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提到技艺这件事,必须得先有靠技艺维生的人,才有技艺的存在。例如围棋或将棋棋士,必须在十四五岁取得初段资格,他们需要特殊的天分;虽然这些人拥有走这条路的天赋,但是如果让他们从事其他活动,他们的能力可能还不如一般学校的小孩,有些人甚至跟白痴没什么两样。然而,这些特殊的畸形儿,顶多只能爬到四五段,那些能在各项技艺都出类拔萃的人,即使走上不同的道路,也不会因此庸碌一生,因为他们的见识超乎常人。

在文学这方面,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作家。一般人对作家的偏见已经近乎迷信,认为文学与技艺没什么两样,艺者、艺术家都是一些疯狂的人,拿作家的工作性质来说,他们的生活不正常、不规律,不过正常人并不会因为工作性质不规律,晚上工作白天睡觉而疯狂。

追根究底,技艺、艺术都不是抱着家常便饭的平常心就做得来的事,前阵子,我去参观将棋名人战的最终战,当时冢田八段 [1] 足足想了十四分钟才下第一步棋。于是我询问一同观战的土居八段 [2] ,难道不能在前一天晚上先想好怎么下第一手吗?他回答即使前天晚上已经想好,面对盘面时,想法又会改变,虽然封手 [3] 的下法有限,也不难想象,如果对方下这手,我应该怎么下,下那手又要怎么办?虽然已经想好下法,但一旦面对盘面,又会产生不同的想法,结果下了不同的棋步。

我们的工作也是如此。明明已经想好我要写怎么样的剧情,要让那个人物采取哪些行动,一旦面对稿纸,想法又不同了。

想法为什么会改变呢?因为前天晚上想好的内容,其实是我们本着平常心考察的内容,面对稿纸后,我们不再保持平常心,因此再也不能忍受那些情节。全部重来,这是我们追求的境界,所谓的创作活动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能按照计划进行,就无法称为创作活动,而是制造手工艺品了,即使能制作出精巧的手工艺品,也无法从事艺术创造。艺术创造总是始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动。当然预定计划还是要看作家本来的个性、现有的力量而定,然而,艺术是不断的自我创造与发现,如果不能脱离常轨,创造、发掘那些出乎预期的事物,终究无法满足自己。

因此,作家不像事务人员,怎么也无法从事规律性的事务工作。再加上工作性质的关系,生活很不规律,这个部分是工作性质造成的,并不是作家原本的个性。据说猪原本是很爱干净的动物。日本人却用很脏的方式养猪,把脏东西一股脑儿地扔进猪圈里,自以为猪圈跟粪坑没两样,事实并非如此,猪本来个性洁癖,如果猪圈保持干净,猪平常也会小心注意,避免弄脏环境,也就是说,文人就像日本的猪。因为工作的关系,只好过着不规律的散漫生活,原本是一板一眼的人,但是,反正,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文学出自人的手,因此,通透人性是作家的必备条件。尽管一些围棋、将棋界的专家,除了下棋的天分之外,其他部分几乎跟白痴没什么两样,不过这个世界上可没有通透人性的白痴。就算真的有,也是极少数。也许还不到白痴的程度,总之,除了作家的工作之外,我们做什么都是半调子,没有其他的谋生能力。大众经常误以为我也是这样的人,这是大家的误解,一般来说,在文学界,我们很难找到同行默认为个性不切实际的小说家与诗人,虽然有些诗人老是写一些非现实的诡异诗歌或是吟咏一些厌世的诗词,但本人多半比事务人员更现实。文学本身就具备人性、出于人性,因此我们在近代文学的文人身上,看不到什么文人墨士,他们其实比凡夫俗子更接近世俗,更加现实。

三枝庄吉是近代日本文学的异色作家,这也是他小说的宣传广告词,然而,据我所知,他是日本唯一一位一无是处,只会写小说的作家。

他的小说就像一首诗,内心深处的诗魂驱使他从事创作活动,他过着苦心创作、贫穷、流浪的生活,是个没有其他赚钱能力的废物,但他却是个通透人性的人。他对人的洞察力既深入又精准,因此,尽管他宛如活在梦中,不切实际,却比世间俗人更重视物质,更加现实。他浪费成性,本性却很吝啬,比起那些勤俭刻苦的凡夫俗子,他拥有更多惜钱爱物的执着心,明明是个执着的守财奴,却又浪费成性。近代文人之所以这么重视物质,个性现实,全都是因为他们通透人性,通透人性代表他们十分了解自己,理解人类的执着与妄执,也就是说他们具备“主观意识”。人类就是这么复杂、执着又眷恋的生物,近代文人更全都是复杂、执着又眷恋的生物,同时,他们也浪费成性,像个梦游行走的人,过着如梦似幻的人生。

基本上,像我们这么穷的文人,如果偶尔能领到一笔钱,我们肯定不会急着把钱花掉。三个文人聚在一起就会去喝酒,如果每个人身上都有钱,结账的时候,肯定是最穷的那个沉不住气,先去付钱。我老是这样,本来非常阔气地说今天都算我的,最后却沦落到赊账的地步,看一下口袋,才发现钱根本不够。我只能坐立不安、沮丧地翻找自己的口袋,看看还有没有多的钱,这时,身上有钱的文人就会默不作声,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饱满的钱包。三枝庄吉也是这样,他就是第一个狼狈掏出钱包的那种人,不过他们那伙人都已经穷到骨子里了,深知钱财的可贵之处。尽管如此,那伙人钱包里的钱,却像是长了脚似的,全都争先恐后地抢着离开,印证了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后悔莫及,老婆说米已经吃光了,白萝卜就连尾巴都不剩,今天该吃什么才好?他目光炯炯地瞪着老婆,仿佛把老婆当成可憎的恶魔,转身用棉被把头蒙上,或是双手盘胸,左顾右盼。

庄吉一直在搬家。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直到他连酒行和米店的支出还有房租都付不出来的时候,他最怕看到印半缠 [4] ,他欠下的债务不多,却要为了这些小钱在东京四处流浪,那些来讨债的大叔或小伙子,身上都穿着印半缠。而且他们通常都骑脚踏车。他最怕看到那些仿佛乘着风、踩着脚踏车来追他的印半缠,所以他总是搭车前往目的地,在司机的怒视之下,扭扭捏捏地,羞愧得直发抖。到了目的地,再请那边的人帮忙付车费,他人生的一切,净是这般落魄。而且还花很多钱。如果有钱的话,他就不需要叫车了。

