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突然有个日本青年到旅馆里来看我,我与他见了面、拿了名片之后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该青年名叫村上知行。村上君说,数年前他第一次来上海时,经某氏的介绍曾在东京与我见过面,我为他写了给在上海的朋友的介绍信。这么一说,健忘的我也多少有点记起来了。村上君不久便从上海来到北京,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三年了。

村上君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独身者,住在公寓里,与中国人交往,到中国人的饭馆里去吃饭,过着纯粹中国式的生活。

看来这位好学的青年已完全为中国的迷人之处、北京的迷人之处所吸引了。他现在是A新闻通讯部的记者,他说即便辞了这份工作,他光靠教授中国人日语也完全能够生活。

有天晚上村上君带我去看了曲艺表演。我们从东单牌楼坐洋车到前门外,讲定了价钱两毛。这是一段很长的路。沿着两边栽有开着花的合欢树的大街来到了正阳门。此门一般称作前门。北京的繁华都集中在前门外,大商店、酒楼、戏院、曲艺场、青楼……所有代表性的场所都在这儿。

在一家叫青云阁的市场的三楼是曲艺表演场。其格局与南方的茶馆甚为相似,场内的椅子等坐起来都很舒适,坐下后立即端来了茶和西瓜子。时间尚早,还没有什么客人进场。来这儿表演的大部分都是女艺人,唱大鼓。所谓大鼓,便是在前面置放一个直径约为五六寸的小鼓,一边用一根细细的棒槌敲打,一边说一段故事。有三弦和胡琴伴奏。大鼓艺术原发祥于山东,后来也流传到南方。大鼓中有一种称为鼓书的,其所说的故事本子大都有定规。这是一种中国的净琉璃,其起源年代可上溯到七八百年前,据说是中国现存的大众艺术中最为古老的一种。我喜欢大鼓艺术,在上海也常听。很多人都说,大鼓是北方的艺术,不到北京去难以听到出色的演唱,因此到北京来听大鼓,也是我期待已久的乐事之一。但是在青云阁所听的几段大鼓,没有一个人能令我鼓掌喝彩的。幸好村上君谙熟北京的大众生活,而且对大鼓也颇为精通,这以后我曾与村上君一起去听了不少的大鼓演唱,然而在北京还是未能找到一个中意的艺人。恐怕是和所有的艺人一样,唱大鼓的优秀艺人也跑到收入远比北京多的上海了吧,只在本地留下了些蹩脚货。

“既然已经来了,要不要顺便去打一下茶围?”村上君问我。我答说可以呀。

出了青云阁信步走去,这一带是花柳街。一家家都是妓馆。妓馆的门口挂着一盏盏写有妓名的门灯,如花一般。名字大都为“翠兰”、“玉珍”、“艳芳”、“翠卿”等。门口必有两三个男的出来应接。你要是不在乎跨进门去的话,男的便将你导入一客堂内。客人若在椅子上坐定后,站在屋外的男的便高叫一声:

“看客——”

于是在各个闺房里的女子便纷纷来到院子里,一个个按顺序走到客堂前站定,让客人看清后再走开。男的则站在门口一一掀门帘。时间很短。客人在所见的女人中……(原文删去)若无中意者,站起来一语不发走出去便可,不需担任何责任,你只是看看也可以。

客人若说第几个,那男的便叫那女的名字,立即有底下的人将你引到那女的房间,端上茶和西瓜子。喝着茶,嗑着瓜子,一边说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话,玩一会儿便回去了。这种花钱以前是一元,近来一般为两元。

这种游乐称为“打茶围”,乃是北京独有的,成了北京的一个特色。从日本来的人首先都会带你到这儿来见识见识。

看过两三家以后,村上君便带我去了一家他熟识的妓馆,这便是在陕西巷的“云香斑”。屋内虽宽敞,家具却极为陈旧,从其颜色模样来看,至少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村上君只有一条腿,另一条是假腿。但他只需一根细细的手杖便可行走自如。他靠着一条假腿曾登上过八达岭,踏上过长城,也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过看上去却是瘦削文静的青年。在走台阶时我很为他担心,便故意走在其后面护卫着他。走到一半,村上君回过头来笑道:

“没事的。”

我们一开始先到被称作千金小姐的姑娘房里去。这是村上君的老相好了。虽说是老相好,村上君是位君子,也不过是常来打打茶围而已,在房里为我行了一遍“看客”。

我选中了一个叫于雪芳的姑娘,她便领我们去了她的闺房。千金小姐和于雪芳都是十七岁左右的年纪,前者是南方人,说是苏州,后者则是纯粹的北京人。

房间相当大,熏得黑黑的。屋内放着衣柜、化妆台等,一个花瓶里还插着一小束假花装点着。

千金小姐对村上君说:

“你近来好一阵子没上这儿来了。”

村上君立即答道:“罗锅子上山,前短。”可千金小姐却不解其意。这时北京姑娘于雪芳替她答道: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我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村上君笑着解释说:

“罗锅子就是驼背,驼背人上山时从下面看的话,就是前短,也就是说前没有,这里引为钱短,即钱没有。我回答说因为没有钱所以无法来。”

“那后一句呢?”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说的是鸡虽然不小便,却各有其种种排泄的方法吧。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即使没钱,也总有各种办法吧。这是北京的一种歇后语。”

我们俩正在说话时,一只大老鼠贼溜溜地爬到了地上,捡起散乱在地上的瓜子残壳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两只,三只,四只……老鼠的数量在不断增加。肥硕如小猫似的老鼠在地板上窜来窜去。

“你养着老鼠啊?”我问于雪芳说。

“是呀,我喂些饭养着呢。”于雪芳回答说,显出了一副得意的神态。

出处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