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本身是一座小岛,而围绕着它的海湾,便是所谓的鹭江。厦门岛北部,隔着鹭江有一个叫“集美”的贫穷渔村。四五年前,这个小渔村突然出了名,原因就在于集美学校的建立——尽管只是简单地借用“集美”这一地名,但集美学校的确是个好听的名字。虽是私立学校,但它包括了小学、初中、工科学校、师范学校、高级师范学校、高中,甚至女子高级小学等。据说,明年在厦门的名寺即南普陀寺附近的很大地区——我曾去过那座寺庙,当时我曾在那多石无树、野生龙舌兰繁茂,而草里热气逼人的夏日荒路上走了许久。没错儿,一定是那附近——还将建商科、工科和文科的大学,并且今年已经开始了招生工作。如此大规模的私立学校,完全是由个人经营的,并且经营者也是中国人——陈嘉庚与陈敬贤两兄弟,据说他们才三十五岁左右。

正如明末清初时,福建省(主要是厦门附近以及漳州、泉州的农村)大批的人为躲避战乱与饥荒涌入台湾一样,现在许多人打算“下南洋”去赚钱或定居。厦门的客栈中总是挤满了这种人,也就是所谓的“华侨”,他们等待着去南洋的船只。其中大部分人,不用说去南洋的船费,连住客栈的钱都付不起。这些人只能依靠掮客(这已成了一种职业)——虽然尚不知自己能否被雇用,但也先以估计的工资作抵押,像牛马一般被他们转手倒卖,渡海而去。据说,那些没能上船出发的人,甚至被称为“废人”。那么残留在厦门的苦力,自然也只有别处苦力的一半力气了。而厦门地区的语言,也因此成了南洋诸岛的苦力们的通用语言。在这么多的华侨之中,虽不知是否有千分之一或千分之二的比例,但终究有积累巨富、衣锦还乡之人。他们就在与厦门岛遥相呼应的风光明媚的鼓浪屿上,建造了许多别墅。鼓浪屿已成为各国共同的居留地,在其景致秀丽之处——或是近海之山阴,或是俯视大海的巨岩之麓,或是可从附近林梢中一览厦门街市光景的高地,均建有顺应地势、向公众开放的精巧庭园。在这些庭园附近,常可见到漂亮的别墅。有的是洒脱的西洋风格,有的则是中西合璧、风格华丽。正是它们,使整个鼓浪屿看上去像座巨大的公园。考虑到这些别墅大半是成功的华侨所建,这些建筑又随处可见,因而一定更助长了“南洋热”。

某天夜晚,我曾踏入其中一所别墅的庭园——是在月夜的海边散步时碰巧经过的。这所位于山阴的别墅庭园的通路,是一个人造的、仅能为人所通过的洞窟。一出洞口,便是一座约有两间房子长的石桥。来到石桥上,伴着夜间清冷的空气,幽幽荷香沁人心脾。这所庭园的主人并不是下南洋的苦力,但也是在南洋取得了某项事业的成功。听说不日将是其花甲之贺,已请了广东的烟花队以及上海的戏班子,家里正忙着做诸如腾出书房作客厅以及准备舞台之类的工作。

某日,我又参观了名为“观海别墅”的庭园。诚如其名,它建于海角,马蹄形的庭园四周建有炮垒之类带枪眼的短墙。为了观看外面滚滚而来的波浪,胸墙内侧修了三合土的人行道,约有两米宽、三百多米长。庭园里有许多花坛,风格活泼明快。草坪上有三四个男人正在干活。带我来的是这家主人的熟人,我们就一块儿在乌木、紫檀木及大理石所造的客厅里喝了茶。这家主人也是白手起家的华侨,目前已有三百万元的财产。他看上去干练爽朗,年近五十而身体健壮。两个手持球拍、不满二十岁的青年,正从客厅前面的阳台向园中走去,据说他们是这家主人与其南洋土著的妻子所生的混血儿。“观海别墅”的主人现在在南洋仍有几处制糖公司。我们的闲谈愈发深入,渐渐聊到了集美学校的陈氏兄弟。传言他们也是暴富的华侨子弟,父亲原为苦力,后来做了导游,更取得了一个欧洲人的信任,结果一点一点地获取了这个做橡胶种植园主的欧洲人的财产,并且以此为基础,积聚了巨大的财富。父亲过世后陈氏兄弟继承了其父的遗产,不久就产生了经营集美学校的想法。不知是否因为学校创办人的父亲是在南洋发家、致富的,集美学校主要致力于对华侨子女的教育。这使我想起,在其校的入学指南中,写有在爪哇、新加坡与厦门三地设有大学入学考场的事。

