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M君夫妇一同坐上了上午八点五十分从上海开往杭州的列车。M君穿西服,其夫人穿和服,我则穿中式的衣服。一行三人的服装分别由和汉洋组合在一起,三人不觉相视而笑。坐的虽是一等车,车却是又旧又脏。在一等室外,除我们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乘客。执行列车警卫的宪兵一行十余人来到了一等车厢。这些宪兵在车厢内高声喧哗着,将吃的瓜皮果屑随意吐在地上,背着刺刀枪在车内横行阔步旁若无人,实在令人生厌,但我们也无呵斥外国宪兵的权力,只得默默地望着他们。

车内就是这个情形,而沿途的风景则四季都是美不胜收。车窗外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田园,看不见山影。不时可看到纵横的河网。上次我坐火车去杭州的时候是春天。紫云英装点着大片的田园,杨柳绽出了嫩绿的新叶在风中摇曳。如今已是秋天了,风物多少有点寂寥,但这是江南独有的充满柔情的景色,因此并无凋落的伤秋之感。

M君在亲切地回答着夫人的问题,热情地指点解说着窗外的景物。他夫人非常年轻,来中国虽有几年了,但去上海以外的地方旅行这还是第一次。夫人长得很娟秀,个子小巧,肤色白皙,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我从神户启程来到上海时,本来只打算从上海一路游到南京,但M君见了我之后立即劝诱我说:“去杭州吧,Y君也在那儿等着你。”Y君是M君的老同学,今年夏天出任了驻杭州的领事。这位Y君在我上次来中国的时候成了很投缘的朋友。后来我从M君夫人的口中了解到,我若去杭州的话,M君当然陪我一起去,连M君的夫人也准备一同前往。结婚还不过一年半两年左右的这对夫妇,还一直未曾有机会一同去中国的乡村旅行,而且M君不久将从O新闻上海支局长的现职调回到大阪总社荣任要职,所以错失了这次机会也许一生都难以弥补。这么一想,我便调整了自己的日程,决定陪同M夫妇一起去,我觉得这是自己的命运。

M君毕业于上海的同文书院(1),在中国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他对中国知之甚详。他的性格既适于做新闻记者,又带有几分诗人的气质。因此他同时具有机智敏捷的头脑和动辄易变的情感。而且久在中国,他对中国的环境已经厌倦了,逐渐失去了对外界事物敏感的反应,一切都难以引起感动,他对中国的现实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基于他多年新闻记者的阅历,他尤其对中国的政治及政治家,几乎难以产生一点点的尊敬和信赖。但我认为这是由于他对中国过于了解,而反过来对中国以外的各国政治和政治家的了解就相对较少的缘故。他不久回到日本后,在日本也一定会感受到在中国已尝受到的那种对政治的厌恶感。

松江、嘉善、嘉兴……只有这些大站映入眼帘。松江以鲈鱼著称,为江苏省的一市,而嘉善则已属浙江省了。火车在古老的城墙外穿行而过。丘冈上耸立着壮伟的古塔。砖垒的城墙上不时已出现一处处颓圮,长出了灌木和杂草。城外的街市必沿河而筑,河上帆影片片,桅樯林立。

临近杭州时,火车穿行在低矮的山地间。来到这一带时,黄栌树的红叶实在令人陶醉。山岭上,村落间,映入眼目的皆是黄栌树。我是这次到杭州去才初次领略到了黄栌秋叶的美。依光线角度的不同,它会变换出各种各样的颜色,其色彩的绚丽鲜艳毕竟是其他的树木所无法相比的。据说能从这种树上采集到蜡。

下午一点左右车到杭州。车窗外是几乎都遭破坏的城墙,车缓速在城外开了一会儿便抵达了车站。下了站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红砖楼房的柱子上用油漆书写的标语,如“打倒帝国主义”,“肃清军阀余孽”,“惩办贪官污吏”,“判除土豪劣绅”等等。

我们坐了黄包车前往日本领事馆。穿过市区来到了西湖湖畔,这一带有很多旅馆,湖畔形成了一片公园式的绿化地。草坪上,长椅上,系着领带的青年人正与剪着短发的姑娘甜蜜地低声细语。有好几对这样的青年男女。湖面上弥漫着浅黄色的烟雾。黄包车在湖畔平坦的大道上快速奔驰。路边多为旧建筑,房屋的围墙上、墙壁上书写着与刚才差不多的宣传标语。也有的在“三民主义就是……”、“国民党是……”之类的题目下密密麻麻地写着数千字。