他的老婆也希望他过贫穷的日子。她之所以一直在跟贫穷打交道,绝非打从心底喜欢贫穷,只是事情自然而然就演变至此。这全是为了庄吉的小说。

他小说里的主角,全都是写他本人。他总是写自己的生活。不过内容并不是他现实中的生活,他的小说写的是他的愿望、他理想的生活。然而,他不可能总是写一些想要家财万贯那类连做梦都无法实现的幻想,对于自己的人生,每个作家都是最准确的预言者。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穷,这是连他本人都无法苟同的幻想,艺术不容许幻想。在他的作品当中,他总是一贫如洗,四处搬家,连夜逃走,暂时寄人篱下,偷偷潜进鬼泪村 [5] 或是风祭村 [6] 里酿酒厂的酒窖,趁着昏暗的夜色饮酒作乐,跟讨债的人同欢,跟残酷无道的业因 [7] 大叔大战,用计谋把对方吓一跳,而他的老婆总是开开心心地站在最前线,责备无能又无用的老公,同时又吹着口哨,在林间来回穿梭,就着小河梳洗、泡脚,完全没有俗念。

因为其中包括一部分的真实个性,因此,庄吉总是这么写,写着写着,老婆自然就变成那样了,因为老婆自然而然地变成那样,于是庄吉写得更卖力了。创作没有极限,现实中的人却有极限,写到那条不能超越的界线时,自然会发生悲剧。

庄吉的作品不像酒宴里的一升酒瓶,反而比较像四斗桶 [8] ,被人尊为文坛第一大醉鬼,不过,他的酒量却是奇差无比。

他本来就是个体质羸弱的人,酒量自然称不上豪迈,再加上他连喝酒都要顾虑三分,如果对方先喝醉,他会感到无比的压力,怎么也喝不醉,黄汤甫下肚就被他吐出来。遇到他不擅长应付的人,更是喝不醉,喝完马上吐出来,通常喝五次酒,有四次不会醉,都是吐掉的,更不幸的是,他生性胆小,只有喝醉的时候才敢跟别人说话,虽然内心一直饥渴地期待有人造访,但是如果不借助酒力,他就不能敞开心扉说话,结果罹患抑郁症。因此,只要客人一上门,他马上就叫老婆去酒行买酒,早上来的客人要喝酒,深夜来的也要喝酒,每家酒行都欠了一屁股债,只好跑到大老远,像在敲医生家大门似的猛敲酒行的大门。因此,等到附近酒行都不再理会他们,他们就会连夜逃到新天地,因为酒行就是他维系生命的命脉。

他出身望族。即使处于贫穷之中,他的灵魂也依然高贵。

他同时兼具近代作家紧趴在地面的鬼目——魔鬼般的冷酷眼光以及日本传统的文人气息,尽管他心里明白小说只不过是一种商品,他也仍然认为小说是一门超越俗世的艺术,高雅不凡,是特定人士才能享有的特权。他仍然保持矜持,专心一致地为了小说而活,正是他的这份荣耀使他即使身处贫穷之中,灵魂也依旧高贵。他的作品却也因此成了文人的玩具,在小说的根基里,他的化身与他本人渐行渐远。

也就是说,他过着贫穷却始终自认为高贵的生活,于是他强迫自己,用不当的方式扼杀自己的鬼目,盲目地沦为文人的兴趣,他的玩具成了特定人士的玩具、他一个人的玩具,带着低俗工艺品的色彩,艺术原本该有的人性化生命逐渐死去。到了四十岁,他越来越穷,于是他的作品也沦为“空壳”,独留高贵,为了保留空壳,他受到种种束缚,陷入危机之中。

因为他扼杀鬼目,所以他的小说不再浑然天成。虽然他的作品本来就是虚构的幻想,但也该保有经由鬼目幻想出来的情景,对他来说那才是艺术原本的形态,他竟扼杀鬼目,一味地偏执于文人兴趣的幻想。因此,他的作品只不过是自我安慰,再也不是能拯救真实自我的高尚作品。

他曾经有一只橘子箱,里面装了他最宝贵的财产,他拿这箱子换取住宿的费用。橘子箱里,塞满了他这一生之中的作品。他并不是当红作家,只出过两本书,他把登在报纸、杂志上的作品剪下来,塞在橘子箱里,这是他珍贵的足迹。“没有这只箱子,我将失去存在的意义。”于是他惴惴不安,陷入抑郁的状态,他的后进栗栖按吉看到他这副德行,深感同情,尽管他只是出道没多久、赚不了几个钱的文人,还是帮他付清欠款,把橘子箱赎回来了。庄吉欣喜若狂,自从那天起,他就把橘子箱放在枕边,深夜醒来就翻找橘子箱,热心阅读他的旧作;早上醒来则放声朗读;喝醉酒的时候,他会把老婆叫到跟前,用好笑的姿势朗读。最支持他的读者就是作者本人,其次是他的老婆,老婆从很久以前就很喜欢他的作品,还在念书的时候就是他的粉丝,她曾经来拜访庄吉老师,后来他们恋爱、结婚,所以老婆已经是资深的老读者。从那时开始,老婆就是他再也无法割舍的作中人物,在他的作品中,老婆总是深爱着自己,最后却不能如愿,结果现实中的自己跟作品越来越接近了。艺术模仿自然,自然模仿艺术。话虽如此,他的作品还是具备能让她信服的现实性,尽管全都是幻想,作品还是需要现实作为基础,扎根于现实之中,再虚构出从根部延展的枝丫与花朵。

然而,老婆逐渐无法认同老公的近作了。也就是说,作家的根源已经远离现实。

他很爱他的老婆,却又花心成性。事情起因于一个曾在就学时期来拜访他的女粉丝,如今她已经是酒吧的女服务生。当时有一份企划,请几十位文人撰写新的东京风景,庄吉被分配到日本桥,于是他在偶然的机缘下前往酒吧,与她重逢。后来,他每次喝醉酒,都会去店里追求她。只是她已经不再是往昔的她了,她愿意陪有钱的绅士共度三天或一星期,庄吉根本连酒吧里的酒钱都付不出来,只能跟徒弟去路边摊喝酒,一看到徒弟身上有钱,立刻要求徒弟去酒吧并吆喝大家一起去。之所以不带平辈或前辈,乃是因为没办法在女人面前逞威风,于是他强拉着后进,威风八面,得意扬扬。明明没钱还那么嚣张,他就是妓女最瞧不起的那种人。虽然庄吉抓着对方在学生时期曾是自己的粉丝这点不放,但其实她早就忘记了过去的交情,庄吉的纠缠不休让她越来越不高兴。尽管如此,庄吉每次喝醉还是会登门造访,不断追求她,直到醉倒为止,酒吧把他扫地出门,拿出借据让他还钱,连大厨都出面了。但是,每次喝醉酒,庄吉还是一再上门,没完没了。他自然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如果只是这样,那倒还好。一名同乡徒弟住在他家附近,徒弟有位颇具姿色的妹妹,她在平常跟他有来往的杂志社当事务人员。自此以来,他每次喝醉酒都会闯进这位徒弟家喝酒、过夜,人家的母亲还在一旁睡觉,庄吉直接钻进妹妹的被窝里。被赶出来、不屈不挠直到累了为止,他总是不断重复这段过程。这段感情也没有结果。

