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需以滑轮汲水,绳长十二寻 [1] 。厨房面北,十二月的干冷风呼啸吹过,真是冷得令人受不了,我在炉灶前烤火取暖不知不觉从一分钟延长到一小时,连这种芝麻小事也被当成滔天大罪斥责一顿,女佣的境遇真是艰辛啊。

当初介绍所的老婆婆说:“这里的小孩共有男女六人,但经常在家的只有长子与老幺两个人,太太的脾气虽然有点反复无常,但只要懂得察言观色就没什么大碍,总之就是喜欢人奉承的性格,就看你怎么灵活应对。和服的衬领、半褂、围裙的腰带都不会少给你,他们的家产是城里第一的,可是吝啬也不下第二。幸好老爷人好,应该也会给点临时收入吧?要是你厌烦了就寄张明信片给我,不用写什么细节,只要你希望我帮你找其他工作,我就会替你到处奔波。总之,当用人的诀窍就是表里不一。”听到这些话,我觉得这个人真可怕,但我也不想再麻烦这个老婆婆,总之只要我调整心态,下定决心一心一意认真工作就会讨人喜欢了吧!于是,我开始侍奉这个像魔鬼般的主人了。

试用期结束的三天后,七岁的小姐下午有舞蹈的成果发表会,我被吩咐准备烧热水伺候小姐晨浴,在霜水结冰的拂晓之际,太太在暖和的被窝中敲响烟灰缸,吆喝我干这干那。这种声音简直比闹钟还令人心惊肉跳,不等她喊三声我就利落地从腰带先把揽袖带束好,来到井边发现月光还照在洗碗池上,刺骨的寒风顿时使我睡意全消。

浴池虽然不大且装有炉灶,但是要放满水还是得一次打满两桶水,倒进浴池十三次才行。我大汗淋漓地挑水,穿着用竹皮制成木屐带的水工用木屐,鞋齿歪扭又鞋带松弛,脚趾要是不抬起就好像快松脱似的,穿这双木屐拿着重物,走路更加不稳,一不注意就在池边的冰上滑倒,连叫的时间都没有就横倒下来,胫骨朝着井的侧面狠狠撞上,在可爱又白皙到令白雪也自愧不如的肌肤上留下了鲜明的紫色斑痕。提桶也被顺势甩了出去,一个完好,另一个的底部却脱落了。虽然不知道这个提桶价值多少,但太太为了这个提桶好像要破产似的,额际爆出可怕的青筋,从伺候早餐开始就一直瞪着我,一整天她都没说话,但是隔天就开始鸡蛋里挑骨头,日夜训斥“这家里的东西可不是免费的,是主人的东西就不爱惜,是会遭天谴的”。每次有人来访还会被数落一番,让我暗自感到丢脸不已,之后对任何事都格外谨慎小心,总算没再出差错。

“世上虽然有很多人家雇用女佣,但应该没有一户像山村家这样频频替换女佣的吧?一个月换两个人尚属稀松平常,有的三四天就走人了,还有待一晚就逃跑的呢!要是计算从雇用女佣以来的人数,屈指算数恐怕也会让那位太太的袖口磨损了。这么一想,就觉得阿峰真是勤奋不懈,要是无情地对待她,马上就会有报应的。即便现今的东京幅员广阔,恐怕也没有能在山村家工作的女佣了。这实在很令人钦佩,这份用心确实了不起。”虽然也有人如此称赞,但是男人总是会立刻说:“最重要的是容貌无可挑剔。”

入秋以来,我唯一的亲人舅舅病倒了,做生意的蔬果店也不知何时关门了。听说他住在同一城镇小巷的出租屋里,可是我侍奉一个难以取悦的主人,更何况还先预支了工资,就等同卖身一样,想提出去探望的请求也难以启齿。太太就连阿峰一丁点的外出跑腿时间,都会紧盯着时钟看,严格计算要走几步几条街。我虽然想偷跑,但只怕坏事传千里,会让过去得来不易的艰辛工作成果化为一场空。要是被解雇更会让生病的舅舅担心,到时即使寄宿在他们穷人家一天也觉得过意不去。这几天姑且就只好写信送去,过着身不由己的日子。