陈氏兄弟计划投资一百五十万元作为学校的创建费,到目前为止,在校舍及其他建设方面,已用了将近六十万元。他们又免费或几乎免费地安置了各类学生约五百名寄宿于学校宿舍,其每月约两千元的学费均由陈氏兄弟负担。——因是生活费极低的地方,我记忆中的这些数字多半不大准确。同样的道理,其一百五十万元的创建费,也比从日本社会所看的一百五十万元的价值要大得多。这里的建筑、用地等费用,惊人地便宜,甚至于免费。因此,如果真的投入一百五十万元的话,大概可以很有余裕地建成一所齐备的学校吧。据说中国人一向吝惜钱财,对公共事业更是不愿破费。所以,集美学校不但在当地,而且在全中国,都是十分稀奇轰动之事。因此,常有旅行之人去参观。我虽对公共事业之类素无兴趣,但却觉得看看也无妨;何况集美正好在水对面不远处,权当坐船一日游吧。

飘扬着中华民国五色国旗的军舰上,军号一直在响着。我们的小船,就从它的身边驶过,向集美方向而去。

“再过三个钟头,正午之前就能到集美了。……因为厦门风气不好,教育小孩一定要在乡下,所以学校就建在了集美。……因此,学校有两艘大船,每周六下午,学生经常由老师领着,乘船来厦门。……那学校的老师中有两三个人还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呢。……”导游小郑在篷船上不停地向我介绍着。然后,他又指着西面云雾缭绕的群山的方向,接着道:“去年春天,那里总打仗。从厦门、鼓浪屿也常常可以看到炮火,有时甚至是士兵。……那座岛叫宝珠屿,因为它像珠子一样圆。……快看!那个小岛上有一座塔。从鼓浪屿也可以看见一个有塔的山,那是南太武山。它顶上有一个神奇之处,是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雷阵雨总也不会落在那岩石上。我也去看过,偶尔也碰上下雨之时,那岩石果真神奇,周围全淋雨了,可岩石就是没湿。并不是上面树木茂密或有什么别的原因。虽然看着从云里落雨,但只要站到那岩石上就淋不着雨。……我告诉你鹭江八景吧,请快拿出笔记本……”小郑与其说是健谈,不如说是话有点多。我从口袋中拿出了记事本,他一边回忆,一边在上面逐次写下了鹭江八景的名称:鼓浪洞天、白鹿含烟、虎溪夜月、凤山织雨、金鸡晓唱、龙须土桥、万石洗心、云顶观日。——白鹿是洞名。然后是凤山寺、金鸡亭、龙须亭。鼓浪洞天是鼓浪屿最大的岩石——日光岩。其余的三处也分别是厦门各处突兀而立的巨岩的名称。随后,我想到记事本既已拿出来,就顺便请小郑预先写下了漳州的情况。由于昨天小蒸汽船的耽搁,我将比原计划晚三天到漳州。听完了小郑的介绍,我突然想起,应该在自己尚未忘记的时候,把到厦门以来的事大致记成日记,以作备忘录。这时,小船已过了岛屿众多之处,四周除了水色也没什么景致,我也有些厌倦无聊了,正好可以写日记。我先屈指算了算,自到厦门,今天仅仅是第八天。但由于行程匆匆,我竟忘了这八天里很多事的顺序。多亏始终相陪的小郑在旁帮忙回忆,我总算记完了这八天的简短日记。此时,集美的沙滩出现在我们的船前。小船越发近了,对岸显出了大屋房顶的一部分,渐渐地便是一座在晴空下引人注目地耸立着的、长而大的红瓦建筑物——这就是集美学校的正面。

“下午两点左右退潮,你们要尽量在那时赶回来。退潮时这里水太浅没法停船,我会在对面那稍远的海滩处等你们。”

