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话吗?”罗伊说,指了指伊西多尔。

普里斯欣喜若狂,说:“一定限度内可以。”她对伊西多尔说:“失陪一会。”她带着贝蒂夫妇到一边去嘀咕了一会儿,然后三人一起回到全身不自在的伊西多尔面前。“这是伊西多尔先生。”普里斯说,“他正在照料我。”话中似乎带了恶意的反讽。“看见了吗?他给我带了一些天然食物。”

“食物。”伊姆加德重复道,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跑进了厨房。“桃子。”她说,立即拿起了一只碗和一把汤匙。她向伊西多尔微笑了一下,像小动物般轻快地小口吃了起来。她的笑容跟普里斯的不一样,只有纯粹的温暖,没有什么暗藏的弦外之音。

他被她吸引,走向她说:“你们是从火星来的。”

“对,我们放弃了。”她的声音起伏着,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小鸟一般敏锐地看着他。“你这座楼真是糟透了。没别人住这里,对吗?我们没看到别的灯光。”

“我住楼上。”

“哦,我以为你和普里斯住一起呢。”伊姆加德·贝蒂的语气并无不满,显然,她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观点。

罗伊脸上挂着笑,但口气冰冷地说:“唉,他们干掉了波洛科夫。”

普里斯的喜悦之情瞬间冰消雪融。“还有谁?”

“还有加兰德,”罗伊·贝蒂说,“还有安德斯和基彻尔。今天早些时候,还有鲁芭。”他传递这些消息的口气,似乎有种病态的愉悦。就好像普里斯越震惊,他就越高兴。“我以为他们抓不到鲁芭。还记得我路上一直在说这个吗?”

“那就只剩下—”

“我们三个。”伊姆加德忧虑焦急地说。

“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罗伊·贝蒂的声音轰然作响,带着出人意外的新的暖意。情形越糟,他就越享受。伊西多尔一点也理解不了他。

“哦,天。”普里斯衰弱地说。

“唉,他们有个侦查员,赏金猎人,”伊姆加德气呼呼地说,“名叫戴夫·霍尔登。”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嘴角几乎要滴出毒涎。“波洛科夫差点干掉他。”

“差点干掉他。”罗伊重复道,笑容更加灿烂。

“现在这个霍尔登进了医院。”伊姆加德续道,“然后,他们显然把他的名单给了另一个赏金猎人。波洛科夫也差点干掉他。但他最终还是干掉了波洛科夫。然后,他又去找鲁芭。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鲁芭设法找到加兰德,加兰德派了个人去逮捕赏金猎人,把他带到了米申街那座楼。她以为万事大吉了,以为加兰德一定会杀了他。”她补充说,“但显然,米申街上哪儿出了错。我们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普里斯问:“这个赏金猎人知道我们的名字吗?”

“哦,当然,亲爱的。我猜他有我们的名字。”伊姆加德说,“但他不知道我们在哪儿。罗伊和我不会回原来的公寓了。我们的车子塞满了行李。我们也决定在这座破楼里找个空房间住下。”

“这样明智吗?”伊西多尔鼓起勇气说,“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嗯,其他人都被他们消灭了。”伊姆加德实事求是地说。她跟她丈夫一样,表现出听天由命的奇特心态,尽管脸上还满是愤懑。他们每一个,伊西多尔想,都是那么奇怪。他能感觉到奇怪,却说不出哪里奇怪。他们的思维过程似乎弥漫着一种古怪恶劣的抽象性 。当然,除了普里斯以外。她是彻底吓坏了。普里斯几乎像个普通人,几乎正常。但是—

“你为什么不跟他同居?”罗伊指着伊西多尔问普里斯,“他可以给你一定程度的保护。”

“一个鸡头?”普里斯说,“我才不跟鸡头住一起呢。”她鼻孔翕张。

伊姆加德迅速说:“我觉得这不是你摆架子的时候。赏金猎人的行动很快,可能今晚就想完成全部任务。他甚至可能有额外奖金,要是能赶在—”