到了十二月,家家户户都处在岁末的忙碌中,这种时候还特别挑拣绫罗绸缎来盛装打扮,听说是因为前天某部戏剧的歌舞伎人气演员全员到齐,还有这出歌舞伎狂言 [2] 也恰好是有趣的新剧,小姐们吵着不能错过。于是,决定在十五日去看戏,此行很难得的全家都一起参加。若是平时,陪同参加会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但父母双亡后,唯一重要的亲人卧病在床却没去探望,我根本没有去游山玩水的资格。就算惹主人不高兴也无所谓了,所以拜托了主人让我请假去探望舅舅代替去游玩看戏。幸好,多亏平日认真工作有了成果,过了一天,主人随口答应让我早去早回。我记得才刚说完谢谢太太,下一瞬间人就已经在车上往小石川出发,只知道焦急地问:“还没到、还没到吗?”

虽然初音町听起来很高级,但其实是个世事烦忧的贫穷城镇。老实人安兵卫的正字标记,就是好像有神明栖身的那颗闪亮亮的大秃头,虽然可以在田町到菊坂一带贩卖茄子与白萝卜,但因为是经营小本生意,只能卖些便宜又量多的东西。店面没有陈列盛装在船形容器上的胡瓜以及稻草包的松茸这类的时蔬。虽然会被众人取笑蔬果店的商品无论何时都一成不变,像早就记在账本上似的,但庆幸有老主顾帮忙,勉强还是能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他们的儿子三之助满八岁也开始到五厘学校 [3] 上课,但就在无情秋天的九月底,突然寒风刺骨的某个早晨,安兵卫把采购的货物扛进家里后,就这么发起烧来,烧到连骨头都痛。从此以后过了三个月,直到今天都无法做生意,生活也逐渐缩衣节食,最后甚至沦落到把挑东西的扁担都卖了的处境,店铺只好关门大吉。即使羞于见人,也只能迫不得已住在一个月五十钱的小巷出租屋了。搬家的时候,本来有着要再回到店里的打算,但眼下已是让病人搭车就载不下任何行李的惨状,只得带着单手就能提起的一点行李,就这样退居同一城镇的角落里。

阿峰下车后,到处寻找舅舅的住处,此时她来到屋檐挂着风筝和纸气球用来吸引小孩的平价糖果店前,探头看看三之助会不会混在里面。没看到他的人影使她不禁感到失望,还好一看大街上,发现对面有个枯瘦小孩拿着药瓶走路的背影,这个男孩比起三之助更高更瘦,模样像极了他,于是她径自跑上前去确认他的真面目。结果他说:“啊,是姐姐。”我也回他:“哎呀,是小三啊,还好我找到你了。”于是,我们一起走进卖酒与烤地瓜的店铺的深处,踏入水沟盖咔嗒作响的昏暗小巷里。三之助跑在前头,在门口高声呼喊:“爸爸、妈妈,我带姐姐回来了。”

“什么,阿峰来了?”安兵卫坐起身来,妻子也停下正在专心做的兼差针线活,说道:“哎呀呀,真是稀客啊!”高兴得差点和阿峰握起手来。阿峰看看房子里,只有一间三坪房间,摆了一个橱柜。虽然家里一开始就没有衣柜或衣箱,但是也不见眼熟的长方形火盆。只见一个和今户烧的方形器皿相同形状的箱子里装有东西,看来那是唯一的家具了。听说已经沦落到连米缸都没有的地步了,实在令人悲哀。在同样十二月的寒天下还有人是去看戏的,阿峰想到这儿不禁落泪。“风很冷,请躺着吧!”阿峰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件如烤硬的日式煎饼的棉被盖到舅舅的肩膀。“您想必吃了很多苦吧?舅妈您也消瘦了,可别连您都操心过度生病了。舅舅的身体有没有渐渐好转呢?虽然曾写信问候过,但还是觉得要亲眼确认才行,今天总算等到有空可以来了。住处怎样是其次,只要舅舅痊愈了,店面可以恢复营业就好了,您可要早日康复喔!虽然想着要带点什么来探望您,但路途实在遥远,我急急忙忙的,车子也慢吞吞的,又错过了糖果店。这是我剩下的零用钱,主人家曲町的亲戚来访时,那位老奶奶因妇科病发作而痛苦不堪,我彻夜帮她按摩腰部得到的赏钱,说是给我拿去买件围裙什么的。虽然山村家很严格,但是其他人对我很好。舅舅您放宽心吧!我的工作并不困难,这个束口袋和衬领也都是人家送的,这条衬领对我来说太朴素了,给舅妈用吧!束口袋只要稍微改变形状,刚好就可以给三之助当便当袋了。对了,他有没有去上学?给我看看他的笔记本吧。”阿峰说这道那的,说了很多知心的话。