日本领事馆位于宝石山麓,建在临西湖的一处高地上。在其上保俶塔犹如一杆枪一般地矗立着。我们事先没有通知便径直而来,但领事Y氏还是非常高兴地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与Y夫人是初次见面。

M君、Y君和我三人竟都是同年,这也是奇缘。M君和Y君不仅是同一学校的同学,而且在当时就是极为亲密的朋友,学生时代一同到中国的内地去进行考察旅行,两人情同手足。

德富苏峰(2)在他的《中国漫游记》中曾述及他在杭州领事馆做客一事。

“予昔日曾记曰:‘欲求风流第一之领事馆,可谓无过于我杭州之领事馆。予夙无为官之念,然若在此奉职,却有在此做一个月领事之想也。然若不任领事,仅以食客寄寓此地,则更佳也。’十二年后之今日,予之理想遂得以实现,在此领事馆做食客。所谓如人意之事,盖为此耶?予何善之有,竟享如此福德!”

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向前展望,整个西湖尽收眼底。可是今日不知何故,天地间一片黄蒙蒙的,太阳光也是昏黄的,湖上的景象混沌一片。Y君和M君告诉我说此乃黄尘之故。我原以为黄尘仅限于北方,而南方有时也会受其侵袭。

Y君招待吃了午饭后,我们便想到岳飞庙一带去走走。Y君夫妇、M君夫妇再加上我五个人一同出了门。从门前信步往下走到湖边,有一舟船停泊处,已经给我们准备了小船。那儿是一个小小的湖湾,湖岸上排列着四五栋两层楼的古旧长屋。不仅旧,而且原来就是为出租而建造的,因此颇为粗糙,然而在前面的屋顶下等处却镶有雕刻,增添了一点雅趣。在脏旧之间竟有种不俗的格调。我说了这一感想后,Y君接嘴说:

“这就是杭州的特征呀,这一情景只限于南方,同样是中国,你到北方去就看不到了。”

他的神情似乎在说,你的感想甚得吾意。然后他又告诉我说,作为南宋文化中心的杭州的这种艺术情趣在现今依然延续着。

在领事馆的正下面,有一条堤道通往湖中一个叫孤山的大岛。这边是有名的白沙堤。其起点的石桥称为断桥。堤上为一平坦的大道,两边是一长排古柳,堤的长度据说有三华里,至少有一千四五百米吧。我们所乘坐的小船沿着白堤而行。有两个船夫,用小小的桨在划船。当船桨每划动一下时,便从水底涌起一阵紫色的粉状的湖泥。水有点混浊,看不见湖底,却可知湖水较浅。芥川龙之介(3)君曾将西湖斥之为泥沼,其缘由大概即在于此吧。但Y君对此却做了这样的解说:

“这些都是香灰,绝不是湖泥。西湖岸边有无数的寺庙,这些寺庙每天所焚烧的香灰便倒入湖中。几千年来所倾弃的香灰便在湖底堆积起来,以致造成湖水很浅。但涌起的并非污泥,而是非常洁净之物。你可以说它是自古以来人们信仰的遗物,也可以说它是渣滓,这任由人说,但它却极不简单。”

“别说傻话了,香灰怎么会积得那么厚,是污泥!”M君反驳说。

“不,是灰。不信的话你抓一把看看。”

“污泥呀!抓它干什么!”

正在他们争论是灰还是泥的时候,船已划近了孤山的一角。此处称为“平湖秋月”,乃西湖十景之一。在靠湖岸处有一座样式甚佳的建筑物。堂前有一株不知何名的古树,枝叶繁茂。堂内堂外置有些桌椅,可在此饮茶。我还记得上一次五月初夏来此地的时候,就在这棵大树下饮过茶。其后有一所称为国立艺术院的美术学校。船从孤山的正面经过,湖边的几座精美的楼馆堂榭在湖面上投下了倒影,可见浙江忠烈祠、中山公园等。还有一家老茶馆,上有用金箔书写的“壶春楼”匾额,别有一种风致。但是那茶馆的墙上又涂写着国民革命的宣传标语,毁坏了这古雅的情调;甚至写到了石桥的桥面和拱形的内面上。M君见此甚为愤慨,又开始痛斥当今的中国了。