再来是拜访某位新晋女作家。因为他曾经撰文夸奖女作家的作品,虽然对方是当红作家的爱妾,但是每次喝醉酒他还是会上门。每次喝醉酒就要找女人,这是他无可救药却又命中注定的梦游行走。

如果是出门远征的梦游行走,那也就算了,他老婆的妹妹是个还在念书的女学生,才四年级,不过她的身材高壮,正在发育,是老婆完全比不上的性感美少女。有天晚上,女学生留在家中过夜,时值夏季,家里只有一顶蚊帐,于是全家人都挤在蚊帐里。这天晚上,庄吉犯的错就是喝个烂醉,又梦游行走到小孩的床上,越过老婆这道防线,朝女学生进攻。老婆掴住他的衣领,把他架开,他还是不屈不挠,有如有志者事竟成的“柳池蛙飞” [9] ,结果花了三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成功,直到天色泛白时,他总算累得不省人事,然而,这些都还算是小事。

每个男人都花心,别拿喝醉酒当借口,应该冷眼观察自己的花心癖,用这种目光成为作品的基础,尽管他具备这样的目光,却用庸俗的目光写作。少了这种目光当依据,拿自己和老婆来编造梦幻故事,因此,他的梦幻故事没有真实的生命,也没有血肉。老婆越来越不认同老公的作品。

世间男人皆花心,即便老公花心,会在酒后乱性骚扰其他女子,但他确实拥有高贵的灵魂,是个品位脱俗的人。虽然他刻意忽视自己的本性,创造出虚伪的梦幻故事,并且将现实人生视为俗物、意图在作品中创造出拥有真实的自我人格。然而,少了自己的本性当作依据,又怎能创造出有血有肉的人格呢?他是一个品格可敬的人,即使偷袭睡梦中的妹妹,老婆依然认为老公的品性不容质疑,不过,他作品中的主角缺乏现实基础作为依据,他让主角随心所欲地打翻玩具箱,让玩具般的人格横行霸道,反而引起老婆的猜忌。当她不再热爱老公的作品后,她开始怀疑、瞧不起作品中的人物,甚至瞧不起现实中的老公,她的看法有了转变,连老公那不容置疑的品性,在她的眼里也全都成了骗局、仿冒品。

庄吉已经四十岁了。他深信、深爱着他的老婆。可怜的庄吉早已习惯让作品违背现实的根基,封印并紧紧闭上他冷峻的鬼目,而与此恰恰相反的是,他越发地将他现实的表面往他创造的梦幻作品推进,于是,他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向杂志社收取稿费。债主等着催讨,还要付清孩子的学费跟餐费,老婆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家。他很想还清欠债,付清孩子的学费,他对这些事情的关心程度,绝对不亚于他的老婆。不过他还是约了朋友见面,他也想把怀里的稿费平安递到老婆手上,不过前面也说过,这笔钱就像长了脚似的,忙着逃走,太悲惨了。去喝一杯吧,喝醉了,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第十杯。来,痛快大喝一场吧,把那个谁也叫来,还有那个某某某,他给每个人打电话,把所有后进全都找来,他得意扬扬,高声呼喊他作品中一个叫作巴尔金的角色的口头禅 [10] ,并且买了田径比赛用的标枪,假装自己是雅典市民、雅典选手,走上回家的路。怀里连一分钱都不剩了。老婆转头冲进另一个房间大哭,哭着切明天早上煮汤要用的洋葱,然后又哭了起来。即使老公喊“老婆啊”她也不肯应声。

老婆的悲伤,他每次都看在眼里。他甚至比老婆更伤心,他觉得贫苦的日子很惨,借钱很可悲,他也想付清孩子的学费。不过就像他作品的根基已经与现实生活完全绝缘,同样地,他也必须与现实生活绝缘,才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他把债主当成梦幻骑士堂·吉诃德 [11] 里的水车妖怪,跟他们战斗,把老婆的妹妹比喻成堂娜杜尔西内娅·托波索公主 [12] 。什么孤高的文学、吟游诗人的异色文学,他压根不相信自己作品的广告文案,不过,他却成功地说服自己,发自内心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根基与现实完全抵触的作品世界中徜徉,完全没发现其中的虚假,成功地拉近现实表面与作品世界之间的距离,于是他越来越喜欢阅读自己的作品,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完全忘记自己本人过得多么卑微粗鄙。他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作品中,再也无法忍受那让人喘不过气的真实生活。

如今,同行跟评论家还是用那几句老话,“孤高的文学”“异色的文学”,随便写五六行文艺评论来评论他的作品。为了赚钱,他不再认真写作,有时甚至胡乱交差了事,然而,他再也骗不过他的老婆。老婆不需要靠头脑就能明白,她已经彻底了解、认清他的作品已经与现实的根源脱节了。

到了这个地步,老婆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们搬到一栋名为疑雨庄的雅致公寓。这栋公寓的房东是有钱人家的爱妾,她跟老爷讨了这栋公寓,美其名曰赚点零用钱用,其实她利用这栋公寓偷情。她家老爷每晚小酌都能喝上一升酒,是个酒中豪杰,却已经不能人道,艺妓出身的夫人没办法乖乖待在封闭的环境里,她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经常在公寓里物色陪她玩乐的对象。

当老爷来访,开始晚酌的时候,她就会在一旁出主意,今天把那个某某某找来吧,顺便叫上庄吉。夫人是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美女,以前曾经是艺妓,她从不需要为生活操劳,丰腴的身材相当性感。她每次都唤庄吉为三枝老师,把他侍候得妥妥帖帖,庄吉被她捧上了天,从此之后,喝醉酒的梦游地点就成了夫人家。每次喝醉,庄吉总是大声嚷嚷,明明平常只能发出有如蚊子般孱弱的声音,真不晓得他那纤细瘦弱的身体是怎么发出那样的破锣嗓音的。疯狂地手舞足蹈,帮夫人打拍子,粗声粗气地对夫人美言一番,不停赞颂夫人的美好。在窄小的公寓里,他的声音能听得一清二楚,夫人说:“哎呀,老师,尊夫人会听见哦。”

