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部土芳(1657—1730),著名俳人,俳论家。

土芳生于伊贺上野,是“俳圣”松尾芭蕉的高足和同乡。芭蕉去世后,土芳成为伊贺地区“蕉门”的核心人物。编有俳谐集《其袋》等。他的俳论书《三册子》,与向井去来的《去来抄》一起被称为记载、论述和阐释芭蕉俳谐艺术论与蕉门俳谐风格主张的两部难得的著作。

《三册子》大约成书于宝永元年(1704年),由《白册子》《赤册子》《忘水》三册构成,故名“三册子”。与向井去来的《去来抄》随笔杂话集的构成有所不同,《三册子》在结构上具有一定的体系性,试图将芭蕉以及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俳谐艺术论,特别是“不易·流行论”“风雅之诚论”“气论”“高悟归俗论”“新鲜是俳谐之花论”等,加以较为系统的解说与阐发,从而形成了其俳谐论的鲜明特色。

以下根据岩波书店《日本古典文学大系66·连歌论集、俳论集》和小学馆《新编日本文学全集89·连歌论集、能乐论集、俳论集》译出。个别价值不大的段落略去未译。

三册子

白册子[1]

(一)俳谐脱胎于和歌

俳谐,本脱胎于和歌。歌始于天地开辟之时,生产国土的男女二神[2],从天上降临磤驭虑岛,女神先说道:“高兴啊,遇上了美男子。”男神唱和曰:“高兴啊,遇上了美女子。”这似乎还不算是歌,但心有所思,形诸言语,实则为歌,所以被公认为是和歌之肇始。

神代的和歌格律未定,及至人代[3],自素盏鸣尊起,和歌三十一字开始确立。

八彩云起四方,

砌起了八重高墙,

与吾妻共享。[4]

从这首歌开始,和歌得以定型。因表现的是大和国之风,故曰“和歌”。

(二)连歌与俳谐

从和歌延伸出来的有连歌、俳谐。

连歌之名,最早见于白河天皇时代[5]。在连歌这一称呼出现之前,叫作继歌。那时候句数还不固定。日本武尊东征时,在筑波作歌曰:

在新治筑波,

过了几天几夜?[6]

掌灯的侍童回答说:

日子不少了,

已过了十天九夜。[7]

这可以说是连歌的起源。

在原业平作为管理狩猎的敕使,到伊势国去的时候,斋宫[8]作歌曰:

你我缘份浅,

浑似徒步过浅川,

河水不湿衫。[9]

业平便用松枝炭棒在杯子上写了下一句:

下回再过逢坂关,

与你重相见。[10]

后鸟羽院时代,禅阿弥法师写了题名为《小林》[11]的书,对连歌“指合”[12]等其他法式作出规定,这就是本式。而后来在此基础上制定的连歌法式,叫作新式。

关于俳谐,藤原定家曾说过:“巧舌善言,意在以言辞服人。对无心者以心相对,对不可言喻者付诸言辞,是为机智灵活之体。”[13]

《韵学大成》[14]一书中有言:唐代诗人“郑綮诗语俳谐多”。此处“俳”者,戏也;“谐”者,和也。因而,唐代将游戏性的诗歌叫作俳谐。

此外,还有“滑稽”一词。春秋时代有一个叫管仲的人到楚国去,他以滑稽的语言回答楚人问话。在日本,一休和尚善滑稽。这里说的滑稽,指的就是在与他人的言语对答中,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与上述定家卿所言是相同的。在连歌中,将日常中的滑稽用语加以巧妙运用,被世人称为俳谐之连歌。

(三)“诚”之俳谐

俳谐从形成伊始,历来都以巧舌善言为宗,一直以来的俳人均不知“诚”为何物。回顾晚近的俳谐历史,使俳谐中兴的人物是难波的西山宗因,他以自由潇洒的俳风而为世人所知。但宗因亦未臻于善境,以遣词机巧知名而已。

及至先师芭蕉翁,从事俳谐三十余年乃得正果。先师的俳谐,名称还是从前的名称,但已经不同于从前的俳谐了。其特点在于它是“诚之俳谐”。“俳谐”这一称呼,本与“诚”字无关,在芭蕉之前,虽岁转时移,俳谐却徒然无“诚”,奈之若何!

