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原武夫(1)
我年少的时候,就喜欢读内藤湖南先生的著作,受过他很大的影响。(我始终相信这样的说法,凡优秀之作,即便不具备专门知识,也能从中有所憬悟。)但如果去和宫崎市定、贝冢茂树这些专业门生弟子作个区别,那我私下里很清楚,自己多半是个尚未忝列门墙,只是在门墙外承续一点先生学风的人。虽深深为先生所折服与倾倒,也曾写过几篇关于先生的文章,但可悲的是,因为学殖谫陋,此刻所写的文字,也同样属于不登大雅之堂一类。
只是手头有篇妙趣横生的文章,刊于《湖南全集》所附出版月报的第十至十二期,出自先生哲嗣耕次郎氏的手笔题为《有关湖南之断章》。该文末尾为一短章:《湖南之好恶》。我在为讲谈社文库版《日本文化史研究》一书所写“解说”中曾加以援引。这里再抄录一遍:
所嫌厌者:感觉迟钝之蠢人;迎合大众之进步文化人;信仰圣人之愚直道学家;浅陋庸俗之日本画、岐阜产椭圆形灯笼、幽居安乐、闲寂风趣、茶道、民间工艺;美国式机械文明;赶时髦者;社交舞、登山、体育;恋爱至上主义者。
所嗜好者:凡属中国之物,皆在嗜好之列。
像这样的“我所嗜好的与我所嫌厌的”,究竟是如何错杂叠合在一起的呢?我不免有所心动,很想就此一一加以笺注。但真要这么做起来的话,写“解说”的事首先就得泡汤。这么一寻思,我便当即作出决断,一本正经的话,一概免了,还是借着这个机会,随便谈点感想。
在对卢梭所作的一项合作研究中,我曾开列过一份“卢梭好恶表”,这份好恶表主要是拿《爱弥尔》说事,按其作品,分梳出了日常生活与经济等八个类目。而在耕次郎氏这里,依据的却并非书写文本,而是日常交接中的直接经验,故而提供的是一份弥足珍贵的资料。虽然也不是没有风险,诸如观察者将他的主观也一并投射了进去等。先生哲嗣中,就体型抑或面容而言,耕次郎氏是最酷肖先生的一位,所以他所讲述的,应该也最可信赖。
“凡属中国之物,皆在嗜好之列。”这句话里,汇集了诸多的遗憾。
世上不会有谁喜欢感觉迟钝的笨伯的。先生受不了运脑滞迟的人,所以才会生出这般独特的讥讽与刻薄。尊奉自己敬重的伟人为圆满具足的神祇,是日本人常有的习性,但毫无疑问,先生不喜欢这样。诸如“低能之国学家”这样的措辞,就曾深获年少时代之我心,因沾染此风,我对国学乃至国粹主义,诋毁起来一直是无所顾忌的。
以上是我与先生的嗜好与嫌厌相一致的地方,但接下来,“进步文化人”一说,可就让我犯起难来了。说起来,这样的词,先生生前还不曾有过。战后,当保守派出语伤人时,我曾自称是跟马克思了无干系的进步文化人。若先生健在,当可推想,他大概是会嫌厌这一人种的吧?
我对信奉圣人的愚直的道学家的极度嫌厌,其间恐怕也有无意中源自先生的影响。先生虽嫌厌西洋崇拜,但作为年轻时便已耽读卢梭《社会契约论》的思想家,他也不会对东洋陈腐的传统主义甘之若饴。明治时代的学者,身上始终有着开明与反复古的特征,这是他们相通的地方。跪拜在孔夫子面前,逆时代潮流而动的人,则不值一瞥。
我受先生影响最深的,是他对传统的批判精神。对传统的体悟,程度之深浅自当别论,但庸俗浅陋的日本画,岐阜出产的椭圆形灯笼,幽居安乐,闲寂风趣,茶道,民间工艺,皆为我所不喜;而雄浑、豪华的绘画(如铁斋(2)、雷诺阿(3)之流)则为我所嗜好。
我对美国式的机械文明,通常怀有关切之心。虽生性不喜轻薄,却并不掩饰对于新奇之物的强烈好奇。社交舞,同样也是我所最不喜欢的,并且也跳不来。不过,构成我与先生对立的关键所在,则在登山与体育,纵然被逐出师门,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先生的冒险心过于集中在智性世界里了,以致无暇顾及自然世界方面。言及“恋爱至上主义者”这个词时,浮现在先生脑子里的,恐怕是文学部的年轻同僚厨川白村与他美丽出众的夫人的容貌吧?白村是典型的近代主义者,他将“恋爱至上”引介进了日本,并且以《苦闷的象征》等著作,给了发轫期的新中国以强有力的刺激。
毋庸赘言,我之所以能领悟得中国文化的精粹,幸免于沦为一介食洋不化之徒,端赖湖南先生之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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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桑原武夫(1904—1988),日本法国文学、文化研究家。曾任东北帝国大学法文学部副教授、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著有《法国百科全书研究》、《卢梭研究》《宫本武藏与日本人》等,有《桑原武夫集》全十巻(岩波书店,1980—1981年)。
(2)富冈铁斋(1836—1924),日本画家,以画风高逸别开生面。
(3)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