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与狗
天津紫竹林外国人租界设有公园,一周间有两晚演奏音乐。四近景物萧索,惟此处绿树蓊郁,格外令人心旷神怡。无从进入这家公园者,为两类,一为中国人,一为狗。神情装束均威风凛凛之中国人巡查,守护园门,不时将其同胞遮拦于公园之外。上海之公园,每晚演奏音乐,乐手多为葡萄牙人,然看去极似我邦人,很容易混淆。其中国人不得入内,则与天津相同。不过,为外国人照看小孩之中国妇人,则借婴儿之威光,得以入园。上海之中国人,为满足其奢华傲慢之情,遂在外国人公园附近别设公园,作成之格局,殆亦不劣于外国人公园,以作为其游步之地。
盐丘
白河之岸,小山罗列,如沙丘。初以为仅以泥沙堆积而成,询之于人,方知即半掺土沙之食盐耳。为之附以守者,遇有盗者,即开枪击杀之。盐法之严峻,有类于此。
空中鸣銮
北京富家,往往养鸽多至百余羽。天晴之日,清晨,将之放飞空中,以信号指示其所之,鸽乃衔命从之,回旋翱翔。鸽足缚有竹制小笛,随鸽翔舞,笛触空气而鸣,若远若近,浏亮悠扬,声自天半坠下,闻之真有若空中鸣銮。滞留北京之日,每闻此声,则晓眠顿觉。
孔庙看守人
贪婪虽为胜迹守者之常,然未有若北京国子监之孔庙守之甚者。大门本常开,然见有游览外国人身影,辄急急关阖。游览者遂从门扉缝隙示以银圆,求其开之。守者论价,轻易不开,既已开门,至庙前,复更索金。为此,游览者大抵以所携之手杖,击打守者人二三下,强令其开门,已成惯例。游览之际,守者与乞丐浑然难分,扰攘缠人殆难名状。
贡院
芜秽尤甚者,莫过于北京之贡院矣。据闻,此地乃荟集天下人才,试炼其才学之所在。应考人所可入者,乃区划为一间间四尺见方之杂屋,八九十间彼此毗联,有百余排,总间数当有一万余。室三面砌以粗劣之砖,前面无户障,应试者自携帐幔,张挂于此。在此中三日间,不能离开一步,直至三场考毕。院内荒草长掩人,考官所居之屋室等,守者粪便狼藉,臭气冲鼻。其污秽,实非言语所可形容。
体面之意义
我驻北京公使馆之门卫,竟有官秩五品之老爷,宗室贵种,付以五圆工价,即有教日本人官话者。颜面、体面等意义,与今之中国人已无从谈起。
一大溷圊(1)
北京人家中不设厕所。大街与胡同之角落,胡同墙侧,处处可为粪便放撒场地。故行于北京街上,粪便之臭,空中弥漫。便觉整个北京城,俨然若一大溷圊。据云,今已遭摧残之明代都城,修建当初之旧规,本有规模闳大之下水道设施,比之文明国之都城,亦并不逊色。清朝文明较之前朝究竟如何,以此则不难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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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溷圊,即厕所。
罨秀
万寿山前牌楼之匾额,上书“罨秀”二字。此二字,不啻形容万寿山之景物,淋漓尽致,亦可谓足以能代表乾隆以后清国趣味之性质者矣。其纤巧及装饰之花哨,古今东西,难觅其比肩者。论建筑,檐角翼然欲飞,色彩粲斓;论文章,四六骈体,登峰造极,虞初体风行于世;论诗,浙西诸家,风靡一代;论书法,馆阁体柔媚,臻于极致:皆无非同一风气熏习使然。
外国人
长城旅行途中,遇二外国人。一为瑞士武官,设想由张家口横绝蒙古;至八达岭,一路前后相随。另一则不识其为何国人,邂逅于八达岭。前者寒暄颇亲热,后者向我等一行以目致礼,即擦肩而过。同入异乡,衣着相同,仅此而已,自会生出诸多之亲近感。
南口之盥浴及便器
南口旅店,殊感意外,竟有西式浴室,以半通不通之笔法,题写有BATHROOM字样,并备有西式便器。由此当可察知,游览此一路之外国人似不在少数,从中亦足知英国人影响力之不可小觑。此小市镇,实地当俄国由张家口通北京之陆地贸易孔道,如此看来,俄国欲成就其奄有燕蓟之野心,犹可谓任重而道远矣。
店铺之装饰
家屋装饰备极华美繁缛,乃中国之一特色,其中以北京街市店铺为甚。标记所售物品名称之招牌,比之吾邦药店,尤多雕饰,并悬以龙首,颇似寺院幢幡。轩头栏间,饰以细密繁巧之雕刻。店堂柜台则宛若须弥坛。故而行走北京街市,恍若行走于寺观之间,只是其寺观,更为备极绘绮而已。其趣味情致,与通常人家无异。盖吾邦寺院之装饰,殆移用中国普通装饰之过甚者,与日常居家之质朴则大相径庭,以至给人以此类装饰反为寺院所特有之印象。
家屋之结构
我所游历之都会,家屋结构之厚重高大,当以杭州为最,汉口次之,苏州则与南京相仿,稍显窈窕纤巧。杭州大店铺之门前筑有一道白墙,开一狭窄入口,由此进入店铺,结构与我邦大阪富豪之家制式相仿,只是墙之高厚,更胜我邦一筹。大阪街道直到数年前,仍用瓦片嵌木口铺就,与苏州之街道相同。连栋接宇之店铺,为清楚标出其与邻店之界线,遂砌以半截扇形之墙,此纯为彼国之做派。想来,此亦当为泉州地界之商人,因与外国贸易,受其浸染而养成之风气。