先师芭蕉说过:“俳谐之道,并无古人可为楷模。”另一方面,先师又反复说:“看懂古人的技巧并模仿之,容易。如今我所开辟的境界,后来者亦可省察。我深感后生之可畏。”

从前诗歌名家众多,均出自于“诚”而循之以“诚”,先师芭蕉于无“诚”之俳谐中立之以“诚”,成为俳谐中永久之先贤。时光流转至此,俳谐终于得之以“诚”,是先师不负上天的期待,丰功伟绩,何人可及!

(四)俳言

连歌、俳谐本为一体。“心”与“词”,乃连歌、俳谐之必备。“心”为连歌、俳谐所共通,而两者之“词”却各分畛域,关于俳谐之“词”,以前就有种种探讨。《俳无言》[15]一书曰:“凡可发声之词,均为俳言。连歌中常用的词汇,如‘屏风’‘几帐’‘拍子’‘无例’‘蝴蝶’之类均是。千句连歌中使用的‘鬼’‘女’‘龙’‘虎’等,只用于千句连歌中的词语,也可用作俳言。连歌中避讳的词语,如‘樱木’‘飞梅’‘云山’‘雾雨’‘小雨’‘出门’‘浦人’‘贱女’之类,在《无言抄》[16]和绍巴的闻书[17]中多见。这些都是俳言。”

(五)

俳谐歌“女郎花”盛开,

可亲可怜招人爱,

不由伸手摘。

却从马上滚下来,

老僧汗颜不传外。[18]

这首和歌,是僧正遍昭在嵯峨野落马时而写的,可以说是俳谐的楷模。在俳谐中,像此首和歌,词不庸俗、心存诙谐的作品,可谓上品;言辞卑俗,缺乏诙谐的作品,是为下品。

先师说过:“从前的俳谐歌,有种种歌体,有真情实感的作品,如:

念我的人啊,

你的心难以琢磨,

你站在面前,

仿佛又隐身不现,

我不能将你看穿。[19]

虽然是冬天,

春天已经在眼前。

盼花情切切,

篱笆墙上雪花落,

权且当作鲜花看。[20]

(六)俳谐的特性

先师芭蕉曾说过:“春雨、烟柳这样的题词属于连歌;而一只鸟儿啄田螺,就完全是俳谐的题材。‘头顶黄梅雨,去看水鸟建浮巢’,我这首发句中,在用词上看不出俳谐的特征,但‘去看水鸟建浮巢’,心境是俳谐的心境。‘霜月天寒凉,几只哀鸿无归藏,瑟缩排成行’[21],对这首发句,我的胁句是‘冬天朝阳无热量,倒有哀感与惆怅’。从心与词两方面看,都没有特别明显的俳谐特性。但实际上,接续发句,再作一首,也就有了俳谐特性。俳谐特性体现于‘词’,又体现于‘心’。像上述我的胁句,就已经含有俳谐意味了。对此不能作死板的理解。”

(七)俳谐之“诚”

汉诗、和歌、连歌、俳谐,皆为风雅。而不被汉诗、和歌、连歌所关注的事物,俳谐无不纳入视野。

在樱花间鸣啭的黄莺,飞到檐廊下,朝面饼上拉了屎[22],表现了新年的气氛。还有那原本生于水中的青蛙,复又跳入水中发出的声音[23],还有在草丛中跳跃的青蛙的声响,对于俳谐而言都是情趣盎然的事物。

多听、多看,从中捕捉令作者感动的情景,这就是俳谐之“诚”。

(八)俳谐规则

俳谐的规则都是从连歌式目中学习过来的,很早之前就已经形成。连歌规则中,有所谓“新式”,连同追加的部分,均出自二条良基摄政之手。所谓“今案”,为一条禅阁[24]所作。肖柏又将以上三种合为一部[25]。根据这些规定,譬如说,一卷中若干相同的事物只能吟咏三次,俳谐中则容许四次;连歌中若干相同事物要间隔七句才能再次吟咏,俳谐则间隔五句即可。总体来看,俳谐的规定是宽松的。

在肖柏整理的“今案追加”的规定中,有和、汉连咏的法式。这一法式作为俳谐的法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沿用至今。