阿峰七岁的时候,父亲为了帮客户盖仓库而站上施工架,手上拿着涂第二层墙壁用的抹刀,一回头想对下面的用人吩咐事情,就从他早该习惯的施工架上掉了下来,不知那天是不是碰上了标着黑色记号的佛灭日 [4] ,摔下来又刚好不幸地一头撞到因改装花样而挖出来堆在地上的铺路石切角上,就此一命呜呼。之后每个人都觉得可怕,认为这就是四十二岁大厄运的前厄,真是可怜。安兵卫与阿峰的母亲是兄妹,所以母女二人投靠到他那里。可是,两年后母亲也突然得了重病逝世,其后阿峰就把安兵卫夫妻视为父母一起生活,直到十八岁的今天都不曾忘记他们的恩情。三之助称她为姐姐,她也把三之助当成亲弟弟一样疼爱。唤他“过来过来”,抚摸他的背凝视他的脸告诫他:“爸爸生病了,你一定很孤单又很难过吧?马上就要过年了,姐姐买些东西送你,你可不要给妈妈添麻烦喔!”舅舅一听马上说:“哪里会添麻烦啊,阿峰你听我说,他才八岁却个头大也很有力,自从我卧床不起以后就没人负担家计,只会一直花钱,我们万分苦恼的样子他看不过去,就和外面卖咸鱼的小子一起挑着蚬贝沿街叫卖。那小子如果卖了八钱,我儿子就一定能赚到十钱,可能是老天爷看他孝顺。总之药费都是小三赚来的,阿峰你也称赞称赞他吧!”舅舅说着说着,便蒙上棉被语带呜咽。“他很喜欢上学,从来没让我们操心过,吃过早餐就赶紧出门,三点放学也不会绕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回家。不是我自夸,连老师也称赞他。因为家里穷才让他挑蚬去卖,你想想我们做父母的心情,在这种大冷天还让他那双小脚穿着草鞋啊。”舅妈说着也流下泪来。阿峰抱紧三之助说:“你真是世上无与伦比的孝子,就算个头长得再大,八岁还是八岁,肩膀挑扁担会不会痛呢?脚是不是被草鞋磨伤了?请原谅我,我今天开始就回家帮忙照顾舅舅并协助负担家计。本来不知道这些事,直到今天早上我都还在嫌吊桶绳子结的冰太冷,做姐姐的竟然让还在上学的小孩挑蚬去卖,自己却穿着长和服。请舅舅帮我向雇主辞职,我不要再当帮佣了。”阿峰说着说着也心慌地哭了起来。三之助很乖巧地避免让人看到他落泪而低下头来,如此一来反而露出他衣服上肩膀附近破掉的接缝,阿峰一想到这是因为挑扁担造成的,更觉得难过。安兵卫听到阿峰想辞职,说:“辞职不可行,你的心意我很高兴,但是回到家里,你一个女人家也赚不了什么钱,更何况你也跟雇主预借过工资,说到这个就更不能走人了。刚开始当用人很重要,不能因为觉得辛苦就要回家。你要细心伺候主人,我的病不会拖很久,等我稍微好点,打起精神,马上就能做生意了。今年还有半个月,到了新年就会有好事降临。凡事都要忍耐,三之助忍着点,阿峰也忍着点吧!”说着收起了眼泪。

