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栏杆上晾着浴后的手巾,向下俯瞰春光烂漫的大街,只见一位修理木屐的师傅顶着头巾,长着一副稀疏的白胡子,从墙外走过。扁担上绑着一只破鼓,用竹片铿铿地敲着。那声音仿佛突然在头脑里勾出了记忆,很锐利,但总感到有些泄气。老爷子走到斜对面医生的门前,“铿”地敲了一下那只破旧的春鼓,头顶上雪白的梅花丛中,突然飞出一只小鸟。木屐师傅没有在意,绕到青青的竹墙背面,随后就看不见了。小鸟一下子又飞到栏杆下石榴树的细枝上,站了好一会儿。看样子还是有些不安,不住地抖动着身子。这时,蓦地仰头看到靠在栏杆上的我,又忽地飞走了。枝头轻烟般闪动了一下,小鸟精致的足爪早已站到栏杆的横木上了。

这是一只未曾见过的鸟,也不知道名字。但它鲜丽的毛色深深打动了我的心。翅膀似黄莺而又以素朴稍胜,胸脯近于暗灰色,蓬松松的,似乎一口气就能吹飞起来。小鸟时时轻柔地起伏着胸脯,一直老老实实站立在那儿。这让我觉得,惊吓它就是一种罪过,于是我就这样靠在栏杆上好大一阵子,强忍着没敢动一动指头。看到小鸟非常沉静,我便下决心,悄悄后退了一步。同时,小鸟一下子又飞到栏杆上,落到了我的眼前。我和小鸟相隔不过一尺远。我下意识地将右手伸向美丽的小鸟。鸟儿仿佛将温柔的羽翼、华奢的足趾、荡漾着涟漪的前胸,以及它的命运,全都托付给我了。它轻轻飞到了我的手心上。此时,我从上面凝望着它那浑圆的小脑袋,想象着,这只小鸟……然而,除了“这只小鸟……”,其后再也想不出什么来了。只是心底里潜藏着这个“其后”,总体上显得单薄而模糊。我用一种奇怪的力量将浸染于心底的东西集中于一处,用力地审视,那形状——此时此地,定和自己手中的鸟儿一模一样吧。我立即将手中的鸟儿送进笼子里,一直眺望到春天的太阳向下倾斜。我想,这小鸟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望着我呢?

不一会儿,我出去散步。欣欣然无目的地随处溜达,穿过几条大街,走到闹市,道路左折右拐,陌生的人后面又出现无数个陌生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派繁华热烈、欣欣向荣的景象。自己几乎想象不到,会在哪儿同这世界接触,而这个触点会使自己局促不安。和不认识的几千个陌生人相遇,这让我高兴,但也仅仅只是高兴,这些使我高兴的人的眼神、鼻官都没有印在我的脑海里。这时,不知何处,宝铃掉在檐瓦上发出了声响。我惊愕地抬头向远方张望,前方十多米远的路口,站着一个女子。我几乎不记得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绾着什么样的发髻,映在眼里的只是她的一张面孔。她的那张脸,眼睛、嘴唇、鼻子,很难分别叙述——不,眼、口、鼻、眉和前额,都集合于一处,恰恰是一副专为我而长成的脸庞。她从一百年前就站在这儿了,这张面孔上的眼、鼻、口都一起等待着我。这一百年里,不管我走到哪里,她都永远跟我在一起。这是一张寡言少语的面孔。女子默默回头张望,追上去一看,原来的小路竟是一条小巷。路面又窄又暗,颇令优柔寡断的自己犯起踌躇。然而,女子却默默走了进去。我默然不语。“跟我来!”她竟然朝我喊了一句。我紧缩着身子走进小巷。

黑色的短幔飘飘荡荡,显露出白色的字迹。接着,屋檐的灯笼从头顶掠过,正中央画着“三阶松”纹样,下边是树根。接下去,玻璃箱内装满了薄饼。再下面,屋檐下吊着五六只四角形木框,里边摆着小小的印花布片。接着,能看到香水瓶。在这里,小巷被仓房黝黑的墙壁挡住了。女子站在二尺远的前方。此时,她蓦然回头朝我看看,然后迅速向右转弯。这会儿,我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了先前小鸟的那般心情,尾随女子立即转向右边。只见比刚才还长的小巷逼仄又晦暗,绵延不绝。我只管像小鸟一般,遵从着女子的沉默思维,始终跟着她,沿着这条晦暗而无限延长的小巷,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