包括松永贞德的著作在内的俳谐规则的书,世间多有流布。我就此曾请教过先师,先师认为大多不可信用,同时又说,“其中《俳谐无言抄》,庶几可用也”。

(九)关于俳谐规则

我曾对先师说:“俳谐创作中如果没有规则,就无章可循。希望我们蕉门也有这样的一本书。”先师说:“我对此事很谨慎。确立规矩法度,非同小可。例如,将‘花之本’之类的称号赠予俳人,没有法度,则名不正言不顺。迄今为止,法式层出不穷,但不被采用遵守,何用之有?规定一些法式,在小圈子中墨守,是吾辈引以为耻的。制定规矩应该因时而宜,大体即可,不可过细。”我说:“尽管如此,有志于俳谐的师门诸君,还是希望有一部切实可用的规则指南,在我们蕉门内部使用即可。”

(一〇)关于恋爱之句

关于恋爱之句,先师说:“自古及今,恋爱之句必须连续吟咏两句。古代的恋爱之句,都是将固定的词语加以收集,然后将那些词连缀起来,吟咏成句,却不太重视内心恋爱之‘诚’。而今以我之见,恋句在一卷俳谐中至关重要,作起来十分不易。过去,在宗祇的时代,恋句只有一句就结束的例子并不少见。今后,我们师徒可以商量一下,在一卷中只吟咏一句恋爱之句,不知是否可行?”

在另一场合,先师又说,“前句的内容像是恋爱、又不像恋爱的,一时难以判断,应该以恋爱之句应对,这样就将前句转变成了恋爱之句”,又说,“既以恋句结束,后面就不能再有恋句了。对此事,《新式》中似有规定。不过,是否为恋爱之句,应由在座的作者来作判断”。

(十一)关于旅行之句

关于俳谐与旅行的问题,有一本俳谐书[26]曾记载道:“先师芭蕉说,连歌中羁旅之句可连续三句,俳谐则以两句为宜。羁旅之句可以多多吟咏的素材有神祇、释教、恋爱、无常等。因为只有羁旅,我们才可以更大程度地超越这个现实世界。羁旅与恋爱之句,写起来难度很大,对读者而言,兴趣均集中于此。作羁旅之句时,即使是身处乡间,也要以跋山涉水、从都市到乡村舟车劳顿的心情来创作,或者设想已经离开了都市后,与都市的人互通音信。这就是我对连歌的一点儿体会。”

该俳书还写道:“先师芭蕉说,东海道上一条路都没有亲自走过的人,要想表现出风雅之情,是很难办到的。”

(十二)本歌的范围

关于如何从本歌中取材,《连歌新式》中规定:“《新古今集》以降的和歌不可用作本歌。”所谓八代集,系指《古今集》《后撰集》《拾遗集》《后拾遗集》《金叶集》《词花集》《千载集》《新古今集》。根据后土御门院的诏书,在八代集之后又加上了《新敕撰集》和《续后撰集》,一共十代集,可以从中撷取本歌。《连歌新式》又写道:“堀川院时代两次被敕选入集的作者的和歌,即使不在十代集范围内,甚至是没有被编入集子的和歌,也可以在慎重选择的基础上取作本歌。”

普光园院二条良基在《近来风体抄》一书中写道:“作为和歌之本歌的作品,到《堀河院百首》为止。而且同一类作品,要以名家名作为先。不过,如今从《金叶集》《词花集》《千载集》《新古今集》中取本歌也完全无妨。就此,我曾与左相府[27]交谈过。在连歌创作中,取本歌到《新古今集》为止,至于证歌,可以一直取到最近。”

定家卿在《咏歌大观》中写道:“和歌用词,唯取‘三代集’中的先贤用词,此外一概不取。《新古今集》中古人作品中的用词,亦可采用。”

又,《新式今案》中写道:“若非广为人知的和歌,在连歌唱和中不可作为本歌使用。不过,可以根据具体情况用作证歌。”

(十三)本歌与证歌的不同

本歌与证歌有所差别。连歌与俳谐的“本歌取”,就是以古代和歌中的有关词语在前句与付句之间建立联系。而证歌则稍有不同,证歌不像“本歌取”那样直接,它只是承续前句的余情,或者是对前句吟咏的名胜加以呼应,所以,证歌不必像本歌那样为人所熟知,从任何一部歌集中取材均可。

(十四)关于“轮回”