她故意用当事人也听得见的音量说着,同时对庄吉送了一记秋波。

于是庄吉更是乐不可支地说:“我最讨厌我老婆了。一整年都在剥笋壳,哭着切碎洋葱,从早到晚都在剥,又不是一天要吃几百根笋子,她不晓得用了什么妖术,一根笋子可以剥五个小时。我看她这辈子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了这个妖术。”

听了这番话,老婆怎么也不肯原谅他。日本的老婆通常要打杂兼差,靠兼差维生,但并不是本人喜欢兼差,才会拼命工作,都是因为老公无能,没办法应付老婆和朋友的开销,所以老婆只能含泪剥笋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不检讨自己的无力与无能,让老婆操劳家事,还敢说她用妖术剥笋壳。就是因为老公无能,才让老婆不得不施展节俭度日的妖术,自己却暗地里欣赏那些不需要节俭度日的妓女,全都是些无耻的怪人。这也难怪全天下的老婆都把妓女、艺者跟小妾当成公敌。如果没看到、没听到,也许还能忍耐,在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的地方,怒火更是无处宣泄。正当老婆抚胸打算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时候,又听见老公跟夫人一起去看戏,喝醉了才吵吵闹闹地回来的声音,都还没回家露脸,便又到夫人房里傻笑喝酒。快到截稿期的时候,只要锅子发出一丁点声响,他马上就怒目瞪视老婆。若是夫人说:“老师,过来一下。”尽管感到困扰,他还是满脸堆笑、立刻出门,不到半夜喝个烂醉不回家,这样当然写不出小说,日子也就越来越穷了。

然而,老公的心境也很复杂,他并不是一个有女人缘的人。他只是被夫人利用罢了。因为他不善于此道,只像个爱闹脾气的小孩,所以博得了夫人家老爷的信任。于是夫人总会带他出门,顺便去找她的相好,先把他灌醉之后,说句“哎呀,老师,我忘记做什么事了”“我去买个东西”或是“我去见个人”之后夫人就离开了,只要拿路边摊的廉价酒打发他,自己就可以去玩两个小时。虽然夫人的对象换了好几个,但是庄吉一直是老样子,当一男一女起身时,夫人才说声“哎呀,老师,我忘记我有约了”,他已经低声下气到连问都不问,可悲地对他们说:“请慢走。”他打从心底明白自己的悲惨,却拜倒在花心女子丰腴的魔力之下,只要对方说几句话哄他,他马上就和颜悦色地堆满笑容,但是他每次都觉得自己很悲惨。他当然不敢跟老婆开口,他得意扬扬地假装自己桃花不断,是夫人的心上人,心里却祈求老婆谅解,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感到可悲,但这就是艺术的可贵之处,他醉心于完全没有自己本性的梦幻故事中,俨然化身为作品当中的角色,朗诵到后来,甚至独自垂泪,连自己都感动不已。老婆觉得他很愚蠢。她认为老公的小说已经一文不值。她痛骂:“你这窝囊废,给我记住!”然后就失踪了。

然而他这么不自量力地热切追求夫人,并不是因为恋爱或花心,而是因为他在文学上已经遇到瓶颈。他根本没有女人缘,总是被女人利用,被当成她们偷情的保护伞。他深知被女人瞧不起与蹂躏有多么悲惨,不过只要哄他几句,他就觉得心满意足,真愚蠢、真可怜、一点也不好玩。不过,当他失去艺术的自信后,艺术家的人生也已经失去色彩。他专心做那些不好玩、不想做的工作,最后一蹶不振,丧失自信,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结果。

老婆失踪了好几天,一直都没回来。庄吉心慌意乱、痛苦不堪,夫人则是冷冷地说:“哎呀,尊夫人有别的相好啦?真是看错她了,老师您也真不中用,老婆都这样了,还在等她呀?”夫人说一些难听的话刺伤他,心里把他看得一文不值,眼里带着半分嘲笑,继续讽刺他:“老师您也去偷吃吧?”

他的火气也来了:“夫人,您愿意跟我共度一夜吗?好吧?走嘛。”

夫人苦笑着说:“老师,您有钱付过夜的费用吗?”

夫人的话一箭穿心。

庄吉下定决心,不再忍耐,用力把头摔到地上,想说钻进地底算了,谁知整个人竟飘起来,撞到墙上,被拉门上的手工唐纸 [13] 弹开,鼻子擦到柱角,他苦着一张脸,一口气连转了五六圈才落下。他明明想要闭上双眼,捂住耳朵,落荒而逃,可是他心底有个固执、夹着尾巴的妖怪,告诉他:“我很穷。我是穷到天下皆知的三枝。但我是艺术家。我很了不起。就算我又瘦又干,贫穷也对我无可奈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已经吓到全身无力、双腿发软,想逃也逃不了,只能自暴自弃地大声吼出自己的不安。

“没错,有些事也得等死了才明白呢。”

夫人倚在入口的门上。一名男子正好拿着毛巾和肥皂走到走廊,这男人也是她的相好,说:“什么死不死的?”

“我是说他这病,死了才医得好。”

“哦,那个笨开头的病啊。”

“对。”

夫人点点头。

“死了才明白,对吧?梶先生,今晚要不要带我去喝一杯呢?”

她跟男人并肩离开。

几天后,老婆回来了。

再没什么比不工作来得更可悲的了。正因为不工作才会变成这样。只要还有工作可做。但究竟为什么不工作呢?女人和酒都只是梦中之梦、幻影中的幻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于是,他给后进栗栖按吉写了一封信,表示这阵子想要离开老婆跟小孩,专心创作。“你租屋的地方有没有合适的房间?速回,静候佳音。”后来,他收到回信,上面写着“正巧没有空房”。庄吉本来就只是一时兴起,他根本离不开老婆。看到按吉的回答,他松了一口气,说:“喂,他说没有空房了。这下没办法了。总之,这里我不想待了,我们去小田原吧。我们重新来过。”

“我讨厌小田原。我不想跟妈妈一起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写不出来,我们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如果能在小田原专心创作,一定能写出杰作。”

“家当该怎么办?”

“去拜托一下,应该可以让我们寄放吧?”

“你付房租了吗?”

“我根本写不出来,之前又预支过稿费,应该借不到钱了吧?总之,我们去小田原吧,只要别待在这间房子里,我就写得出来。只要写得出小说,那点房租算什么?”

