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时左右,欧阳予倩与唐魏秋两人来。

“我们现在到易先生家去玩吧。”

于是一起走出了门,外面等着汽车。易先生,指的是警官学校的总务主任易建全氏。易先生的住所是在旧城外观音桥的附近,那一带是纯粹的老街,相当窄,汽车无法通行,于是我们便在中途下了车步行。到了那里,易先生已在门口迎候。易先生的家已十分古旧,但在老街中算是相当大的。我们被引入最里面的客堂,今天是星期天,易先生拟在府上请我们吃饭,同时叫来了很多戏剧研究所的老师和学生准备举行音乐会,有两三个老师和十来个学生已来到另一个房间,正在那里习琴弄笛。据说易先生本人也擅长音乐。

我们问了以后知道这所宅邸建于一百余年前,易氏数代居住于此。现在易先生的父母、长兄夫妇、弟弟夫妇及好几位弟弟妹妹等一大家人分别居住在这所大宅内的各个房间。在中国,广东也算是大家族制度最兴盛的地区。在易家大宅中存在着很多能体现这种传统制度的各种形态和仪式的东西。但是,虽然都守着旧有的家族制度,易先生的兄弟却都是新时代的人,长兄是法律家,底下的弟弟是政府官员,再下面的弟弟是美术家,所以在实际的生活中旧时代的遗习几乎已没有了。

在午饭的饭桌上,除了我们三人之外,仅有主人夫妇、易先生的嫂嫂、研究所的老师严工上氏和苏氏,气氛极为融洽。易先生的夫人和长兄的夫人都是新派的现代女性。在饭桌上谈到了广东人喜欢吃各种怪异的食物,我以前曾在书上读到过广东的妇女很喜欢吃一种长在稻上的禾虫,哪怕是丈夫死的时候,也得先把禾虫吃完后才放声大哭,便问道:“这是真的吗?”于是湖南人欧阳君立即回答说:

“这是真的呢。广东方言中有这样的说法:‘夫死夫还在,禾虫过期恨唔返。’以为丈夫虽然死了,可尸体还在,而禾虫过了一定的时节,想吃也追悔莫及了。”

两位易夫人可不同意这样的说法。

“欧阳先生是湖南人,所以说这样的话,这实际上是对广东妇女的极大的侮辱。现在即使是我们也绝不吃禾虫。不信你问问他。”

易先生只是“哈哈”大笑,对夫人是喜欢吃禾虫还是讨厌禾虫不置一词。

饭后在前面的大房间里演奏了音乐。苏先生是一位谢了顶的老人,据说是拉胡琴的广东第一高手。严先生是弹奏三弦的名家。易先生也加入其中,大家都各操多种乐器,还有一种大提琴经过改良的新乐器。演奏了欧阳予倩君的新作《杨贵妃》和林黛玉的唱腔《潇湘琴怨》等,两位年轻的女学生交替演唱。中国的古典音乐中有一种幽婉的情韵,表现的是古代生活优美的一面。宫廷妇女的荣华,深窗佳人的恋爱,这在历史和文学中都有描述。听这些音乐时,脑际就非常直观地浮现出这些古代优美生活的原本情景。

听了两个小时左右的音乐后,我与予倩君两人先告辞了。原先说好的,予倩君今日要带我去荔枝湾。

我们从易家大宅沿街走了约一公里。这条街正在进行城区改造,两边建造着气派的住宅楼。沿这条街一直走到边缘地带,这里有条小河,上面架着高高的木桥。桥边停泊着很多有布篷的舢板,正在招呼着客人。予倩君似乎已来过好几次了,叫了一条熟识的舢板船登了上去。

小河里浑浊的河水似乎是凝滞不动的,河边是一排古朴的民宅。这一带还有很多举行船宴的称作“紫洞艇”的船。小河与几条分叉的支流交合,不时可见到一座座高高的木桥。河两岸树木繁茂。离河岸不远处有一处竹林环抱的警局派出所。也许今天是星期天的缘故,不少游客在河上泛舟游览。随着船往下游方向划去,河面逐渐宽阔起来,游船也多了。还有很多为当地特色的粥船。浑黄的河水冲刷着黏土的河岸。河两边是平野,河堤上高大的榕树伸展着繁茂的枝叶。这景色虽然平淡无奇,却漂荡着一种古朴而隽永的情趣。

荔枝树上的果实还稀稀零零地残留着一些。据说这边的水乡更为开阔,且河边到处是荔枝树,到了五六月份的季节,皮色发红的饱满的果实低低地垂下来,可从船上摘来吃。荔枝湾的地名即缘此而来。

荔枝这种水果近来已是很普通了,也曾以冷藏的方式出口到日本。可不知何故这种果树只生长于广东地区。自古以来中国一直将荔枝视作珍品,曾留下各种传说。有说是杨贵妃奢爱荔枝,曾以快马从广东番禺运送到遥远的长安,然而往往在途中便腐烂了,享极荣华的杨贵妃也无法一饱口福。

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因反对王安石而被贬谪到广东省的惠州。这位诗人的官场失意使得荔枝更加名声大振。东坡显然甚为喜啖荔枝,留下了数首咏荔枝的诗。初尝后他写道:

食荔枝

罗浮山下四时春,

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

不妨长作岭南人。

荔枝在五月中旬开始上市,六月最盛。初上市的时候,在广东一带一磅为五六毛钱,到上海就升到了一块钱三颗的高价。因为荔枝鲜嫩,含水分多,无法长久保存。要是在唐代冷藏运输就很发达的话,杨贵妃一定会欣喜欲狂吧,可惜那时还没有。近来荔枝已出口到海外了,因此到乡村去的话,可见到一大片一大片上等的荔枝园,荔枝的种植十分兴盛。

中国历来将荔枝视作果王。我们这些人也许是还未吃惯的缘故吧,倒并无如此之想。不过剥开厚厚的表皮后,这水淋淋的果肉,如同宝玉般的玲珑剔透的果色,馥郁的芳香,就能让你理解中国人何以会对它如此心醉。荔枝成熟后,其红色会如鲜血一般一直渗染到表皮,里面玉黄色的果肉上也会染上点点红色,给人一种亮丽明快的感觉。就如同在中国受推崇的食物必有滋养补身的效力一样,据说荔枝也具有同样的营养价值。其究竟含有怎样的价值虽难以判定,但荔枝那醉人的香味令人联想到飘飘的仙女。而且那冰清玉洁的果肉,立即会使人想到美人的肌肤。在粗糙的、硬硬的果皮之下突然绽出了包含甜汁的果肉,这里确实蕴含了神秘和处女味。

因是星期天,游人中学生最多。穿着制服的中学生正勇猛地划着船,有不少船则是满载着女学生。有夫妇一同来的,有朋友结伴而来的,还有才子佳人缠绵细语的场景。从我们船边划过的一艘小船上便是这样的一对男女,男的弯着身子凑近了女的脸正在说些什么。

“村松先生,刚才那个男的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只听清了一句。……将来我们俩……”

予倩君说着大笑起来。

来到了一段较宽的河面上。岸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底下有一座小祠庙,一个老妪坐在祠前。墙上写着“拾花仙院”。这名字挺有意思,引起了我的兴趣,便将船靠了岸上去看看。老妪是看守祠庙的,在卖着灵签。予倩君和我各抽了一签,我得的是“凶”:

深山水盛少人知,樵子谈心根往迟。

利害不明终踏险,窥人虎豹暗相随。

船到下游,两边的房子都造到了水中。先建一个距水面一丈高的台架,再在上面盖房住人。再划行不久便来到了珠江干流。江上停泊着无数的民船,人们便生活在船上。舢板划到平流时,正是退潮时分,刮起了风,小船就仿佛一片树叶似的随着浪涛上下颠簸,颇为危险,便立即又划回到原来的河口内。

我们舢板上的船夫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黑布衣,身上什么装饰品也没有,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脸却长得很端正,健康的身体、纯朴的性格,谁见了都会起好感。

予倩君给我讲了个滑稽的浪漫故事。有个从上海来的美国归来的青年偶然坐上了这个姑娘的船,首先被她的纯真所吸引了。然后再看那姑娘,觉得她一切都美。那划桨时的姿势,手脚的力气,肩部的曲线,垂在脑后的长发,在他看来一切都成了伟大的发现,成了一种魅力。从此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每天到荔枝湾来坐她的船。有一天他跟着姑娘来到了她与母亲同住的在河边的简陋的小屋,她们宰了一只鸡请他吃饭。青年后来向朋友们夸耀说他从来没尝过如此的美味。到了后来那青年终于开口向姑娘的母亲提出要与姑娘结婚,结果被婉言拒绝了。那母亲说,姑娘上面有一个姐姐已出嫁了,眼下家计就要靠母女俩共同劳动来支撑,所以不能让她出嫁。这位在上海曾与女演员一起风流过的青年人竟被一个广东的船妹子拒之门外,尝到了失恋的滋味,于是便悄然地回到了上海。

这里船都叫艇,船妹子叫艇妹。

“我正在考虑创作一出以艇妹为题材的戏曲,可还未写成。”予倩君说。

河上有几十艘卖粥的船。粥是广东名食之一。我们也划近了一艘粥船,买了鱼生粥吃。将鲩鱼的生鱼片、花生、鱿鱼干、葱、芫茜、薄脆等各种作料放入碗中,再盛上滚烫的白粥就成了。虽说是粥,却极为鲜美。在广东夜深之后,在十字街口或是幽暗的小巷内常可听到有人在叫卖:“鱼生粥——”

又划到了原来的泊船处。有一家叫荔枝园的茶馆,我们在那里下了船进去喝茶。茶馆前有一个很大的池塘,但房屋和树木都已破旧芜杂。

荔枝一湾凉入梦;

香风三径憺忘归。

这是汪兆铭(1)题的对联。在潮湿的庭院里,一种叫龙牙花的艳红到有些发黑的花刺晃晃地盛开着。

译自村松梢风《南华游踪》,大阪屋号书店193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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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汪兆铭,即汪精卫。兆铭为其名,精卫为其笔名。在中国多以“精卫”称代其名,日本人则多称其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