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西的公寓在两个街区之外,是个单室套。这栋小楼外形破旧,木板上的白色油漆早已脱落大半。她住在二楼,有间极小的厨房。

杰森四下观察,是典型的女子房间。小床,比儿童床大不了多少。床单是手工制作的,上面有成排的绿色毛线球装饰。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这些绿球像是一排排死亡的士兵,这条床单就是他们的墓地。屋子实在太小,杰森四下走走,心里陡生压抑。

一张藤桌上放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看到哪儿了?”杰森问道。

“《在少女们身旁》。”凯西把门关紧,上了两道锁,打开某种电子器材,杰森没认出来是什么。

“离看完还早着呢。”杰森说。

凯西脱下塑料外套,把两人的外套在小衣架上挂好,反问道:“你看了多少?”

“我压根没看过。节目里把它改编成戏剧演过一幕……我不记得是哪一段了。观众反响非常好,可我们再没演过第二幕。这些都是过时的东西,制作起来要特别小心,不能用力过猛。一旦影响到收视率,那就人人遭殃,整个电视台都要受连累,接下来半年你都很难拉回观众。”杰森在狭小的屋里闲晃,轻手轻脚的,翻翻她的书、录影带和微型杂志。还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说话玩偶。这完全是儿童玩具,她还没长大。

杰森很好奇,打开玩偶开关。

玩偶大声喊出开场白:“嗨!我是快乐查理,频率调整完毕,与阁下波长完全合拍。”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快乐查理,有这么大本事?能把频率调到我的波长。”杰森打算关掉玩偶。玩偶表示抗议。杰森道:“很抱歉,我要把你关掉,你这个神经病小怪物。”

“等等,我爱你!”快乐查理急了。

他把拇指放在开关上,说道:“证明给我看。”玩具公司赞助商曾要求杰森在节目上和这类垃圾玩偶聊天,他恨极了这些东西。杰森说:“给我钱。”

“我知道你要怎么做才能拿回你的身份、名望和事业。”快乐查理知道得还不少,“这够不够开眼界?”

“肯定够了。”他说。

快乐查理高兴地咩咩:“去找你的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杰森谨慎地问。

“希瑟·哈特。”快乐查理哔哔。

“有点难度。”杰森用舌头顶住上门齿,点点头,“有别的建议吗?”

“我听说过希瑟·哈特。”凯西从墙上的冷柜里拿了瓶橙汁,大概还有四分之一瓶。她把瓶子摇了摇,泡沫随之泛起。她把这瓶廉价橙子粉冲出来的饮料倒进两个果冻杯。“她特别美,有一头火红的长发。查理没胡说?她真是你女朋友?”

他说:“人人都知道,快乐查理料事如神。”

“嗯,我猜也是。”凯西把杜松子酒倒进橙汁,蒙巴顿御印高级货。“螺丝起子 [6] 。”她骄傲地说。

“谢谢,不用了。”他说,“我这个时间段一般不喝酒。”就算是B&L苏格兰原装威士忌也不喝,他心想。这该死的小破屋子……给警察当线人,伪造证件,她挣的钱可不少啊。她究竟是干什么的?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警察的线人?他现在有点怀疑。真奇怪。她也许两件事都沾边,也许全在蒙我。

“快问!”快乐查理吹哨子,“我能看出来,先生你心事重重。帅气的小兔崽子,你啊。”

他没在意,正想问:“这个女孩——”凯西突然把快乐查理从他手里夺去,然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鼻翼一张一合,目光中闪耀怒火。

“你他妈别想跟我家快乐查理套我的事。”她的右眉高高挑起,像只发怒的鸟,正在用姿势和鸣叫来捍卫铁笼子。他露齿一笑。“有什么好笑的?”凯西怒问。

他说:“这些说话玩偶,比功利主义分子还要讨厌。它们全该销毁。”杰森注意到电视柜上有很多信封,便从她身边走开,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瞟了一眼,发现大部分信件都还没拆封。

“都是我的。”凯西心怀戒备地盯着他。

杰森边看边说:“对于住单室套的女孩来说,你的账单还真不少。你在哪里买衣服,血拼?在美特百货?有意思。”

“我——我的衣服尺码难买。”

他又说:“还有萨克斯&科龙比鞋店。”