“虽然没有丰盛的大餐可以请你吃,不过有你爱吃的今川烧 [5] 和炖芋头,多吃点吧!”阿峰听到很开心。

“虽然不想劳烦你,可是眼看着就要大年夜了,家里的困窘使我胸口沉闷,这倒不是因为生病,而是担心——刚开始卧病在床的时候,我跟田町的高利贷借了十元,并约定三个月后还钱,一元五十钱是预先扣除的利息,真正到手只剩八元半。我在九月底借钱,这个月就是还钱的期限了,但是我们这样子怎样都还不出钱,你舅妈跟我面对面商量后,做家庭副业做到手指流血,一天也才赚十钱,这种事说给三之助听也没用。阿峰,你的主人在白金台町有几百间出租的长屋 [6] ,光靠那些租金就足以让他打扮得光鲜亮丽。有一次我去找阿峰曾经到过门口,看到那座不花千两建造不出来的仓库,实在是令人称羡的富贵啊!阿峰,你也侍奉这个主人一年了,讨人喜欢的用人,稍微拜托讨点钱应该没关系吧?你就哭着哀求说这个月底要改写借据,只要再支付利息一元五十钱就可以再延期三个月了。虽然这样好像很贪心,可是过年要是没在街上买年糕、正月初三没有动筷子吃年糕汤的话,对于还没独立生活的三之助来说,我这做父亲的就太没用了。在大年夜之前,能不能请你跟主人开口借两元呢?这件事太难以开口,也只有这次筹钱困难我才会开口的。”阿峰考虑了一阵子,说:“好的,我来负责。有困难的话,我就拜托主人当作是预支工资。外表看起来总是和实际不一样,不管到哪儿钱都是很难解决的事,还好金额并不大,用这点钱就能解决这件事的话,说明理由主人就会同意吧。不过我还是得好好做事才行,那今天我就回去了,下次放假回家应该是新年了,到时候希望大家都能有笑容。”于是阿峰答应了此事。

“那钱要怎么领取?让三之助去拿吗?”

“嗯,就这么办吧。平常就很忙了,大年夜我应该一点空闲都没有,虽然要他跑那么远很可怜,不过就拜托小三吧。中午以前我一定会准备好钱。”就这样顺利接下请托后,阿峰回去了。

石之助是山村家的长子,因为他的母亲不是现在的太太,所以父亲对他的爱也比较淡薄。十年前他偶然听见家里商量打算把他送给别人当养子,再从妹妹当中选一个当继承人,这件事令他很不愉快。他想既然现今社会根本不可能断绝父子关系,不如尽情地玩乐来弄哭继母,也忘了有父亲这回事,从十五岁的春天就开始做坏事。他相貌英俊、聪明伶俐,肤色虽黝黑但样子讨人喜欢。虽然和附近女孩们之间也传过些风风雨雨,但胡闹乱来也只限于一直去品川的妓院,放荡行为就是半夜飞车把车町的流氓们叫起来,买酒又买下酒菜,花到钱包见底,以彻底乱来为乐。“如果让这种人继承财产,就像在石油槽里放火,家产会像烟一样消散,剩下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很可怜啊。”继母总是不断向父亲进谗言。尽管如此,在这世上不会有人愿意接收这个败家子当养子,不如把手头的钱分一些给他,让他提前退休另立门户。虽然家里这么私下商量决定,但他本人还是漫不经心当作耳旁风,一副我才不会上当的样子。

“财产分我一万,每个月还要送来退休的生活费,别干预我玩乐。父亲死了以后我就是妹妹们的抚养人,就算要买供奉灶神的一根松枝装饰,也要听我这个受尊敬的哥哥下神谕才行。毕竟我是另一户的主人了,要不要为了这个家工作是我的自由,这样也行的话,那就照你们说的做吧!”石之助故意说些让人讨厌的话,令人伤脑筋。当他从众人的口中得知山村家比起去年又多了长屋,收入应该也加倍了,他说道:“怪了,怪了,存那么多钱是要给谁啊?有道是‘火灾起于油灯盘’,自称长子的火球正在滚动喔,不久就会把山村家的财产搜刮一空,让你们也能过个好年。”石之助这番话让伊皿子附近的穷人们很开心,也定好了大年夜要痛饮一番的场地。