关于“轮回”,《连歌新式追加并新式今案等》写道:“写‘熏香’之句,以‘焦急’之句应对,接下来不能再以‘红叶’唱和,因为这三个词意思相通。应该以‘舟’相附和,因为‘焦急’与划船的‘划’字虽同音[28],但意思完全不同。‘梦’这个词应以‘面影’相附和,而以‘月花’来附和‘面影’,为晚近的作者所不取,实则完全没有道理。实际上从前的人们对此也不回避。”

又说:“例如,‘花’之句以‘风’或‘霞’来唱和,而接下来则不可再度如此酬唱。在一卷连歌中,‘花’之句与‘风’或‘霞’之句即使相隔数句,也是应该回避的。其他依此类推。”

又说:“‘竹’之句,因为‘竹节’的‘节’与‘世’同音[29],故而以‘世’字相唱和。而此后再出现‘竹’字的时候,不可以‘夜’字相附和[30],这就叫作‘远轮回’。‘岚’这个词,应以‘山’之句相附和,而接下来若再以‘富士’附和,与前句的‘山’字相关,就变成了‘打越’之句,对此应该规避。其余依此类推。在一卷连歌中,应避免相似的句子再度出现,这就是‘远轮回’。”

(十五)雷同

雷同的问题,不可轻视。先师说过:“自己的歌句是否与他人雷同,在检讨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现在的作品是否与自己从前的作品雷同。”

(十六)趋向

所谓趋向,有表与里两个方面。两个作品之间在趋向上有一定关联,不能轻易判定为雷同。

(十七)切字

关于发句的切字,先师芭蕉说:“要使用一直沿用下来的字来作切字,此前有关连歌俳谐的书籍上曾有详细说明。没有切字就不叫发句,那就成了付句。当然,即便使用了切字,也未必就是发句,有的到了后面的付句方可断句。这是因为切字实际上不能真正起切断的作用。有的句子,没有切字也能切断,这样的句子也能成为发句。对于这个问题的判断,应以切字为依据。对此,一定要靠个人用心体会,否则难以理解。同时还需要参考流传下来的种种口传秘籍。”

先师芭蕉将俳谐的基本要领都用心传授给了我们。有一次,先师写了一首发句:“梅花开朵朵,阿古久曾[31]意如何?爱梅可似我?”[32]然后考虑如何为这首发句加上切字。待在一旁的我说道:“这首发句即便没有切字,也能断句啊!”先师说道:“当然可以断句。但是,还是有切字为好。如果没有切字,会使初学者感到困惑,那就不好了,所以对切字要认真对待。对于通常的句子,倘若找不到合适的切字,也可以断句。总之切字的事情不可马虎。”

(十八)文章诸体

关于文章,先师说:

“相对于诗而言,种种散文的总称,叫作文章。文章有‘序’,‘序’又有三体,即由序、来序、内序。‘由’交代写作动机,‘来’交代写作原委,‘内’交代文章的大概内容,此三体合而为一,即是完整的序。文章的最后是‘跋’,有序必有跋,序跋所说的事情基本相同,只是跋较之序,可写得更为详细。序跋都需要注明年号月日,可以用五七调的长歌[33]的格式书写,或者使用五字、七字、三字等自由的文体书写。该写对句的时候就写对句,包括掌故的对句、野山、水边、生物类的对句等,大致相同。关于和歌、连歌俳谐之类书籍的前言,写法与上述的序并无不同。汉文的前言另有其写法。‘记’作为一种文体就是记述的意思,写法与序跋相似,只是内容有所不同。‘铭’作为一种文体就是铭记对方之名,写法与上述相同,只是内容有所不同。‘赞’这种文体是专事颂扬夸赞的,例如描写棠棣花的时候,还要赞颂它,实则是棠棣赞。一般而言,这种文章用汉文来写,取四字一句的格律。”

(十九)发句比赛[34]的评判

发句比赛的评判,有众议判这样一种方式,参加比赛的人聚集一处,互相评议优劣,判定胜负。蛙句赛[35]的发句比赛,形成了众议判的规范。蛙句赛中没有特定的评判人。在被称为本判的通常的发句比赛中,评判者要写序跋,也要记录作者的姓名和句数。

和歌中也有名为歌合的比赛,通常是当场即兴评判,也有事先将评判词准备好了的兼日判。当场评判时,在座者分为左右两方,围着文几就座,互相评点,评判人聆听完后,再根据这些评点给出自己的评语。第一轮的比赛,通常以“持”,即不分胜负而收场。

