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现代文学——歌德及其作品

在上面两三讲中,我们讲到了欧洲文化的独特现象,其中不得不谈到怀疑论,一直讲到它的最后表现形式:法国大革命,一个伟大但并没有得到全面理解的事件,它是怀疑论的爆发,是一种伟大的现象。我们看到,怀疑论这样一种东西的终结是不可避免的,人不能生活在怀疑或否定上,只能生活在信仰上;人要从不管什么样的生活中,提炼出一种特定的理论。法国大革命在它最后爆发的几个世纪之前就开始酝酿了,它是对整个欧洲的粗暴扫荡,对整个世界来说,它是一团火,是难以避免的。然而,尽管它令人害怕,尽管那场持续了二十五年的血腥战争破坏性很大,我们还是应该欢迎它:它是我们生存下去必不可少的代价。在那个时期,不管以何种代价,都必须摈除怀疑论。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和他周围的一切形成尖锐讽刺的对比中,它最终必须回到与自然的再次交流中来。因此,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其中蕴含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借此,欧洲人再一次从逻辑的迷途和云雾中走出来,再一次把脚落在坚实的大地上。从这出历史剧第一幕闭幕至今已有将近二十五年的时间了 ㊟1 ,拿破仑从一个伟大的“全身武装的民主战士”,最后变成了可怜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他的野心和贪婪激怒了整个世界,最终被抛到圣赫勒拿岛上,成为上帝始用之、终弃之的傀儡和工具。那么,我们来问一下我们现在在寻找什么是很有趣的,怀疑论是在什么情况下远离人的思维的?我们是在推测一个更美好的、充满无限希望的新阶段吗?或者在这一阶段欧洲还会有怀疑论存在吗?我们今天要解决的就是这些问题。

首先,我必须强调如果我们如实地看待法国大革命,我们将会看到旧事物完全不可能继续下去了,预示它的一切东西都已成为过眼烟云,人们已经甩掉自身的枷锁,从压抑他们很久、粉碎他们生活的噩梦与麻痹中醒了过来。人一旦醒来,接触到大地和现实,就会像神话中的安泰俄斯 ㊟2 那样,重新拥有了力量和生命。如果我们回顾法国大革命以前和以后的欧洲历史,就会看到存在着对我们有利的东西,政治风云即使变幻莫测,也仍在现实的控制之下。而且,除此之外,事物的精神层面也以现代德国文学流派的方式,发生着变化,德国文学呈现出一种比几个世纪以来的任何文学,都更加欢快的特征。

其次,我们看到凤凰涅槃的古老寓言是对这一情形的形象阐释。古人赋予这些寓言深刻的含义,比他们的任何哲学都要深刻。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有寿命,每一个存在的事物都带着烙在它上面的变化与死亡法则。这就是凤凰涅槃的故事,一千年后周期性地变成燃烧自己生命的薪柴,然后从自己的灰烬中再生出一个新的凤凰,这是一切事物的法则。比如说,异教在它那个时代创造了很多伟大的东西,产生出许多勇敢而高贵的人,但到最后还是衰落了,蜕变成一种供人争论的哲学。接着便是基督教,因为中世纪在这一方面和古希腊的英雄时代相呼应,因此,正像荷马生活在古希腊时代一样,但丁生活在中世纪。同样,就像基督教的兴起一样,罗马异教体系(因为罗马人有自己独特的信仰,和希腊人的信仰完全不同)被摧毁之后,接着便是它自身的多愁善感时期。这是一种反对周围邪恶的盲目抗争,其结果比法国大革命还要可怕,所有的野蛮人突然疯狂地闯入那个旧世界,那个世界已经被罗马人统治了很久,现在决心不再忍受那么一个低劣而放荡的民族的奴役。这些野蛮人聚集起来,冲向那个世界并占领了它,那是迄今为止最可怕的时期。后来的法国大革命也是这样,群众潮水般地冲了进去,他们不想饿死,不想屈服,就必须起来反抗沉重的压迫。这种情形逐渐引起注意,直到社会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它镇压下去。

