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郑要去中国交涉署办点儿事,问我是否愿意同去。

小郑的事是这样的:作为我的导游,他与我一同从台湾的打狗回到了他自己的故乡——厦门的鼓浪屿;而我回台湾时,他也要一起去台湾,但这就必须再次取得中国交涉署或是日本领事馆的渡船许可证。若在日本领事馆办证,早则两周,迟则要等一个月以上。而在中国交涉署办的话,只要交三圆手续费,两三天就可办完。“我要去中国交涉署领渡船许可证。”说着,小郑拿出了一张不大的快照相片,据说这是昨天刚照的。

这时是上午十点左右,所以天气还不是那么热。

我到鼓浪屿已经一周了,虽然每日里在这儿散步,但竟然还是摸不清这里的道路,大概是由于这儿的路并不总是笔直的。常常是我想东行,却不知不觉中绕来绕去绕到了西面;本打算去看似乎就在眼前的林中土家,脚下的路却奇妙地弯弯曲曲,结果是我反而越走越远了——真是迷宫般的道路。因此,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走到中国交涉署的。

登上二十来级有铁扶手的石阶,前面出现了一道大门,那儿便是中国交涉署了。大门的旁侧有一小块空地,在那儿的铁丝网后,一只白鹭孤寂地伫立在一个看上去只有两三寸深浅,似乎有些微湿的四尺见方的水泥池中间。——自古以来,厦门与鼓浪屿之间的海湾就被称为鹭江,然而现在已不大见得到这种鸟了。反而是在台湾,我倒见过白鹭结群而飞的情形。如今的鹭江上,取而代之的是老鹰之类。两三天前,我们要乘舢板去南普陀游览的时候,我瞧见一只大鸟停在靠近陆地的一块水中岩石之上,正悄然凝视着退潮的漩涡。我问小郑它是什么鸟,小郑对我所指的方向看都没看一眼就答曰:“Hawk。”据这回答,可以知道这种鸟在这一带绝非稀奇。

不久,小郑从接待室里出来了。看样子在我观察白鹭的时候,他的事已很快办好了。当我们走下二十多级的台阶时,他说:

“我们顺便在这一带散散步吧。”

现在既非散步的天气,又非散步的好时刻——已将近正午了。不过小郑因为是在南国长大的,所以似乎对炎热毫不在意。

“好吧,只要是在凉快一些的地方。”我答道。

于是小郑沉默了——外国人沉默时的表情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其内心。我们继续走着,照例是难认的道路,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条直通海边悬崖崖顶的坡路。沿途有许多树木,非常凉爽。外国人常说:“厦门是地狱,鼓浪屿是天堂。”以及在中国沿岸,以鼓浪屿风景为最佳等等。这条林荫路确实恰如所言:树木间阴影重叠,而对岸的厦门街市却忍受着烈日暴晒;那充斥着红砖瓦的街市,与这一泓盈盈绿水,正形成鲜明对比。水上悠然荡着许多小舢板,它们正往来于厦门岛与鼓浪屿之间。凉风阵阵袭面,路上没有其他行人,这似乎是一条不大被利用的道路。我们脱了上衣,走走停停,欣赏着风景。过了一会儿,走在前面的小郑穿上了上衣,于是我也学样。这一定是前方道路再无树荫,而只有直射的阳光之故。在日光直射处,不穿上衣反而会更热。

小郑边穿上衣边说:“前面不远是基督徒的墓地,我们去看看吧。”

“好。”

林荫道转个大弯,就是一棵树也没有的秃山顶。眼前是杂乱竖立着的几百座墓碑。

这里盛产石头,所以墓碑全是花岗岩做的。其中一座上面写着“基督女徒蔡门车氏寝室”,我好奇地看了看墓上的文字,原来这是一位“寿七旬”的老太太的墓,由其孙子所立。还有的墓碑上刻着“侍主复临”的字句。在这些墓碑的上部,都镌刻着镀金的十字。小郑依然是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默默地在这些石墓中边走边看。他突然停了下来,指着路旁一座石碑说:

“这是黄先生未婚妻的墓。”

“黄先生?黄先生是谁?”