“你现在不付的话,之后该怎么办呢?你又要连夜逃走吗?家当该怎么办?”

“所以我叫你去拜托夫人啊。跟她讲一下,她一定会同意的。”

“你去。”

“我不能去。”

“你们交情不是很好吗?”

庄吉黯然地双手抱胸沉默,老婆心想自己离家出走才刚回来,为了抚慰老公的旧伤,于是说:“那我走了。如果她要讨房租也没关系。我们光明正大地离开吧。”

“嗯,家当的事就拜托你了。”

夫人听了他们的打算,非常高兴,立刻到他们家打招呼。

“听说您要返乡了。真舍不得让您离开。以后上东京,一定要来找我。只要在银座那一带打个电话,我一定会赶过去。半夜把我叫醒也没关系。今天,让我为您办一场惜别酒会吧。”

“不过,我们得去赶火车了。”

“只不过是小田原嘛,什么时候去搭火车都没关系。虽然我没准备什么料理,酒倒是还有,老师过来喝一点吧。”

“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抵达。”

“反正是自己的老家嘛。太太,脸色别那么难看嘛。太太,一个小时可以吧?请把老师借给我。太太您还要整理行李吧?老师也真是的,干吗这么见外呢?”

庄吉被夫人带回家款待。老婆早就把行李整理好了,只能恨恨地空等一小时。

“时间到了,走吧。”

“唉,料理才刚送来呢。现在才开始啊,老师,您说是不是啊?”

老婆完全不理睬夫人,抓起已经满脸通红、醉眼朦胧的老公:“来,走吧。”

“你也喝一杯吧。”

“您看看。这样很讨人厌哦。老师,您的太太好无情啊。”

“什么无情,不用你多管闲事。你是什么人?不过就是个艺妓出身的小妾罢了!我可是正宫哦。”

老婆在奇怪的事情上趾高气扬。庄吉心底抱着城市梦碎的悲戚,倒也没喝醉,居然乖乖起身。夫人也立刻站起来,绕到庄吉身后,正想为他披上斗篷大衣,老婆默不作声,一把抢过瘦小的庄吉,把他抱住,一路推推拉拉到走廊。

“老师,我会等您回东京哦。到了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

庄吉正想回头打招呼,老婆扭过他的脖子,把他推到出口,庄吉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大马路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头,却早已不见夫人的身影。

“哼,活该,真爽。”

老婆怒不可遏,不过夫人大概在家里捧腹大笑吧。庄吉心底很清楚,他认为夫人捉弄、轻蔑、嘲笑的对象是自己,并不是老婆。然而,诅咒别人是不对的。工作、工作、他只剩下工作,就这样,庄吉挥别东京。

小田原的老家,只剩下他的母亲,孤孤单单地守着亡夫的遗物度日。刚毅的母亲过着独居生活,她长年都在小学担任训导工作,可以说是女中豪杰,再加上即使亡夫还在世的时候,她也早已习惯孤独的滋味。因为亡夫是外国航线的船长,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海上,偶尔回来也不常回家,总是去青楼饮酒高歌,甚至还会带上当时还在读书的庄吉,跟儿子一起留宿青楼。母亲每回跟丈夫见面,就像剑客跟其他流派的人比画身手,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亡夫的遗产早就被当时还年轻的庄吉败光,连房子都被拿去抵债了,执行官上门的时候,当事人只知道逃跑,跑去跟一名喜爱文学的少女过上了扮家家酒般的生活。原稿卖不掉,又积欠酒行、米店的钱和房租的时候,他就会到处跑,寄人篱下、到处流浪,然后鬼扯一些“小孩生病了”之类的借口来跟母亲要钱。庄吉看准了她在长年的训导人生里,省吃俭用攒了一些钱,因此经常来骗钱,不过她再也不会给庄吉任何一分钱了。每次庄吉被房东赶走,在别人家待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逃回小田原,过着仅能糊口的日子,等到写好小说,找到房子,又会立刻离开。她已经习惯这种方式,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一丝情分,母亲只觉得他是个麻烦制造者。

虽然这时庄吉的城市梦碎,但是他的心里充满希望。因为东京的一流大报请他执笔连载小说,近来他根本没接到连载,甚至连三流杂志的工作都没有,所以能在报纸上连载,而且还是一流大报,生活肯定会宽裕不少。

大家都说庄吉是孤高的文学、斯多噶学派 [14] ,他本人也这么认为,不过他心底可不这么想,他的心里只有钱。贫穷太辛苦了。武士就算挨饿也要叼根牙签,假装吃饱,他假装自己不爱钱,只要有工作就好,只要待在安静的房间里,不用为老婆、小孩操劳,马上就能写出杰作。

然而,他拥有最冷酷的鬼目,虽然别人说文学没什么大不了,艺术只不过是被妖怪附身,创造出来的神秘作品罢了。歌德只不过是无意中读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大受感动,心想我也学他写一点东西,信手拈来,结果成了他的代表杰作。过去那些杰作,多半是想要钱、为了赚钱随便写的,巴尔扎克 [15] 为了赚取玩乐的钱而从事创作,契诃夫 [16] 是因为剧场老板胡乱定了期限,心不甘情不愿地写剧本,陀思妥耶夫斯基 [17] 会随着读者的反应改变角色的个性,也就是说,这全都是为了俗鄙的交易,他们只是比较幸运,能让这些俗鄙的交易激发他们与生俱来的创作灵感,有能力发起那些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活动。庄吉非常清楚,即使是通俗杂志最俗鄙的要求,也能写出杰作。

事实上,文学就是这么一回事。自由才是最沉重的负担,拜托您自由创作,反而让人不知所措。因为他没有那么多想写的、非写不可的题材。因此,即使通俗杂志提出某些要求,或是有人请他撰写特定的主题,反而能激发属于他自己的创作灵感,这是因为作家自己思考的时候,容易受到现有枷锁的束缚,无法突破,如果别人给他起一个头,反而比较容易突破自我的枷锁,发起新的活动,找到全新的自我。因此,他认为找一个清幽的环境,脱离家人的束缚,尽情撰写杰作,只不过是流于形式的念佛罢了,即使哼着小调,在嘈杂的巷弄之中,也能写出杰作。以为待在安静的房间里,专心写作就能写出杰作,庄吉认为这只不过是悲惨的迷信。