然而,当这些事情已经发生过并被抛在后面之后,我们现在很自然地会问,我们面对的新的法则是什么?德国文学的意义何在?但这个问题不可能马上做出回答。德国文学的主要特点之一是:它前面的阶段根本没有特别的理论,几乎没有什么理论能够提供给我们。构建德国文学的人有其他的东西要思考,他们的目的不是教化世界,而是以某种方式为他们的心灵找到一个栖息地,避免他们被这个世界压垮。但正相反,我在这儿看到我一直信服的要祝福、加倍祝福的现象,即人类并没有受到伤害,他们还有信仰,还能做一切事情。看到这一点,我要说这件事情能预示其他一切事情,它只需要有人来做第一次尝试,第二次再做它时会发现容易很多。

ent" aid="1AH">至于德国人独特的信条,很难明确地或准确地说出些什么。他们是如何想、如何感受的,如何试图回到英雄时代,如何做事的,只有在长期研究了德国人有什么值得讲的之后才能知道。无疑,我们这里没有几个人有足够的语言能力去做那样的研究,不过我希望要不了几年,听众朋友们就能在不事先阅读德国文学简介的情况下,在这儿听懂关于德国文学的讲座。为了解释得更清楚,我只能想到《圣经》中的《启示录》,因为我想不出别的词来描述。对我而言,它就像从周围要把我吞噬的黑暗中出现的一线光明,那时我深深地卷入了维特式的烦恼之中,陷入了死亡的黑暗之中。歌德身上有一种东西特别打动我,这种东西存在于他的《威廉·迈斯特》之中。他在里面描述了一个由各种各样的人才组成的协会,组织起来接受各种建议,然后做出反应。对此,他一开始用严肃的笔调来描述,但最后变得有点讽刺挖苦的味道。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很久以来一直关注着威廉·迈斯特,最初很巧妙地远远打量他,不想过早地惊扰他。最后,那个被赋予监管责任的人拉住他,开始向他讲述协会是如何分工协作的。这就是我所说的打动我的那件事,他告诉威廉·迈斯特,很多提建议的申请每天都送到协会,得到这样那样的答复,但是很多人只是求取幸福的秘方。他接着说,所有这类申请都“被摆在架子上,根本不予回答!”我读到这一点时感到很惊讶。我说:“什么!难道我一生不都在追寻幸福的秘方吗?难道不是因为我没有找到它,所以现在才痛苦和不满吗?”正像有些人说的,如果我认为歌德喜欢悖论,认为这和他的诚实与谦逊相一致,我肯定会毫无疑问地拒绝它,但我不能这样认为。最后,经过反复的思考,我认为他说得非常对,整个世界都错了,没有人有权利要求幸福的秘方,他一旦这样做了,就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了。还有比那更好的事情,所有成就大事的人,牧师、预言家、圣人,在他们心中都有高于幸福的东西引导着,那就是精神的清澈与完美,一种比幸福好得多的东西。对幸福的喜爱至多只是一种饥渴、一种渴求,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享受到足够的甜美。如果有人问我那个更高的东西是什么,我不能立即作答——我害怕出错误。我给出的任何答案都会有人质疑,我无法谈论它,除了称它是遗憾之外没有别的名字,因为那颗心感受不到它,那颗心里没有善好的意志。这个崇高的东西曾被称作“基督的十字架”,而那根本不是什么幸福的东西。苦难崇拜是古代英雄先烈的说法,是就所有的英雄遭遇、人类所有的英雄行为而言的。我并不是说把德国文学的全部内涵简单地归结为这一点,这样说是很荒谬的,但这是讨论德国文学的开端。正如威廉·佩恩 ㊟3 对异教信仰的看法,他认为基督教并不是要消灭真理性的东西,而是要消除错误,然后再整合起来。