“黄先生是我的朋友,你也认识他的。”小郑答道。

于是我从口袋中掏出小记事本和自来水笔,递给小郑。我想,“黄”必定是中国人的姓,光听发音我不明白,写成文字我就会知道了。小郑在记事本的一页上写了一个“黄”字让我看,然后又在“黄”之下加上了“祯良”二字。

“啊!我知道了,是那个牧师的儿子啊!上次我们还一起散步来着……”

“是的,就是他。那位姑娘非常漂亮。这一带只要是有些身份的人,都是基督徒。在所有基督徒的姑娘中,她是最美的。她是在乘船游玩时落水而死的,这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那女孩子有多大?”我边问边看那经过精心磨制的、如大理石般光润的墓碑表面。

小郑也看着墓碑,答道:“十四五岁吧。”

“那么,当时黄先生多大?”

“他今年二十二岁,所以当时应该是十七八岁。他当时非常伤心。”

在炎炎烈日下,在这座墓碑前,我与小郑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进行着交谈。我记起了只见过一面,优雅英俊、话语不多的黄祯良。他那看似恬静的沉郁,应是四五年前这事的遗痕吧。尽管讲述此事的小郑短短一句“他当时非常伤心”,在我听来有些空洞,但十七八岁的少年突然间失去了十四岁的未婚妻,感到非常伤心,这一事实令我感到一种童话式的伤感。因此我翻开刚从小郑那儿要回的记事本,在新的一页上,记下了墓碑的文字与图案。这座墓碑上同样刻有镀金的十字,但它的十字架周围装饰着别具匠心的、仿佛是细细弯曲的绦子做成的对称线条,其外侧上方匀称地点缀着五颗金色的星星。这一切,似乎显示着世上的人对于这座墓的人间之爱。墓上镀金刻着“章美雪女士之墓”几个大字——镀金刻字的墓只此一座。它的右上部写着“生”,下面是“一九〇二年”(不知为什么我的记事本中只有年,而漏写了月、日)。左上部与“生”相对,写着“卒”,下面是“一九一六年七月三日”。我边在记事本上记录边想:正好是五年前的现在。在生辰年月的下面,稍外一点的地方刻有“女非死乃寝耳”几个稍大的文字。与此相对处,作为建墓碑者,记有这位“非死乃寝”的美丽少女的父亲的名字。

我在自己的记事本中如实记下了碑上的文字及位置。不经意之中,我看见墓石底部,光秃秃的发红的土地上有一朵直径约二寸的大野蔷薇花,它正悠悠地绽放着雪白的花朵。这片墓地上,不用说树丛了,连杂草都几乎没有。然而偏偏在这块墓碑附近发现了这株野花,我不禁生出一种诗情。也许正因为此,我意识到自己幻想中的章美雪女士是一位招人怜爱的少女。

“这种花,在中国叫什么名字?”

“咦?日本没有吗?”小郑反问道。

“不,日本有很多,但没有这么大的。”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但它的果实叫野柿子,秋天的时候可以吃。”小郑回答了我。

我们离开墓地,走过林荫路,我跟着小郑又走上一条我从未走过的路。这也是条凉爽而多树的道路,两侧稀疏地散落着一些拥有宽广庭院、似乎是别墅的建筑。这条路弯弯曲曲,缓缓向上,路的一处屹立着给人以突兀之感的巨石——鼓浪屿有许多这样耸立的巨石,且各具其名。这块巨石脚下有一座不算很大,但十分可爱、中西式参半的住宅。我停下脚步眺望着它,宅前所悬的匾上写着“瞰青别墅”,石门处的立柱上刻有这样一副对联:

此地有人长寄傲

问天假我几何年

我不知道这是否可算锦句,只是从那章美雪女士的墓一路到这儿,我一直恍然有所思,于是便把它也抄在了记事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