“我工作需——”话还没说完,杰森忽然一挥手,打断了她。

“你少来。”他的牙缝里蹦出字。

“不信你去看衣橱。那儿没太多衣服。平庸货色肯定没有,我留下的都是最好的。我宁愿衣服少一点,也不愿家里堆满不穿的垃圾。”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话音渐渐变弱,几乎是在嗫嚅。

杰森道:“你还有一间公寓。”

她眼睛扑闪,目光急切,像是在自问还有什么谎言可以拿来搪塞。这句话显然打中要害,杰森看穿了她。

“我们去那里。”杰森已经看够了这间狭小的屋子。

“我不能带你去。”凯西说,“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来着,我们三人错开时段用,这会儿我——”

“你分明是不想带我去大房子。”杰森感到又好笑又恼怒,我就低人一等了?

“要是今天轮到我住那里,我一定会带你去的。”凯西说,“这也是为什么我还要租这间小房子。如果没轮到我,我又必须有地方可以去,这里就派上用场了。这周五才轮到我,从周五中午开始算。”杰森心想,她说得还煞有介事,大概真以为这番鬼话能骗得了我。不过难说,也许是真的。但他还是难平怒火,这见鬼的遭遇,这女孩,还有她的生活。他感觉自己掉进了某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当前的困境远比早年还未成名时要严重得多。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他目前最渴望的就是马上离开这里。可是,按照目前的境况,应该是别人防他才是。

“别这样瞪我。”凯西抿了口螺丝起子。

他大声地自言自语:“用完美、结实的头颅,一头撞开生活的大门,然后门就再也合不上了。”

“这句话出自哪儿?”凯西问。

“出自我的生活。”

“听起来像诗。”

“你要是看过我的节目,”他说,“就不会这么惊讶。我一向出口成章,才华横溢。”

凯西仔细打量了他几下,说道:“我去看看电视节目单,找找你的大名。”她放下螺丝起子,开始翻看藤桌底下那堆旧报纸。

“别白费劲了,我压根没出现过。”他说。

“没找着你的秀 。”凯西把报纸翻过来掉过去,研究节目单。

“一点没错。你现在可是对我了如指掌。”他拍了拍塞满伪造证件的背心口袋,“都在这些卡片上。上面还有你说的超微型发射器,如果世上真有什么超微型发射器存在的话。”

“把它们给我,”凯西说,“我来抹掉。几分钟的事情。”她伸出手。

杰森把证件放到她手里。

“你想不想让我把它们弄掉?”凯西好奇地问。

他答得磊落:“我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了,我现在真假不分。你想把这些玩意弄掉,那就弄呗,你高兴干什么都行。”

几分钟后,她把证件还给杰森,脸上现出花季少女的朦胧笑容。

凯西的青春气息和她身上自然焕发的光芒打动了杰森,他脱口而出:“‘我好似远处的榆树一般年老。’”

“是《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的。”凯西笑着说,“黄昏里的洗衣老妇人,她们模糊不清的身影,渐渐和树木、石头融为一体。”

“你读过《芬尼根的守灵夜》?”杰森大为惊讶。

“我看过电影,看了四遍。我喜欢黑泽廷 [7] ,我觉得他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导演。”

“他上过我的节目。”杰森说,“你想不想知道他在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人?”

“不想。”凯西说。

“或许你应当知道。”

“绝不。”凯西摇头,打定主意。她抬高声调道:“你千万别告诉我,行不?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事实,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好吗?”

“当然。”他表示赞同。真相,他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所谓真相,往往并不那么受人重视。大部分时候,善意的谎言往往比真相更仁慈。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更是如此。好吧,不管有没有女人,都是如此。

她,怎么说呢,还不是一个女人。说是女孩更为贴切。基于这一点,杰森更感到有撒点小谎的必要。

“他是一名艺术家,也是一位学者。”他说。

“真的?”她满怀期望。

“真的。”

她总算舒了口气。

“现在你相信了。”他咄咄逼人,“我见过迈克尔·黑泽廷,正如你所说,他是当今最伟大的电影导演。现在你相信我是一个六型……”他马上闭嘴,但来不及了,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话?