概言之,江南之家屋多用木材,不若北方之多用泥土。其竹椽茅屋之贫穷人家,与吾邦相仿佛。在此不妨披露一独断之史论:南方人种,本与吾邦同,属来自热带之茅屋人种;北方汉族则由穴居进化而来,住土石造家屋。文明开化之播布,由北及南,故南人亦次第住进土石造家屋,以至其木造家屋之制式,亦当日益模拟土石屋建制矣。
南北之字体
北人质朴,近于迟钝,每事忌变移。南人轻锐,多儇薄,每事喜新异。北京、天津之店铺招牌,尽为此馆阁体。康熙、乾隆诸帝,自己即学此体,故亦以之作取士之标式,欧阳询、赵孟、董其昌之流是矣。至上海,则多半为秦篆、汉八分、魏晋楷行,即便张贴启事,亦见偏侧奇逸之六朝风字体。此虽琐事,实南北风气夐异之不可遮掩者。
美女产地之沿革
赵女郑姬,春秋战国公认之美女也,邯郸学步,当可想见其时之繁华。文物偏倾江南,则先曰扬州,曰金陵,今则益发偏于东南。姑苏佳丽,天下无匹。上海声伎,其出自他方者,门头名牌概不记其地名,独出身苏州者,则明题“姑苏林黛玉书馆”等字样。其实苏州本地,今日反不如沪上之能留住尤物矣。
附记,《沪游杂记》小册子中,记述日本丑业妇之行状云:
日本女子,类皆肤如凝脂,发髹如漆。幼时双髻垂肩,憨痴可爱,大有“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之意。迨其长,则云髻高梳,饰以珊瑚或犀角簪;腰围长带,阔尺许,长至丈余,倒卷而垂其余,若襁负然;唇涂泥金,以为美观。
又记述外国妓馆云:
其人大多历齿蓬头,与药叉变相无异。狮王一吼见者寒心。独意西巴尼牙国(1)人则不然,姿质明莹,肌肤细腻,纤柔温丽,兼擅其长。其出也,障冰绡,曳雾縠,水边林下,随意游行。十丈软红中,得此名花点缀恐广寒月殿,当亦无此风光矣。
在此五方杂处、东西群居之地,中国人之美女观,由此可窥其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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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译西班牙。
沪上之演戏
中国戏子,北京最上,其来上海者,大抵已于北京为明日之黄花矣。《沪游杂记》云:
京师梨园弟子,以年长色衰、门前冷落,不得已而束装至津门,徐娘老去,重整笙歌。虽莲出于污泥,至此终不能洁身自好。俗语谓之下天津,彼中之人则深以为耻矣。一俟沪上京戏盛行,而优伶之失业者皆航海南来。前年,若陆小芬、真十三旦辈,大抵马齿既增,蛾眉已改,而沪上人士之厌旧喜新者,犹复誉不绝口。霓裳一曲,掷缠头者纷如雨下。此岂别有动人处乎?何俗子之喜食蛤蜊也欤?
在京之日,无遑看戏。于沪上则看过两三次。其戏台道具之简朴,其动作之巧于仪式节奏,其念白、唱腔及戏子之同台共演,亦可谓与吾邦之能(1)多有相似处,然无吾邦之剑拔弩张,颇曲尽情状,毋宁更类近于吾邦之人形芝居(2)乎?其妙者,神韵缥缈,有若诵读叙事诗,不主琐屑写实,而在于能使人感兴。观其演喜剧也,亦滑稽突梯,变化百出,能肖俗情,优伶之技艺,无不于世情世俗之模拟取给便捷矣。舞旋跳跃之轻巧,若三层戏台众戏子一并进出,混战打斗之际,筋斗之矫捷,戏台上但闻其声,但见剪红裁绿,纷披狼藉,却不见其人体。我所观者,乃冠名丹桂茶园之戏院,生角以艺名夏月润者领衔,旦角艺名七盏灯,为一十五六岁之少年,其名最噪。今试录其脚本一出,以作为其标本。
校正京调空城计全本
〔生上引白〕兵出祁山地,要计司马懿。
〔丑白〕手捧地理图,来至丞相府。门上有人么?〔末白〕什么人?
〔丑白〕下书人叩见丞相。
〔末白〕启禀丞相:下头人,叩见丞相。
〔生白〕尔奉何人所差?
〔丑白〕奉王将军之差,有画图在此。
〔生白〕将画图打问,待山人观看。哎吓!来将赵老将军吊回来。
〔末白〕是。
〔探白〕报,司马懿夺取街亭。
〔生白〕再探。我把他大胆的马谡,山人临行之时怎么分咐与尔,教尔靠山近水,安营扎寨。尔不听山人将令,我的街亭,(咳)以是难保。
〔探白〕报,马将军失守街亭。
〔生白〕再探。失守街亭,马谡之事,诸葛亮之罪也。
〔探白〕报,司马懿离城四十里。
〔生白〕再探。哎吓,司马懿,人马来得好快呀。呀,今日一见,话不虚传,则是令人可伏,令人可蔽。吓,司马懿,人马到来,大小军官,虽出意外,难道我,左手被擒,右手被擒,吓是有道理。来!
〔末白〕有。
〔生白〕传老弱残兵。
〔卒白〕司马兵到,心惊肉跳。丞相无为,必定开刀。
〔卒白〕参见丞相。
〔生白〕罢了。尔等,将四门大开,司马懿人马到来,不要害怕。
〔卒白〕是。
〔生白〕违令则斩。
〔卒下生白〕苍天吓,苍天!我保汉室江山,我则空城一计也。
〔生唱抚板〕吾用兵,数十年,从来谨慎。悔不该,用马谡,无用之人。设下了,空城计,我心中不定。呀!〔倒板〕但愿得先帝爷,空中显灵。(咳下)
〔卒上生唱〕小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犯将令,他就该,斩首营门。
〔卒白〕咱哥的,丞相老糊涂。丞相将四门大开,等司马大兵到来,一杀而尽。
〔生白〕唔。〔唱〕儿等们,因甚事,把纷纷议论?