同样地,不需要名声也不需要钱,只想尽力完成诚实的工作,这样的精神主义也是人们对文学最大的误解。要让作家全面发挥自己的才能,更需要心灵的鼓励,而名声与金钱就是心灵的鼓励。少了心灵的鼓励,就算才华横溢也不能完全发挥。连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天才,被世人忽视之后,也连续写了二十年愚作,恶作剧般模仿别人的风格,左顾右盼,完全无法发挥自己的能力。越失败的人越自恋,然而自恋跟自信完全是两回事,自信是别人给的,也就是当别人肯定自己的才能时,当事人才会产生自信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天才,也需要别人肯定他的才能,给他名声与金钱,才能发挥全力,获得自信。

庄吉的情况跟无名作家又不太一样,无名作家对未来充满希望,专注投入创作,而庄吉也算小有名气,但是生活却一直不见改善,写的文章都赚不了钱,送到杂志社只会被退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阵子,他已经丧失自信,陷入迷惘,因此他沉迷于自恋之中,白费力气地虔诚潜修,持续创作。然而他越认真投入,写出来的文章却越是空泛,创作出远离自我且精雕细琢的复杂工艺品。他费尽苦心,却只能写出虚情假意的小说。

庄吉具备近代作家的鬼目,具备就事论事的现实见识,所以他早就感受、了解这些事实的真相。然而,这个时代的普遍观念却没能让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没有自信,只好一味地追求文人墨士的风雅气息,无法自信满满地追求真实的自我与文学的真谛。

所以不管再怎么爱钱,都不能为通俗杂志写稿,也不能写散文,同时拒绝别人提出的写作主题,他净是说这些违心之论,假装自己清心寡欲,最后却是徒增空虚。

接到为东京第一流大报执笔连载小说的工作,他的心也跟着燃烧,受到鼓舞,不过,只要想到小孩的学校跟老婆的事,再看到老妈的脸,他的心怎么也定不下来,因为他已经养成无聊文人的虚幻习性,而这习性正不断地磨耗他的心力。总之,他在小田原的宾馆租了一间房间,摆出日本当红大作家正在写稿的派头,还要再等四五个月才能收到连载的稿费,万一写得不好,没办法刊登的话,房租钱该怎么办?他一直在想这些事,结果小说完全没有动笔,一直不见进展。

好不容易才燃起的热情却没有发挥作用,即使灵感闪现却还是迟迟没有下笔,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才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严重丧失自信。现在的他只感到焦急,内心痛苦挣扎,仿佛在迷宫中迷失方向,或在旷野之中徘徊一般。

在他的近作中,作为根基的自我的本性,本来就已经背离了现实,那只是他苦心创作出来的精致工艺品,他早就已经到达极限。原本心灵的鼓舞可以让他一口气打破自己的壳,突破极限,并找回自己作品原来的特色。明明有大好条件,他却让天降的大好机会白白溜走,如今,这个大好机会反而让他感到焦虑、不安,而且越来越觉得空虚。

他在宾馆的房间里束手无策地瞪着稿纸,不过他仍然是个在大报连载作品的大作家,召见特地前来拜访的乡里后进,跟他们一起喝酒。酒过三巡,他又得意起来,大家别担心,我有的是钱,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三枝了。喝酒容易犯胃疼,拿威士忌来,有没有老伯 [18] ?他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老婆气得柳眉倒竖,说:“你上哪喝酒去了,到现在才回来?现在没钱买米、买鱼,你打算怎么办?难道我每次花钱都要哭着跟妈妈讨吗?如果要跟妈妈讨的话,你自己去讨吧。如果你不去讨的话,小田原我待不下去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找得到地方去的话,尽管去啊。”

然而,他的心已经化为一缕细丝,再也禁不起任何打击,他已经丧失写小说的自信了,宾馆的费用、连日来的酒钱该如何是好?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写作,他的文学生涯就没有希望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宣泄这股悲伤。

酒醒之后,老婆的叨絮深深刺进他的心。连买鱼这点小钱都要哭着向婆婆要,他觉得老婆很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放心,我去筹钱。于是,他写了散文,到东京拜访各大杂志社,三跪九叩,再三拜托,总算拿到一笔钱。他找朋友喝茶,想到老婆居然连买一片鱼干的钱都没有,他想起老婆的怒火,大白天还知道要乖乖喝茶。到了傍晚,总觉得不喝点小酒,他就没脸去搭火车,于是他决定小酌一番,喝一点点没关系,反正现在火车挤满下班回家的人潮,等到末班车,深夜再回去。结果他喝个烂醉,走路跌跌撞撞,跌倒在地,满身泥巴,身无分文,领口还沾了口红印。

“这口红是怎么回事?”

“啊哈哈哈。被你发现了。啊哈哈哈。那是疑雨庄的夫人留的。啊哈哈。”

其实那是他在新桥某个小巷子的赌博酒吧里请一个嘴巴跟食人族一样大的女人咬的。人穷则贪,更想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他觉得自己这招真高明,于是哈哈大笑。老婆怒火中烧,勃然大怒。她完全不知道老公跟夫人之间的真相,一直以来过着贫苦的生活,流浪了十几年,经年累月的怨恨,加上老公的冒犯与轻蔑,忍耐总算到了极限。

隔天一早,老婆收拾细软,像是要摆脱这罕无人烟的小田原,到车站搭火车上东京,造访老公的徒弟——大学生浮田信之,一见面就哇哇大哭。

上次失踪的时候,她也是来找这个大学生,大学生不断安慰她,还陪她一起回家,向老公道歉。不过他毕竟还是个大学生,不懂世俗的真相。俗话说,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都应该闭嘴。可是他把她的话全部当真,上次送她回家的时候,还特地拜见老师,一口咬定老师被坏女人缠上,结果被老师大骂一顿。

大学生因此怀恨在心,刚好这次她又来哭诉,他非常同情她。她说,我无处可去,请你收留我吧。不过他毕竟是个跟父母伸手要钱的大学生,家里不能收留女人。不然我们一起去旅馆住吧,她说。大学生正好也有此意,于是两个人手牵手一起失踪了。

过了一个星期,老婆还没回来。庄吉非常狼狈,跑去老婆的娘家,结果发现老婆没回去,一找之下,才发现老婆跟浮田信之一起失踪了。浮田的父亲大吃一惊,趴在庄吉面前不断道歉,等我找到儿子,一定拿刀砍了他。庄吉温柔地说,算了,算了,别这么小题大做。从那天起,他感到懊恼、疯狂,神经衰弱,像个废人,连脸都瘦了一大圈,越来越虚弱。

庄吉给后进栗栖按吉写了一封信。每到这种时候,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可恨的家伙。老婆在疑雨庄失踪的时候,想跟老婆、小孩分居,在按吉那里租间房和他一起奋斗,虽然最终因未能租到房间而不得不逃到小田原,但是在他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按吉那个可恨的家伙还是像一阵风般来访,帮忙整理行李。