(二〇)关于怀纸[36]

正规的怀纸,是百韵(句)的,五十韵或“歌仙”(三十六韵)是其简略形式。连歌中古式的百韵,是在第一张“表”(正面)写十句,在最后一张“里”(背面)写六句。咏月之句要在第七句之后出现,咏花之句要在四张怀纸的表里各有一句,一定要在第一张的正面有吟咏名胜的一句。《清水连歌》[37]所定的规矩就是如此。

先师说:“关于连歌,古代就规定第一张怀纸正面要写十句,此后循此例而行。如果八句就写满而将后两句写到了背面,从前都是规避的。现在的连歌不再固守此例,俳谐更不必拘泥。在连歌中,龙、虎、鬼、女等显眼的题材,在第一张正面不应出现。而在俳谐中,鬼、女不出现于第一张正面,但龙、虎则无妨。此外,杀伐、刀砍、捆绑等内容,要谨慎取舍,在百韵俳谐中尽可能不要超过一处。”

我问道:“恋爱、述怀之类,还有祝福的句子,在怀纸第一张的正面应如何处理呢?”先师回答说:“要根据具体句子而定,恋爱之句没有问题。在述怀的时候,如果是针对他人而写的,就容易带有祝福的意味,但那仍然属于述怀。例如,‘寂寞的花’虽然是述怀的,但也不错;‘断壁残垣牵牛花’,写的完全是贫寒人家,应该规避。一定要独出机杼,不可踏袭别人。”

我接着又问:“恋爱、无常,还有第一张正面所规避的掌故、故事等,若只是作为一种内心意念,并不形诸文字表面,或者是假托他物加以吟咏,那也不能在第一张正面出现吗?”先师回答说:“还是应该回避为好,当然也要根据具体作品而定。但作品的深层隐含此意,即使未形诸文字,作者有了这些意念,就不纯正了,不如彻底放弃为好。不过,只是在第一张正面不可表现这类内容,并不是所有的场合都不能表现。”

我又问:“古今人名不出现在第一张正面的歌句中,是为什么呢?”先师回答说:“出现今人的名字要谨慎,至于古人的名字,可根据需要,吟咏无妨,但不宜提倡。”

我接着又问:“古人说过,在一卷俳谐中,没有恋爱之句就不能成卷。为什么人们都那样青睐恋爱之句呢?”先师回答:“恋爱之句至关重要。在一卷怀纸中,恋爱之句特别引人注目,日本的始祖二神的交合就是由恋歌开始的。恋爱之句不可或缺,应该慎重对待。”

(二一)歌仙

先师芭蕉曾说:“由三十六句组成的歌仙形式,就是向前行走三十六步,一步也不能后退,随着接续唱和的推进,歌心不断展开变化,而臻于完成。”

(二二)关于发句

发句就是一场连歌会,或一卷连歌中的首句,初学者不可贸然吟咏。从前的《八云御抄》中也有这样的提醒,认为“应该由艺术高超、德高望重者吟咏”。而先师芭蕉则喜欢将发句吟咏得轻妙。也许是因为时代不同的缘故吧。

一直以来,在新落成的宅第举行的连歌会上,有些词要加以规避,如“燃”“烧”“火”之类;在表示追悼性的连歌会上,要规避“暗道”“迷路”“罪”“科”之类;在船上举行的连歌会上,则要规避“沉”“风浪”之类的词语。

涉及残疾人的发句,如在座的有伤残人,更要有所顾忌。这个问题不限于发句,应随时加以注意。

(二三)关于胁句

一直以来,一般认为胁句应由举办歌会的东道主来吟咏。不过,现在可以根据具体情况有所变化。从前,由客人吟咏发句表示感谢问候,主人则接着吟咏胁句,向客人表达欢迎问候之意。先师芭蕉说过:“在胁句中,主人所表达的是迎客之意,胁句中吟咏风花雪月,可以表现出问候欢迎之情。”