“老—天,快关门。”罗伊说。他来到门前,抬手狠狠一推,关上了门,牢牢锁住。“我想你应该与伊西多尔同居,普里斯。伊姆加德和我也应该住在这座楼里,这样我们可以互相照应。我车里有些电子器件,是从飞船上拆下来的。我会装一套双向窃听器,这样你就能听到我们,我们也能听到你。我还会配置一套警报系统,让我们四人中任何一个都可以触发警报。伪造身份显然是不灵的,就算加兰德那种也不灵。当然,加兰德把赏金猎人带到米申街总部,这本身就是自寻死路,大错特错。还有波洛科夫,本来应该离猎人越远越好,反而去接近猎人。我们不会这么做。我们就在这儿按兵不动。”他响亮地吸了一口气,把所有人,包括伊西多尔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我想,我们三个到现在还活着,是有原因的。他要是知道我们在哪儿,早就冲过来了。赏金捕猎的精髓就是兵贵神速。那是利润的源泉。”

“如果他拖延,”伊姆加德同意,“那我们就溜了。像这次我们就溜了。我敢打赌罗伊猜得对,他有我们的名字,但没有我们的地址。可怜的鲁芭,曝光在战争纪念歌剧院里,大庭广众之下。找到她一点也不困难。”

“唉,”罗伊生硬地说,“她就想过那样的生活。她认为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会更安全。”

“你警告过她来着。”伊姆加德说。

“对,”罗伊同意,“我警告过她。我也告诉过波洛科夫,不要以为伪装成华约人员就能蒙混过关。我还告诉过加兰德,有一天他自己手下的赏金猎人会逮到他的马脚。很有可能加兰德这回就是这么栽了。”他的身子以厚重的鞋子为轴心,前后摇摆了几下,一脸智慧深沉。

伊西多尔开口说道:“我……我……我听……听……听了贝蒂先生一席话,感觉他是你们的天然领袖。”

“哦,对,罗伊是个领袖。”

“那么,”伊西多尔说,“你们最好听从他的意见。”他的话断断续续,充满期待和紧张。“我觉得,普里斯,要是你跟……跟……跟我同居,那就好……好……好极了。我会在家待几天,不去上班……我很快就有个假期。我要确保你没事。”而且,善于发明创造的米尔特也许可以设计出一件武器让他使用。某种匪夷所思的武器,可以用来杀那些什么猎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他似乎有种惊鸿一瞥的黑暗印象:那些人残忍无情,带着一张名单和一支枪,像机器一般驶过平坦无聊的杀人任务。都是些没有感情,甚至没有脸面的东西。这东西要是被杀了,立即会被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取代。如此等等。直到每个活生生的真人都被射杀。

他想,真是不可思议,警察竟然拿他们没办法。太难以置信了。这 几位肯定犯了什么事 。也许他们移民回地球是非法的。电视上说,要举报一切在指定场地外降落的飞船。警察也许一直在监视这种事。

但就算这样,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故意杀人了。这跟默瑟主义是矛盾的。

“这个鸡头,”普里斯说,“喜欢我。”

“不要叫他鸡头,普里斯。”伊姆加德说,“想想他会怎么称呼你。”

普里斯什么也没说。她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

“我现在就开始弄窃听器。”罗伊说,“伊姆加德和我就留在这个房间里。普里斯,你跟伊西多尔先生一起走。”他向门口走去,这么大块头的人居然走得极快。他一闪身就出了门,门呼的一下拉开,又砰的一声关上。有一瞬间,伊西多尔看到一个奇怪的幻象。他看到一个金属身影,里面满是滑轮、线路、电池、转塔和齿轮—然后,罗伊·贝蒂的邋遢身影又淡入视野。伊西多尔差点笑出声来。他不安地憋住了笑,然后大惑不解。

“实干家一个。”普里斯恍惚地说,“可惜他的手脚笨了点,尤其是折腾机械装置。”

“如果我们得救了,”伊姆加德严厉地说,似乎是在训斥她,“那就要感谢罗伊了。”

