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4日次日的巴黎以及以后几天的情况——新革命的社会主义特点

1850年10月续写于索伦托

这天夜里,没有发生重大事件,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只是街上的喊叫声和枪声一直继续到天亮,但这是胜利的欢呼,而不是战斗的声讨。天亮以后,我去观察街上的情景,去看我的两个小侄子 【7】 的处境。他们当时在小修院寄宿,学校的设施不适于学生在我们今天这样的革命时代的生活,在发生革命时也没有安全的保障。小修院位于卢森堡宫后面的女士街,所以我必须穿过巴黎的大部分街区才能到达那里。

街上异常安静,几乎见不到人影,并像往常一样,巴黎在星期日的早晨,富人还在睡觉,穷人也没有起来。可以不时地看到昨夜的胜利者蹒跚于墙边,但是 【8】 ,大部分时间是找路回家,无暇观看过往行人。在仍然开业的少数商店里,可以见到一些恐惧害怕的、但主要是吃惊的资产阶级,他们就像看完一出剧后尚在玩味剧情的真谛的观众 【9】 。在这些几乎已经没有行人的街路上,见到最多的是士兵,他们有的单独行动,有的结成一小群,都没有武器,像在寻路往家里走。这些人昨夜遭到的失败,给他们的心中留下十分强烈的和根深蒂固的受辱与激怒的感受。以后人们将会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但现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得到解放的喜悦,呈现在这些年轻人的脸上,把他们的其他感受都掩盖了。他们就像放了假的学生,无忧无虑地迈着轻松的步子前进。

小修院安全无事,既未遭到枪击,又未受到辱骂。但是,我的两个侄子已经不在那里。前天晚上,他们已被送到姥姥家里。于是,我返回来往家里走,但在经过巴克街时,因为拉莫里西埃的家就在这条街,便顺便到那里看看,以证实他是否真正被害 【10】 。原来,他的副官前天夜里告诉我,他亲眼看到拉莫里西埃从马上跌下来。他的管家们知道我的来意后告诉我,他们的主人正在家里休息,并同意领我去见他。

他是一位性格奇特的人,关于他,我以后还要谈到。我见到他时,他正躺在床上,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跟他的性格和习性可以说完全相反。他的头部一半受伤,两臂被刺刀刺伤,全身多处受伤而不能自由行动。但是,他精神照旧焕发,意志依然刚强 【11】 。

他向我叙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他意想不到地脱离的上千次危险。我极力劝他好好休息,直至痊愈,以后也要长期地不到今后可能出现的暴乱中去拿自己的身体和名誉作无谓的冒险。对于拉莫里西埃这样的人进行忠告无疑是应当的,因为他极爱行动,行动已成为他的习惯,以致在做完必要的工作和有益的事情之后,他总是宁肯去参加一些无益而危险的活动,而不愿意什么也不干。但是,忠告对于大部分性格与此相反的人,也是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的。

这一天下午,我都是在巴黎到处游逛。这一天,有两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第一,是在革命中出现的,虽然不能说是主要的,但却是唯一独有的革命的民众性,以及革命给予真正的民众,即自食其力的阶级以压倒其他阶级的无限权力;第二,是突然成了政权主人的下层民众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充满仇恨的激情,而一般可以真正称为有活力的激情却并不多。

尽管工人阶级在第一共和国的一些事件中屡次发生主要作用,但他们不论是在实际上还是在权利上从来没有成为领导者和国家的唯一的主人。国民公会中恐怕连一个真正民众出身的人也没有,完全是资产者和文人。山岳派和吉伦特派之间的斗争,双方都是由资产阶级的人士领导的,山岳派的胜利并没有把权力下放到民众手中。七月革命是由民众进行的,但得到革命的主要果实的,是煽动和推动民众的中产阶级。二月革命与此相反,它表面上没有资产阶级参加,并且是反对资产阶级的。

在这次大冲突中,构成法国的主要社会集团的两部分人,完成了某种社会分离,而不在这两部分之中的民众,则独自掌握了权力。这在我国的历史中,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其实,这种革命在其他国家和其他时代也曾有过。即使现代这一时期的独特历史,虽然有一些新的事物是当代人未曾预见到的,但它仍然与人类以往的历史有内在的联系 【12】 。以佛罗伦萨为例,它在中世纪末期就发生过与我们现在的革命极其相似的事情,只是规模小了一些而已。首先,它的资产阶级取代了贵族阶级,后来在他们被政府驱逐的时候,便看到他们的一个领导人赤着脚领导民众反击,并领导了共和国。但佛罗伦萨的这场民众革命是由暂时的特殊原因引起的,而法国的二月革命则是由恒常的一般原因引起的,所以它在使法国发生动荡后,又看到它使动荡波及欧洲的其他地区。这一次,革命不只是一个党派的胜利 【13】 ,人们更希望建立社会科学和哲学,我甚至可以说要建立一种教化所有的人和使他们遵守的共同宗教 【14】 。这才是在旧的图画上真正加上的新内容。