发句中出现了时间跨度为三个月的特定事物的场合,到胁句中必须确定具体季节。即使不形诸词语,也要有季节的意识。这是连歌中的规矩,俳谐也同样适用。

先师芭蕉说过:“发句中吟咏的神祇、释教,以及其他特殊的题材,胁句必须加以呼应。即使不形诸词语,也要有相应的心情。不过,像吟咏‘水祝’[38]的发句,恋爱意味较少,有时只单纯用作季语,对此,胁句不以恋爱之句唱和亦可。胁句如何吟咏,都要取决于发句。”

胁句的唱和方法,有“对付”“违付”“打添”“比留”之类,从前就有规定。对此先师说:“胁句最重要的是要唱和发句,所以以‘打添’为好,当然胁句中也可以体现自己的创意。结尾处以使用韵字[39]为宜,也有以假名结尾的,应顺其自然。关于这方面的心得体会,可参阅一些口传秘诀。归根结底,要努力使胁句与发句融为一体。胁句作者首先必须听清弄懂发句的意思,暗暗帮助发句强化问候寒暄之意。倘若问候寒暄之意不能充分表达,则是失礼的行为,是可耻的事情。”

胁句中的尾字,就是以韵字结尾。例如,连歌的发句相当于汉诗中联句的第一句,胁句相当于第二句,也就是唱句与对句的关系。俳谐模仿联句,在胁句结尾处使用韵字。联句中将韵字称为“韵”。

(二四)第三句

关于第三句,先师芭蕉说过:“第三句不必求精,可以改变发句与胁句的风格,转入‘长高’风格。”有一本俳谐书[40]上也写道:“关于第三句的结尾用字,从前没有规定,到了宗祇才有规定。”这些规定为人所遵守。

发句中使用表示疑问的切字的时候,在第三句的结尾不能使用带有拨音[41]的字,对此古人早有规定。表示疑问意味的句子,要间隔两句才可出现。“らん”是表示疑问的拨音字,句中要有相应的词加以呼应,如“や”“か”“いつ”“なに”[42]之类。根据具体情况,不用这些疑问词也行,这叫作“一字拨”,如“をらん”“ちらん”之类。

发句以“哉”字结尾时,第三句的结尾不能使用“にて”,这一点前人早就说过。因为这个“哉”字并不是表示疑问的意思,而是像“花盛哉”“月明哉”之类具有感叹之意,用了“哉”字,“花盛”“月明”的意思并没有改变。先师芭蕉说:“‘にて’在能够转换为‘に’的情况下可用,而‘にて’则不可。”

名词结尾,或是“て、に、は”结尾,都要顺乎自然。古代的口传对此有所论述。其中,古书有云:“胁句以韵字结尾,则怀纸上的第三句不可再以韵字结尾;若胁句以‘て、に、は’结尾,则第三句可以韵字结尾。”这样的结尾处理都是高手达人所为,而一般作者的第三句结尾,还是用“て”“らん”“もなし”“に”为好。这是通常的规则。

第三句的主题转换也很重要,但要依照发句与胁句之间的唱和方法而定。在使用“违付”“调和付”[43]方法的场合下,第三句没有必要转换话题。先师芭蕉说过:“发句吟咏的是恋爱、神祇,胁句予以唱和,这种情况下,到了第三句就必须转换话题了。”

(二五)第四句

一直以来从第四句开始,吟咏起来就较为轻松了。先师说过,“第四句不怎么重要,它和胁句一样,所以不必太雕琢推敲”,也不用典故、故事。先师还告诫说,“即使是接续春秋季节,第四句也不可吟咏花与月”。

(二六)第五句、第七句

关于第五句、第七句,古代就有“结尾第三句用‘て’、第五句用‘らん’”之说。[44]第七句也是同样。第三句终了后,作者按顺序轮了一圈,然后就是开始吟咏上句。其中,咏月之句是例定的,最为重要的应该交给在座的长者吟咏为好。第一张怀纸正面(表)上的用词不可重复,这是需要注意的。不过,以“て”和“らん”结尾的,作为付句的一种形式,叫作“表道具”,容许用词重复。

(二七)怀纸的第一张背面

到了怀纸第一张背面,自古就有“四春八木”的规定[45],指的是背面的第四句不吟咏春之句,第八句不吟咏高大的植物。因为这与后面的第十三句例定的花之句有冲突,所以需要注意,其他句无妨。吟咏到春天即以“花”唱和,这叫作“呼出之花”。在例定的咏花之句的前句中,应该规避吟秋之句。古人云:“将恋爱之句放在例定的咏花之句的前面来吟咏是很难的,此为连歌中秘事,需要在前句就加以留意。”[46]