“可是值不值得呢?”普里斯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她耸了下肩,对伊西多尔点了点头,“好吧,约翰,我搬到你那儿去,你可以保护我。”

“保护你们大……大……大家。”伊西多尔立即说。

伊姆加德·贝蒂正式庄严地低声说:“我希望你知道,我们非常感谢你,伊西多尔先生。我想,你是我们这么多人在地球上找到的第一个朋友。你真是个好人。也许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报答你。”她行云流水般地滑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

“你带没带前殖民小说?让我看看。”他问她。

“什么?”伊姆加德不解地瞥了普里斯一眼。

“那些老杂志。”普里斯说。她收拾了几样物品带上。伊西多尔从她怀里取过这些东西。他的目标终于达成,一时容光焕发。“没有,约翰,我们没有带书回来。原因我解释过。”

“明天我就去……去……去图书馆,”他边说边走到走廊里,“去为你我弄……弄……弄几本书来,这样,你在家等我的时候也有事可做。”

他带着普里斯上楼,来到他自己的房间,黑暗、空旷、憋闷、平淡,一如既往。他把她的东西直接拿去卧室,然后立马打开了暖气、电灯,还有只有一个频道的电视。

“我喜欢这里。”普里斯说,但口气冷漠生分—跟以前一样。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手插在裙子口袋里,脸上现出的别扭不快几乎理直气壮,跟嘴上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怎么了?”他边说边把她的物品摆放在沙发上。

“没什么。”她在落地窗前停下,拉开窗帘,忧郁地往外看。

“要是你觉得他们在找你—”他开口道。

“这是个梦。”普里斯说,“是罗伊给我的药激发的梦。”

“什……什……什么?”

“你真的以为有赏金猎人存在?”

“贝蒂先生说他们杀了你的朋友。”

“罗伊·贝蒂跟我一样,都是疯子。”普里斯说,“我们的旅程,只是从东岸的一家精神病院来到这里。我们都是精神分裂患者,没有正常情感—所谓的情感缺失症。我们有集体幻觉。”

“我就觉得那不像真的。”他大大松了口气。

“为什么不像真的?”她猛地转过身来,死死盯着他,眼神严肃到让他脸红。

“因……因……因为那样的事不可能发生。政府不会杀人,不管你犯了什么罪。还有默瑟主义—”

“但你知道,”普里斯说,“如果你不是人类,那就不一样了。”

“不对。即使是动物—即使是鳝鱼、囊鼠、蛇、蜘蛛,也都不可侵犯。”

普里斯仍然紧紧地盯着他,说:“那就不可能发生了,是吗?就像你说的,即便是动物,也受法律保护。所有生命,每一个有机生命,会爬行、会蠕动、会钻地、会飞天、会群居、会下蛋、会—”她突然中断,因为罗伊·贝蒂突然甩开门,带着身后一大团电线闯了进来。

“尤其是昆虫,”他说,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听到了他们说话,“更是神圣不可侵犯。”他从客厅墙上取下一幅画,把一个小小的电子仪器贴在钉子上,后退一步看了看,然后又把画挂了回去。“现在轮到警报器了。”他把那团连着一个复杂设备的电线收拾起来,仍然带着一脸别扭的笑容。他让普里斯和约翰·伊西多尔看了看那个设备。“这个就是警报器。这些线藏在地毯下面。这些都是天线,能检测到—”他犹豫了一下,“完整意识的存在。”他含糊地说道。“我们四个都不符合条件。”

“要是警报响了,”普里斯说,“我们怎么办?他肯定有枪。我们难道要跳到他身上把他咬死?”

“这个设备,”罗伊续道,“内置了一个彭菲尔德单元。警报一触发,就会朝入侵者发射一道惊恐情绪。除非他动作特别快—这也很有可能。那是一种巨大的惊恐。我把增益调到了最大。人类在这附近坚持不了几秒钟。惊恐会导致随机杂乱的动作、没头没脑的挣扎,还有肌肉和神经的痉挛。”他总结道,“那样我们就有机会干掉他。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取决于他有多强。”

伊西多尔说:“那种情绪会影响到我们吗?”

