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尾芭蕉(1644—1694),本名宗房,俳号桃青、芭蕉、风罗坊等,江户时代著名俳人,在日本文学史上被尊为“俳圣”。

芭蕉出生于伊贺上野。宽文十二年(1672年)到江户,先从俳人北村季吟学习“贞门俳谐”[1],后仿效“谈林派”,崭露头角。谈林派式微后,芭蕉寻求新路。延宝八年(1680年),在门人杉山杉风安排下,芭蕉移居深川的“芭蕉庵”。天和二年(1682年)芭蕉庵遭火焚,遂流寓甲州,翌年归江户,此后不断带弟子旅行日本各地,从大自然中寻求灵感,以“风雅之寂”为理想,陆续创作大量俳谐、俳文及纪行文,创立了具有娴雅、枯淡、纤细、空灵风格的“蕉风俳谐”,使俳谐从一种语言游戏真正进入文学艺术的殿堂。其俳谐作品主要收入《俳谐七部集》,另有《野曝纪行》《笈之小文》《更科纪行》《奥州小道》等纪行文集及俳文传世。

芭蕉并没有留下系统的俳论、文论方面的文章,他关于俳谐的理论主张,主要见于其弟子向井去来的《去来抄》、服部土芳的《三册子》,以及《祖翁口诀》《二十五条》《幻住庵有耶无耶关》等相关的蕉门俳论书

以下根据小学馆《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70—71·松尾芭蕉集》选择相关文章六篇,多少可以窥见芭蕉的“风雅论”“寂论”“夏炉冬扇论”及“好色论”之一斑。

注释

[1] “俳句”之称呼,始自明治时代的俳人正冈子规,因此在“松尾芭蕉时代”的俳论原典部分,统一译为“俳谐”。

《常盘屋合句》跋

诗,自汉至魏凡四百余年,词人、才子、文体三变[1]。和歌之风,也是代代流变。至于俳谐,则是年年有变,月月出新。

眼前这本书[2],以各种青菜为题,作成二十五番句合[3],请我加以评判。读之,句句皆清爽雅致,立意新颖,所见者“幽”也,所思者“玄”也,足可代表今世之俳谐之风。且此次句合名为“常磐屋”[4],应有颂扬太平盛世之意。

此时,我又清楚地想起神田须田町[5]青菜市场的情景:蔬菜在千里之外,由雪兽麒麟[6]背负而来,凤凰之蛋[7]亦可埋于米糠之中运送而至。雪中的阳藿、二月的西瓜、朝鲜的绿叶人参、中国的辣椒,如今都聚集于江户。太平之世,风不折甘蔗之枝,雨不动土中生姜。杉风的俳谐与当今之时甚合。愿其句作如两叶之嫩菜,如千年之松柏。愿其俳谐如芋叶之露晶莹不散,似角豆之丝长传后世。当后人仰望蚕豆垂挂空中,定会追慕现在的太平盛世。

延宝八年[8]庚申年末秋九月,华桃园

注释

[1] 《宋书·谢灵运传论》,或《文选》卷五十有相近文字。

[2] 指《杉风句集》,杉风,即杉山杉风(1647—1732),芭蕉十大弟子(蕉门十哲)之一,著有《杉风句集》。

[3] 句合:一种俳谐比赛,俳人分为左右两组,互相展示自己的俳谐,并写出“判词”加以评判。

[4] 常磐:又写作“常盘”,有坚固不变之意。

[5] 神田须田町:江户的地名。

[6] 雪兽麒麟:指骏马。

[7] 凤凰之蛋:比喻稀有之物。

[8] 延宝八年:公元1680年。

《虚栗》[1]跋

《虚栗》一书,其味有四:

第一,尝李、杜之心酒。

第二,啜寒山之法粥,故书中句作所见者遥,所闻者远。

第三,其“侘”与“风雅”与世间其他俳谐不同。如访西行隐居之山屋,拾人所未拾之蚀栗。

第四,写恋情尽得风流。从前西施举袖掩面,如今《虚栗》仿佛依照黄金照西施之美铸造了小紫[2];写上阳人[3]闺中,地锦爬上了衣架;写下层民家小女,长于深闺未见世面,出嫁之后却致婆媳相争;写寺中小僧,不舍歌舞伎少年之情[4]。似这样,就如同将白乐天之诗改写为日本假名,诚为初学者示得门径。

本书的语言富有节律,虚实相间,犹如宝鼎炼句,于龙泉陶冶文字。此书非他人之宝,而为作者之宝,后人必欲盗之。

天和三年[5]癸亥仲夏日,芭蕉

注释

[1] 《虚栗》:芭蕉弟子宝井其角的俳谐集。

[2] 小紫:当时江户吉原的妓女名。《虚栗》卷下有宝井其角的付句“以黄金铸小紫”。

[3] 上阳人:出典白居易《上阳白发人》,指被皇帝冷落的宫女。

[4] 当时歌舞伎男性少年演员与寺院小僧常被其他男子作为男色(同性恋)对象,故如此言。

[5] 天和三年:公元1683年。

《笈之小文》[1](二则)

百骸九窍[2]之中有物,权自名为风罗坊[3]。风罗者,因其柔弱,仿佛风吹即破的薄衣一般。

此人好狂句[4]已久,以此伴其终生。有时因倦怠而欲放弃,有时发奋自励以欲出人头地,有时则内心彷徨犹疑,不能自安。也曾打算在世上博取名利以求立身,但唯埋头俳谐,此外一事无成。有时又想作学问以解惑,然而也为俳谐所累,到头来无能无艺,身无长物,只此俳谐一事而已。

西行之于和歌,宗祇之于连歌,雪舟[5]之于绘画,利休之于茶道,虽各有所能,其贯道者,一也。他们皆追求风雅,顺应造化,以四时为友。所见者无处不是花,所思者无处不是月。若不把寻常之物视为花,则若夷狄;若心中无花,则类鸟兽。故应出夷狄而离鸟兽,顺造化而归于造化。……[6]

说到纪行文学,纪贯之、鸭长明、阿佛尼[7],皆善文笔而尽其情。我只有步其后尘,未能有所长进,以我等的浅智少才,如何能及!“是日雨降,午间转晴,此处长有松树,彼处有一条河”之类的描写,任何人都可为之,若无“黄奇苏新”[8]的才能,则无须写成文章。但将各处风景留于心中,山馆、野亭之旅愁,过后可作话题;或为聊天之便,将难以忘怀之处,前前后后,皆写于此,犹似醉者之呓语,梦者之谵言,敬希姑妄听之。

注释

[1] 《笈之小文》:芭蕉俳谐纪行文集,写于贞享四年(1687年),在作者去世后十五年(1709年)出版。

[2] 出典《庄子·齐物论》:“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

[3] 风罗坊:芭蕉的别号。

[4] 狂句:俳谐的别称,带有自嘲意味。

[5] 雪舟(1420—1506):全名雪舟等杨,俗姓小田。室町时代后期的画僧,日本传统水墨画的集大成者,被后人誉为“画圣”,1956年被确定为世界文化名人。

[6] 此处一段略而不译,约合汉字四百字。

[7] 阿佛尼(1222?—1283):镰仓时代中期歌人,著有《十六夜日记》等。

[8] 黄奇苏新:“黄”指黄庭坚,“苏”即苏轼

《三圣图》赞

留心于风流,随四季之变,万物吟咏不尽,多如海滨之沙。述其情,而感物兴哀[1]者,乃诗歌之圣。故而文明时代,其道大兴,圣者之言,而为今日圭臬。虽因其诚实[2],不易为今人所模仿赏玩,然风雅之流行,犹如时世推移变化,永无止境,只能尊而顺之。

许六爱好此道,不辞辛劳,为宗祇、宗鉴、守武三圣,挥笔作图,我特借此添一拙句,唯愿俳谐之道流传万古而已。芭蕉拜。

俳谐求风雅,

唯在月亮与鲜花,

虚实由心发。[3]