(二八)咏月之句

关于例定的咏月之句,先师芭蕉说过:“在百韵俳谐中,前五十句中不能出现咏月之句。此后出现咏月之句,趣味较浓。在由三十六句构成的‘歌仙’形式中,可以随意,因为‘歌仙’是简略的形式。在例定的咏月之句中,包括‘残月’在内的‘月’字相互重复,此种情况下可以使用月亮的异名。使用何种异名,则要根据个人的创意而定。”

先师芭蕉还说:“咏月之句,放在上句为好。例定的咏月之句,应该回避‘落月’‘无月’之类的词语,当然需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并无定规。”

“星月夜”特指秋天,不是通常的“赏月”之“月”。不过,发句中一旦出现“星月夜”,怀纸第一张正面上的例定就是“素秋”[47],应以秋季以外的“残月”之类来替代。

《新式连歌》中规定:“咏月之句中出现‘月’字,以下应间隔五句方可再次出现。”先师芭蕉说:“怀纸第一张正面的八句中,出现咏月之句最多能有两句,这样四张加起来就有八句了。所以第四张怀纸的背面,绝对不能再出现咏月之句。”[48]

(二九)咏花之句

关于咏花之句,一般规定是:在百韵俳谐中,例定的咏花之句可有四句,其中,下句(短句)中只能有一句。咏花之句不可超过例定的句数。

我曾问先师:“赏花之情,是要接续前句而来呢,还是在独立的一句中加以表现?如果不是樱花,而是想起梅花、菊花、牡丹等‘正花’并且吟咏成句,那么随着花草荣枯,季语该如何确定呢?还有,像‘正月赏花’‘九月花开’之类的咏花之句,应该如何处理呢?”

先师回答说:“像‘九月花开’这样的句子,是不合理的,因为现实中并不存在。将梅花、菊花、牡丹这样‘名木’的名字隐而不表,单纯作为‘花’加以表现,这就是所谓的‘正花’。这种情况下,其季语应该尽可能算作‘春’。原本所谓的‘花’,其实指的只是樱花。倘若不拘泥于樱花,将一般的春花都作为‘花’加以吟咏,又不把这些花作为‘正花’,那么咏花之句就要比例定的四句多出许多。如此一来,赏花之心、咏花之句的分量就变轻了。”

宗祇时代之前,在百韵连歌中,咏花之句只有三句,吟雨之句可有一句。到了宗长时代,才奏请皇室,允许在怀纸第四张背面增加一句咏花之句、一句吟雨之句,于是就变成了咏花四句、吟雨两句。对此,先师芭蕉说,“此乃连歌定式”。

(三十)终句[49]

连歌会进行到怀纸最后一张背面的时候,与会者都轮了一圈,前人规定[50]:“到此时,可以放轻松些,不必拘泥此前的作者顺序;到了‘终句’,吟咏时与前句的接续不紧密,亦无妨碍。”倘若终句与前句联系太紧,就会令在座者扫兴,并被怀疑是“事先准备好的”。前人还规定:“终句,不能由发句的作者,或连歌会的东道主来吟咏。如果在怀纸第一张正面的一轮吟咏唱和中,有谁没有吟咏,那么此人就应该成为终句的作者。此外,发句中使用过的词语,在终句中应当规避。”又规定:“如终句的前一句是例定的咏花之句,而且吟咏的是芳香之花,那么,即便咏春之句已经有五句了,终句也一定该是咏春之句。这种情况下,咏春之句即使有六句也无妨。”

终句要吟咏哪个季节的事物,或者如何吟咏恋爱之句,都须要好好加以体会。

注释

[1] 白册子:日语假名为“そうし”,汉字可写作“双纸”“草纸”“草子”“册子”,指装订好的书籍,在江户时代也是大众通俗读物的代称。“白册子”为“白色册子”之意,与第二部分“赤册子”相区分。

[2] 指伊邪那岐、伊邪那美。

[3] 人代:与“神代”(神的时代)相对而言,指“人的时代”。

[4] 原文:“八雲たつ出雲八重垣つまごめに やへがきつくるその八重垣を。”