“并不如你所说的那么糟。风景管风景,宣传管宣传,这样写着也无甚妨碍吧。”Y君又在做辩护了。

“怎么不妨碍?这样一来景色都被破坏了。”

“你的见解有些过于主观了吧。”

“不,我这是以常理看问题,而中国人则有悖常理了。”

M君和Y君又在船上争了起来。Y君在今年春天之前一直在济南供职。就在济南事件(4)爆发之前他被调回外务省,半年之后又被派到此地新任杭州领事。我还未见过像他这样从内心融入到中国之中、衷心赞美中国的人。Y氏看上去好像对政治并无很浓的兴趣,而是在热心地研究中国的艺术、调查各地的风俗人情,其结果便是对中国的优点悉数尽知,如数家珍。Y氏在济南的三年期间,对山东的古老艺术遗迹曾进行过专门的研究,其所带回去的发掘物的考证令全日本的考古学家都大为惊讶。这次来杭州赴任之后,立即深入到浙江各地考察旅行,对民情、交通、佛迹等都加以观察研究。作为一名领事,他在外务省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但从另一意义上而言,他可说是我国外交官中独放异彩的人物。在英美诸国的外交官中不乏像Y氏那样的人物,有不少人在领事任职期间发表了自己所研究的学术著述。然而在日本,这样的情形尚未有耳闻。

Y氏欲以终身从事中国艺术史的研究著述,不只是艺术,他热爱的是整个中国。不管是善也好恶也好,矛盾也好错误也好,只要是中国的现实存在,他都怀着无限宽广的胸怀去接触去了解。

“我这边也不断地接到来自济南的情报,据说即使这几天济南在夜间也不能外出,白天郊外等也不能去,还时时可闻枪声。杭州虽未有一个日本军人进来,但在杭州的日本人的安全程度却在有日本军队的地区之上。”Y氏对我说道。

他们两人都在中国住了二十年。对中国已失去了好感、动辄牢骚满腹的M君自有他的道理,对中国的事物产生共鸣的Y君也有他的道理,他们的厌和爱都是出自内心的,我觉得这就很好。

我们进了里湖,在岳王庙前下了船。在近湖岸边建有一座古老的牌楼,其正面有个很大的门楼。门前的两边有茶楼和菜馆,还有几家卖拓本的商店。茶楼内坐满了像是乡下人的穿着脏旧的茶客。

岳王庙的楼门和殿堂都颇为壮伟,但却完全是新的。岳飞的坟墓在庙的一侧,在角落上有一铁栅栏,内置被缚的秦桧的石像,因杀害忠臣岳飞而遗臭千年的便是这秦桧。

这时我突然想要小便,于是他们就齐声说:“尿在秦桧身上。”听说在秦桧的石像上小便是很早就有的习惯,但与南京朝廷和岳飞都毫无关系的我,并不知秦桧是个何等的恶人,一时没有勇气往他身上泼污,于是边躲到了岳庙内的树林中放了尿。

来到大门前,买了些拓本,又坐上了船往回行。在归途的船上,就岳飞和秦桧的是非问题展开了议论。这时叫我撒尿的两个人都做不了明确的判断。

回到领事馆,洗了澡,用了Y氏为我们精心准备的晚餐。餐桌上有西湖特产的莼菜和笋做的菜肴,颇为罕见。令人惊讶的是笋,尽管还是十一月初,这笋却并不是罐头的,而是大盘堆满的新鲜笋。据说已将粗约小指、长寸余的嫩笋挖出来做菜了。这样说来二十四孝中的在雪中掘笋之类的故事也就不再是什么奇迹了。酒是真正的绍兴酒,芳醇无比,连素不能饮的我不知不觉中也饮了好几杯。

昨日的黄尘已毫不足惜地被一扫而净,澄明清爽的阳光照满了整个西湖。我倚坐在二楼阳台上的藤椅上,贪婪地眺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白沙堤上的土带点淡红色,从领事馆的下面一直通往孤山。堤上有些女学生在行走。

领事馆正门前有一很高的石阶,其两边及前面的庭院里摆着数百盆菊花。现在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不知是谁栽植得这么漂亮,问了领事夫妇,他们答说是中国的侍者。这时一位年轻的妇女来到门前,领事告诉我们说这就是侍者的妻子,一看,是一位长得淑雅清秀的女子,一点也不像侍者的妻子,我们都大吃一惊。

