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在枕上听到了哔哔剥剥的响声。原来附近有一座大车站,名叫克拉珀姆,这座车站每天集中着一千多辆火车,假使细心观察一下,平均每分钟都有一列火车通过。似乎有个规定,如果遇上大雾天,列车在接近车站时得响起爆竹般的声音,以此互相提醒。因为在这阴暗的天气里,红绿信号灯完全失去了效用。

爬下床,卷起北窗的遮阳伞向外俯视,外头一片白茫茫。从下边的草地到两米多高的三面包围着的砖墙为止,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天地间一团空蒙,一切都被堵塞,四边寂悄无声。隔壁的庭院也是一样。庭院里有片漂亮的草坪,一到和暖的早春时节,总有一位留着白髯的老爷爷出来晒太阳。这位老爷爷的右手时时擎着一只鹦鹉,他的脸紧紧贴着鹦鹉,仿佛那鸟嘴一下子就能叼到他的眼珠。鹦鹉扑棱着羽翅,不住地鸣叫着。逢到老爷爷不出现的时候,就有一个姑娘,曳着长裙,驾着割草机,不停地在草坪上打转转。这座极富记忆的庭院,如今也全都被埋在雾里,同我宿舍下面荒废了的草坪连成一片,分不出界限。

隔着大街,对面高耸着哥特式教堂的尖塔,青灰色的塔顶直刺天空,总是响着钟声,星期天尤甚。今天,不用说那尖尖的塔顶了,就连那用不规则的石板敷成的塔身,也全然不知所在。只能凭着推断,想象那里有座黑色的建筑。钟声不响了,看不见形体的大钟被深深地锁在浓重的黑影里。

走出家门,四米之外就看不见路径了。走完这四米,前头又出现四米的空间,仿佛这世界都缩小在这四米见方的空间里。一边走,一边不断出现新的这样的空间。与此同时,过去的世界都一起被抛在身后,消失了。

在这方形的空间里等着公共汽车。突然,鼠色的空气被划开,眼前蓦地出现了一个马头。可是坐在马车上层的人,依然没有钻出浓雾。我披着雾气跳上马车,向下一看,马头又模糊地看不清晰了。马车在交会的时候,也只有在交会的时候,才能发现它的漂亮。此后,一切有颜色的东西都消失在浑浊的空气中,包裹在漠漠无色的世界里。走过威斯敏斯特桥的时候,有一两次,白色的东西翻动着从眼前掠过。凝眸一看,不远的前方——浓雾封锁的大气里,海鸥像梦一般隐隐飞翔。这时,尖塔顶端的大本钟庄严地响了十下,抬头仰望,空中只回荡着钟声。

在维多利亚街办完事,经过泰特画馆,沿河岸来到巴特西,灰色的世界突然黯淡下来。又黑又浓的雾气像熔化的泥炭,浓浓地向身边流来,扑向眼睛、嘴巴和鼻子。外套湿漉漉的,沉重地压在身上。仿佛是呼吸着稀薄的葛粉汤,感到喘不过气来。脚下如同踩在地窑上。

我在这种沉闷的灰褐色里,茫然伫立了好一会儿。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大都是同一番心情。然而,只要不是交肩而过,就很可怀疑是否旁边有人在走动。此时,溟蒙的大海中,一个豆大的黄点模糊地流动着。我以此为目标,向前走了四步。一座商店的玻璃窗出现在眼前。店中点着瓦斯灯,显得较为明亮。人们都还照常活动,我这才放下心来。

过了巴特西,摸索着一路向山岗走去,山岗上尽是商家。几条相同的横街并行,即使在蓝天之下也不易辨认。我觉得仿佛正向左边第二条街拐进去,从那里又径直向前走了约莫二百多米,前边再也看不清楚了。我独自站在黑暗之中沉思。脚步声从右边渐渐传来,突然在前边十多米处停住了。然后又渐渐远去,最后一点儿也听不到了。一切都归于寂静。我一个人站在黑暗之中思索起来,我将如何才能回到宿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