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晨曦中,下方灰茫茫的大地往前无限延伸,垃圾遍野。房子般大小的乱石都已经滚落到再也不能动弹的地方,一块接一块紧挨着。他想,这里就像是发货仓库,所有货物都已离去,只剩下货箱的杂乱碎片。这些集装箱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曾几何时,他想,这里生长着庄稼,无数动物悠闲地啃食草叶。想起来多么神奇,竟然曾有东西在这里吃草。
多么奇怪的地方,他想,所有那些生命都死了。
他把飞车降下,贴着地面滑翔了一阵。戴夫·霍尔登会怎么评价我呢?他问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是历来最伟大的赏金猎人了。从没有人在二十四小时内消灭过六个枢纽6型,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了。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他想。
一个怪石嶙峋的山头向他迎面扑来,他紧急把车升起。太疲倦了,他想。我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开车。他关掉火,滑翔了一段时间之后,把飞车停下。飞车磕磕碰碰地在山坡上滑了一阵,碎石激溅乱飞。最终,车子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跌跌撞撞地停下,车头朝着上坡的方向。
他拿起车中的话机,拨通了旧金山的接线员。“给我转锡安山医院。”他告诉她。
很快,另一个接线员出现在他的屏幕上。“锡安山医院。”
“你们有个病人叫戴夫·霍尔登,”他说,“他身体好些了吗?现在有没有可能跟他说话?”
“稍等一会,我查一下,先生。”屏幕暂时空白。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里克捻了撮约翰逊博士牌鼻烟,突然打了个冷战。车里的暖气没开,气温已经开始下降了。“科斯塔医生说霍尔登先生不能接电话。”接线员重新出现,对他说。
“这是警察事务。”他说,把证件包举到屏幕上。
“稍等一会。”接线员再次消失。里克又吸了一口鼻烟,里头的薄荷味似乎很馊,在这一大清早。他摇下车窗,把小小的黄色锡罐扔进了乱石堆。“不行,先生。”接线员再次出现,说,“科斯塔医生觉得霍尔登先生的状况不适合接任何电话,不管多么紧急,至少要—”
“好的。”里克说,然后挂上电话。
空气似乎也有一股馊味。他又摇上了车窗。戴夫确实不行了,他想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能干掉我。因为我行动太快,他断定。都在同一天。他们根本料想不到。哈里·布赖恩特说得对。
车里太冷了,他打开车门,走到车外。一阵意外的烦人的风灌进了他的衣裳。他一边走,一边搓手。
跟戴夫聊聊本来会有好处的,他想。戴夫会赞成我的所作所为。他也会理解问题的另一层面,我觉得连默瑟也理解不了那一层面。对默瑟来说,什么都是那样容易,他想,因为默瑟接受一切。没有什么事物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我所做的一切,他想,对我自己是那样陌生。实际上,关于我的一切都变得不自然了。我变成了一个非自然的自己。
他继续向山上爬去。每爬一步,他都感觉身上的负担更沉重了。太累了,他想,爬不动了。他停下来,从眼睛上擦去刺眼的汗水,那是他的皮肤、他痛楚的身体产生的带盐的泪水。然后,他突然开始生自己的气。他带着对自己的愤怒和鄙视,带着对自己的痛恨,往荒芜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继续向坡上爬去,那片孤独而又陌生的土地,远离尘嚣。这里没有别的活物,只有他自己。
热啊。现在太热了。显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而且,他开始感到饥饿。天知道他多久没吃东西了。又热又饿,这种糟糕的感觉简直跟失败一样。对,他想,就是那种感觉:我已经被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打败了。是因为我杀了那些仿生人,还是因为蕾切尔杀了我的山羊?他不知道。但当他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前行的时候,一种模糊虚幻的厌倦渐渐笼罩了他的心灵。后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怎的来到了一个万丈深渊的边上,距离失足只有一步之遥。差点就这么可耻无助地掉下去了,他想。就这么一直往下掉,甚至没人能看见。在这里,没有人记录他或别人的坠落。在这里,不管你多么勇猛,多么狂傲,最终不过是一抔无法分辨的黄土。那些没有生命的石头,那些覆满尘埃的干枯垂死的杂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记不住。它们和他都一样,都会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就在这时,第一块石头—不是橡皮,不是柔软的泡沫塑料—击中了他的鼠蹊部。一阵剧痛,他第一次感觉到,绝对的孤独和苦难,正原形毕露、张牙舞爪地撕咬着他的全部身心。
他停了一会,然后,似乎被什么东西驱使着—似乎是根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真实得不容置疑的鞭子—他又开始继续向上攀登。自动滚上去,他想,就像那些石头。我做的事就跟石头一样,只是不是自愿的,做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默瑟。”他喘着气说。他停下脚步,站住不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一动不动的模糊阴影。“威尔伯·默瑟!是你吗?”我的天,他突然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影子。我必须离开了,必须下山了。
他手忙脚乱地往山下退去,有次摔倒了,尘埃卷成的云团遮蔽了一切。他奋力逃离那股尘埃,冲得更快,在松散的碎石上一会儿滑一会儿跳,连滚带爬。终于,他看到了自己的飞车。我回来了,他对自己说。我下山了。他拉开车门,挤了进去。谁向我扔的石头?他问自己。没有人。但这为什么会困扰我?我以前融合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了,就是使用共鸣箱的时候,跟别人一样。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是新鲜事。因为,他想,这次是我独自一人的体验。
他颤抖着从车子的杂物箱里取出一罐新的鼻烟,撕开胶带,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放松下来,一半身子在车内,另一半在车外,脚底踩着干燥的、积满尘埃的土壤。这是最不该来的地方,他意识到。我根本不应该飞到这里。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太累了,没法再飞回去了。
要是能跟戴夫谈一下就好了,他想,那样我就没事了。我可以从这里离开,回家,回到床上。我仍然有我的电子羊,仍然有我的工作。还有更多的仿生人需要消灭,我的职业并没有终结,我还没有消灭掉世界上最后一个仿生人。也许就是这个问题,我在害怕没有别的仿生人了。
他看了看表。九点半。
他拿起车里的话机,拨通了伦巴底街上的执法部。“帮我接布赖恩特局长。”他对警察局接线员怀尔德女士说。
“布赖恩特局长不在办公室,德卡德先生。他开车走了,但我也接不通他车上的电话。他一定是临时离开车子了。”
“他有没有说他要去哪儿?”