这一天,我在巴黎没有见到一个在旧的公共权力机关工作的人,即没有见到一个士兵、宪兵和警察,连国民自卫军的士兵也无影无踪了。只有持枪的民众在保卫公共场所,他们既进行警戒和发号施令,又进行处罚。我看到拥有大量财富的巨大城市,或者应该说是整个庞大的国家,被一无所有的人们掌握在手中,因为统治了巴黎的人,可以依靠中央集权制向全法国发号施令了。因此,他们以外的所有阶级感到的恐怖是非常巨大的。我不相信任何时期的革命都应当出现如此巨大的恐怖,但我认为这次革命的恐怖,只有罗马世界的文明城市在突然遭到汪达尔人和哥特人的入侵时感到的恐怖可与之相比。

因为至今没有见到类似的事情,所以很多人愿意把它看成是闻所未闻的暴力行为。我觉得我没有这样的恐怖感。我的所见所闻,使我预感到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奇异的混乱和独特的危机,但我并不认为他们会掠夺富人。我非常清楚,巴黎的人民群众想要看到的,只是让他们革命时的最初行动成为宽宏大量的,而在紧接着而来的胜利的日子里,则大大夸耀这一胜利,树立他们的权威,摆一摆大人物的派头。在这一期间,通常都要建立一些权力机关,警察又回到原来的岗位,法官也重新上班了。当我们的大人物想要抑制一下人们更常见更盲目、微小而不良的激情时,他们已经办不到了,只能继续叫人们摆着高傲的架子生活下去。另外,因为我们在长年的骚乱中生活过,所以养成一种适于动乱的特殊道德和一种在动乱中生活的特殊准则。根据这种反常的准则,杀人不受谴责,破坏也被允许,但严禁偷窃。虽然有所谓的严令规定,但在革命的日子里,偷盗却没有稍减,因为 【15】 一个叛乱者的社会的成员几乎没有什么例外,都是一些流氓无赖,他们依靠自己的特殊地位而不把集体的道德放在眼里,在谁也不理他们的时候连名誉都可以轻视。使我忽然产生的另一个思想是:胜利者 【16】 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成功,而他们的敌对者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快败北。双方的激情连点燃起来去进行战斗的时间都没有。政府就在没有保卫者和无力自保的条件下垮台了。那些心里对政府的倒台觉得十分遗憾的人们,长期以来也曾对政府进行攻击,或至少进行相当激烈的非难。

一年以来,王朝反对派和共和主义反对派,以完全相反的思想进行同样的活动的同时,保持着欺人的亲密关系。双方之间的误解曾推动革命,而现在却使革命比较稳重了。王朝被推翻了,战场也空荡荡了。在这空荡荡的战场上,民众已经看不到他们曾经追击和打倒的敌人。民众愤怒的旧对象本身也消失了。神职人员完全没有同七月革命后的王朝妥协,对这个王朝的崩溃也没有感到痛苦。旧的贵族对王朝的崩溃拍手称快,而不管崩溃的结果如何。神职人员忍受了资产阶级的排斥异己的制度,而旧的贵族则忍受了资产阶级的盛气凌人。他们两者都蔑视或害怕资产阶级的政府。

这是60年来神职人员、旧的贵族和民众第一次以共同的感受相会在一起,实际上这种感受是仇恨的感受,而不是共同的情愿。但在政治上,这种感受已经起了很大作用,或者说憎恶的联合几乎总能成为亲和力的基础。真正的失败者或只是暂时的失败者是资产阶级,但他们自己并不太害怕。他们的政府与其说是排他的政府,不如说是压迫人和使人堕落的政府,但他们不使用暴力。这个政府受到的蔑视甚至大于对它的憎恨。此外,中产阶级还没有在国民当中形成一个紧密团结的集体 【17】 ,一个在全体中自身界限并不分明的部分。它同其他所有阶级总是有些地方重叠,在某些地方互相混合。这种同质性缺乏和界限不明,使资产阶级的政府变得软弱无力和不安定 【18】 ,使资产阶级本身对它难以掌握,而在资产阶级不能统治下去的时候,想要打击他们的人们又好像找不到他们了。

