二月二十八日这天,一早刮起了温润的风。这风掠过泥土地时,地面一下子都湿透了。走到外面一看,自己脚底下冒出的热流,就像发烧病人的呼气。这股气每当被木屐齿踏回去,又被风回旋上来,作弄着行人的眼耳鼻舌。回到家脱掉皮大衣,不知何时垫肩布下面都湿了,在电灯光里,映射出汗珠的光亮。我好生奇怪,接着又脱去外褂,只见同一处有两大块地方被汗水濡湿了。我在那下面穿了棉衣,棉衣上还穿了一件法兰绒背心和毛织衬衣,不论那个傍晚多么令人不愉快,可从未料到肌肤上渗出的汗水能渗透到那里去。我试着叫身边的人摸一摸棉衣的脊背,果然一点儿也不湿。为什么最外面的胶皮雨衣和羽织褂都湿透了呢?我暗暗有些纳闷。

据说池边君身体突然发生变化,是从那天十点半开始。临时打了一针很见效,也就放心了。谁知过了晌午又逐渐陷入险恶,最后面临绝望的状态。我当时每天执笔写作《春分之后》,终于也在那个时刻完稿了。池边君的肺病已到晚期,他为病痛所折磨,流着油汗,挣扎于病床上。而我在这段时间里,却不能给他一点儿照顾和慰藉,作为他的朋友,抱着一种朋友所不该有的麻木不仁的态度,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想到我在修善寺沉疴不起、终日迷惘于生死关头的时候,池边君从东京来到这里,坐在我的枕畔。他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说,他是被医生骗到这儿来的。看来,受到医生欺骗的他,又打算拿这话来欺骗我了。他死时,甚至没有为我留下思考这句话的余地。他坐在枕畔,竟没有让我好好看他一下。我只是在那天夜里,仅仅瞥了一眼他死后的容颜。

当夜,于劲吹不止的温风中减少些睡衣,比寻常早就寝,可是很难入睡。关紧的门被摇动着,十一点过了,有人送来池边君的讣告,我大吃一惊。我立即掀开白色的毛毯,换上衣服。乘上人力车时,我抬头看了眼阴霾的令人不快的天空,就命令车夫迎着狂风驶去。道路泥泞,车轮阻滞,车夫喘着粗气,一路上被风裹挟着,不时掠过我的耳畔。看起来像是有月亮的夜晚天空,蒙上了可怕的灰云,两条宽阔的云带由东至西拖曳着。其间,左右两边的云朵犹如两只老鼠白蒙蒙浮现出来,愈益显得阴森可怖。在我到达池边宅第之前,天上的云彩死一般静寂不动。

我上了楼,先和报社的人聊了一会儿,便到楼下一间屋子,同已经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池边君告别。那里有一位和尚在念经。三四个女人在另一个房间默默等候。遗体包着白布,上面罩着池边君平时穿的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脸也用白布遮盖起来。我挨近枕畔,揭开脸上的白布,这时,和尚突然停止了念经。透过夜半的灯光,我看到池边君的面孔和平时没有什么变化。仔细刮过的胡子里夹杂着的白须,直刺我的眼睛,仿佛叮嘱我不要遗忘他的特征。只是那没有血色的两颊十分苍白,在我心中刻下冰冷的无常的感觉。

想起来,我最后见到活着的池边君是在尊堂葬礼的那天。瞅着出棺的空隙,我赶到那里,伫立在门口,等着送殡的人们通过。这时,我和池边君无意中互相对望了一下。当时,池边君没有戴帽子,穿着草鞋和朴素的衣服,跟在灵柩后面。那副样子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应当把池边君这个影像作为他生前留下的最后纪念,永远藏在心底。我简直后悔极了,心想:当时怎么没有同他说句话呢?池边君的脸色那时已经大变,但当时还是能充分开口说话的啊!

(1912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