因此我开始用充满希望的眼光来看待我们这个世界,凤凰还没有完全燃尽,其灰烬就洒落到法国大革命之中,但在所有幸存下来的真实事物中,仍然有不朽的东西,因为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安慰自己、帮助自己、支持自己是人的特殊本能,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做我当初所做的研究,但还没有以自己的方式(因为有许多种方式)认识到这一点,那么当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崇高的真理时,他就会急切地想知道它是什么,而且想要越来越深入地了解它。

你可能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看法。下面我接着讲德国文学中的两三个作家,两三个有代表性的作家。

对于德国的哲学家,对于德国的形而上学论者,我现在不做评论。我曾经对他们进行了很认真的研究,但发现我得不出任何结论。有人会说他们和休谟截然相对:休谟从唯物主义和感性主义出发,除了认为他自己是真实的以外,不相信任何别的东西;而德国人恰恰相反,他们从“宇宙中存在着一种普遍的真理”这一原则出发,这就是唯心主义。为信仰寻求证据就像一个人在中午拿着灯芯草蜡烛寻找太阳,吹灭你的灯芯草蜡烛吧,他们说,你立刻就会看到太阳!但是我说,这种对形而上学的研究只会产生这样的结果,那就是在把我快速地带进了不同阶段之后,让我最终放弃了形而上学。我发现形而上学完全是一种空洞的理论,没有合适的开始,也没有合适的结束。我从研究休谟和狄德罗入手,只要和他们在一起,我就趋于无神论,直面黑暗,信奉各种各样的唯物主义。如果我读康德的东西,就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那就是整个世界都是精神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一点儿物质。结果就是我所说的,我决心不再和形而上学有任何关系!

我要说的第一个作家是歌德。在任何时代,这样一个人物的出现,在我看来,都是那个时代所能发生的最伟大的事情——他是一个思考人类灵魂的人,是他的国家和整个世界的道德引导者。所有在他影响之下生活的人都聚集在他的周围,因此,尽管歌德之后德国出现了许多作家,歌德仍然是他们寻求灵感的来源,他们从他身上获得了想要的风格。至于他的局限性,我说不出什么,我对歌德的看法就像对莎士比亚一样——在莎士比亚之后,除他以外,没有人能和莎士比亚相比。歌德不是莎士比亚,但在很多方面和莎士比亚非常相似,比如他的清醒、他的忍耐、他对人类理解的深度。歌德也是一个虔诚的人,你认可了一个虔诚的人,你也就认可了一个明智的人:一个人没有一颗有洞察力的心,就不可能有一双有洞察力的眼睛,否则人的智慧只能是间歇性的、浅层次的。因此,我必须说人们时常听到的“某某人是个智者,但有一颗卑鄙的心”是完全不可能的,感谢上帝。道德是我们智慧的卫士,如果邪恶和智慧连在一起,就会经常是由恶魔来掌管我们所有的事务,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因此,莎士比亚的一切都散发着智慧和道德,在他那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整体。因此,如果你认可了歌德的价值,你就认可了他的一切。的确,我们可以在这样一个事实中发现他的伟大,我们看到他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铁手骑士葛兹·冯·伯利欣根》至今仍然是欧洲文学的源泉。歌德本人不久就完全从中走出来了,在认识到一切都是错误的、无意义的、卑鄙的、微不足道的情况下,他决心再真诚一次。如果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要做,他就应该完全保持沉默。因此,那之后二十年,正如我们看到的,整个德国都在发怒,所有的人都成了绝望的、满脸胡子的愤世嫉俗者,而歌德保持着他的平静。对他来说,荣誉不能和自由的心灵相比。他的下一部作品是《威廉·迈斯特》(因为《浮士德》严格说来是和《少年维特之烦恼》一样的作品),于1795年出版。这是一部奇特的书,尽管它没有像《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样引起狂飙,但甚至比《少年维特之烦恼》还要奇特。