“‘一个六型’。”凯西重复他的话,琢磨其中的含义。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我在《时代》杂志上读过相关报道,他们不是都死光了吗?政府把他们都抓住了,全都毙了呀?那个首领叫什么来着,什么蒂加登?对,想起来了,威拉德·蒂加登。他犯了那个什么法来着,非法聚众对抗联邦当局?他煽动大家解散现任政府,认为当局是非法准军部——”

“准军事组织。”杰森纠正她。

“你他妈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他客气地说:“我当然在听。”等了好一会,女孩还是不吭声。他忍不住了:“老天啊,快把话说完!”

“我认为,”凯西最后说道,“因为有七型 ,他才会失败。”

七型,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杰森心想。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现在已经很难有什么事还能震惊到他了。虽然说漏了嘴,但换来了这个新词,也值了。在这一团乱麻、半真半假的世界里,我居然也能学到点什么。

传来一阵咯吱声。墙上忽然开了扇窄门,有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咪钻进屋子。凯西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十分兴奋。

“丁曼哲学,人猫共生理论。”他有次在秋季特别节目中向电视观众介绍过丁曼,因此很熟悉他的这套理论。

“别扯,我很爱他。”凯西抚摸小猫咪,满怀柔情,把他抱给杰森看。

杰森轻拍小猫咪的头,“你不得不承认,养宠物有助于增强人的移情——”

“管它移什么。”凯西把猫紧贴在脖子旁,像是五岁大的小孩刚有第一只宠物。小孩的家庭作业:观察豚鼠。“他叫多梅尼科。”她说。

“名字来源于多梅尼科·斯卡拉蒂 [8] ?”他问。

“不,来源于多梅尼科商场,就在我们刚才路过的那条街上。我住在小房间,也就是这儿的时候,会去那边买东西。多梅尼科·斯卡拉蒂是音乐家吗?我好像有点印象。”

杰森说:“他是亚伯拉罕·林肯的高中英语老师。”

“哦。”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抱着猫咪摇啊摇。

“我逗你玩呢。”他说,“太坏了。我道歉。”

凯西抱紧猫咪,盯着杰森看,眼神十分认真。她小声说道:“我从来就分不清这些。”

“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自己很坏。”杰森说。

“为什么?”她追问,“要是我一开始就承认对他一无所知,你就会觉得我是个傻瓜,不是吗?”

“你不傻,”杰森说,“只是很天真。”他迅速心算了一下他俩的年龄差距。“我的年龄是你的两倍还多,”他指出这点,“此外,你别忘了我过去十年里都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个个都是世界级名人。而且——”

“而且,”凯西补充,“你是六型。”

杰森说漏嘴的事情,她倒记得很牢。就算他满嘴跑火车,吹破一百万头牛,十分钟后她也会全部忘光。但这件说漏的事恰恰是事实,是要害,她不会忘。没辙,这就是世界的运作方式之一。在他那个世界里,他早已习惯这种咬住别人隐私不放的事儿。在他这个年龄,而不是她的年龄。

“多梅尼科对你意味着什么?”杰森故意岔开话题,他自己也意识到有点不自然,“从他那里,你可以得到什么你没法从人类那里获取的东西?”

她皱起眉头思考。“他总是忙忙碌碌,他的生活很充实,有干不完的事。比如追虫子。抓苍蝇他也是能手,他能在苍蝇飞走前把它们吃掉。”她莞尔一笑,“和他相处时,我心里从不问自己,要不要把他交给麦克纳尔蒂先生?麦克纳尔蒂先生是我的警方联络人。我把超微型发射器的接收器交给他。那个发射器,你也见识过了——”

“他付钱给你。”

她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以此为生。”

“我——”她想找个合适的说法,“我的顾客并不多。”

“别扯。你很厉害,我刚刚亲眼目睹,你非常有经验。”

“我天分高。”

“后天锻炼再加先天特质。”

“好吧,我承认。但赚到的钱都花在了住宅公寓上,那间大公寓。”她咬着下嘴唇,很不喜欢这样受人盘问。

“不可能。”他还是不信。

凯西顿了一会,说道:“我丈夫还活着。他在阿拉斯加的强制劳动营里。我用掌握的信息和麦克纳尔蒂先生交换,想法子救他出来。有一年——”她耸耸肩,表情阴晴不定,似乎正在关闭内心那扇门,“他告诉我杰克有机会出来,回到我身边。”

他心想,所以你就把其他人送进劳动营,换回你的丈夫。这是警察的惯用伎俩。不过没准是真的。

“这桩买卖对警察来说太划算了。”他说,“他们只不过损失一个人,却能得到——你记得有多少号人通过你的双手送了进去,几十?几百?”

