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的常识中往往具有我们的常识中所不具备的东西。要是习惯了后,倒也并没有奇异之处,但在一开始的时候,往往会有感情上受到伤害,或是彼此间难以沟通的情形。我在拙著《中国漫谈》中曾试着解说过中国独特的诸如习惯、性格、常识一类的世相,这次也将在南京的所见所闻略举一二介绍给诸位。

有天晚上我与中国人T君照例到书场里去听戏。那天晚上很暖和,场内有几百个人,不免有些闷热,我便与T君将外套脱了与帽子一起放在旁边的空凳子上。然后买了晚报,读过之后搁在了帽子上。过了一会儿,从那儿走过来一位男子,年纪约近五十岁,戴着眼镜,穿着呢料的中式衣服,带着呢礼帽,举止得体,气度甚好。他想要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时,不巧凳子比较脏,凳子上有泼翻的茶渍和杂乱的瓜子壳。于是他不打任何招呼,拿起我们所买的报纸去擦凳子。看他的神态,似乎全不管这是别人买的还是由谁丢弃的,若无其事地擦完之后,再把弄脏的报纸像原先那样盖在我们的外衣上。反正是已读过的报纸,你要拿去擦倒也算了,而把弄脏的报纸再搁在衣服上却未免太过分了,T君瞪了他一眼,随手将脏报纸扔到了地板上。

本想见此情景那男子会觉得不好意思,结果大错。

“你干吗把报纸扔了?”他对年纪比他小二十岁左右的T君斥责道。

“脏了,所以丢掉。”

“你不能把别人特意放上去的东西随便扔掉。”

“这是我们买的报纸,要扔要怎么的随便我们。”

“我不是问你这个,你的态度不好。”

“你招呼也不打随便用别人的东西就好吗?”

“这个我不知道,总之,你当着我的面把我特意放上去的东西扔掉太没礼貌。”

T君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少壮官吏,而且不像一般的中国人,脾性颇为暴激,如此自然受不了,于是立即引发了一场大吵。台上唱的什么全都听不清,一时间乱成一片。我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我想再怎么样总没道理训斥我们吧。不料那男子竟公然有理地提高了嗓音来驳斥T君。当然T君不会输给他,尽管如此却也没有赢他,令人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更令我费解的是,那男的神态似乎始终以为是有道理的。吵架的结果是不分胜负,各有输赢。

类似这样的事例,我来到中国后常遇到。上述的经历若说给中国人听的话,问他们谁对,他们自然会回答,不可能是那个男的有道理。然而一旦发生口角或吵架的话,就未必是有理的人得胜了,这真是颇为奇妙了。道理什么的说到哪儿都可以拉出几条来。一不留神就把问题转到别的方面去了,本来有道理的一方稍一失口,弄到最后反而得向对方道歉,世上往往有这样的倒霉事。

有个人每天坐黄包车到同一个地方去,这段路通常是两角钱。有一天有个年纪很大,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老车夫来拉客,这个人出于同情就坐了他的车,结果所花的时间是往常的三倍。到了目的地他取出了两角钱,那老车夫却不肯接,说是给三角钱。

“别说傻话,我坐比你漂亮、比你快的车也只是两角钱。”

于是老车夫说了这一番话:

“我跑得要比别人多,哪怕别人是收两角钱,我必须得收三角钱。”

老车夫说他跑得多,意思是时间跑得多。他们心目中只有自己而绝无别人。

外出时刚走到门外,在那边兜客的黄包车一眨眼之间就奔到了你跟前,把车直停到你脚下。你要坐他的车自然没什么话,你要是说我不用车,他就会满口怨言。“小气鬼!”“让人白跑一趟。”人家并没有叫车,是你自作主张自己跑过来的,随便把车停在别人跟前,妨碍了他人的行走。但车夫全然不考虑这些,他只是责怪对方不近人情,因而嘴上骂骂咧咧的。这种观念真难以改变。