〔卒白〕丞相,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
〔生唱〕国家事,无须尔等的当心。
〔卒白〕丞相,四城乃是,汉中路径。倘若司马大兵到来,一拥而进,西城失守,如何是好?
〔生唱〕那西城,本是那,汉中的路径。
〔卒白〕丞相,不差吓。
〔生唱〕我城内,埋伏下,有十万的神兵。
〔卒白〕咱的哥,然我来看一看,吓!
〔卒白〕一个都不有。
〔生唱〕哪怕他,司马懿,天大的胆。我谅他,大兵到,不敢进城。尔等们,放大的胆,把街道扫来。
〔生白下,生白〕守空城,退司马,就在此瑶琴。
〔净内唱倒板〕得了街亭,望西城,四门大开,为何因?〔白〕且住。方才探子报道,西城乃是,一座空城。何以将四门大开?不要中他的诡计。然我传他一令。众将官,听我一令。〔净唱滚板〕坐在马上,传一令,大小将官,听分明:有人若把西城进,定斩首级不容情。
〔众白〕呵!
〔生唱西皮〕我本是南阳一山人,前三皇,后五帝,比故同行。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官封我,武乡侯,国位的功臣。孙武子,他则有,雷炮的兴兵;姜吕尚,保周朝,八百余春;小孙膑,摆下了,五雷大阵。音下见,自流水,亮一亮的瑶琴。〔白〕哈哈哈!在城楼,扶瑶琴,缺少知音。
〔净唱西皮坐〕在马上,来观阵。城楼上,坐的是,诸葛的孔明。左右琴童,两个人。那妖道,在城头,扶的要是瑶琴。我本当,将人一拥而进。〔白〕且住。〔唱〕又恐怕,中了他,诡计情。坐在马上,传将令。尊一声,孔明听分明:尔的诡计,就像我。尔我本是一样人。
〔生唱二六板〕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人马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番影。却原来,司马懿,发乱兵。尔我到此,未曾过阵,别来无恙,驾可安宁?一来,马谡无学问。二来是,将相不和,失守街亭,连得二城,多侥幸。尔不该领带了大小将士,往西城。我这里琴童,人两个,里无埋伏,外无救兵,西城并无别的敬,准备了羔羊、美酒,美酒、羔羊,犒赏尔的众三军。尔就到此把城进。为什么,城外扎扎扎下大营?站在城楼,把话论,等候司马,谈谈心。我也曾,命人把街道扫尽,整备司马,好屯兵。尔休要,胡思乱想,心不定。尔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听我的扶琴。
〔净唱滚板〕听说妖道,把话论。不由得,司马胆战心惊。〔白〕且住。来,将人马,倒退四十余里。哎呀,且住!我来说破,与他诸葛亮听吓。诸葛亮,尔的胆,也太大了。司马懿吓司马懿,我的胆,也太小了。诸葛亮,尔空城也罢,尔实城也罢,尔的司马老爷,不上尔的当了。少陪了,少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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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能,日本传统歌舞剧之一。
(2)人形芝居,日本传统偶人剧、木偶戏。
风景概观
诚如陈润生所言,京津地方,趣近朔漠,吾邦则无有可比照之地。上海、苏州位于平野中,犹有大陆之风,类于吾邦岛根沿海地方而更显宏阔。独杭州地方,山迫海绕,土地逼隘,颇似吾邦。城墙女萝蔓延,翠色欲滴,亦非北方之干燥所可比拟。若西湖,其景致殆与吾邦京畿、中国(1)相类。在中国为明媚秀丽之最者,而比之吾邦,犹不免稍显暗淡。若吾邦濑户内海澄莹秀朗之景致,于中国当殆难求者也。其山皆由断层而成,土瘦石秀,虽西湖以此而得其妩媚,至若吾邦之土壤坟起,呈细波起伏状,以成温粹雅丽之山容,则未之见矣。未溯三峡之险、踏剑阁之危,未经流沙之难、观闽粤之潮,则纵谈中国风景,实无异于夏虫语冬,然就我所涉历者加以臆断,实际也即如此。概言之,中国景物之长,在苍莽宏豁、雄健幽渺,不在明丽秀媚、细腻委婉。若设譬喻之,有如啖食甘蔗,渐值佳味,不若吾邦之景,有如尝蜜,齿牙皆甘。
雄大,乃金陵之形胜也。盖若京津地方,苍莽容或有之,然其山过于邈远,反觉乏其雄伟。若杭州,明丽或有之,然因其山太近,故尽失雄伟之趣。金陵之地,山既不甚远,亦不甚近,苍翠萦绕,其缺角处,更令人时时生幽远无际之思矣。且如钟山,山不甚大,而富于雄特之姿,远近野色,百里高城,策马于孝陵庙前至朝阳门一带之高原,令人追怀驱驰千军万马、旌旗蔽野之古时英雄。我尝语于本愿寺一柳氏曰:为金陵总督者,若不起谋叛之心,其人想必庸愚。