她仔细想了想,最后说:“总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吧。”

“邪恶。”他说。

“邪恶吗?”她紧张地望了杰森一眼,下意识地搂住怀里的多梅尼科,紧贴她平坦的胸部。她的火气慢慢腾上来,整张脸都憋红了,小猫咪被紧紧压在胸口。“管不了这么多。”她坚定地说,摇了摇头,“我爱杰克,杰克爱我。他一直在给我写信。”

他残忍地说:“假的。都是警察伪造的。”

忽然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流出来,蒙住了她的双眸,“你真这么觉得?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你想看看那些信吗?你能分辨出真假吗?”

“它们也可能是真的。对于警察而言,让你丈夫活着自己写信给你,比伪造信件要方便得多。”他想,这样说总可以让她心里好过一点。事实的确如此,她的眼泪马上止住了。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她点点头,但还是没笑。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双手还在下意识地摇着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如果你丈夫还活着,”他这次小心多了,“你还和其他男人上床,比如我,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噢,当然不会。杰克从来不反对这个。他在去劳动营之前就很开明。我相信他现在更不会反对。实话告诉你,他跟我写信提过这事。让我想想,大概是六个月前的信。我能找到,我都录到微缩胶卷上去了。在工作室里。”

“为什么放那儿?”

凯西说:“我偶尔会把信件胶卷拿出来,放给顾客看。看过之后,他们就能完全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了。”

说实话,到这分上,他已经无法准确地描述看待她的心情,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她。多年来,她已渐渐陷入泥潭,难以抽身,就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她。时间太长了,一切已成定局。邪恶的种子已经发芽,生长,甚至开花结果。

“你回不了头了。”他心里明白,深知她也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窘境。杰森口气放缓,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仍闪身挣脱),温和地说:“听好了,告诉他们你要杰克马上出来,而且你再也不会把任何人送进去了。”

“要是我这么说,他们会放了他吗?”

“试试看。”至少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不过,他完全可以想象麦克纳尔蒂先生会有什么反应,以及他会怎么对付这个女孩。她无法和他正面交锋。没人能和世界上的麦克纳尔蒂们相抗衡。除非发生了某种极不寻常的事件。

“你知道你是谁吗?”凯西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耸耸肩。和绝大多数真理一样,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也许他是好人。在当前情形之下算是吧。其他场合其他时间,难说。但凯西不知道这一点。

他说:“你坐下来,逗逗猫,喝喝螺丝起子。脑子里什么也别想,放松。你能做到吗?完全让你的头脑一片空白。你试试。”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她坐在上面,很顺从。

“我一直都这么干。”她的声音空洞而沉闷。

杰森说:“这次不一样,不是消极地清空,而是积极地清空。”

“怎么清?你说的积极是什么意思?”

“不要纯粹为了逃避现实的痛苦,要有个明确的目标。冥想,是因为你爱你丈夫,盼望他回来。你盼望所有事情都能回到从前。”

“是的,”她同意,“但现在我遇见了你。”

“那又怎样?”她的说法很奇怪,他小心地试探。

凯西说:“比之杰克,你更有吸引力。他也很有魅力,但你简直是魅力无穷。遇上你之后,我也许再也无法真心爱他了。你是否同意一个人可以通过不同方式同时爱上两个人?我们治疗小组的其他人都不同意,认为我必须选一个。他们说,爱情只能有一个对象,这是生活的基本原则之一。你看,这个难题我早就遇到过。我见识过好几个比杰克更有魅力的男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现在我真的是不知所措。很难下决定,因为没有人可以倾诉——没人理解你。你必须独自面对这些事情,并非每次都能选对。打个比方,如果我现在选了你,放弃杰克,就算他明天突然回家了,我也不在乎,那他会怎么想?这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会怎么想。只要我喜欢你,或者别的像你一样有魅力的男人,喜欢得超过杰克,我就要表达出来,这是我们小组的一致意见。你知道我在精神病医院待过八周吗?晨曦精神保健院,在阿瑟顿。非常贵,是家人帮我出的钱。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不能享受社区或联邦医疗保障。总而言之,在那里,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交了一大帮朋友。我真正了解的人当中,大多都是在晨曦保健院认识的。我最初见到这些人时,总感觉他们是名人,米奇·奎因、阿琳·豪这种级别的。你懂的,大明星嘛,你这种。”