这个时候,歌德最终使自己成为一个整体——他振作起来,调整自己,适应他不能救治的东西,而不是自杀性地把自己碾碎。但此时他身上还没有同情。看到这个时候理想的艺术、绘画、诗歌在他眼里是最高贵的东西,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是很令人惊奇的,甚至没有对上帝的肯定认可,只把它视为一种顽固的力量,这确实是一种异教认识。但歌德仍然有一点信仰,即信仰自我,这是所有信仰中最有用的。当歌德的力量达到最高点时,他相信自己,他的心变得更加高贵,更加关注自我(因为歌德过着平静的生活,过着人类所能过的最平静的生活),由于独处而更加严肃,讲话带着最虔诚的语调,对世界上所有真诚的东西都予以认可。

比如在《威廉·迈斯特》第二部中,他在将近70岁的时候创作的一部作品,其中有一章被视为是有关基督教的最好描写,在别处我还没有发现有比这更好的。我从中引用精彩的一句用以描述基督教——“对苦难的崇拜”,另一句有歌德风格的话是“极度深重的苦难”。在他写的最后一部书,从诗的角度看最有影响的一部书——《东西合集》中,我们看到了同样的虔诚,虽然它是以伊斯兰教徒—波斯人这种系列形式展开描述的,但它的整个精神是基督教的。那是歌德自己的灵魂,一位年迈的诗人来回踱步,吟出他对各种事物的感受。随着写作的深入,它变得越来越美好,充满一切优美的东西,听起来就像“仙后骑马外出”时的铃铛声。所有的一切最后形成歌德对事物的普遍看法。但我们能看出,他说出的还不到他想到的千分之一。实际上这是他主要的魅力所在,他拥有这样的智慧:该说的就说出来,不该说的就保持沉默。

说到歌德,我们必然要想到席勒。顺便说一下,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谈到人们偶尔对歌德的反对意见。人们对伟大的作家缺乏应有的理解,这是一件令人蒙羞的事。不是说歌德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可,而是还有一些人,他们的看法很重要,但他们对歌德及其性格的看法却有很大不同。关于歌德,令人奇怪的一种说法是:在他的所有作品中,他显得“太高兴”,这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令他惊讶的指责!对歌德尤其如此!歌德告诉我们,在青年时期,他常常想象着用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如果歌德愿意,他可能会像这些批评家所说的那样,在任何时候都表现出悲惨的一面,但是他明智地把自己的悲哀掩藏起来,或者说悲哀是他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他不得不做的工作。因此,当有人看到他的画像,大声叫道“瞧,这个人多么悲伤”时,他会立即回答:“不,他只是把苦难变成了有用的工作。”对歌德的另一个反对是:他从不卷入当时的政治漩涡,从来既不做改革者,也不做保守派。可是歌德不让自己卷入这些痛苦的论争是对的,如果期待歌德这个天才那样做的话,就无异于让月亮从天上走下来,仅仅变成街头的一支火炬,最后熄灭一样。

与歌德相比,席勒受到更加普遍的敬仰。无疑,席勒是一个高贵的人,但是他的文学才能无论哪方面都要比歌德逊色。席勒的主要特点是具有骑士精神,即歌德所说的“自由精神”,为了自由,永远挣扎向前,正是这种精神使席勒写出了《强盗》。歌德说他的“体形和走路的神态显示出他对自由的挚爱,一点也不能容忍奴隶制度”。他不仅对人这样,对一切事物也是这样。但尽管如此,在我看来,如果席勒没有遇到歌德,他就可能写不出一首好诗。他们相遇的时候,席勒刚写了剧本《唐·卡洛斯》,这个剧本充满着听起来高尚但实际上令人惊讶的东西。剧本中的主要人物门多萨从头到尾讲话总是很有气魄,很有气势,被形象地描述为像一座“灯塔,高高矗立,极目远望,而又空洞无物”。事实上,他的讲话方式非常像当时的人们——法国大革命中吉伦特党人谈论“人的快乐”以及其他东西时的腔调。席勒当时已经达到了这样一个境界:在他厌倦了这种写作形式之后,就不再创作诗歌,而且很明显是永远不再创作诗歌。他写了几部很好的历史书,此外没有做别的事情。