庄吉给按吉的信上写着,见此信请速至小田原,除了见你一面,我已经走投无路,然后用快递寄了出去。

这三年来,他最恨的人就是按吉。按吉是他恨之入骨、不停诅咒的家伙。同时也再没有比他更亲切的人了。连夜逃跑的时候,按吉帮他找房子,按吉帮他筹钱,担心连夜逃跑会影响到孩子,按吉还让自己的儿子就读私立小学,他真的帮了很多忙。然而,身为一个后进,他完全不懂得尊重前辈。

每次见面,他一定会把前辈庄吉的新作批评得一无是处。庄吉喝醉的时候,总会称自己为先生,像是三枝先生或是三枝老师。按吉就会说,你少自恋了。怎么?你最近写的那些东西,对得起老师这个名号吗?简直就是手工精巧的仿冒品嘛。是不是背着什么包袱,动弹不得啊?再说回来,一天到晚朗读自己的小说,你别再干那种丢人现眼的事了。他每次都会说这种话。

三枝庄吉怒火中烧,给他们两人共同的好友写了一封信,指控那家伙是自恋、不自量力的疯子,蛮横无理,身为文学家,他再也不想跟这种烂人打交道。他感到愤怒、憎恨。过了三年,他的憎恨有增无减,不过,每次遇到麻烦事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他。于是他写了一封信。之前跟好朋友大门次郎绝交的时候,他也立刻写了一封限时信,把按吉找来,结果,一见面他又立刻感到愤怒。

读了快递的信件,按吉立刻赶过来,不过他被庄吉形容枯槁的模样吓傻了。庄吉连额头都没有肉了,脸小了一大圈,几乎跟按吉的拳头一般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却还是跟以前一样大,像木乃伊一样面色发黑,说话的时候,只看到一张嘴在动,简直跟妖怪没什么两样。除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之外,只剩下枯黄的皱纹与毛发。

“你终于来了。好想见你啊。还好能见到你。后来你过得怎么样?还好吧?你家很安静吗?有没有认真努力啊?哦,我今天真幸福。总算见到你了。”

按吉再次吓到说不出话来。因为除非喝醉酒,否则庄吉是个总是阴沉寡言、极度谨慎与羞赧、喜怒绝不形于色之人。

庄吉再三恳求按吉留下来过夜,按吉表示截稿日快到了,坚持拒绝。再加上跟病弱的庄吉说话,实在是一件苦差事。栗栖按吉一直没走红,现在依然是个赚不了几个钱的文人,根本没有什么截稿日,不过庄吉听了他的话,却感到万分抱歉,说了句:“这样啊,对不起,硬是让你跑一趟。”光是说了这句话,他干枯的脸上的眼里就已经泛起泪光。

即使如此,按吉还是想尽办法安慰他,就算老婆跟浮田一起失踪,两个人也不一定会发生肉体关系。他们又不是外遇逃家,只不过是跟老公吵架才离家,跟外遇不一样。自己以前也曾经跟一个姑娘去恋爱旅行,结果那姑娘也不肯委身于我。这次你老婆离家一定也是这样,她一定会拒绝肉体关系,再加上浮田还是学生,又是个大少爷,应该不会来硬的,只不过是一场伤心旅行,我看他们肯定累了。说不定找不到回来的借口,正在烦恼该怎么办呢。如果两个人就此殉情,那就更不可能发生肉体关系了。世上的俗事啊,其实就是这样,不想被老公发现的偷情,才会如胶似漆。事情闹得这么大,反而没想象中来得好,他们二人现在一定很痛苦。按吉说了这些话安慰他。然后,他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回家了。

按吉在身边安慰他的时候,庄吉感到自己充满力量,完全相信按吉的话,安心地点头称是。按吉回家后,他反而觉得引颈企盼按吉到来的时候比较好,如今,他来过又走了。按吉还在的时候,他说的话充满说服力,可是按吉走了,他留下来的安慰已经失去效果,成了空虚的笑话,老婆不在家,跟别的男人失踪了,这才是事实。

庄吉衰弱的速度加快,病情急速恶化。

文学青年户波五郎是庄吉的小学学弟,他家就隔着一条巷子,在庄吉家正对面,只要走到檐廊喊一声,就能听到他的回答。庄吉还在东京的时候,户波也待在东京,当时他在书店当掌柜,两人气味相投,几乎每三天就会一起出去玩。他们是一起到处赊账的难兄难弟,这一年来,他回到小田原,在车站前开了一家名为杂文堂的书报馆,每天出门开店。他偶尔会请伙计帮忙顾店,自己到外面拜访客户,不过他经常大白天就开始喝酒,晚上就喝掉一整天的营收,搞得入不敷出,几乎快要到连夜潜逃、关门大吉的程度了。

庄吉被那些烦心事搞得身心俱疲,这时他最需要朋友的关怀。只要朋友来访,陪在自己身旁,虽然也有心烦意乱的时候,但是大致上他都能感到满足与安心。

户波是个酒中英豪,自然很清楚宿醉的不安与痛楚,这时他也很需要朋友的关怀,他非常了解那种感受,因此,他很同情庄吉需要朋友慰藉的心理,只要庄吉在对面喊一声,他就会立刻出门,强迫自己陪在他身边。虽然他自己也有宿醉或是连夜逃跑的烦恼,但除此之外的烦恼,他既不敢想象,也没有余力去同情。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正常的情况,结果庄吉却在讲到一半时,突然感到莫名的焦虑,拿出长腰带,在桌球桌的桌脚,绕了一个圈,把脖子套进圈圈里,用力扯,这样死不了吧?他焦虑地握住腰带,再次套住脖子,双手用力拉。他露出疯子似的眼神,眼睛又浊又青,发出阒暗的光芒。尽管如此,没有人想到他竟然真的自杀了。

四五天后。

这天,庄吉在家里喊“喂”“喂”,都没人答应。于是庄吉踩着木屐,走到户波家门口。

“户波不在吗?”

户波的老婆以前当过女侍,个性粗鲁、无礼,总是把老公管得死死的,每次赌气就会睡大觉,她在房间里生气地碎碎念:“不在啦。”

“上哪去了?”