注释

[1] 感物兴哀:原文“ものをあはれむ”,意同“物哀”。

[2] 诚实:原文“实(まこと)。

[3] 此为俳谐,原文:“月花のこれや実のあるじ達。”

别许六辞

去年秋,匆匆晤面。今年五月初,依依惜别。临别之时来叩草扉,终日闲谈。

许六秉性好画,喜爱风雅[1]。我问:“缘何好画?”他回答:“为风雅而好之。”我又问:“缘何爱风雅?”他答回:“为画而爱之。”所学者二,而用者一也。诚然,孔子曰:“君子耻多能。”[2]此人兼善二而用为一,实可感可佩。论画,他是我的老师;论风雅,他是我弟子。师之画,精神透彻,笔端神妙,其幽远所至,为我所不能见。而我之风雅,却如夏炉冬扇,不合时宜,众人不取。释阿、西行之歌,虽也不为人们所爱咏,却深含意趣。后鸟羽天皇曾属文赞曰:“歌心诚实,颇有悲悯。”[3]故而,我辈应以此为鞭策,紧步后尘,不迷前路。南山大师[4]讲书道时曾说:“不求古人之迹,唯求古人之所求。”我亦云:“风雅之道亦同此!”遂秉灯送至柴门之外而惜别。

元禄六年[5]孟夏末,风罗坊芭蕉述

注释

[1] 风雅:此处指俳谐。芭蕉的“风雅”一词,有时具体指代俳谐,有时则指风雅之道。

[2] 出典《论语·子罕》:“吾少也贱,故多能于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3] 出典后鸟羽天皇《后鸟羽院御口传》。

[4] 南山大师:指高僧空海(弘法大师)。

[5] 元禄六年:公元1693年。

闭关之说[1]

好色为君子所恶,佛教也将色置之于五戒之首。虽说如此,然恋情难舍,刻骨铭心。人不知暗部山[2]夜梅之下,私定终身,如梅香浸衣,恋情难耐,避人耳目,悄悄幽会。若没有忍冈[3]守山者紧盯,真不知会作出何等事体!与风尘女子相爱,卖家殒命之例也不少见。然而,恋情之事,较之人到老年却仍魂迷于米钱[4]之中而不辨人情,罪过为轻,尚可宽宥。

人生七十古来稀,身体精力旺盛期仅二十余年。初老之来,犹如一夜之梦。五十岁、六十岁日渐老衰。夜早睡、晨早起,醒睡之间所思虑者何也?愚者多虑,智慧徒增烦恼。有一技之长者,囿于利害得失,以此一技之长为维生之术,人欲横行之世,易急功近利,如同田间小溪,浅薄狭隘。诚如南华老仙[5]所云:唯舍利害,忘老少,得闲静,方可谓老来之乐。

有客来则作无用谈论,出门则妨碍他人家计,不如关孙敬[6]之户,闭杜五郎[7]之门。以无友为友,以贫为富。五十岁顽夫自书自戒之:

墙边牵牛花,

掩映草庵门,

白昼闭户不见人。[8]

注释

[1] 该文写于元禄六年(1693年)。

[2] 暗部山:今称鞍马山,据吉田兼好《徒然草》第240段记载,日本古代男女常在樱花盛开之时,在那里私订终身。

[3] 忍冈:“忍”者,偷偷、悄悄之意;“冈”者,山。并非实在地名,意为悄悄幽会之山。

[4] 米钱:柴米油盐之意。

[5] 南华老仙:指中国的庄子,唐代天宝元年(742年)追谥其为“南华真人”。

[6] 孙敬:中国人物,《蒙求》引《楚国先贤传》曰,“孙敬字文宝,常闭户读书”。

[7] 杜五郎:出典《宋史》,杜五郎,颖昌人,人称杜五郎,实名不知,传说三十年未出家门。

[8] 此为俳谐,原文:“あさがほや昼は锁おろす門の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