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话机挂回去,紧紧盯着车外刚才有过动静的地方,一动不动。地上乱石中凸起的那一块。是一只动物,他对自己说。他的心脏开始狂跳,因为他认出了那个东西,非常震惊。我知道那是什么,他意识到。我从没亲眼见过它,只在官方电视频道上放映的古老自然影片里看到过。
它们已经灭绝了!他对自己说。他迅速掏出皱巴巴的《西尼目录》,用抽筋的手指翻着页。
蛤蟆(蟾蜍),所有子类……灭绝。
已经灭绝很多年了。这是威尔伯·默瑟最珍爱的动物,跟驴子并称。但最珍爱的还是蛤蟆。
我需要一个盒子。他在座位里转身看了一下,飞车后座上没有东西。他跳出车子,冲到后备箱那儿。后备箱里头有一个硬纸板箱子,箱子里有一个备用油泵。他把油泵倒出箱子,找出一把毛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蛤蟆,眼睛始终盯着它,不敢挪开。
他看到那只蛤蟆混在遍地尘埃的纹理和阴影中。它可能进化出能够适应新气候的能力了。要是它没有移动,他就永远发现不了它,虽说他就坐在离它不超过两码的距离。要是你发现一只据信已经灭绝的动物,会有什么结果?他问自己,试图回想起来。这种事极少发生。可能有联合国颁发的荣誉之星奖章,还有一笔津贴。上百万块钱的奖金。而且无巧不巧,正好发现了默瑟最珍视的动物。上帝,他想。这不是真的。也许是我的脑子坏了:我被放射尘感染了。我变成特障人了,他想。我身上发生了变化。就像那个鸡头伊西多尔和他的蜘蛛。他身上发生的事情,现在也发生在我身上了。是默瑟安排的吗?但我就是默瑟。是我安排的。我发现了蛤蟆。我能发现它,是因为我通过默瑟的眼睛看世界。
他蹲下身,从蛤蟆后面慢慢靠近。它正在为自己挖一个半大的坑,挖出的尘土一小堆一小堆用屁股撅开。只有扁平头颅的上半部分和眼睛还凸现在地面上。这时,它的新陈代谢几乎停顿,似乎进入了深沉的睡眠。它的眼睛全无神采,并没有看见他。他惊慌地想,它死了,也许是渴死的。但刚才它明明动了一下。
他把纸箱放在一边,小心地用刷子把松土从蛤蟆身上扫开。它似乎并没有抗拒,显然,它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拾起蛤蟆时,他感觉到了它独特的凉意。在他手中,它的身体干燥起皱,软沓沓的,凉得就像常年住在不见阳光的地底一英里深的洞中。这时,蛤蟆蠕动了一下,虚弱的后腿试图撬开他的掌控,本能地想要跳出去。好大一只,他想。完全成年、心智成熟的蛤蟆。在我们都没法真的活下来的环境中,它用自己的方式活下来了。就是不知道它去哪里找水产卵。
所以,这就是默瑟看见的东西。他一边想,一边费劲地把纸箱捆牢,捆了一圈又一圈。默瑟能看见我们再也分辨不出来的生命。在死去的世界里,小心地挖坑把自己埋到额头的生命。也许,在这个宇宙的每一片灰烬中,默瑟都能觉察到毫不起眼的生命。现在我知道了,他想。一旦通过默瑟的眼睛看世界,我就再也不会停止。
这回,没有仿生人能剪掉这只动物的腿,他想,就像它们对付那个鸡头的蜘蛛一样。
他把捆得紧紧的箱子放在车座上,然后坐回驾驶座。他的心情就像回到了童年时代。现在,他身上的重负都已离去,是的,所有那些沉重如山的压力和倦意。不知伊兰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他拿起话机,开始拨号,突然又顿住。这是一个惊喜,他决定。只需要三十分钟就能飞回去。
他急切地打开引擎,随后嗖一下蹿上天空,飞往旧金山的方向,往南几百英里的地方。
伊兰·德卡德坐在彭菲尔德情绪调节器前,右手食指轻轻摸着拨号盘。但她没有拨号。她没精打采,病怏怏的,什么也不想要。这是一种隔绝了未来的心理负担,拒绝接受任何可能的未来。如果里克在这里,她想,他会要我拨3,然后我就会想要拨一个重要的、让人兴高采烈的号,要不也可能拨888—想看电视的渴望,不管电视上正在放什么。不知现在电视上在放什么,她想。然后她又想,不知里克去了哪儿。他可能会回来,但另一方面,他也可能不会回来,她对自己说,感到身体的骨骼在随着年纪一起衰老。
