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楼上两铺席大的房间里,书桌挨着书桌。深褐色的榻榻米闪闪发光,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房间朝向北,面前是不足二尺高的小窗,两人肩抵肩,缩紧着身子备课。屋内一旦昏黑下来,我们就只能强忍寒冷敞开窗户。有时候,窗下人家的竹格子门里,依稀站着一位年轻姑娘。静谧的黄昏里,那姑娘的面影和姿态看起来格外美丽。

“真漂亮!”

我有时也会朝下面俯视好一会儿。不过,我对中村什么也不说,中村呢,也什么都不说。

女子的面颜今天已经全都忘记了。仅仅留下一个感觉:她似乎是木匠的女儿。不用说,她是住在长屋里生活贫苦人家的孩子。我等二人起居之处,本是这座上无片瓦的古旧长屋的一部分。下面混合寄宿着学仆和干事等十余人。大家都趿拉着木屐,在露天食堂用餐。每月伙食费两元,饭菜很难吃。然而,隔日会供应一次牛肉汤。不过,只是有少量的油花漂起,筷子上微微缠络些肉香罢了。因而学生们频频鸣不平,都说干事太狡猾,不肯给他们吃好东西。

中村和我是这所私塾学校的教师。两人月薪都是五元,每天上课两小时。我用英语讲授地理和几何。有一次,我在上几何课时,遇到一件麻烦事:本该重叠在一起的两根直线,怎么也重叠不起来了。但是,当我用粗线绘制一个复杂的图形时,黑板上的两根线竟然合二而一了!当时我高兴极了。

两人一早起来,就渡过两国桥,到一桥大学的预备科走读。当时,预备科每月学费二十五文钱。我们两人将工资摊在桌上,互相搅乱在一起,从其中拿出二十五文钱的学费和两元的伙食费,再加上一部分入浴费,然后将余下的钱装在怀里,吃遍荞麦馆、年糕红豆汤和寿司店。等到共同财产花光了,两人再也拿不出一个子儿了。

到预备科上学途中,走过两国桥时,中村问我:

“你小子读过的西方小说里,有没有美女出现?”

我回答说:

“嗯,有啊。”

然而,是什么小说,又是怎样的美女,如今全都不记得了。自那时起,中村再也不看小说了。

中村荣获短艇竞赛冠军的时候,学校奖励了他一些钱,他用这些钱买了书。一位教授在书上写了“赠某某留念”的字样。中村当时说:

“我不想要书,只要你喜欢,不管哪本都可以买了送你。”

于是,他就买了阿诺德1的论文集和莎翁的《哈姆雷特》送给我。这些书至今还在我手里。我当时第一次读哈姆雷特,一点儿也看不懂。

中村毕业后立即去了台湾,自那之后就没有见过。后来在伦敦市中心偶然相遇,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中村还是以往那副面孔,而且很有钱。我和中村一起玩了不少地方。中村也和从前不同了,不再问我读过的西方小说中有没有美女,反而主动谈起许多关于西洋美女的故事来了。

回日本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今年一月末,他突然派人捎来口信,说很想在一起聊聊,请务必来筑地新喜乐一趟。他约的是中午,但当时时针已经过了十一点。而且那天,偏偏北风呼啸不止,要是外出,帽子和人力车都可能被吹跑。况且,我当天下午有急事要处理,便叫妻子打电话去,问他明天见面是否可以。他说,明天他要准备出差什么的,很忙……说到这里电话就断了,其后等了好久再没有打来。或许是刮大风的缘故吧,妻带着几分不安的表情回来说。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以前中村曾做过“满铁”的总裁,而我是一名小说家。我对“满铁”总裁是怎么回事,全然无知,中村大概也从未读过一页我的小说。

注释

1 马修·阿诺德(1822—1888),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著名的评论家兼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