一边小郑向我解释着船家所说的大意,一边我们由散发着海滨气息的道路,匆匆赶向对面的那红砖建筑。它是两栋巨大的双层建筑,外侧的屋檐高低不同,错落有致,与东京那些颇有点怪异的私立大学校舍相比,它显得要宏伟许多。由于校舍尚未完全建成,所以穿过砖砌的校门,便可看见随处堆放的红砖。正值暑假,我原以为学校里会一片寂寞冷清,然而走在去教研室的途中,只见邻近大楼里稀稀落落地有青年进进出出。稍后我才知道,今天学校的青年会要举行基督徒联谊会,厦门的许多牧师及其他基督徒也都来了。小郑和其中的一个青年打了招呼,看样子他与小郑挺熟的,两人交谈了五分钟左右,他就马上领我们去了别处。

我们到的地方,像是宿舍的食堂。二百人左右的中学一、二、三年级甚至年龄更大一些的男孩正在吃饭。看这情形,华侨的孩子们假期也不回家。带我们来的那青年让我和小郑加入食堂角落的一桌,自己和这桌的两三个少年低语了几句,说的似乎是“虽然他是日本人,但是是来参观学校的,你们可不许欺负他。你们要规规矩矩吃饭”之类的话。然后他转向了我,用英语礼貌地说了句“请在这儿吃饭吧”,就走开了。尽管明知同桌及附近几桌的少年们正偷偷地打量我,我还是先仔细地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两个大盘中,一盘是豆芽菜,另一盘是猪肉外加蒟蒻一类的东西;汤在另外的一个更大的盘中。主食不是米饭,而是所谓的中国面条。看着这些饭菜,我突然觉得这与日本中学宿舍似有一脉相通之处,于是禁不住善意地微笑起来。他们用分菜专用的长筷子,把大盘中的菜夹至自己的小盘,然后用自己的筷子再吃。我特意在这里记下使用长筷子一事,是由于这与中国人的一贯做法——用各人自己的筷子夹同一大盘中的菜吃——很不相同的缘故。这一定是重视卫生之故。我也像其他人一样吃了饭。大家吃得很香,自己盘中的菜吃光了就随意添加自己爱好的菜。

出了食堂,在不远的狭长屋檐下,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正扇着棕榈扇,在饭后休息。看样子小郑也认识他,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反正两人打了招呼。随后,他请小郑和我去他身后楼中的一个小房间。他虽不修边幅,但举止高雅,跟小郑不停地聊着。我只听到台湾或打狗等词,想必是那年长者好奇地向小郑询问台湾的情况。这里是宿舍楼的一部分,而这间屋子估计应是这年长者(他一定是位老师)的宿舍了。书桌前方的墙壁上挂着十多册线装的、厚厚的草稿一类的东西,大概是学生的诗稿。在最里面,挂着学生的保健表。刚见到他时,我觉得他有五十多岁,可实际上也许是四十多岁吧。我正瞧着这些东西,两人的话题好像已转到了我的身上,只听时不时传来“东京”、“东京”的声音。他不断打量着我,这时小郑回头对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这里的校医兼中文教师,他可是个大诗人哪!”接着又说道:“我向他说了你的事,他觉得这次相遇,真是十分难得。”小郑虽生在厦门,但因为姐姐姐夫在台湾,他就待在了打狗。在那儿,他寄住于我的一位朋友——我的中学同学,现已开业做牙医了——的家中,边照顾家务边上学。因这一层关系,我才得以由他陪同来厦门。他从我朋友那里打听了我的一些情况,竟在这种时候多嘴多舌地介绍给对方,说什么我是日本的小说家,等等。这一来,事情可麻烦了。于是这位中文教师兼诗人通过小郑问我是否会作中文诗。我只能如实答道:“不会,但我很爱读,能否请您替我作一首呢?”对方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又问:“那么你会作日本诗吗?”我通过小郑答道:“我写过日本诗。”于是对方说:“那么,我为你写我国的诗,也请你为我作一首贵国的诗吧。”小郑翻译的时候,他给我们倒了茶,然后又替我们点燃了纸卷烟以示敬烟。他与小郑聊了两句,就突然起身开始磨桌上的墨,随后,就这么站着,挥笔流利地写下了如下的诗歌:

赠佐籐(1)春夫先生:

陈镜衡急就草

如雷贯耳有隆名,游历萍逢倒屣迎。

小说警时君著誉,黑甜(2)吾国愧难醒。

写罢,他将纸递给了我——这是印有“集美学校用笺”几个红字的粗糙格纸。然后,仿佛是要催我写诗似的,他把笔交给了我。我为难极了,我数年没写过和歌了,并且在这场合,怎么想好像也想不出。后来我索性怀着一种在遥远的鹭江之畔游玩时偶遇陈镜衡先生,自己以往虽只写过和歌之序,今天仍要勉力作歌的心情,用平假名作成了一首和歌。万幸的是,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内容了,如果真记起了一星半点,那我现在倒要多多少少烦恼一番了——我既不愿因写得不好而在这儿故意略去不写,而一旦写出来,水平太差,我又实在是惭愧。好在现在我一句也记不起了。不过,由于当时对它的意思作过说明,我倒没忘其大意:今日逢君今日别,也许今后一生也不会见面。大约就是这样的意思。陈镜衡先生边听小郑的解释,边微微颔首,而后郑重地将和歌的纸稿收入抽屉之中。接着,他来到我身旁,指着我正看的他的诗中的“急就草”三字,通过小郑告诉我,这是即兴而成、水平有限之意。他从我手中取走诗稿,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了我原以为是一页洋格纸的信封;又从另一个抽屉中取出自己的名片,把诗稿与名片装入信封之中,取出毛笔,在信封正面写上“佐籐春夫先生惠存”的字样(他把“藤”写成了“籐”),又在信封的一角,缓缓盖上了自己的印章。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对待我,令我为自己敷衍的和歌惭愧不已。我不由想到,倘若自己略懂,即使是浅薄的一点点汉诗的平仄规律,也可直接向他多多少少作诗表示心意了。陈镜衡的诗,是那种平常的、形式化的应酬之诗,但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到厦门后的所见所闻——战火不断的时局,夜晚小巷里成群行乞的孩子,妓院及鸦片馆,等等,这些已是很粗俗的画面了。还有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情景:孩子们在街上任意乱走,苦力们挤在路边狭小的空地上,以小石子和地面为工具,玩一种叫“行直”的赌博游戏;而同时在另一边,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西式洋房里,一位似乎受过良好教育、佩戴金框眼镜的年轻女子怡然地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下面赌博的情形。这时,再读读这一句“黑甜吾国愧难醒”,不禁感到这是一位供职于集美学校、立志传播新文化种子的瘦弱之人的肺腑之言。它不是泛泛空言,而是一介游子哀怜祖国的满腹心事。后来我从小郑那儿得知,陈镜衡约有四十二三岁,是厦门地区有名的诗人。看名片,他是同安人氏,尽管与校方陈氏兄弟同姓,但显然无任何亲戚关系。

我们在陈镜衡屋里聊了约半个小时,就告辞出来,向旁边的大楼走去。这时,刚才领我们进食堂的青年认出了我们,就走过来带我们去了距学校一公里左右的集美村。这是个典型的渔村,有许多矮小的房子。由于正是中午,天气炎热,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群民房中较大的一个——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集美女子高级小学了。那青年大概是为了让我们看看它,才领我们来这儿的。不过它确实没什么可看的,随即我们又回到了校舍。

大楼的大厅里已聚了七八十个人,主要是年轻人,好像正当他们联欢会休会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据说早上已开了联欢会,炎热的中午时分要稍作休息,等下午凉爽时再接着开会。小郑到底是读过基督教中学的,所以认识这儿许多人,忙于招呼问候。这里还有一个美国人,小郑佩服地告诉我,说他是学校的英语口语教师,去年春天还一点儿也不懂厦门话,如今已能自由地用厦门话开玩笑了。小郑边走边与各种人闲谈,我在一旁既听不懂,又看着没什么意思,就径自走到三个大黑板前的围观人群之中看热闹。只见黑板上贴满了细长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号码和简短的句子;在下方则写有“一句圣经”、“中国地名”、“近代英杰”等字,我推测这一定是猜谜。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答案,而贴纸条者一边回答“对了”或“错了”,一边忙着张贴新题目的纸条。有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回答,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我实在不懂他们是怎么猜的,就站在一旁边看边琢磨。旁边一位青年可能看到我只是站着观看,觉得奇怪吧,就用发音标准的英语问我:“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我想说:“是在猜谜吧。”但不知英语的“谜”怎么说,只得回答:“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呢?”