房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她放下彭菲尔德手册,跳起身来,心想,我现在不用拨号了。我已经有情绪了—如果那是里克的话。她跑到门口,把门开得大大的。
“嗨。”他说。他站在那儿,脸颊上有一道伤痕,衣服皱巴巴、灰扑扑的,连头发里都渗满了尘埃。他的双手,他的脸—尘埃黏附在他身上的每一处,除了他的眼睛。他圆睁的双眼里闪耀着惊奇,像个小男孩似的。他看起来—她想,就像已经在外头玩够了,终于到了回家的时候,回来洗洗休息一下,顺便说说今天碰到的神奇故事。
“看到你真好。”她说。
“我有一个东西。”他两手抱着一个纸箱,进了房间后也没把纸箱放下。就好像—她想,纸箱里是什么脆弱易碎的珍宝,不能轻易放手。他想永远把它抱在手里。
她说:“我给你弄杯咖啡。”她在灶边按了一下咖啡键,过了一会,就把一大杯咖啡放在他的餐桌座位前。他坐下时仍然抱着纸箱,脸上仍然满是大开眼界的惊奇之色。她认识他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个表情。她上次见到他之后,昨夜他驾飞车离开之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他回来了,这个箱子跟着他一起回来了:这个箱子里一定装着他遇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想睡觉,”他宣布,“睡一整天。我已经打电话去局里找过哈里·布赖恩特。他准我放一天假,好好休息。正合我意。”他小心地把纸箱放到桌上,拿起咖啡杯。遵从她的命令,他把咖啡喝光了。
她坐到他对面,说:“你这箱子里是什么,里克?”
“一只蛤蟆。”
“我可以看看吗?”她看着他解开箱子,打开盖子。“啊。”她看到了蛤蟆,但出于某些原因,她有些怕它。“它会咬人吗?”她问。
“把它拿起来。它不咬人。蛤蟆没有牙齿。”里克把蛤蟆拿起来,递给她。她抑制住自己的厌恶,接住了蛤蟆。“我以为蛤蟆已经灭绝了。”她说着把它翻过来,好奇地看它的腿。这些腿似乎完全无用。“蛤蟆会像青蛙一样蹦跳吗?我是说,它会不会突然从我手里跳出去?”
“蛤蟆的腿很虚弱,”里克说,“这是蛤蟆和青蛙的主要区别之一。它们对水的需求也不同。青蛙必须生活在水边,但蛤蟆可以生活在沙漠里。我是在沙漠里找到它的,在北边靠近俄勒冈边界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死绝了。”他伸出手,想要拿回蛤蟆。但她发现了一件事。她把蛤蟆肚皮朝上拿着,捅了捅它的肚皮,然后用指甲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控制板。她打开了控制板。
“哦。”他的脸一点一点地沉下来,“是,我明白了。你猜对了。”他气馁地注视着那只假动物,从她手里拿了回来,扯了几下它的腿,似乎还在困惑—他似乎并不完全理解这件事。然后,他小心地把它放回箱子。“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到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去的。肯定是什么人把它放在那儿的。没法知道为什么。”
“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它只是个电子动物。”她伸出手,碰了下他的胳膊。她觉得很过意不去,因为她看到了这对他的打击,给他带来的改变。
“不,”里克说,“我很高兴知道真相。应该说—”他沉默了一会,“我宁愿知道真相。”
“你想用一下情绪调节器吗,把自己弄高兴点?你一向能从那里面得到许多好处,比我的所得多很多。”
“我没事。”他甩甩头,似乎想把头脑甩清楚些,但仍然百思不得其解。“默瑟送给鸡头伊西多尔的那只蜘蛛,很可能也是人造的。但没有关系。电子动物也有它们的生命。只不过那种生命是那样微弱。”
伊兰说:“你看上去像是徒步走了一百英里。”
“这一天好漫长。”他点头道。
“上床去吧,好好睡一觉。”