武昌形胜,控湖广之沃土,亦甚雄伟者矣。然其地雄镇金陵上游,宜于制驭一方,而不足为帝王之州。若黄鹤楼址,登龟山顶者,当知我之所言,乃非“河汉斯言”(2)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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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京都附近地区,山阳线一带。
(2)比喻虚夸不实之言论。语出《庄子·逍遥游》:“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
金陵之诗材
登金陵翠微亭,遥望三山,然后可知诗人取材用意之不凡。盖金陵四周,以山峦而足堪吟咏者,不知凡几,然李太白独取三山入句。三山近观虽平冈凡峦,无其他奇特处,然自金陵望去,则当骋其旷远缥缈之想者,实为有此“半落青天外”,若浮于水中之平冈凡峦耳。盖以此“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之景物,终较“钟山龙盘,石城虎踞”,更为切当不易之故也。
画之南北宗派
言画之南北宗派者,虽知其效仿于禅家,而于其所本,犹归之南北山水之感化者,殆如《芥舟学画编》所云:
天地之气,各以方殊,而人亦因之。南方山水蕴藉而萦纡,人生其间,得气之正者,为温润和雅,其伪者则轻佻浮薄。北方山水奇杰而雄厚,人生其间,得气之正者,为刚健爽直,其偏者则粗厉强横。此自然之理也。于是率其性而发为笔墨,遂亦有南北之殊。
此说看似有理,其实不然也。北方山水,诚时有奇杰雄厚者,然大抵萧索枯瘦,多衰飒气象,绝无缘见其刚健爽直。毋宁说,更逼肖明清文人画摹写之山水,而不似北宗之嵚磊落,苍润秀劲。而南方山水,有时亦非无蕴藉萦纡之致,至其苍润秀劲,则宛似宋明北宗之妙品。且以其画家之籍贯言,马远、刘松年、戴文进、周东村、唐伯虎等北宗之大家,岂非皆出自江南者乎?盖北宗之盛,至南宋画院诸名手而臻其极,而宜于其时名手所得以摹写者,乃在江浙山水,而绝无见于河北之地者。王摩诘为后世尊为南宗之祖,却生于太原,由此当可断定,画派之南北宗,未必即夤缘于地方风气。《芥舟学画编》似亦知此说之破绽,故为之辩解曰:“或气禀之偶异,南人北禀,北人南禀;或渊源之所得,子得之父,弟得之师。”此明显见出其立论之矛盾者。想来画之南北之辨,只是始于以禅宗南宗一派之顿、渐之旨,划分士夫与画家之画品,然后强求其说,终至附会于南北气禀之异而已。
“不是塔”
苏州有一笑话:尝有北京人,至苏州游,观北寺,指其大塔,问苏州人塔名。苏州人云:“北寺塔。”苏州音北寺塔,类近北京音之“不是塔”,北京人大觉怪异,云:若不是塔,此究系何物?苏州人复以苏州音之北寺塔对之,北京人益不解。南北语音之异,竟有若此者!大抵南音近于吾邦之“吴音”,北音则类似“汉音”,并进而有所变化者。尤其苏州话,尚存带古风之助词,阅其文字,甚多古雅之处,而闻其音声,比之京话之清轻,则甚觉鄙俚。犹若吾邦土佐、九州、奥羽等僻地,虽多存古语,然其音调,则多鄙俚者也。至于广东音,清浊分明,少拗音,侵、覃、盐、咸诸韵之闭口呼,与吾邦语音规则最为相似,而欧人及中国学者,亦力主以广东音为保留古音之最多者,如是,则中国人欲溯《广韵》、《集韵》之古,研究中国古音者,惟有学吾邦读之字音,除此别无他途。诚可谓奇异矣。
招牌之典故
与《禹域鸿爪记》中已曾语及之联句同,堪称中国人知识之特性者,乃典故之应用也。盖中国文明,一言以概之,可谓“古文学风气”,士庶皆然。最常用之门联为“周铜盘铭富贵吉祥,汉瓦当文延年益寿”;商家则多用“越国大夫增贸易,孔门弟子亦生涯”之语;茶店招牌为“卢陆遗风”,酒馆则“刘李停车处”等。中国庶民,文盲居多,不解其意本是意料中事,然终因浮慕虚荣,世界无类,故酒饭等处,自不能不以此古文学风气而文饰之矣。
书法与金石