那位青年似乎也是由于不会用英语说“谜”,所以难以回答,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自来水笔,翻开记事本的一页空白页递给他,他就在那儿写下了“灯谜”二字,又看看我。我点点头以示明白了,然后很想问问他这些谜是如何破解的,但我俩英语实在不高明,估计说也说不清楚,这事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在我看着谜语出神之际,社交活跃分子小郑已不知到哪儿去了,无奈我只好一个人在校园里闲逛。学校大门一端的墙上,挂有校主陈氏两兄弟的大幅头像。因为挂在了这么个特别引人注目之处,我不禁觉得有些不快。这不是与那些从上海请戏班,从广东邀烟花队,大张旗鼓地庆祝花甲的做法“半斤八两”,或者说“五十步笑百步”吗?我甚至觉得集美学校的这种做法,相比之下更加邪气。但事后仔细考虑,这倒是我的错了。人类的行为是不可以超然地以“五十步与一百步差不多”来一概而论的。忽视五十步与一百步,甚至于五十步与六十步的细微差别,就会失去衡量原本就相差不大的人类行为的价值尺度。对人类行为标准界定得过高或过笼统、或胡乱进行四舍五入的做法,是不切实际的。现在,在我写这篇文章之际,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虽然我的确曾因校门口陈氏兄弟的引人注目的头像而不快过,但在此仍要对其事业表示相当的敬意。

我粗粗地——本想说“大致”,但既是中午,地方又大,所以自己确实未走遍整个校舍,只能是“粗粗地”——看了许多地方,又回到了大楼。这时,猜谜已经结束,正在分发点心。我觉得走过去不太好,就站在了远处。小郑在人群中看见了我,就拉我过去,一个干事模样的人也给了我一袋点心。这是中国化的西式糕点。不一会儿,小郑与五六个年轻人一起离席,我也随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像是青年教员的集体宿舍似的房间。大家又重新饮茶,品尝新的糕点。他们可能都是小郑的中学同窗,大家围着白木大桌,谈笑风生。我说不上什么话,只好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一本杂志。我记得它的名字是《女子青年》,封面上写着“蓝色的玫瑰花”。我很好奇,想知道中国的新女性在读什么样的小说,又因这小说很短,不满三页纸,所以就翻开看了起来。

“蓝色的玫瑰花”,这题目的意思一目了然。像当时中国大多数的小说一样,它也是翻译作品,上面用罗马字写着原作者的名字。我记得译者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大约叫“闺秀文士”的人。我试着看了下去——尤其是现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手头并没有《女子青年》,所以就请读者把下面的故事权当我的妄自理解吧。

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国王因为没有儿子,而女儿又就这么一个,所以非常疼爱公主。有三位才智风度不相上下的公子来向公主求婚,公主不知该选择谁,国王也很为难。于是,国王定下一计,他对三位公子说道:“明天是公主的生日,照例生日的夜晚要举行球会(这里应是“舞会”吧,本来我可以径自改为“舞会”,但还是决定照《女子青年》所写)。寡人很想在公主的白裙上装饰蓝色的玫瑰花,那样一定非常和谐美丽。可是蓝色玫瑰花极为难寻,今年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了。因此,我向你们许下诺言:在明年的今天,谁能找来蓝色玫瑰花,寡人就把公主许配给他。还有,在这之前,寡人不想在宫里见到各位公子。”

于是,三位公子当天就各自回家,开始考虑如何找到蓝色玫瑰花。

一年之后,三位公子来到了日思夜想的公主和国王面前。第一位公子因整整一年没找到蓝色玫瑰花而无精打采,脸色蓝得就如蓝色玫瑰花一般。他略显愤愤不平地说:“这一年里我一直在书房中闭门不出,翻遍了所有植物学的书籍,就是找不到关于蓝色玫瑰花的记载。于是,我又继续读了各种科学书籍,想凭借科学的力量,以自己的方法得到蓝色玫瑰花,但还是不行。”国王真心表示了对第一位公子这一年的徒劳的同情,然后谢绝了他的求婚。

第二位公子脸色亦如蓝色玫瑰花一样,他也没得到蓝色玫瑰花。他略含怨恨地对国王说:“这一年之中,我亲自走遍了世界各地,无论是山野还是庭园,一心只想找蓝色玫瑰花。我见到了黄、红、白、紫等各色花朵,就是没有蓝色的。我得到的只有旅途中众人的嘲笑。”国王向第二位公子也表示了同情,然后也婉拒了他的求婚。