我认为,这一切原因合起来,便产生民众的有气无力状态。这种状态同他们在革命当中获得全能一样,使我感到惊异。它同语言的夸张能力和由此创造的使人感到恐怖的回忆录作品,形成奇异的对照 【19】 。梯也尔先生的《法国革命史》 【20】 、拉马丁先生的《吉伦特派史》 【21】 ,以及其他一些虽不太出名但广为人知的作品,尤其是一些戏剧作品,为恐怖政治恢复名誉,而且使这种做法成为一种时尚 【22】 。于是,人们用93年的火暴语言来表达当时的温和感情,随时以他们既无力模仿又无真心学习的那些出名的坏蛋为例,并提到他们的名字。

我以前所说的二月革命的哲学,就是各种社会主义理论。这种理论以后燃起 【23】 真正的激情,激发嫉妒心,最后引起阶级之间的战争。即使群众的激情 【24】 最初没有像人们所担心的那样逸出常轨,但在革命的次日,民众的思想里也照样出现异乎寻常的激动和闻所未闻的动荡。

从2月25日起,无数的千奇百怪理论,从革新者的头脑里迅猛地冒了出来,并在群众的混乱的心中扩展。除了王权和议会,一切还照旧存在。社会本身好像已被革命的冲击打得七零八落,大家好像都在为将来建立的建筑物采取什么新形式而争论不休。人人提出自己的方案,有的人还拿到报刊上发表,而另一些人则以通告的形式公布自己的方案,即马上把方案揭示在街上的墙头。还有的人在户外发表演讲,表述自己的方案。一个人主张摧毁财产的不平等制度,另一个人主张破除教育的不平等,第三个人要求废除一项最古老的不平等,即消除男女的不平等。还提出一些医治贫困和消除自古人类以来就折磨着人的劳动辛苦的特效药方。

这些理论互相之间有很大不同,常常彼此矛盾,有时还敌对。但它们比政府还关心最下层民众,努力从他们所在的社会本身开始改革,提出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还将保持二月革命的基本特性以及关于它的最可怕记忆。共和制度将永远作为手段而不是作为目的出现在社会主义当中。

我在这部《回忆录》中,不打算探讨哪些东西使二月革命具有了社会主义的特性,而只想说这一特性 【25】 不会使群众惊奇,因为社会主义是群众创造出来的。人们不是很早以来就看到民众在不断增强和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不断提高自己的重要性、教育水平、欲望和能力吗?民众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但提高得不是很快,而是刚接近人口多而就业机会少的旧社会所不能达到的地步。原来地位低下而现在拥有权力的穷人阶级 【26】 怎么会不想利用现在的权力去摆脱贫困和低下地位呢 【27】 ?因此,60年来他们一直在为此而努力。民众最初想在改变一切政治制度当中互相帮助,但后来发现他们的境遇一点儿也没有改善,或者说改善得非常缓慢,跟他们预想的速度相差甚远。最后,必然有一天他们发现自己所处的地位不是政府的组织所造成的,而是构筑社会本身的不变法则使然。于是,他们自然要自问:我们为什么没有能力和权力像改变其他事物那样去改变这个法则本身呢?财产所有权是我们的社会秩序的基础,现在我们就来谈一谈这种所有权。保护着、也可以说掩盖着财产所有权的一切特权已被破坏,但财产所有权依然作为人们之间平等的主要障碍而被留下,成为这种不平等的唯一标识。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 【28】 暂且不说是废除这一障碍,但至少要让废除这一障碍的思想进入没有这种特权的人们的心中吗?民众心中的这种动荡,他们的愿望和思想的这种激扬,群众的这种需求和本能,正在织造一幅画布,等着改革家们在上面去画他们的远大无比的千奇百怪的图像。他们的作品可能荒唐可笑,但他们画出的形象比哲学家和政治家可能观察到的客体要深刻得多。

社会主义今后还要在1848年的社会主义者遭到的那种合理的嘲笑中被埋葬吗?我对这个问题不作回答。我毫不怀疑,我们当代社会的各项立法在长期之内不会发生重大变化 【29】 。它们的许多主要部分已经存在很久。但就不能加以破坏或取而代之吗?我认为这是很难办到的。随着我深入研究世界的古代情况,更加细致观察我们今天的世界,我不能对未来再说什么。当我看到不仅法律的内部,而且它们的原则内部都存在极大的多样性,看到已经存在很久而且至今仍然存在的所谓土地所有权的各种不同形式的时候,我不能不认为我们所说的必要制度,向来只是我们所习惯的制度,而社会组织可能具有的形式,要比生活在每个社会的人所想象的广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