唐朝制笔之法传于吾邦者,有雀头、鸡距、柳叶诸式,事见笔道家之记载。南都正仓院所遗之圣武帝遗物中,即有雀头笔,据以仿制之一枝,则为多田亲爱翁所藏,余借之携至中国,示于此间通晓书道者,其中严又陵、罗韫叔等,又试以写字,严因不惯用,称运笔颇难,罗仅称黏涩。想来运笔之法,中国亡失已久,拨镫之解、悬腕直笔之法,徒滋纷纷议论,而古法遂不复存矣。以传至吾邦空海之执笔、用笔法验之,复以唐代美术存吾邦者,如雅乐、舞容等所具之一种节奏律之,宋至米元章,其后元、明、清,无一得其正鹄。今之清人不能用雀头笔,实不足以讶异。如此浮慕六朝遗风之徒,亦徒屑屑于碑本之形似,刻画太过,不知从存留吾邦之真迹求其神,亦不知从留传吾邦之入木道(未必仅指加茂家所传者,在我看来,毋宁御家流所相传者,最值得留意)求其法。古法果不复存乎?抑求者不得其正鹄耳。笃学之人,须先由吾邦入木道入手,循其法,熟习上自《因果经》以下之诸如宁乐诸经卷,及鱼养、空海、逸势前后,此类与隋唐笔迹别无差异之年代字样,由其所得,再玩味法隆寺释迦药师像背铭以下之南圆铜灯台铭、神护寺钟铭等所有金石文字,如此,则生于真迹与金石间之关联,自可融会贯通。终至,与吾邦金石殆无差别,且年代相同之中国金石文字遗格,亦当无须劳烦,即可得心应手。晋唐逸趣,则庶几可重振于今日矣。
法隆寺释迦佛光焰背铭,乃吾邦金石文之最古者,其温粹醇雅,宛然晋帖,将之置于少王法书间,虽明眼人,亦当难以分辨。宇治桥断碑之清妍隽逸,药寺塔檫铭之萧散澹朴,那须国造碑之端丽秀劲,皆仿佛北碑。多胡郡碑,杨守敬等以为近似瘗鹤铭。至于敏行之神护寺铭,堪称唐人之胜境。弘法大师之书,往往点画波撇,为一种飞翔之体。或以之为大师特意纵笔弄巧,事关其创意。然而,龙门二十品中,若北魏神龟三年之比丘尼慈香慧政等造像记,唐景云二年之景龙观钟铭,或碧落碑等,往往有用笔风致相同者。若魏之李仲璇孔庙碑,处处于正书杂以篆法,盖此等游戏之笔,亦彼土久已有之者。且菅家、小野道风以后,日本书道乃生,此说向来为人所深信不疑,然观存杭州之唐开元二年胡季良所书龙兴寺尊胜陀罗尼经幢,则菅家、道风前后,写经字样殆相类,降至伏见院御父子,亦与米元章等非无神似处,乃知彼邦唐代书格,传之吾邦而无遗。而彼土宋代之后,即已失其正传,益至后世,则古意益失,迨及明清,则荡然扫地矣。
亦别有说者,以为叡山所藏唐台州刺史淳给之字,反类近宋人;若唐天宝年间田颖行书张希古墓志,反似赵雪松等。想来唐代强盛,随书法之发达,其风格亦趋于多样,并各为后代所祖。后世学之者,于其中选择时,或就其偏者、粗者,而遗其正者、精者,惟就其易入者入,故使俗体鄙格益出益多。吾邦则专依二王之法,谨守古格,道风、佐理、行成、法性寺入道、伏见院御父子,虽随代有所变化,然终不敢脱出二王范围,此其所以永不失正格也。虽然,至尊圆亲王稍一变格,至世尊寺氏则不得其继,转而为青莲院流、为持明院氏,亦风气之相感,有不得已也者乎?迨及德川氏,加茂敦直声称其得大师正传,已不详其所凭恃者。其后则狩谷掖斋所谓“广泽出,则世人恶笔;东江出,则世人无笔”者,盖亦沾染中国元明以来之恶习矣。以贯名海屋出,世人颇知正鹄,而古法终未全得恢复,而又为六朝刻画所误。书虽小道,寻绎其盛衰故实,犹不能不发千古之感慨也。
中国人之笃学
言及中国人之笃学,有邦人所难以企及处。若流寓上海之宋伯鲁,以惧祸而深居简出,至其寓,则以《粤雅堂丛书》等大部头书籍为例,牙签湘帙,纷然满室。在吾邦,一与彼相同之人称藏书家者,想亦无此巨量之藏书矣。至张菊生家,别有一景,不列颠百科全书,裒然载于桌上,种种价格不菲之科学挂图,掩蔽四壁,虽非专门家,然其笃志亦可感矣。若文云阁文廷式,其在官时,曾投数百金,托裕朗西星使为其购吾邦缩刷之《大藏经》云。如《古逸丛书》,乃杨守敬擘划,经黎莼斋星使之手影刻,如此宏大事业姑且置之不表,若《经籍访古志》者,亦同为徐星使时所印行,而《日本金石年表》之为潘氏刻入《滂喜斋丛书》中,诸如此类,古人倾注毕生精力之著述,此邦甚少知其名者,却由中国人等先行印行,可谓遗憾之至。若黎氏其归国也,即以《古逸丛书》之版悉数捐赠苏州书局,可见其计划非为营利,亦甚了然矣。近日邦人果能为此等事否?孰谓中国人乃专骛利欲者也欤?
高塔
吾邦浮图,大抵五重,抑或三重。中国之塔,则多七重九重以上者。其形亦宛似我浅草凌云阁,绝无檐牙高啄之奇。至其位置,吾邦之塔以筑于山腰之下者居多,其九轮尖端,最上层之檐角,微露于古树梢头等,甚饶画趣。中国则多立于山峦之巅,塔身以露出七八分或全部为常。既有长江航路图、清人之长江图说,又有欧人之新出图,皆以沿岸几多高塔为指示方位之标的,甚见其有用者。江浙水路纵横之区,固无论矣,即在北清地方平衍广豁之地,行旅亦常得以此为标的之便利。窃意浮图建筑,初非含有此实用之目的也。
己亥鸿爪纪略(1)
九月五日,午前十时神户发。仙台丸。
六日,午后五时,抵门司,登岸,宿马关天真楼。
七日,正午门司发,日暮海面风浪大作。
八日,朝,左眺济州岛,右望朝鲜群岛。
九日,朝,左望山东半岛。逾午时,过威海。午后五时抵芝罘。
十日,朝,芝罘烟台登岸,访田结领事、高垣邮局局长及三井派遣员大冈。正午出帆。日暮时分船颇颠簸。