“哥哥回来了。”只要一听到这句话,妹妹们就很害怕,她们会小心翼翼地对待石之助。因为大家对他百依百顺,他也就更加为所欲为,两脚伸进暖桌里,粗暴喊着:“给我拿醒酒的水来。”虽然觉得他很令人讨厌,但终归母子一场,母亲只好藏起背地里的刻薄话,还怕他着凉拿了小棉袄之类的给他,甚至拿枕头让他靠着。太太接着故意在他枕边大声说:“为了明天做准备,我要去撕小鱼干,让别人来做的话会糟蹋食物。”借以展现自己很节俭。接近正午时,阿峰很担心与舅舅的约定,也没时间斟酌太太的心情好坏了,趁着些微的空当把头上的手巾取下揉成一团说:“之前曾拜托过您的那件事,很抱歉在这么繁忙的时候提起,但是到了今天过午,那是一笔和对方约好、很要紧的款项,若您能相助的话是舅舅的福气,我会很开心,您的恩情我没齿不忘。”阿峰搓着手拜托太太。一开始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太太就是模棱两可地,这算是答应了吧?凭着太太这种回应,考虑到她又情绪多变,多次叮嘱她弄不好还会被讨厌,所以阿峰才忍到今天,但与舅舅的约定是今天的中午前,太太不知道是不是忘了,什么也没提起,根本不当一回事。忍着这件急迫重要的事难以开口,现在总算下定决心说出来了,然而太太却一副惊讶傻眼的表情说:“你在说什么啊?之前的确听过你舅舅生病了要借钱,但是我应该没说过要先帮你垫款,是你听错了吧?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这就是此人的拿手好戏,实在是相当无情。

女儿们穿着春花秋叶的漂亮衣裳,时而把新年春装的窄袖和服领子弄整齐,时而重叠和服下摆的两端。虽然看着女儿们令人喜不自胜,偏偏眼中钉哥哥在场就是讨人厌。“快点出去,赶快消失吧!”尽管不能把心里话说出口,但天生的暴躁脾气还是压抑不住,要是让有德行的和尚来看的话,一定会看到她被火焰包围、黑烟缠绕,心灵狂乱。偏偏这时候又提到钱更是雪上加霜,虽然自己也记得曾经答应过,但那是她很厌烦的事情,于是斩钉截铁地回阿峰:“大概是你听错了吧!”吐着烟圈佯装不知。

又不是多大一笔钱,不过才两元而已,而且明明亲口答应过,才过不到十天怎么可能就老糊涂忘了呢!那个收文具砚台的抽屉里不就有没动用的一叠纸钞吗?又没说要十张、二十张或全部,我只是要两张而已。这样一来就能让舅舅开心,令舅妈欢笑,也能让三之助吃年糕汤了。阿峰一这么想就非常想要那笔钱,憎恨起太太,觉得好不甘心。但是阿峰打从平日就是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乖乖做事的身份,她也没有讲道理驳倒人的方法,于是垂头丧气地站在厨房,此时正午的报时声响起,更让她心头一惊。

“请母亲马上过来,早上开始阵痛,下午就要生了。”太太的女儿因为是第一胎,她的先生慌慌张张地不知所措,家里也没有可以帮忙的老人,一片混乱。“请现在马上过来。”因为这第一胎处在生死之交,住在西应寺的女儿派了车子来接太太过去。虽然今天是除夕,但是这件事可不能拖延,再说家里也有钱,不肖子也正在睡觉。该去吗?还是该留下来?一心分成两半,但无法分身两处。虽然因为担心女儿而坐上车了,但是心里还是觉得此时悠闲自在的丈夫令人讨厌,“今天这种日子还去什么海钓!”太太怨恨着靠不住的丈夫出门去了。

太太前脚刚走,三之助后脚就来了。听说姐姐在这里,他没迷路便找到了位于白金台町的房子。他很在意自己衣衫褴褛的装扮,也考虑到姐姐的面子,在厨房的入口提心吊胆地探头探脑。阿峰本来正伏在灶前哭泣,察觉到有人来了,于是藏起眼泪,一看发现是三之助。现在可不是说“你总算来了啊”的时候,该怎么办?三之助说:“姐姐,我进去会被骂吗?我可以来拿咱们约好的东西吗?爸爸交代我要好好向老爷和太太道谢。”他仍一副不知情的欢喜神色。阿峰回他:“总之先等我一下,我有点事情要忙。”接着,就跑去四处张望确认屋内外:小姐们在庭院专心地打羽毛毽子 [7] ;小伙计们去跑腿还没回来;做缝纫的女工在二楼,而且她是聋子不碍事;看看少爷,他正在客厅的暖桌旁梦周公。“求您了,佛祖神明。我要当坏人了,虽然不想做坏事,可是我不得不做。如果要处罚的话就让我一人承担,舅舅和舅妈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用这笔钱的,请原谅他们。虽然很抱歉,但请让我偷这笔钱吧!”阿峰事先察知砚台抽屉里有钱,只从那叠钞票里抽出两张,之后简直不知这是一场梦还是现实,就把钱交给三之助拿回家了。她以为这一切都没人看见,真是傻瓜。