他说:“奎因和豪我都熟得很。没见过他们本人对你来说毫无损失。”

凯西端详了他半晌,说道:“也许你不是大明星,只不过是我的妄想症又发作了。他们说我有可能复发,迟早的事,没准现在就发作了。”

“真要这样,我就会成为你的幻象,可我还能感到自己是真的呢,你得发作得更猛点。”他答道。

她撇嘴笑笑,旋即又沉下脸,“真要如你所说,你完全是我幻想出来的,那要是我的病忽然好了,你还化为乌有了不成?”

“我不会化为乌有,只是不再是大明星了。”

“你已经不是了。”她昂起头,正视他的目光,盯着他看,“你若是一个大明星,为什么没人能认出你来?因为你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在妄想症发作时创造了你,现在,我又变正常了。也许这就是真相。”

“这是一种唯我论的宇宙观——”

“别跟我扯这个。你明知道我压根就没听过那些名词。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既不出名,也没有任何威望。不像你。我把人们送进监牢,这就是我的工作。因为我爱杰克胜过一切。你听着。”她的嗓音变得清新而坚定,“只有我爱杰克胜过米奇·奎因这一事实,才能把我从妄想拉回现实,变成正常人。你懂不懂?我真的认为那个名叫大卫的男孩就是米奇·奎因本人。有个无人知晓的大秘密:米奇·奎因本人已经失心疯了。他到这家医院来做康复治疗,但得瞒着所有人,不能暴露真实身份,怕影响形象,所以他胡编了一个名字叫大卫。但我知道。或者说,我认为我知道。你知道吗?斯考特医生对我说,我必须在杰克和大卫之间选一个。事实上,我认为那不是大卫而是米奇·奎因。我选了杰克。结果我出院了。也许——”她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下巴也颤个不停——“也许你现在能明白为什么我必须相信杰克,这比任何其他事、其他人都要重要。你懂不懂?”

他亲眼所见,不得不点头承认。

“即便是你这样的男人,”凯西说,“魅力比杰克更大,也绝不能将我从他身边带走。”

“我真心不想。”这时候摆点姿态总归没错。

“才不是,你很想,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竞争本能。”

杰森说:“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住在小公寓里的小女孩。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包括住在里面的每个人。”

“除非你身在强制劳动营。”

他必须承认这一点。凯西有种很恼人的习惯,喜欢在你滔滔不绝时给你泼点凉水。

“你总算有点开窍了,”她说,“不是吗?关于我和杰克,以及为什么我和你上床根本就不会对杰克产生丝毫背叛。在晨曦我和大卫上床,杰克完全能理解,他知道我必须这样做。你呢,你能明白吗?”

“要是你那时还在发病期——”

“不对,完全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我命中注定要和米奇·奎因上床。这件事必须完成,我是在履行义务,这是我在宇宙中扮演的角色。你能明白吗?”

“好吧。”他轻轻地说。

“我大概是醉了。”凯西凝视着手里的螺丝起子,“你是对的,现在喝这玩意有点太早了。”她放下还剩一半的酒杯。“杰克懂。反正杰克说自己懂。他在撒谎吗?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因为一旦我必须在他和米奇·奎因之间作选择——”她顿了顿——“但我最终还是选了杰克。我永远都会选他。但我还是会和大卫上床,我是说,和米奇·奎因上床。”

杰森·塔夫纳心想,我正在和一个异乎常人、极其复杂,而且出了故障的生物打交道。她堪比希瑟·哈特,不,比她难搞多了。这是我活了四十二岁遇到的最难搞的生物。该怎么办?我要马上摆脱这个女人,但又绝不能打草惊蛇,惊动她背后的麦克纳尔蒂先生。老天啊,人生太绝望了。等等,也许我采取任何行动都毫无意义,也许她只是在玩我罢了。等她玩厌了,就会打电话通知警察。到时候我只能坐以待毙。

他朗声说道:“你也不想想,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看不出来这档子事会是什么结局?”