[5] 白河天皇时代:白河天皇,日本第72代天皇。其间,源俊赖受命编纂的《金叶集》有“连歌”部。

[6] 原文:“新治つくばをこえて幾夜かねぬる。”

[7] 原文:“かがなべて夜には九夜日には十日よ。”

[8] 斋宫:新天皇即位的时候,作为祭主,被派往伊势神宫的未婚公主(内亲王)。

[9] 原文:“步行人のわたれどぬれぬえにしあれば。”

[10] 原文:“また逢坂の関はこえなん。”

[11] 小林:据日本学者研究,小林疑为“北林”之误。

[12] 指合:亦写作“差合”,为避免连歌与俳谐中的用词单调,对同类、同音词汇使用的范围与限度作出规定,提出注意事项。

[13] 出典《桐火桶》。据日本学者考证,《桐火桶》是假托藤原定家的伪书。

[14] 《韵学大成》:指中国明代学者濮阳涞的《元声韵学大成》。

[15] 《俳无言》:全名《俳谐无言抄》,向井去来著。

[16] 《无言抄》:连歌式目书,著者应其。出版于庆长初年,即16世纪末。

[17] 指绍巴的《连歌式目闻书》《新式闻书》等。“闻书”,记闻之意。

[18] 原文:“名にめでて折れるばかりぞ女郎花 我落ちにきと人にかたるな。”

[19] 原文:“おもふてふ人の心のくまごとに 立ちかくれつつ見るよしもがな。”出典《古今集》卷十九“杂体”中的俳谐歌,作者佚名。

[20] 原文:“冬ながら春の隣のちかければ 中垣よりぞ花は咲きける。”出典《古今集》卷十九“杂体”中的俳谐歌。作者清原深养父。

[21] 出典《冬之日》,作者山本荷兮。

[22] 这是芭蕉的一首俳谐发句所吟咏的内容。原文:“莺や餅に糞する縁の先。”

[23] 这是芭蕉的最著名的一首发句《古池》的意境。原文:“古池や蛙とびこむ水の音。”

[24] 一条禅阁:一条兼良。

[25] 即《连歌新式追加并新式今案等》。

[26] 指李由、许六著《宇陀法式》。

[27] 左相府:指幕府将军足利义满。

[28] 二字均读“こがれる”。

[29] 均读作“よ”。

[30] 日语中的“夜”也读作“よ”。

[31] 阿古久曾:著名歌人纪贯之的幼名。

[32] 原文:“阿古久曾の心は知らず梅の花。”

[33] 长歌:指和歌之一体的长歌。

[34] 发句比赛:原文“句合”,是与“歌合”相似的比赛。

[35] 蛙句赛:指在深川芭蕉庵举行的以“蛙”为题材的发句比赛,随后相关作品由仙化编成《蛙句赛》(原文《蛙合》)一书,于贞享三年(1686年)刊行。

[36] 怀纸:书写连歌、俳谐的纸张。此节讲的“怀纸”,主要不是怀纸本身,而是作为一种连歌、俳谐的存在形式。

[37] 《清水连歌》:作者兼载,明应元年(1492年)作者奉纳于清水寺,此后清水寺举行的连歌会循其例,至江户时代被普遍采纳。

[38] 水祝:日本古代风俗仪式,在新婚翌年的元旦,亲朋好友向新郎洒水表示祝福,谓之“水祝”。

[39] 韵字:以下行文中有时也作“文字”,似特指汉字的韵字。

[40] 指的是《俳谐无言抄》。

[41] 拨音:日语中的鼻音“ん”。古代日语一般用在字尾,表示疑问、推测等。所以第三句如果使用带有拨音的尾字,等于对发句的疑问没有回应。

[42] “や”“か”“いつ”“なに”都是疑问词。

[43] 原文:取りなし付。

[44] 出典《俳谐无言抄》。以下基本观点为转述《俳谐无言抄》。

[45] 出典《俳谐无言抄》之《里》项。

[46] 出典《俳谐无言抄》。

[47] 素秋:连歌、俳谐中,咏秋之句连续三句没有出现“月”字,是为“素秋”。

[48] 此句的意思是保证百韵连歌俳谐中,咏月之句为七句。

[49] 终句:原文“あげく”,写作“举句”或“扬句”,指一卷连歌、俳谐集,或一场连歌、俳谐会的最后一句。

[50] 以下依据《俳谐无言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