这一天也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刻,老爷满面笑容地钓鱼回来;太太也继老爷之后回到家,因为顺产的喜悦,让她连对待送她回来的司机都很亲切:“今天晚上收拾好这里的事以后,我会再去探望她,转告她明天我会让一个妹妹早点过去帮她,真是辛苦你了。”还给了司机小费。“哎呀!忙死了,真想借某个闲人的身体来用。阿峰,小松菜烫过了吗?鲱鱼子洗了吗?老爷回来了吗?少爷呢?”问少爷这句话时很小声,听到“还没回去”的回答后,眉头又皱了起来。

石之助这天晚上很乖。“新年应该从明天开始的三天都待在家庆祝,但是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没规矩,拘束地穿着和服去跟人拜年也很麻烦,那些意见其实我也听腻了,亲戚们的长相也不漂亮,我也不想见他们。今晚我也和住小巷出租屋的朋友们约好了,就先过去了。改天有机会我再来拿钱,听说今天家里刚好有喜事,可以拿多少压岁钱啊?”他从早睡到现在,等父亲回来,一开口就是钱。虽说“儿女是永远的枷锁”,但有个不肖子才真是做父母的不幸。即使儿子只会不务正业,面临即将落入深渊之际,因为切不断的血缘关系,就算装作不知也得不到世人的谅解。为了家族的名声、不丢自己的脸,即使舍不得也只好打开仓库了。石之助早就预料到这点,于是说:“我有笔借款今晚到期,那是我不小心当了保证人盖章的,赌场狂风一阵的,答应给流氓的东西要是不给就难以收拾了。我是没关系,但是对家里的名声我只能说抱歉了。”总之听起来就是要钱。

“果然不出所料。”太太今天早上开始的担心毫无疑问猜对了,会要多少钱呢?虽然个性温和的老爷处理事情令人不耐烦,但太太嘴上又难以胜过能言善辩的石之助。她现在和今天早上弄哭阿峰的嘴脸截然不同,不时斜眼窥探老爷脸色的模样真是可怕。老爷静静地往金库的房间走去,不久后拿来一叠五十元的钞票说:“这可不是要给你的喔!我是觉得你那些还没出嫁的妹妹很可怜,而且也要顾及你姐夫的面子。我们山村家代代都是规规矩矩,一向老实正直的,从来没让人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你这小子是恶魔转世吗?像你这种坏蛋缺钱,要是莽撞地觊觎别人的钱包,耻辱可就不止于我这一代了。再怎么重要,财产也只能算次要的,可别让亲兄弟蒙羞。你这小子就算没有用处,一般来说当个山村家的少爷,至少也要不遭世人批评,代替我稍微帮忙跟人拜年,但你让年近六十的父母伤心落泪,真是该遭天谴的家伙啊!你这小子小时候也读过一点书吧,怎么连这道理都不懂呢?好啦,你走吧、去吧,随便你要去哪里,别再让我们家丢脸了。”老爷走入深处,钱则进了石之助的钱包。

“母亲大人您好,新年快乐,那么我走了。”石之助特地毕恭毕敬地告辞。“阿峰,帮我摆好木屐,我要从玄关走,我要出门而不是回家。”他还厚脸皮地挥舞双臂,是打算去哪呢?父亲的眼泪也会在一夜的狂欢作乐之后化为一场梦了吧?不该有的是不肖子,不该有的是养出不肖子的继母啊!虽然不至于撒盐除秽,继母姑且还是用扫帚打扫了一番,很开心少爷总算离开了。虽然舍不得金钱,但只要看到他就令人一肚子火,只要人不在家就最好了。“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像他那么厚脸皮啊?真想见一见生出那孩子的母亲长什么样子。”太太又像往常一样嚼起毒舌了。阿峰当然也听到了这段话,但她很害怕自己犯的罪过,事到如今还在对刚才的所作所为恍着神:“是我做的吗?还是别人?”想来这件事终究还是会露出马脚,就算只是一万当中的一张,只要算一下就一目了然了。和我想借的金额相符的钱正好在手边遗失,就算是我也会先怀疑自己。要是被查问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说?推托抵赖的罪过更深重,但要是认罪的话,也会给舅舅添麻烦。自己的罪过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若让耿直的舅舅被冤枉,虽说不澄清是穷人的常态,可要是让人以为穷人也会偷窃那就伤脑筋了。真可悲啊,我该怎么办才好?为了不牵连舅舅,有没有让我猝死的方法呢?阿峰的眼睛紧盯着太太的一举一动,一颗心则绕着砚台抽屉徘徊不去。