“对啊,”普里斯对罗伊·贝蒂说,“那会影响到伊西多尔。”

“嗯,那又怎样?”罗伊说道,继续装他的警报器,“他们俩会一起吓得乱窜。我们还是会有时间作出反应。他们不会杀掉伊西多尔。他不在名单上。这也是为什么他可以掩护我们。”

普里斯生硬地问:“你就不能只瞄准入侵者吗?”

“不行。”他答道,“办不到。”

“我明天就能弄……弄……弄到一支枪。”伊西多尔再次开口。

“你确定伊西多尔的存在不会触发警报?”普里斯说,“毕竟他是—你知道。”

“我已经针对他的脑波辐射作了补偿。”罗伊解释道,“他根本触发不了什么。需要再加一个人类,正常人那种。”他皱了下眉,瞥了伊西多尔一眼,意识到自己的话也许不合适。

“你们是仿生人。”伊西多尔说。不过他不在意。对他来说没有区别。“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们。”他说,“你们并不是真正的生命。”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从赏金猎人,到他们那些朋友被杀,到飞回地球的旅程,到所有这些防范措施。

“刚才我说‘人类’的时候,”罗伊·贝蒂对普里斯说,“我用错词了。”

“没错,贝蒂先生。”伊西多尔说,“但对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我是个特障人。他们对我也不怎么好。我都没资格移民。”他发现自己像个话痨鬼一样开始饶舌。“你不能来这里,我不能—”他努力镇定下来。

沉默了一会,罗伊·贝蒂简洁地说:“你不会喜欢火星的。你没错过什么。”

“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你才会意识到,”普里斯对伊西多尔说,“我们不一样,对吧?”

“那就是加兰德和马克斯·波洛科夫所犯的错误,”罗伊·贝蒂说,“他们对自己的伪装自信过头。还有鲁芭。”

“你很聪明。”伊西多尔说。他发现自己能够理解这些事,心里兴奋起来。兴奋而自豪。“你的思维很抽象,而且你不会—”他猛做手势,舌头却打结,说不上话来,跟往常一样。“多希望我的智商跟你一样高。那样我就能通过测试,不再是鸡头。我觉得你非常高级。我可以从你这儿学到很多。”

过了一会,罗伊·贝蒂说:“我接着装警报器吧。”随后他继续埋头工作。

“他还是不明白—”普里斯尖锐响亮地说,“我们是怎么离开火星的,以及我们在那儿干了什么。”

“我们不得不这样做。”罗伊·贝蒂咕哝道。

伊姆加德·贝蒂开口时,他们才注意到她也来了,就站在门边。“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担心伊西多尔先生。”她热切地说。她迅速走到伊西多尔面前,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们对他也不太好,就像他自己说的。我们在火星上干了什么,他一点也没兴趣知道。他认识我们,喜欢我们,这种情感上的接纳—对他来说就是一切。对我们来说,这很难理解,不过却是事实。”她再次贴近伊西多尔,抬头盯着他,“你知道吗,举报我们的话,你可以拿到很多钱。”她又转身对她丈夫说:“看,他知道,但什么也不会说。”

“你是个伟大的人,伊西多尔。”普里斯说,“你是你们种族的荣耀。”

“要是他是仿生人,”罗伊直率地说,“他明早十点就会去举报我们。然后再去上班,就跟没事似的。我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的口气难以索解。至少伊西多尔破译不了。“我们还曾想象这会是个没有朋友的世界,一个充满敌人的星球,所有人都反对我们。”他放声大笑。

“我一点也不担心。”伊姆加德说。

“你本来应该从头到脚都给吓得冰冰凉的。”罗伊说。

“我们投票吧。”普里斯说,“就像我们在飞船上出现分歧时那样。”

“嗯,”伊姆加德说,“我也不再说什么了。但要是拒绝这个机会,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人类来接纳我们,帮助我们。伊西多尔先生真是太—”她想了一会该用哪个词。

“特殊了。”普里斯替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