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三郎搬来这座下宿三天了。起初的一天,他趁着薄暗的黄昏拼命整理行李和书籍,忙得不可开交。然后又到街上泡了澡,一回来就睡了。第二天放学回家,坐到桌前,看了一会儿书。也许是新换了地方,还一下子适应不过来。窗外不断传来锯木的声音。

丰三郎坐着未动,伸手拉开障子窗,园丁师傅就在眼前打理梧桐树枝。他毫不可惜地将一根长得很长的树枝,贴着树干“刺啦刺啦”锯断,向下掉落时,雪白的切口骤然扩大,十分惹眼。同时,远方广漠的天空似乎迅速集中到窗前,辽阔无边。丰三郎坐在书桌前,两手支着双颊,茫然地眺望着梧桐树顶高邈而晴朗的秋空。

丰三郎将眼睛从梧桐树移向天空的时候,心情一下子敞亮多了。这种美好的情绪逐渐沉静下来,突然,对故乡的怀念犹如落下的一个墨点,出现于心中的一隅。那墨点虽然在遥远的地方,但就像被放在桌面上一样清晰可睹。

山坡上有一座巨大的草房。从村里登上两百多米山路,到我家门前路就没有了。一匹马走进大门,马鞍上捆着一束菊花,马铃叮当,消隐于白壁之中。太阳高高照着屋宇。后山葱茏茂密的松树,一齐闪耀着光亮的树干。刚好是采摘松茸的时节。丰三郎在桌子上嗅到刚刚采下的松茸的香气。接着,他听到了母亲“丰儿,丰儿”的呼喊。这声音在千里之外,听起来却清清楚楚,仿佛就在眼前。——母亲五年前就死了。

丰三郎猛然一惊,转动了一下眼珠。于是,刚才看到的梧桐树梢又映入眼帘。一个劲儿疯长的树枝被锯短了,枝丫上布满黑黢黢的瘤节,积聚着无法施展的力量。丰三郎立即觉得又被推压回桌前了。隔着梧桐,他向墙根外望去,那里有三四座污秽的长屋。淌出棉絮的被褥毫无掩饰地曝晒在秋日的阳光下。旁边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婆子,仰视着梧桐树梢。一身花色已消退的和服,扎着一根细布带,稀稀落落的头发紧紧缠在一把大梳子上,茫然地望着枝条变得细疏的梧桐树梢。老婆子眯缝着深陷于肿胀眼睑里的眼睛,眩惑地仰望着丰三郎。丰三郎立即将自己的视线收回到桌面上来。

第三天,丰三郎到花店去买菊花。他想买家乡庭院里开的那一种,可是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不得已只得将花店自己保留的索要了三株,裹上稻草带回来,养在酒壶样子的花瓶里。他从行李底下抽出帆足万里1画的小型挂轴,挂在了墙上。这是早年回家探亲时,特意带来装点房屋的。然后,丰三郎坐在坐垫上,老半天瞧着挂轴和菊花。此时,窗前长屋里又传来“丰儿,丰儿”的呼叫。那声音,论调子、论音色,都和故乡亲爱的母亲一模一样。丰三郎蓦地“哗啦”打开窗户,只见昨日那位苍白浮肿的老婆子,额头上映着即将落山的秋阳,正向一个十二三岁拖鼻涕的小男孩招手。那老婆子听到“哗啦”响声的同时,翻动了一下那浮肿的眼睛,从下面看着丰三郎。

注释

1 帆足万里(1778—1852),江户后期儒学家、理学家。字鹏卿,号愚亭。著有《穷理通》《东潜夫论》和《入学新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