他还是瞪着她,仍然一脸茫然。“都结束了,对吗?”他似乎满心信任地在等她的答案,好像她知道答案似的。就好像他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他开始对自己的话起疑。说什么都不会变成真的,在她赞同之前。
“都结束了。”她说。
“老天,多么漫长的任务。”里克说,“我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下。任务就这样一直推着我向前跑,直到最后干掉了贝蒂夫妇,然后我突然就无事可做了。而那—”他迟疑了一下,显然也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惊奇。“那样简直更糟糕,”他说,“当我完成任务以后。我停不下来,因为一旦停下,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今天早晨说得对,我只不过是一个残忍的警察,有一双残忍的手。”
“我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她说,“我现在高兴得要命,你终于回家来了,这里才是你的归宿。”她亲了他一下,这似乎又让他高兴起来。他的脸又开始放光,几乎就像刚才—刚才她告诉他蛤蟆是电子动物之前。
“你觉得我做的是错事吗?”他问,“我今天做的事情?”
“不觉得。”
“默瑟说那是错事,但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去做。真的很古怪。有时候,做错事比做正确的事更好。”
“那就是我们身上的诅咒,”伊兰说,“默瑟教导的。”
“他是说放射尘?”他问。
“默瑟十六岁时,那些杀手找到他,告诉他不许再逆转时间,挽回生命。所以后来,他只能随着生命前行,随波逐流,直到死去。杀手还会扔石头,就是他们在山坡上扔石头,仍然在追猎他。实际上也在追猎我们所有人。你的脸颊在流血,是不是他们干的?”
“是。”他脸色苍白地说。
“你现在该上床休息了吧?要不要我把情绪调节器拨到670号?”
“那是什么设置?”他问。
“早已应得的安宁。”伊兰说。
他吃力地站起身来,脸色困倦迷糊,就好像千军万马的厮杀在漫长的岁月里起起落落,终于远去。然后,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卧室。“好的,”他说,“早已应得的安宁。”他在床上伸展开身体,尘埃从他的衣服和头发上散落到白色床单上。
没必要打开情绪调节器了,伊兰意识到。她按下一个按钮,把卧室窗户调暗。外面灰色的天光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里克在床上睡着了。
她继续在卧室里待着,看着他,以免他突然从梦中惊醒,突然恐慌地直直坐起来。他有时半夜会这样。过了一阵,她回到厨房,重新坐到餐桌前。
在她身边,电子蛤蟆在箱子里翻滚挪动。她突然想知道它“吃”什么,还有应该怎么修理它。它吃人造苍蝇,她断定。
她打开电话簿,在黄页里查找电子动物附件。她拨了个号。女销售员出现时,她说:“我想订一磅人造苍蝇,会飞、会嗡嗡响的那种。”
“是给电子龟订的吗,女士?”
“是蛤蟆。”她说。
“那么,我推荐一个什锦套餐,里头有各种各样的人造爬虫和飞虫,包括—”
“苍蝇就行了。”伊兰说,“你们送货上门吗?我不想离开房间。我丈夫在睡觉,我想在这里陪着他,确保他没事。”
销售员说:“要是蛤蟆,我推荐一个自动更新的永久性人工泥潭。如果是角蟾,我们有一套人工沙盘,里头有沙子,有五颜六色的碎石,还有各种有机杂碎。如果你想定期喂养它,我建议你让我们的服务部定期给它调整舌头。对蛤蟆来说,那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好的,”伊兰说,“我要它完美无缺。我的丈夫对它感情可深了。”她给出了家里的地址,然后挂掉电话。
然后,她感觉好了些,又为自己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