“什么事?我的事?”她的反应很大。

他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以为一旦跟我上过床,我转身就会把你卖了?”

他目前还不能完全认定事情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但他对女孩的看法大体不会有错。因此,他谨慎地说道:“你懂得怎么利用人。天真的外表,无邪的想法,十九岁的言谈举止。我认为这样做很不好。而且,一旦你开了头,就没法收场,直至干这事成了你的本能。”

“我永远都不会出卖你。我爱你。”

“你才刚刚认识我五个钟头。五个钟头甚至还不到。”

“但我的内心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她的语调和表情都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庄严。

“你连我是谁都不清楚!”

凯西说:“任何人 是谁,我也都不清楚。”

这是大实话。他只好再试试别的法子。“听着。你是一种奇怪的组合,一面是天真浪漫,一面是——”他想用“不忠”这个词,但又作罢,“一面又工于心计,敏感得要死,还是操控人的专家。”你是精神妓女,他心想,是你自己的精神在出卖你,而不是别人。你甚至从未察觉到这一点。事实上,就算你察觉到了,你又会辩解,说你是被强迫的。没错,你是被强迫的,但到底是谁在强迫你?杰克?大卫?是你自己。他心想,这就是答案,是你自己想同时占据两个男人,一个也不想松手。

可怜的杰克,可怜的二百五狗杂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阿拉斯加的强制劳动营里铲屎吧。你还在做梦,等这个百般算计、失心疯的古怪女人来救你?你再翘首以盼也没用了。

当晚,他和凯西在离她住所不远的意大利餐馆吃饭,两个人都心神不宁。她貌似和招待以及老板很熟,又对别人跟她打招呼心不在焉,似乎没听清楚的样子。杰森以为,她大概对自己身处何处也是茫然得紧。

小女孩啊,小女孩,你的小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呢?

凯西看也不看菜单,就说道:“肉末茄汁意面很赞。”她的心思正不知在哪儿云游呢。随着时间流转,她也好像越飘越远。杰森心头忽然一震,感到大事不好,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祸事临头,毕竟对她还不甚了解。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你以前崩溃的时候,”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他突然说,“是怎么处理的?”

“这个嘛,”她瓮声瓮气地说,“我坐在地上惊声尖叫。天王老子来了,我都要拼命踢他两脚。想干预我的自由?门都没有。”

“你——是不是现在就想这样做?”

“没错。”她抬头望了他一眼,脸部表情十分扭曲,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夸张得像戴了一张假面具。倒还没哭。“我没吃药。照理,我每顿饭前要吃二十毫克的胃复康片。”

“那你怎么不吃?”这类精神不正常的人,从不按时吃药,他就撞见过好几次。

“对我的大脑不好。”她用食指碰碰鼻子,好似这个动作属于某种复杂的仪式,必须精确地加以执行。

“可要是——”

凯西尖声说:“他们别想搞乱我的大脑。我不会让任何MF [9] 接近我。你知道什么是MF吗?”

“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他尽量将注意力凝聚在凯西身上,语速放缓,声调放低,似乎想借此稳定她的情绪,让她保持镇定。

菜来了。难吃极了。

“这意大利菜正宗极了,你说呢?”凯西用餐叉熟练地绞起一大团意面。

“同意。”他心不在焉。

“你怕我当场崩溃。你不想惹一身腥。”

杰森说:“你说对了。”

“给我滚。”

“我——”他犹豫了一下——“我喜欢你。我不想就这么走掉,因为我担心你出事。”又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是他惯用的。总比这么说要好:因为我担心前脚我刚走,你后脚就打电话给麦克纳尔蒂先生。这是他深信不疑的事实。

“我不会有事。他们会送我回家的。”她含糊地指了指饭店里的人,送菜的、吃饭的、收银的,忙个不停。在闷热嘈杂、蒸汽缭绕的厨房里,大厨身形闪烁。迷迷糊糊的醉鬼耷拉着脑袋,在吧台前拨弄半杯奥林匹亚啤酒。

他掂量着字眼,相信自己言之有理:“你不负责任。”

“对谁不负责任?我对你的生活本来就没有任何责任,要是你指这个的话。那是你自己的事。别往我身上推。”

他解释:“对你的行为造成的后果不负责任。你无视道德和伦理原则,东窜西窜搅和一番,然后又缩进小楼,留下烂摊子等别人来收拾。”