茶馆里年长男人的这种行为,真正有教养的人自然是不会做的。但是在别的国家里,不管有无教养,这样的事情是绝不可能有的。黄包车的自作主张随心所欲倒还有点黄包车的味道,自有其讨人喜爱之处,但整个来说,中国的国民在牵涉到各自个人的情形时却是受个人主义哲学支配的。在另一方面,好的个人主义弄得不好就会滑向如上所述的自私自利的自我主义。以常识难以理喻的事,其根本缘由还是在于个人主义。

经济上的个人主义会产生极端的自由竞争。东方饭店的门前总是停着七八辆黄包车以等待客人。这边的黄包车与朦胧车不同,都是涂成黑色的上等车,他们每天拉车到此来拉客做生意,同时向旅馆的老板和茶房进贡若干资费。他们虽每天在同一地方干活,彼此间却没有任何管理和协定,在工作上完全是自由竞争。有一个客人从大门出来,所有的黄包车便一齐冲向他展开激烈的争夺。客人若说不知所措举棋不定的话,就会遭到你拉我夺,连动都动不了。在这种时候,他们不会以抽签的方式来决定先后,在任何地方都只重自由竞争。火车站的黄包车也好,马车也好,汽车也好,都是同样的情况。同样也没有车资的规定。

个人主义是中国国民性的显著色调之一,那么这个人主义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呢?这来自于政治组织的影响。中国这个国家过于庞大,政治上的管理总无法深入及于每一个个人。个人无法受到国家在法律上的完全保护,那么与此相应的,他们也不会完全受法律支配。在这种缺乏安全感和自由放任并存的民众生活中,自然就会滋生出个人主义的道德和习惯。中国的强点和弱点皆在于此。与历来民族上的兴盛发展相反,国家组织的功能却甚为薄弱,其理由亦在于此。所谓国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在薄弱的国家里建立起强大的组织机器,因此它是一场国民的觉醒运动。不久待到政治组织体系完备,法律能完全支配个人的时代到来时,中国的国民性也会自然地发生变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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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南京的时候还是菊花盛开之际,不知不觉间菊花已经凋零,柳叶也纷纷飘落,人们已穿着毛皮衣服在行走。

早上经过城门时,见城楼的屋顶上已积着厚厚的晨霜,在旭日的照射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辉。已是冬天了。

东方饭店里住着两三个日本报纸的特派记者。南京只有一家叫作宝来馆的日本旅馆,我时常去那儿洗澡。这家旅馆在上次南京事件(1)中曾遭大肆抢劫,如今却已恢复原样,生意不错了。我上次来南京时曾在那里下榻,与店主也是熟人了。店主已是年逾六十的人,喜好古董,将多年收集的珍品满满地放满了一房间,结果也在南京事件中遭到劫夺,店主现在说来都是一脸的惜情。听说此人原来从事园艺,出生于东京的团子坂,三十几年前以园艺师到南京来,终于落根于此。

南京事件以后居住在此的日本人的数目骤减,尽管这样,现在还是有七八十人。有三名医生。还有一所小学,有四名学生和一名老师。

我在南京结识了很多新的中国朋友,有军人、官吏、新闻记者、公司职员和教师。这些中国人对我都非常友善。他们对日本有各自的理解,或者是试图理解日本。我在南京除了看到贴在砖墙上的红色标语纸外,一点也没感觉到排日的行为或排日的情绪。

某日早上,我坐上了从南京车站驶往上海的快车。右边的城墙在不断地往后退去,不一会儿来到了玄武湖畔。我想起了上一次来南京时,正是黎明时分,透过列车的车窗慢慢地望见了这一泓湖,这一片城墙,心中一阵感动。有点混浊的湖水,绵延不绝的城墙——多么雄壮的梦幻般的场景啊!

“南京哟,再见了!”

我在心中暗暗地叫道。此时湖畔已渐渐远去,列车驶入了紫金山北部的山阴之中。

出处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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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京事件,指1927年3月在北洋政府军撤离南京,国民革命军入城之际,在南京发生的中国军民掠夺、袭击外国人(包括领馆、学校和住宅)的事件。作为报复,停在长江上的英国和美国军舰向南京市内开炮轰击,死伤千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