十一日,朝抵大沽海面,乘中国人之舢板登岸。午后三时,溯至炮台下登岸,陆行约二公里,抵塘沽火车站。乘午后五时发火车,六时半抵天津。先至三井支店,经其指点投宿第一楼。夜,小贯氏来。
十二日,午前偕小贯氏至领事馆,晤井原书记生、郑领事。午后至正金银行,至三井。晚,井原氏饷以日本餐。
十三日,正午,应正金银行奥村氏招请,得饷日本餐。午后至《国闻》报馆,偕小贯氏晤安藤虎男、方若。晚,赴三井支店日本餐邀宴。夜至正金银行,浴。
十四日,至《国闻》报馆,会西村博、安藤、方若。观西村氏古币。夜小贯氏来。此日朝,同船船员村山五郎氏、船客田中嘉三郎氏归船,往牛庄。
十五日,午后至天津府城外书肆购书,至西门外石川伍一殉难地凭吊,穿行城内,归,由小贯氏导路也。晚设小宴,招请北洋水师学堂总办严复、北洋大学堂总办王修植、《国闻报》记者方若及西村、安藤、小贯三氏。
十六日,午前收拾行李,作赴北京之准备。加藤、□□(2)二大学生来。行李托交三井支店。至正金银行访相约同行之小贯氏。氏托银行之事务,以事急,方决,故逾十一时出发。仓促赶至天津火车站,车已发矣,遂折回银行,彼飨以午餐。偕小贯氏散步街市,复投宿第一楼。夜,偕小贯氏至领事馆,访高尾书记生,同至公园。又至银行浴,归,卧。
十七日,午前十一时半,偕小贯氏天津发。车中邂逅田中仪太郎、久保义道二氏。二时半抵马家堡,雇马车至北京城,抵筑紫洋行,由其引路,宿林氏家。晚至公使馆,晤郑译官。
十八日,午前访上野岩太郎。午后访上野氏及古城贞吉氏,晤安藤不二雄氏。夜访海军中佐泷川,晤早崎孝吉氏。
十九日,午前安藤氏来。午后上野氏来。至公使馆,郑氏、石井书记官皆不在。访古城氏,由氏及筑紫之中村氏邀至城墙赏月。是夜适值中秋。同赏者,小贯、古城、中村、伊藤、安藤五氏也,泷川中佐亦来。
廿日,游长城。小贯、上野二氏同行,林氏向导。四人骑驴,另有二马所曳之马车。备行具。朝七时发。至沙河车站午餐。至南口宿,甚疲。
廿一日,南口发,逾居庸关至八达岭,归。再宿南口。
廿二日,南口发,傍间道山,赴明十三陵,观明成祖长陵。于昌平州午餐。至汤山,宿一寺院。
廿三日,朝,浴于汤泉。发,至清河,午餐。上野氏于此辞别,先归。三人观万寿山玉泉山,宿青龙桥畔。
廿四日,朝,观卧佛寺、碧云寺。于海淀午餐。观大钟寺。午后四时半抵北京客寓。夜至筑紫浴,访古城氏。
廿五日,终日在寓作书简。
廿六日,午前过访上野氏。是日午后小贯氏回天津,先发。古城氏来谈。至公使馆访郑氏,以彼公事繁多,辞去。乃访石井书记官,谈少顷,即离去。至筑紫办馆,订购风景照片。此日大风,沙尘飞扬。
廿七日,午后观观象台、考场。至国子监观文庙。至六条胡同访青木少佐、小村俊三郎、小越平陆三氏。归后,夜访上野氏。
廿八日,午前至山本照相馆,约订风景风俗照片。午后偕上野、古城二氏至琉璃厂,购碑拓及书。夜访石井书记官。
廿九日,午前观天宁寺十三重塔,观白云观,又观万寿寺,至延庆寺访矢野公使,承其招请午餐,晤中川军医及冈氏,归。风尘大作,几不能睁眼。
三十日,为《朝报》社作长城游记。夜访上野、安藤、古城三氏,与彼等叙别。
十月一日,朝至公使馆,与石井书记官叙别。又至筑紫办馆叙别。九时半,马车发。林氏命其仆随从,至马家堡车站,乘车。车中遇杉山彬氏。抵天津为午后二时半。投宿第一楼。至正金银行访小贯氏,在此遇三井之竹田氏夫妇。夜至领事馆,游日本人协会。
二日,午时至领事馆等候本田种竹,彼由日本来,尚未至。至《国闻》报馆晤西村、安藤二氏及方药雨、吴秋农等,邀彼等晚餐。归,复至领事馆,本田氏已抵达,与之晤于日本人协会。(吴秋农,画家,适来方氏处。)
三日,至领事馆,偕小贯氏晤高垣德治氏。归寓,得知外出时本田氏、服部宇之吉氏曾过访,遂至邮局局长高木氏官舍回访二氏,归后至正金银行浴。
四日,朝,访吴秋农、高垣德治氏。至领事馆,送高垣、服部、本田三氏赴北京。至Astor House Hotel,访永井久一郎。是日,于正金银行办汇款事,至美昌行访铃木藤藏氏,夜访陈锦涛、蒋国亮二氏。小贯氏亦来。铃木藤藏氏来办船票事。
五日,至《国闻》报馆、领事馆叙别。至正金银行叙别及办汇款事。至三井叙别。正午搭乘火车,乘客甚杂沓,邂逅此前住第一楼时,于赴北京车中相识之久保义道氏,高知人,复因氏之关系,晤大阪麦酒会社社员近藤胜太郎,一行三人结伴至塘沽,赁舢板,登玄海丸。是夜,玄海丸碇泊大沽口外。
六日,未明,大沽发。邮船会社一行皆搭乘此船,故船中甚热闹。夜十一时芝罘,乃整理行李,复寝。
七日,朝,转乘博爱丸,邂逅此前同车赴北京之久保氏,田中仪太郎亦以此结为同伴,一行四人。九时芝罘发,午后一时入威海卫,泊三小时,再发,往上海。
八日,船中无事。