她抬起头正视他。“我伤害你了吗?我把你从警察手里救出来,我救了你的命,这也算是一桩罪?你是不是这意思?”她的声调逐渐升高,眼睛紧紧盯着他,眼神里毫无怜悯,眼皮动也不动,手里捏着的叉子上还绕着一大团意面。

他叹了口气。没有希望。他说:“不是的。这不是什么错事。我谢谢你。真心的。”不错,真心恨透了她。全怪她,把自己弄进这个两难的局面。十九岁的小丫头片子,居然把我这个活了四十多年的六型玩得团团转。整件事情太难以置信,已经近乎荒诞。他有点想笑,但显然,他克制住了自己。

“你感觉到我的热情了吗?”她问。

“嗯。”

“你的确感觉到我的爱意了,难道没有吗?听好了。你仔细听,都能听见我的爱意。”她一副认真捕捉声音的模样,“我的爱正在生长,犹如温柔的藤蔓。”

杰森向招待打了个手势,没好气地问:“除了啤酒和红酒,你们还有什么?”

“波特酒,先生。极品阿卡普尔科黄金鸡尾酒。还有A级哈希酒。”

“就没烈性酒吗?”

“没有,先生。”

他挥挥手,打发走了招待。

“你把他当用人。”凯西说。

“是啊。”他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揉着鼻梁。不如豁出去,倒想瞧瞧她能折腾出什么事儿,毕竟他曾成功安抚过她的情绪。“他是个讨厌的招待,这是家糟糕的餐馆,我们离开这儿吧。”

凯西冷冷地说道:“原来明星就是这副德行。我懂了。”她轻轻放下叉子。

“你懂什么?”他说,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完全抛弃了温和的形象。顾不得这小妮子的感受了。他霍然站起来,伸手去拿外套。“我这就走。”他边说边穿外套。

“噢,天哪。”凯西双眼紧闭,嘴巴大张,扭曲得不成形。“噢,天哪。不要走。你在干什么呢?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到底搞清楚形势了没有?你半天没听进去一个字吗?”接着,她把头深深埋到餐桌下面,闭眼握拳,放声尖叫起来。杰森这辈子也没碰过这阵仗:刺耳的尖叫声如此恐怖,紧逼的目光如此疯狂,破碎的脸庞如此扭曲,他当场石化了。精神病患者的尖叫,他心想,这不是人的尖叫,其中有更深层次的根源,是集体无意识的产物。

知道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老板和两个招待手里抓着菜单,还在穿梭奔忙。周围的顾客握着刀叉,咀嚼着意面。杰森看得清他们的一颦一笑。但是,伴随着她的尖叫声,一切都仿佛进入慢动作状态,时间流逝仿佛完全停止了一般,高频率的恐怖叫声充斥了整个世界。

尖叫之余,她还在说话。她是从厕所隔间的门板上学来的这些脏字眼吗?污言秽语脱口而出,餐馆里的每个人都在默默忍受,虽然喷射的主要对象是他。

餐馆老板的胡子开始抽搐,他向两个手下点头示意。他们马上把凯西从椅子上拽起来,架着她的两条胳膊,一左一右,根据老板的眼色,把她拖过整个餐馆,一直拖到外头的马路沿上。

他把账结了,紧跟其后。

老板却在门口拦住了他,抓着他的手腕说道:“三百美元。”

“凭什么?”他问,“就凭把她拖出去?”

老板答道:“就凭我们没叫条子。”

他冷冷地照付了。

凯西靠马路沿坐着,安安静静的。她的十指紧紧压住眼眶,上上下下揉来揉去,口中无声地说着什么。两名招待把她丢在人行道上之后,还担心她会惹出什么别的乱子,又待了一会儿。他们望着她,商量了半天,最后急匆匆地回了餐馆。红白交辉的霓虹灯下,只剩下他和凯西两人冷冷清清地留在人行道上。

杰森蹲下来,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这一次她没有躲闪。“我很抱歉。”他是真心的,“不该如此逼你。”我还以为你在吓我,他心想,结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行了,你狠,我认 。从现在开始,你无论想要什么尽管说。不过,看在上帝分上,要求别太高。行行好,早点把我从你手掌心里放了吧。

但直觉告诉他,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