这时,第三位公子来到国王面前。与前两位不同,他英俊的脸上满含笑容,他说道:“我找到了蓝色玫瑰花,但是为免花色减褪,我没摘它就回来了。我想请公主今晚与我一同去采摘,它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将什么也不带,在陛下的御花园等待公主。”国王听后笑道:“爱卿真的是在这里发现了蓝色玫瑰花吗?”于是,当晚,第三位公子请公主到宫殿后苑的喷泉旁。一路上,他向公主倾诉了这一年里自己是如何思念公主,以及每晚如何偷偷来到喷泉边伫立良久。两人到了喷泉边并肩而坐,也许只有明月听到了这一对才子佳人的低声细语吧。公主并没有去看池边是否有蓝色玫瑰花,只是次日当父王笑着问她是否看见蓝色玫瑰花时,她低头答道:“是的。”于是第二天,在公主的生日宴会上,国王向宾客及臣民宣布了公主的婚事。……

“佐藤先生,现在回去好吗?”小郑突然对我说,而我正沉浸在读完了一篇情趣高雅的小说的喜悦之中。看样子,他一直在等我看完这本书。

“好吧。”

我和小郑刚站起来,一位青年——就是刚才领我们去食堂及村落的青年,用流利的英语对我们说:“现在时候还早,晚上再走吧。今天是六月十五,你们可以晚上欣赏着满月而归。从厦门来参加这次联欢会的人也要在那时回去。现在太热了。”

我掏出表看了看,已是三点半了,赏月而归固然不错,但我想到到晚上还有难以打发的两三个小时,而且已经和船家约好了两点回去,他现在一定等得不耐烦了。于是我和小郑与大家一一道别。正在这时,学校的钟声响了,可能是基督徒下午的联欢会开始的信号吧……

这篇文章题为《集美学校》,但我没怎么写学校本身的情况,心里颇觉不安。因此想在这里贴上《福建私立集美学校九年秋季招生简章》的一页。这份民国九年秋季的招生简章,是我为留作日后的参考而从学校拿的。在这里就选中学的“课程及教授时间数表”这一页吧。

学制好像是四年制,科目及课时等方面与我国(3)没太大差异,看上去数学的难度稍高。据说,日本的高级师范学校的某教授参加了学校的方针设计。在厦门时,我曾听说集美学校包括工科学校、高级师范学校等许多部分,这有些言过其实,要不就是我听错了。现在的集美学校,只包括由预科和本科构成的师范学校和上面科目表所涉及的中学、相当于中学程度的商科以及女子高级小学。不过,将在厦门设立大学一事确是事实。根据集美学校民国九年秋季的招生简章,学费方面:师范学校学生只要交入学的制服费十二元,其余的学费及伙食住宿费全免;中学及商科学生要交制服费十二元、住宿的帐被枕席费十二元,以及每月四元的伙食住宿费。酬谢金(4)等其他费用一概不要。招收的学生以二百名师范预科生为主,还包括中学五十人、师范二部及商科各四十人。入学考试地点设在厦门、偏远县的劝学所、新加坡、小吕宋等地。我也的确见到了大学简章,但不知怎么我没拿,抑或是拿了但又弄丢了。

顺便补充一点,集美学校虽不是宗教学校,但由于校主的信仰及厦门地区一般知识阶层的信仰,学校的基督教气氛很浓。据说,促使厦门一带一般知识阶层的信仰基督教化的很大功劳,应归于一位独身的美国女性。她在二十几岁到今天四十岁的近二十年里,一直在厦门经营幼儿园的儿童教育,并且今后仍将继续这一事业。可以说,现在这些中流水平以上的家庭中,三十岁以下人士在其青少年及幼儿时期,几乎都去过这位美国女士的幼儿园。她发明了许多幼儿游戏,还用厦门方言写过富有教育意义的童谣并作曲,与孩子们一起玩耍。其中有一首童谣是这样写的:“这是巨大的洞穴,而我是一支蜡烛。不能熄灭哟!我要燃烧,再燃烧!照亮我四周。”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位女士,又为何要在这遥远的异国乡村过这样的生活。但是,她的心志着实令人钦佩不已。虽是闲话,但在这里,以此作为集美学校这篇文章的后序,也似乎未为不可。

* * *

(1) 编者注:此处是陈先生笔误,应为“藤”。 下文有说明。

(2) 编者注:指酣睡。

(3) 译者注:指日本。

(4) 译者注:指每月付给学校或私塾的酬谢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