今天本也是大家一起出外旅游的,正在此时日本租界的警察署长和夫人一起来拜访,Y夫人便留下来接待访客,其余的人出门。今天去灵隐寺,一行人坐上了黄包车。

沿着白沙堤往孤山行,Y氏顺途去访了那儿的被称为国立艺术院的美术学校。原来明年春天要在上海或南京举办美术展览会,Y氏想让日本帝展(5)的作品也参加展览会,便将此事与外务省商量,外务省的回复昨天到了,说是此事于日华亲善甚为有益,可随意与中方商议。Y氏今日便是为此事来访问该校某教授的,不巧具体负责此事的某教授为展览会的事去上海出差了,我们便离开了艺术院。

经过了昨日来过的岳王庙前,又离开湖畔向山里行去。与上一次来相比,道路大为改善,而且乞丐也没有了。上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每隔几十米路边就坐着乞丐,向过往的香客和游客强行讨钱,令人感到极不愉快。自民国政府执政以来,乞丐不去了,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可不知那些乞丐都到哪里去了,我稍稍有些挂心。

灵隐寺门前排列着些房屋。有座古老的山门,附近有几家菜馆和卖土特产的商店。此寺为西湖第一大寺,寺内相当大。一面有很大的石窟,里面刻有很多佛像。旁边还有唐代的石塔。两边有很多卖念珠和木鱼的露天小店。我给老家的母亲买了好几串檀香木做的念珠,挂在脖子上。不知何处的童子军,到这儿来郊游。参拜了大殿,看了一下五百罗汉。若沿后山攀登数百米,内有一处韬光寺,从那儿望出去的风景,宛如一幅楼阁山水画,这是我要推荐的一处佳境,但今日同游者比较多,没有上去便折道返回了。

从灵隐寺再沿山路步行去清涟寺。这一段几百米的路无比的幽邃。沿途可看的是竹林和红叶。清涟寺以泉水所养的鲤鱼而知名。在长方形的池中荡漾着极为清冽的泉水,沿着池的三面建有水榭式的平屋,房屋倒映在泉水中,极富雅趣。

我们继续徒步走回到岳王庙前,在那儿雇了小船来到了孤山。在壶春楼前下了船,在楼上仅要了一瓶老酒和面来当午饭。然后又坐了船往湖中行去。我上次来的时候曾去看了湖西岸的刘庄,其印象之深,至今未能忘怀。我说起此事,大家便说去那儿看看吧,于是小船向西岸划去。刘庄在苏堤的里面。这一带湖面清静之极。岸上有一片水杉林及各种树木,一处处红叶点缀林间。不时可见一座座临湖的别墅。

刘庄是其中醒目的一处,规模颇大。不过上一次来时已相当荒芜,这次却已是被彻底地修整一新,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别墅区内的正中间原供奉着一座气势不凡的庙宇,庙前临湖处修建了一座古老的牌楼,古风苍然的楼宇倒映在水中,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情韵。然而这次来一看,别墅已被坚固的水泥墙围了起来,新造了一座两层楼的房子,窗户上全镶嵌着玻璃。要是这还能忍受的话,那么令人惊叹的是,连原先牌楼的柱子也换成了水泥建筑。问了一下船夫,答说好像主人并未换过,那么也许是下一代接掌了主权吧。在大门处系舟上岸,入内去参观了一下,几乎到处都经过了改造,昔日的踪影已荡然无存。从园内的池塘中原有一小河注入湖中,小河沿竹林潺潺流过,河上有一苔藓苍郁的石桥,婀娜多姿的垂柳随风摇曳,此情此景令人难忘。可是昔日的竹林已被掘去,变成了西式的花园,河流变成了用水泥修建的水渠,被设计成毫无自然曲线状的坚硬样式,古老的石桥也变成了新的水泥桥。我大失所望。这种情形不只是中国有,在日本和其他地方都有,但想来却令人感到伤感。西湖的一处名建筑遭到了彻底的毁坏。