比席勒大10岁的歌德就在这一时期遇见了席勒。他并没有主动去接近席勒,事实上,他说自己“讨厌席勒”,尽可能地躲避他。席勒也不大喜欢歌德,觉得歌德太冷漠了,所以也是尽力回避他。然而,他们碰巧走到了一起,彼此建立了友谊。这要归功于席勒,席勒主动接近歌德,向他请教,从他那儿得到指点。然而,席勒身上总是有一些隐士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试图把生活中伟大的一页写进诗歌,而是宁愿退到角落里,慢慢地咀嚼它。他太热心,太躁动,使得他耽于病榻,不能够和世界和谐地相处。他晚年常常在花园里度过漫漫长夜,不停地喝巧克力酒(我不知道的一种饮料)来放纵自己。读到这些不免令人悲哀,他的邻居经常看见他在花园里大声地叫着、舞动着,写他的悲剧。他的健康由此受到很大损害,40岁时就去世了。

席勒身上有一种高贵的东西,有一种兄弟般的情感,对真诚和公正的东西充满了善意的同情。最后,他还有一种沉默的品格,他放弃了关于“人的快乐”的谈论,而是试图看看他能否使人们更快乐。因此,在遇到歌德之后,他的诗写得越来越好,《威廉·退尔》是他写得最好的作品,整个作品流淌着欢快的调子,对阿尔卑斯山牧人的描写极为细致优美。这部作品带有瑞士风格,至少其中有些段落颇具那种风格。它应该在第四幕完美地结束,第五幕是后来加上的,因为那时的戏剧规则要求他那样做,这可能会被视为败笔,但对读者来说不算是败笔。

关于现代德国文学,我要谈的第三个伟大作家是约翰·保罗·弗里德里希·里希特。里希特也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作家,的确,他看起来比以上两位更伟大,但在我看来,他远不如歌德。他一生凄苦,在那些为歌德悲叹的人看来也够悲惨的。我不是说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快乐,我想说的是,他没有像歌德那样完全战胜苦难。歌德是个坚强的人,像山上的岩石那样坚强,但是也像岩石上的小草那样脆弱,不过也像它们那样生机勃勃,充满阳光。里希特恰恰相反,他是一个“不完全的”人(“half-made” man),他与世界抗争过,但从没有获得过彻底的胜利。

但人们还是喜爱里希特。事实上,如果人们能够读懂他,他是最受普遍喜爱的一个人。可那只是一个伟大的假设,因为就像歌德的风格是最好的一样,里希特的风格令人迷惑和费解,歌德的风格就像色诺芬 ㊟4 的一样非常和谐,但要比他深刻得多。正如歌德是德国作家中风格最好的,里希特的风格是最坏的,他想要表达的有一半表达不清楚,那是一种令人困惑的、奇怪的、喧闹的风格,就像从来没有用斧头砍过、互相缠绕的美洲丛林,里面根本没有路。就我来说,我试图一遍又一遍地解读他,直到我获得成功。最后,我终于理解了他的思维方式,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奇特的规则,按照这个规则会很容易地理解他。他的风格非常华丽,不是清晰的声音,而是像瀑布穿越原始森林的声音,这种声音深入到人的内心。里希特是一个伟大的人,有一颗伟大的心,有不同寻常的性格,这一切尽显在他的生活方式之中。