九日,昧爽已至扬子江口,溯江数十哩,午前十时泊,候潮,午时复进,抵上海已逾午后二时矣。投宿东和洋行。夜,适藤田、田冈二子偕小川某氏来,得晤。
十日,偕久保、近藤、田中三氏,赁马车游徐家汇、教育院、观象台、愚园、张园,归。夜,又相携上街散策。
十一日,偕久保等三氏至佐藤照相馆照相。下午偕久保氏至正金银行,领取汇款。至领事馆,晤船津书记生。至书肆扫叶山房,购书数部,归。
十二日,复至扫叶山房,又至文宝书局,购书。晚,田冈氏偕大学生铃木氏来访,铃木氏谈晤张之洞及游长沙状。佐原笃介氏来访,彼以明日陪同文廷式来访相约。
十三日,游公园,至沃尔谢(3)购书。午后,佐原氏陪文氏来,笔谈数刻,去。井上雅二氏亦来,以文氏在,辞去。至嘉纶号购缎子。
十四日,久保、田中二氏搭乘西京丸明日归国,夜偕近藤氏送至船中。
十五日,午前藤田氏来。午后佐原氏来。佐佐木四方志氏、井上雅二氏、清藤氏等亦来。佐佐木等三氏先去,偕藤田、佐原二氏驱马车,历访宋伯鲁、张元济氏。至日本人运动场,面晤小田切领事及伊吹山氏。至张园,过东文学社,至速成学堂晤叶翰氏,归。
十六日,午后藤田、田冈二氏来。佐原氏亦来。是日作稿寄《朝报》社。
十七日,午后至文宝书局,为近藤氏购书。至汇记购毛毯。至千顷堂购书。归寓后,复至邮船会社访伊吹山氏,至同文会晤井手、宗方二氏,再至文宝书局购书,归寓。成田炼之助氏来,以转送小贯氏之书籍相托。午后五时,搭乘大东轮船公司同吉号前往杭州。晚,雨至。
十八日,朝在塘汇镇,过嘉兴,午后七时抵拱宸桥。宿大东之办事处。雨未霁。
十九日,午前十时,赁小船,复由拱宸桥至杭州马处巷之日本领事馆,访小贯氏介绍之大隅行一氏,晤速水领事代理,遂决定投宿馆内。午后偕大隅氏至东本愿寺之日文学堂,晤伊藤贤道氏及其余诸氏,归。夜观速水氏之法帖书画至三时。
廿日,雨稍霁。午后偕伊藤氏出钱塘门,泛小舟于西湖,至孤山吊冯小青、林和靖墓,于西泠桥眺望苏小小墓,谒岳王庙及墓,观蚕学堂;出里西湖,观三潭印月;至钱王祠弃船;由涌金门入城已日暮。过武林大街,至日文学堂,得饷晚餐,谈至夜分,归。
廿一日,雨又至。终日在馆内。此日晤西本愿寺东亚学堂之太田得证氏。晚,又为福建、浙江两省陆路旅行,晤见嘉、藤冈二氏。
廿二日,雨益甚。此日馆内举办在杭日本人集会,余亦列席。
廿三日,天霁。伊藤氏折简,劝作西溪游。九时至日文学堂,偕氏骑马发,过秦亭山下,缘溪行,入山路,至花坞,向当地人打探西溪所在,然不明究竟,归至桃源岭下午餐,食面,已届午后二时矣。复折回,于途中询问西溪路,路人谓甚远,遂改变计划,舍马步行,逾桃源岭至灵隐寺,一览飞来峰、冷泉亭、罗汉堂等处,归时至寺前茶店小憩啜茗,复步行至西湖湖畔,赁小舟渡湖,昏黑方回本愿寺,又承饷以晚餐,归。
廿四日,午前偕嘉藤能言氏访姚少伯,同登吴山,憩于一茶亭,与姚氏别。至五圣堂巷访西本愿寺东亚学堂,承飨以午餐。赁轿归。至浙江官书房购书。至日文学堂与伊藤氏叙别,归。赁轿至速水氏处叙别。发。午后四时半抵拱宸桥,在大东公司小憩。搭乘戴生昌之拖轮前往苏州。同舱已有三中国人,湫隘至极。
廿五日,朝,过嘉兴,与同舱之一人笔谈。日暮抵苏州。复雇小舟。舟子不知日本领事馆所在,迂回甚久,舍舟,稍步行,即抵。见片山敏彦氏,投宿馆中。见二桥邮局局长。
廿六日,阴。至师古桥访东本愿寺东洋学堂,晤山本一成、村上惠纯、桥本某氏等。下午晤加藤领事。复至本愿寺,得飨晚餐,偕山本、村上二氏归馆。
廿七日,阴转晴。至盘门外大东公司,以片山氏介绍,见海津氏等,经其周旋,赁画舫至虎丘,复转观寒山寺、枫桥,归。夜,偕片山氏访本愿寺。
廿八日,快晴。偕山本一成氏,再托大东赁舫,登灵岩山,眺太湖。归至大东,片山氏在焉,余先回馆。
廿九日,偕山本、村上二氏至承天寺。复登北寺大塔,与寺僧成莲谈。观玄妙观,于前街之书肆购书。又至江苏官书坊购书。归,片山氏遗有一书,约以浮舫游采菱洲。即赴大东见之,不在。遂打点行装,作出发准备。与加藤领事、二桥邮局局长叙别。赴食堂,藤田剑峰在焉,谓今朝偕伊吹山氏来此,伊吹山氏则于船中发病,怂恿余再宿一夜。欲先见过片山氏,再作决定。命苦力携行李,赴大东公司。与片山氏、土井氏(摄影师)浮舫采菱洲,又得见上田某氏(画家),同饮至宵分。此日遂不发,宿大东公司。与片山氏夜话至深更。
卅日,午前访片山氏,晤藤田氏。午后同观沧浪亭。探问伊吹山氏之病。晚,搭乘大东公司轮船往上海。片山氏送至码头。同舱有中国人二。雨至。
卅一日,朝,船抵上海。再宿东和洋行。午后佐原氏来。