大年夜这晚会做总结算,将家中所有钱汇整清算并加上封印。太太这时想起来了,说道:“砚台抽屉里刚才放了屋顶商太郎还的二十元,阿峰、阿峰,去把砚台抽屉拿过来。”太太从内室呼唤阿峰。阿峰心想,事到如今我命休矣,就在主人面前说出事情的始末,直接大胆说出太太的无情吧!既然无计可施,那就保持自己的诚实,不逃避也不隐瞒,虽然我也不想,但既然偷了就认罪吧。唯有舅舅不是共犯这件事,我一定要力陈到底,要是他们不肯相信,那我就当场咬舌自尽,豁出性命他们总不会认为是谎言了。阿峰如此壮起胆子后,走向内室,心里宛如待宰的羔羊。

阿峰只抽走两张钞票,应该还剩下十八张才对,但不知为何整叠钞票都不见了,把抽屉整个翻过来找也没用。奇怪的是掉出一张纸片,这张不知何时写的东西,是一张收据。

抽屉里的我也借用了  石之助

“又是那个败家子啊。”人人面面相觑。结果没人审问阿峰,是孝顺的余德不知不觉把阿峰的罪转成了石之助的吗?不不不,说不定是石之助知道才帮她顶罪的,那么石之助就成了阿峰的守护神了。真想知道之后的发展呢!

尘之中一叶记(一)

为钱所困的樋口一叶

“一个人如果没有固定收入,也难有安定的心。虽然憧憬风花雪月,然而若无油盐,终究无法生活下去。”

出生寻常士族家庭的樋口一叶在十七岁之前未曾尝过贫穷的滋味。她七岁便能读长篇巨作《南总里见八犬传》,十二岁能作和歌,十四岁入和歌私塾,虽不比私塾里的上流前辈,但凭着聪明与才气,倒也教人另眼相待,谁能预见她的一夕颠落?

父亲死后留下的庞大债务纠缠着樋口一家,一叶不得不放下风花雪月,投奔柴米油盐。二十一岁那年,一叶在下谷龙泉寺町靠近风月场所吉原附近经营起杂货店,但生意惨淡无比,家中到了粒米不剩、连衣服都拿去典当的地步。她忍受着友人们的鄙视,用尽各种手段借钱,例如她曾与想纳她当小妾的相术师假意周旋以便获得金钱援助,又如每当一叶家有客人来访,她会特意请客人吃鳗鱼饭,在来访者离开之际开口借钱,根据她的友人伊东夏子所言,若被一叶请客可要做好借她钱的心理准备呢。

即使这样,一叶也有一套自己的借钱原则,那就是尽可能地不跟亲近的人与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借钱,若要向人借钱则与日后断绝来往也无妨的人借。穷亦有道,一叶在那些为钱所困的苦日子里仍保有尊严并持续写作,龙泉寺町贫民窟的九个月生活也使得她的作品不像过去一样华而不实,她将写作重心移至社会底层的庶民众生,开创了被后人称为“奇迹的十四个月”之写作生涯高峰。

注解

[1]  一寻约六尺。

[2]  狂言有能狂言与歌舞伎狂言两种。歌舞伎狂言在近世的歌舞伎兴起后,以有剧情与引人发笑的演出节目引人注意。引文来自刘崇稜所著的《日本文学史》。

[3]  贫民学校。

[4]  日本佛教徒认为,在佛灭日这个日子做任何事都不顺利,所以诸事不宜。

[5]  亦即车轮饼。

[6]  一栋房子隔成几户合住的住房。

[7]  日本人通常在过年时玩的一种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