里希特的父亲是一位牧师,在他小的时候就死去了,他由母亲照料长大。他的母亲很愚蠢,把他从祖辈那儿继承的遗产全部挥霍干净。里希特在25岁时进入莱比锡大学,那时,他性格古怪,身上有一种矫情。他不仅没有掌握足够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且他所掌握的那些也不够好。在他眼里,教授们的性格都很懦弱。然而,他在那儿遇到了欧内斯蒂,一位著名的学者,里希特非常尊敬他。不过他的大学生活很贫乏,他说:“囚犯渴望得到面包和水,我只有后者,没有前者。”他得到了足够的水,但没有面包。不过,他还是快乐的,从不屈服,他保持着平静,继续抗争,决心等待时机。他的机会来了!大学里的人认为他疯了,但他不久就向他们证明他不是一个疯子,因为他激励自己,写出了很成功的书。我建议你们中懂德语的朋友读一读他的小说,克服他那难懂的风格,去认识他。他有很多优点,其中最大的一个是快乐,在里希特的心里有着比其他任何一个德国作家更多的快乐笑声。从某种程度上说,歌德有一点,席勒也有一点,而里希特则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快乐当中。那是一种深沉的笑、狂野的笑,与此相连的,还有最深刻的严肃。因此,他的梦和但丁的梦一样深刻,是毁灭的梦,也许,除了《圣经》的预言书之外,没有什么能超越它。

除了我已经提到的以外,还有许多别的作家,但是我们没有时间讲他们了。怎么办?我只能请朋友们自己去认识他们,去发现这些作家身上信仰的本质。你们会在他们身上发现不只是一种理论,不只是行动的展示,你们会发现他们在走动,这比理论和行动的展示要好得多。

对于我们未来的前景,我想啰唆几句。我认为,我们很有理由寄希望于未来,伟大的事情在等待着我们。世界已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期,我相信明智的人会继续忠实于这个世界。当我看到人们还处在深深的苦难中时,这种希望给了我信心:因为我感到我们有可能获得自由,获得一种精神的自由,与精神的自由相比,政治的解放只是一种空谈。我们要努力争取获得精神的自由,不再继续生活在一种盲目的感性主义和自我主义之中,而是成功地突围出去,获得自由,从噩梦和麻痹的状态中走出来。我希望里希特在18世纪末所说的话,将会在我们所处的19世纪变成现实。那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段落,我必须送给你们。里希特一直说他希望在欧洲历史的门槛上,能镌刻上类似于俄罗斯人刻在德本特 ㊟5 铁门关上的话——“这是通向君士坦丁堡之路”。同样,在记录着大事的大门上,他也能读到“这是通向美德之路”。他继续说,“但是,仍需要斗争,现在是夜里十二点(确实,这是个可怕的时刻),黑暗中的乌鸦已经展开翅膀(邪恶和歹毒的事情正在孕育),幽灵在空中游荡,死者在行走,活着的人在做梦。主啊,永恒的上帝,要给世界带来曙光”。

没有比我重复里希特的这些话来结束这次演讲更好的了:“主啊,永恒的上帝,要给世界带来曙光。”

现在,我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只有和你们说再见。再见是任何时候都令人伤感的一个词,而这次是加倍地令人伤感。当我思考你们是谁、我是谁的时候,我禁不住感到你们对我是那么的好!我不能说我自己有多好,可是我要说你们对我就像听众曾经对待演讲者一样友好,我对你们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

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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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到卡莱尔演讲的1838年。

◎ 安泰俄斯(Antu?s):[希神]巨人,只要他身体不离开土地,就能百战百胜。后来被赫拉克勒斯识破,把他举在空中掐死。

◎ 威廉·佩恩(William Penn):英国斯图亚特王朝时期的一对同名父子,这里指儿子威廉·佩恩,北美殖民地时期的一位重要政治家、社会活动家,宾夕法尼亚殖民地的开拓者,同时也是贵格会的主要支持者和宗教改革家。

◎ 色诺芬(Xenophon):古希腊将军、历史学家,苏格拉底的门徒。在进攻波斯的战役中加入居鲁士二世的军队。居鲁士死后,他率领希腊军队到了黑海,这次严峻的经历成了他写《远征记》的素材。

◎ 德本特(Derbent):也译作杰尔宾特、德尔本特,俄罗斯达吉斯坦共和国的第二大城市,位于高加索山脉附近、里海沿岸,自古就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在波斯管辖期被命名为“里海之门”,希腊时期又被改名为“亚历山大之门”,到了奥斯曼时又被誉为“高加索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