十一月一日,午后至邮船会社访永井禾原氏,告以伊吹山氏病状。访船津氏。复至东本愿寺,以藤分氏书函交付松原氏,去。访文芸阁及佐原氏,均不在。至同文会访井上氏,同至《亚东时报》馆访山根虎之助氏。归,人告以田冈氏过访,以余不在归去云。夜,佐原氏来,同至《中外日报》馆访汪康年氏,复同至丹桂茶园看戏,艺名七盏灯之少年名优,演技最绝妙。逾夜十二时归寓。
二日,至邮局,询书函寄达否,不得要领,归,至经家路桂墅里访田冈氏。东文学社数日前搬迁至此。谈不多时,即与田冈、小川二氏同至四马路玩花园,承二氏之款待也。观妓洪漱芳、沈桂云,出。至一书馆,听众妓唱,复出。至洪漱芳宅。此夜偕田冈、小川二氏同宿吾寓。
三日,午后井上氏来,同赴张园之日本人天长节祝贺会,于园中戏场遇文廷式、井手、牧野三氏。偕田冈氏。归寓时,井上、山根、胜木、宫阪、柴田、安永等,已先在吾室饮酒,皆甚酩酊,殆不辨人理矣。胜木、安永、柴田先去,宫阪卧地板。余偕井上、田冈二氏赴领事馆邀宴,尚早,赴常盘舍,亦小宴。复赴领事馆邀宴。田冈、小川二氏先归。
四日,午前至邮局,复询书函之寄达否,仍不得要领。乃至邮船会社买汉口往返之船票。井手氏将于是日归日本,因至西京丸为其送行,亦未至,乃去。至沃尔谢、扫叶书房、《游戏报》馆,购诸书。复至邮局,查索数刻,仅得来书。再至西京丸,与井手氏叙别。午后,从来访之洋服店老板手中购绒衣上下一套,出,至文宝书局、格致书院购书,归,束装。夜十时上船,即访永井氏,烦请兑换银元。小川氏来叙别。安永、胜木、柴田、佐伯等赴南京,亦来。遇杉山、平冈二书生。又遇商船会社之金岛、香阪二氏,金岛氏自汉口来,香阪氏则正待携家眷赴汉口也。
五日,朝起,船与狼山遥遥相望。与杉山、平冈、香阪氏等共话。过江阴,日暮。近夜半抵镇江。夜与杉山、平冈二氏酌酒叙别。
六日,朝起,平冈、杉山二氏已去。船在太平府境内。其后一小时抵芜湖。日暮抵荻港。
七日,朝,船在马当矶。午后二时抵九江。晚抵武穴。此日阴,夜雨。
八日,朝八时抵汉口。至大阪商船会社汉局,晤前原支店长。复赴《汉报》馆,宗方小太郎不在,晤冈、篠原、清藤三氏。三氏谓,宗方氏尝有言,称彼当尽东道之谊云,因留宿。原田了哲氏来晤。午后至领事馆,晤濑川领事及三名书记生,归。夜,散策街中,途遇宗方氏,遂相伴过东肥洋行,归。
九日,雨。
十日,雨益甚。
十一日,雨犹不止。
十二日,由宗方、冈、篠原、清藤四氏陪伴,渡江至武昌,登黄鹤楼址,至自强学堂,承飨午餐。历观农务学堂、武备学堂,归。夜,香阪氏来。至邮局,晤桑原政、佐藤勇作二氏。至领事馆,领事不在。
十三日,午后偕四氏登晴川阁,登大别山,观伯牙台,归。夜,承商船会社飨以晚餐。
十四日,复偕篠原氏赴武昌,至花园山访原田氏,承飨午餐。于官书局购书。至农务学堂晤宗方、冈二氏,归。此日北风劲烈,大江波涛汹涌,渡航甚险。夜,搭乘商船会社大井川丸就归途,《汉报》馆诸氏及佐藤氏送至船中。
十五日,晨二时,船在黄州。日出,在武穴。昨日赴武昌时,似染感冒,以头痛发热故,午后服药就寝。午后五时,过安庆。
十六日,朝,过芜湖。午前十一时抵南京下关。平冈、杉山来迎。邂逅前原、金岛二氏。赁车赴科巷东本愿寺宿。遇一柳智成、长谷川信了、岩崎薰诸氏。午后至坊口、行口街等处。
十七日,午前偕平冈、杉山二氏谒钟山山麓之孝陵。途经明宫址时,谒左宗棠所修之方孝孺祠。午后,一柳智成氏陪伴,由雨花台赴刘公墩,复沿秦淮水至莫愁湖。由汉西门入,观翠微亭、斜月亭,访随园故址,归。
十八日,偕三井之修业生内田、高木二氏及平冈、杉山氏等,观鸡鸣寺、北极阁、钟楼、毗卢寺。午后偕一柳氏沿秦淮水至孔庙,过官书局诸书肆,归。
十九日,偕内田、高木、平冈、杉山诸氏游燕子矶,观岩山十二洞。于下关午餐,膻荤肮脏,难以下咽。归已午后五时矣。是日得知加藤高明、水野遵二氏来本愿寺。一柳、长谷川、内田、平冈四氏,夤夜复赴下关。
廿日,乘马车赴下关。十一时搭乘天龙川丸往上海。四小时后抵镇江。夜十时半抵江阴。
廿一日,朝,眺望狼山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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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为内藤湖南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初次游历中国时所记日记,里边有些材料未见载于内藤专为此行所撰写的《禹域鸿爪记》,可作参考与补充。
(2)应是人名,系内藤湖南失记。
(3)某外文书店名之译音,原文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