不过当我独自在此愤懑哀叹的时候,M君都全不在乎,到处都对着太太“咔嚓咔嚓”地拍照,显得很愉快。

从刘庄我们又坐船驶向三潭印月。湖中有三座石头的小圆塔,呈三角形等距离置于水中,只有顶部露在水上。像是游游荡荡地浮在水面上似的。其不远处有一几乎与湖面同样高的岛。岛上有亭台楼阁,有小桥流水。仅是九曲状的石桥就令人觉得风情万种。穿过岛后,又坐上了船,驶上了归途。

西湖的景色怎么看也看不厌。它体现了自然与人工融为一体的极致。西湖的美一半在自然,一般在其建筑。这里沉淀着几千年的历史文化。一木一石皆蕴藉着古人的精魂。

晚饭后我独自出了领事馆,沿湖畔的道路向北漫步而行。暮色渐浓,来往的行人稀少。但不时也有汽车从我后面急驶而过。好像是到前面新新旅馆去的客人。

道路一直紧靠着湖边。右边不远处是山,山下有数处寺院。在静谧的暮色中传来了木鱼的敲击声。行约一公里,来到了新新旅馆。我稍稍站在远处凝望着这家旅馆,回想起逝去的往昔岁月。石门,楼房,正门前的阳台,一如往昔。有几个欧美来的男女在电灯下用餐。

六年前我带着在旅途中结识的她来到杭州,在此旅馆中曾度过了几天短暂的欢乐时光。我还记得那时我们下榻的三楼那间房间。稍离旅馆处,在临湖的道路边上,有几个木质的长椅。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点燃了香烟小憩一会儿。长椅也一如往昔。我曾和她两个人坐在这长椅上静静地谛听着从幽暗的湖面上传来的凄婉的胡琴声,仰望着闪烁的星星细声私语。那时未曾想到我此生会再有机会重访这里。我与她的关系,如同在天空中飞逝相遇的星星一般,只是短瞬间的一场梦。我现在甚至连她所居何处也不知道,也失去了打听询问的兴趣,但即使是这样的一个往昔的恋人,就在我回想起来的时候,仍依然保持着美丽、年轻、活泼的印象。

夜幕完全降临了之后,我走回到了领事馆。

那天夜晚市区里发生了火灾。

第三天是星期天。湖面上浮荡着无数的游船。就像一群水虫似的在左右蠕动。

今天计划去攀登五山。从领事馆下面的湖边坐小船出发,横渡过约两英里宽的湖面来到了静(金)波门。这是一座水门,河渠纵深地流向门内处。其附近的景色颇有特色。在河渠上架着一座高高的木桥。桥堍下有一幢农舍般的两层楼房。周围是繁茂的竹林。水上凫游着一大群鸭子。

河渠的两边是一排黄栌树和柳树。在阳光下黄栌叶变幻出各种颜色。附近多桑田。沿河渠一直向前划去,来到了一个村庄。河岸边村妇们正在捣衣洗濯,河渠到此是尽头了。我们在一处写着“西莲古社”的小祠堂前弃船上岸,然后穿过村庄。正在修建宽广的道路,城墙正在被拆毁。我们走过土垣间狭窄的小路。路渐渐向山上延伸,这儿已是五山的山麓。

登上山顶并不怎么费力。山顶上整个一面都是奇岩怪石,山峦为一片枯草所覆盖,一棵树也没有。此处为所谓五山第一峰。稍微下面一点的山腰上,可见城隍庙的屋顶和外墙。

从这儿往下看,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杭州市区,左面可俯瞰西湖的全景,右边则可远眺浩浩荡荡的钱塘江。隔江还可遥望烟云笼罩中的会稽山。与我们所伫立的山峦紧密相连的是凤凰山。据说南宋的宫殿即在此山上。Y氏告诉我们说,他也曾到那里做过旧迹的踏访调查。传说金国的皇帝派了画师出使到南宋去,命他将西湖的全景图画下来,后来他见到的西湖图景远胜于他的耳闻,便立即取笔写下了“立马五山第一峰”之句,起师南征了。

下了山来到城隍庙,那天恰逢“缘日”,庙内满是参拜的人群,都是些脖子上和手上挂着佛珠的老人和女孩子。庙堂内一片香烟弥漫,几乎要让人呛出眼泪。正堂后面还有两三个堂。

国民政府为了要打破迷信,贴出了布告禁止此类祭祀活动,但毫无效果。宗教这东西,从局外人看来全部都是迷信。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基督教也好,道教也好,佛教也好,都大同小异。国民政府的新思想家们仅将道教和佛教认作迷信,这就大谬了。若要禁道教,同时也应该禁耶稣教。