“好像跟你昨天消灭的仿生人有关。”
“帮我接我的秘书吧。”
过了一会,安·马斯滕的橙色三角形脸蛋出现在屏幕上。“哦,德卡德先生—布赖恩特局长一直在找你。我估计他要把你的名字提交给卡特警督,让他公开表彰。因为你消灭了六个—”
“我知道我的成绩。”他说。
“那是史无前例的成绩。哦,对了,德卡德先生,你太太也打过电话。她想知道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他什么也没说。
“不管怎样,”马斯滕小姐说,“也许你应该给她回个电话,亲口告诉她。她留言说她会在家里等你的电话。”
“你听说我山羊的事了吗?”他说。
“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你有只山羊。”
里克说:“他们抢走了我的山羊。”
“谁干的,德卡德先生?动物窃贼?我们刚接到报告,说最近新出现了一大帮动物窃贼,可能都是少年,活跃在—”
“生命窃贼。”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德卡德先生。”马斯滕小姐紧紧盯着他,“德卡德先生,你看起来很糟糕,很疲倦。而且,天哪,你的脸颊在流血。”
他举起手来,摸到了血。很可能是石头砸的。显然,有不止一块石头砸到了他。
“你看起来—”马斯滕小姐说,“就像威尔伯·默瑟。”
“我就是,”他说,“我就是威尔伯·默瑟。我已经永久地跟他融合了。我没法再跟他分开。我就坐在这儿等着分开呢。这是靠近俄勒冈边界的某个地方。”
“需要我们派人过去吗?派辆警车去把你接回来?”
“不用了,”他说,“我不属于这个警察局了。”
“看来你昨天过度疲劳了,德卡德先生。”她训斥说,“你现在需要的是上床休息。德卡德先生,你是我们最好的赏金猎人,历来最好的。布赖恩特局长回来时,我会跟他说一下。你回家吧,多睡睡。马上给你太太打个电话,德卡德先生,因为她非常非常担心你,我看得出来。你们俩看起来心情都很差。”
“是因为我的山羊,”他说,“不是因为仿生人。蕾切尔错了—我消灭它们毫无障碍。那个特障人也错了,他说我不能再跟默瑟融合了。只有一个人对了,那就是默瑟。”
“你最好快点回到湾区来,德卡德先生。这里人多。北边靠近俄勒冈的地方没有任何生物,对吧?你是一个人在那里吗?”
“很奇怪,”里克说,“我有过一阵绝对真实、绝对完整的幻觉。我觉得自己成了默瑟,还有人在朝我扔石头。但跟握着共鸣箱手柄时的体验不一样。当你使用共鸣箱时,你觉得你跟默瑟在一起。我却没有跟任何人在一起。我是独自一个人。”
“现在他们说默瑟是假的。”
“默瑟不是假的,”他说,“除非现实世界是假的。”这座山,他想。这些尘埃,这么多乱石,每块石头都跟别的石头不一样。“我恐怕—”他说,“我只能一直当默瑟了。一旦开始,就退不出来了。”我还需要再爬那座山吗?他胡思乱想起来。永远永远,像默瑟一样,陷在永恒里。“再见。”他说,准备挂掉电话。
“你会给你太太打电话吧?你发誓?”
“会的。”他点头,“谢谢你,安。”他挂掉电话。上床休息,他想。我上次倒在床上,是跟蕾切尔在一起。这是违法的事。与仿生人交配,法律绝对不允许,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所有的殖民世界。她现在肯定已经回到西雅图了。跟其他罗森在一起,不管是真人还是仿生人。我多希望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想。但你报复不了仿生人,因为它们根本不在乎。如果我昨晚杀了你,那我的山羊现在就不会死。这就是我做错的地方。对,他想,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回溯到那一点,回溯到我跟你上床的时刻。不管怎样,有一件事你说对了:这改变了我。但改变的方式跟你预期的不一样。
比你预期的方式糟糕得多,他断定。
可是我并不真的在乎。再也不在乎了。自从我在那山上,快到山顶时碰到那件事之后,就不在乎了。如果我继续爬山,一直爬到山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是默瑟每次死去的地方。那是永恒循环中每一次旅程的最终点,也是默瑟的功业最辉煌的顶点。
但如果我是默瑟,他想,我就永远不会死,万年之后也不会死。默 瑟是不死的 。
他再次拿起话机,拨打他妻子的电话。
然后,他突然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