“我哪知道。”

庄吉只好默默回家。要是户波这时在家的话,憾事就不会发生了。

庄吉坐在檐廊上,又焦虑地站起来,走进房间里,漫无目的地从客房快步走到最里面那间有桌球桌的房间,又回到檐廊,焦虑地坐下。才刚坐下来不久,又立刻起身,走进儿童房。

十分钟后,户波回来了。听说刚才三枝先生来找过自己,他没从玄关进去,而是从后院绕到檐廊那里。户波总是习惯从后院进去。

儿童房就在檐廊外头。这间房跟阁楼有点像,没有天花板,梁柱外露,大梁高度仅约六尺 [19] 。这房间原本是仓库,改装的时候把檐廊往外推,铺了木质地板,房里放着桌椅。虽然是洋房,不过没有加装门板,从院子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户波看到里面有人。于是他站在院子往里面探头一看,他看到庄吉的母亲,那个以前当过训导主任,身体肥胖、壮硕的老婆婆,她一直用双手压着某个东西。因为她背对着自己,所以户波不知道她在压什么,只知道她压住某个正在移动的东西,好让它不再移动。户波爬上檐廊,问道:“老太太,您在做什么呢?”

话一问完,老婆婆转身,用明亮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

“笨蛋死了。”

接着,她松开手走了出来,说:“你去找医生来。”

户波往里面一看,看到庄吉把腰带挂在梁上,吊在那里晃啊晃的。梁的高度只有六尺,身材矮小的庄吉,脚尖正好顶到底,他的脚几乎快要碰到地板,还在轻微晃动。他挂着两道长长的鼻涕,血红的双眼外凸,看似正在瞪人,像是还活着的疯子。庄吉的母亲大概听到儿童房传来奇怪的声响,马上赶过来的吧。户波把庄吉从梁上放下来,跑去找医生。

我接到电报之后,前往小田原,我赶到之后,过不了多久,他的老婆看了当天的报纸,得知老公自杀,也赶回来了。她把我叫到另一间房,从衣柜里拿出丧服换上:“那个人一定是为了让我痛苦才自杀的。”

“没那回事。人会做出各种事来折磨别人,但是不包括自杀哦。又不是歇斯底里的小女孩,他可是四十岁的文人。”

“别再骗我了。只要能让我痛苦,那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自杀都是为了折磨我。”

“别想那么多嘛。”

我掉头离开房间。对于她竟然拥有丧服这件事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留下丧服,没拿去典当呢?他们的生活水平使他们根本保不住好一点的衣服。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觉得穿丧服的女人散发出某种诡异的性感,尤其是正在穿丧服的模样,更是折煞人。她流露出诡异又性感的诱人姿态,泪眼汪汪地说,那个人是为了让我痛苦才自杀的。她性感地勾引我,害我落荒而逃。真是太丢脸了。

不久,我前往京都,进行一场放逐之旅。过了一年半才回东京,有天晚上,庄吉夫人来访。她已经自甘堕落到了极点。当时,她已经是别人的小妾。与其说是小妾,还不如说是娼妓,说不定还更堕落,成了暗娼,我根本不敢正眼看她。后来,我听说她果真过着那种日子。

庄吉是创造梦想的人。他的文学不只是他的梦想,他的现实人生也是他的梦想。

然而,为了让梦想发展成文学,梦想的根基必须在现实人生中扎根,扎根在他立足的现实地基中。刚开始,他的文学确实还有根基。因此,他的老婆模仿他在梦想中描绘的女子,最后终究虚实难辨,似幻犹真,于是,他们的现实本身成了梦境。

不管是他的人生还是他的文学,都是他打造的玩具箱,他用魔法赐予玩具箱里的主角——他和老婆的生命,与其说是活生生的人类,更像是一种诡异的存在。

到了晚年,他却亲手打翻、破坏了自己的玩具箱。他的小说已经背离他立足的现实地基,在虚构的空间里扎根,而他的老婆也发现,玩具箱里的老婆已不再是自己了。

庄吉也明白这件事。他老婆的生命,只不过是他在玩具箱里用魔法赐予的,当魔法消失后,她的生命旋即消逝。因此,在他死后,老婆只能去找别的男人,当别人的小妾,甚至是娼妓。

他的鬼目应该能看穿这一点,不过他被自己那不合常理的虚幻见解束缚,认为自己的老婆不一样,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了解他灵魂的女人。他完全忘了重要的现实根基,等他死后,老婆会去当小妾,也会出卖肉体。

庄吉啊,如今,你的老婆成了这样的人。

我不想侮辱你,也不想侮辱你的老婆。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你为什么忘了让你的文学、你的梦想和你的玩具箱冷酷地凝视着现实,往下扎根,茁壮发芽呢?尽管现实残酷无情,我们还是可以在现实之中培育梦想,创造玩具箱。

看到你老婆落魄的下场,庄吉啊,看清楚吧,你为什么忘记看清楚呢?所以你才会死得这么不值得,笨蛋,所以老婆才会做出那么下流的事情吧?你输了,输给老婆落魄的下场。你明明就有卓越的鬼目,为什么会落得这种下场呢?

我觉得你死得真不值得,只能郁郁寡欢,唏嘘不已。

注解:

[1]  冢田正夫(1914—1977),将棋棋士,名誉十段。

[2]  土居市太郎(1887—1973),将棋棋士,名誉名人。

[3]  棋类比赛的规则,当比赛超过一天时,时间结束后,另一方应将已经想好的棋步写在纸上,第二天公开后再继续棋局。

[4]  商店老板及员工身上穿的印着店名的外褂。

[5]  牧野信一的代表作之一《鬼泪村》,发表于1934年。

[6]  出自牧野信一的《淡雪》,发表于1936年。

[7]  佛教用语,善恶果报之因。

[8]  七十二升酒桶。

[9]  平安时代书法家小野道风的故事,叙述道风曾见一只青蛙欲跳上摇曳的柳树,青蛙历经无数次失败,终于跳上柳树。

[10]  出自牧野信一的《酒盗人》,发表于1936年。

[11]  出自音乐剧《梦幻骑士》(Man Of La Mancha),根据小说《堂吉诃德》改编,1965年于百老汇首演至今。

[12]  堂娜杜尔西内娅·托波索公主(Dulcinea)是男主角堂·吉诃德(Don Quijote)虚构的理想情人。

[13]  日本特有的和式精美壁纸,已被视为一种美术工艺。

[14]  古希腊及罗马帝国的学派,以伦理学为中心,为泛神主义的一元论,强调神、自然与人为一体。

[15]  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现实主义文学成就最高者之一,代表作《人间喜剧》。

[16]  契诃夫(1860—1904),俄国短篇小说巨匠,代表作《变色龙》。

[17]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代表作《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

[18]  Old Parn,威士忌的品牌。

[19]  约180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