最里面的一个庙堂里,几个年长的老人正在咏诵着什么,周围挤满了一大群人在围观。看客中也夹杂着剪短发的美丽姑娘。

出了庙,走没几步,在一处远眺甚佳的地方有家茶馆。便一起走进去小坐片刻。不一会儿,刚在城隍庙内遇到的一群女子也进了茶馆,在距我们不远处坐了下来。其中有一个格外漂亮,她穿着黑色缎子的绣花衣服。在中国从前的小说中,必有城隍庙的“缘日”时青年男女相逢结缘,或是良家美女被豪门弟子看上后遭受调戏迫害之类的故事。这些年轻女子倒是甚若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可惜这儿没有与她们相般配的青年男子。

走完了下山的坡道后来到了市区。这一带旧日的风情浓郁。街上有好几家卖当地名产伞的商店。我们买了几把上有图绘的太阳伞作送人的礼物。从小巷来到了主要大街,这条大街在市区改造中已变成了一条很宽的通衢大道,街两边林立着漂亮的新式商店。浙江省是中国财阀的根据地,省府杭州的街市新貌反映了当地经济实力的增长。新建的浙江国货陈列馆等很气派的建筑业已近于完工。

我们逛了古董店、照相馆等数家商店后步行回到了领事馆。

当天傍晚坐了五点的火车我们踏上了归途。Y氏夫妇一直送我们到了火车站。

火车中空气很混浊,而且车速很快,车厢剧烈地颠簸,令人感到很不快。M君夫妇俩面对面地坐在可供四人坐的座席上,中间有个小桌,我则坐在通道对面的座位上,一个人占一个小桌。我取出一本书来读,想借此消磨时间,但头很沉,读不下去。M君也说头痛。

M夫人躺在座席上,过了一会儿直起身来说想吃点什么。我和M君在出发的时候已吃了早晚饭,那时M夫人没有吃。但M君脸上立即现出了若与夫人一同进餐的话一天十次也不厌多似的神情,立即赞同夫人的提议,叫来了侍者吩咐了吃饭的事。他问我吃不吃,我说不吃。侍者端来了饭菜和咖啡,M君夫妇开始了幸福的晚餐,只有我像个性格乖僻的庶生子似的,坐在他们对面的窗户边,用手支撑着脸颊,呆呆地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

我想起了Y领事告诉我的一件事。我上次来中国时曾与之交往很深后来又遭背弃的S——此人我曾在小说《上海》中作为主人公——已到天台山出家为僧了。Y氏是前几天去S的家乡舟山列岛一带旅行时在当地听到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曾以上海的名妓做妾、在游乐场内名声很响的S在去天台山做和尚之前曾与我有很深的关系。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S的事情。

M夫人又躺下了,M君孤单一人,便拿出了牌来算命。

“是7呀,7,村松君,下一次跑马。”

M君突然叫了起来,一会儿马上又“嚓啦嚓啦”地拿牌算了起来。

出处同前

* * *

(1)同文书院,全称为东亚同文书院。1898年6月成立的、旨在促进东亚大同的东亚文会于1899年在南京创设了南京同文书院,翌年移至上海,改称东亚同文书院。旨在为日本培养谙晓中国的人才,同时也吸收少量中国学生。初属专门学校,1939年后成为正式大学。此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日本在中国推行扩张政策的工具。

(2)德富苏峰(1863—1957),日本具有国家主义、保皇主义倾向的政论家、历史学家,曾于1906年、1917年两度来中国旅行,会见了袁世凯、段祺瑞等政要,1918年出版了《中国漫游记》。支持日本政府的对华扩张政策,二战以后曾被定为甲级战犯嫌疑人。著作无数,晚年完成《近世日本国民史》一百卷。

(3)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近现代名小说家,以《罗生门》等知名于世,1921年来中国旅行,著有《中国游记》。有岩波书店出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十二卷。

(4)指1927年5月和1928年4-5月,日本田中义一内阁为阻止中国北伐军北上,两次出兵阻挠,并占领济南,酿成严重血案。

(5)帝展,由日本帝国美术院主办的展览会,1919年后每年举行一次。1946年改名为“日展”,1958年取消官办性质,成为法人团体,每年秋天举办美术展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