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夜晚繁星如织的面庞

看到巨大的云符乃浪漫的表征

想到我永远无法用命运的神掌

趁有生之年追寻它们的踪影

(济慈,《当我害怕人生将尽》)

浪漫主义并不浪漫。这是后人的命名。“浪漫星云”之说偶然得之,倒也十分贴切。因为,以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为例,这一时期恰是群星闪耀时,大诗人们共同造就了英国诗歌史上的巅峰。他们不仅拥有超越地心引力的璀璨壮美,更有一双始终凝视尘世的眼睛,既超然物外,又时常感到生存的“秘密重压”,听到“那沉静而永在的人性悲曲”。

这些诗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被称为“浪漫主义诗人”。虽然他们的作品中偶尔出现“浪漫”一词,但到底何为浪漫,亚瑟·拉夫乔伊教授列出的定义至少有二十多种。一言难尽。简单来说,首先,浪漫主义作家们不仅具有瑰丽的想象,创新的诗论,独特的审美,而且也是“自我书写”的先锋,华兹华斯的《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即是一部诗歌体自传。柯尔律治的《文学生涯》侧重梳理诗学思想。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则记录了诗人壮游中的见闻和思考。这些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与后人为他们所写的传记相互映照,值得探索。其次,法国大革命作为“时代的精神”是英国浪漫主义的宏大背景。两代诗人或亲历了这一历史事件,或诞生于它的历史余波,他们的经历也由此丰富、厚重。别的作家编织梦想,他们本身就是传奇,最终认识到无论世事的体系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人类的心灵有着“更神妙的材质与织体”,“比其居住的大地美妙千百倍”。此外,这些作家的生活方式与艺术创作高度融合,比如隐居湖畔思索自然与人性的华兹华斯,游历四方、投身希腊独立战争的拜伦,等等。研读他们的传记,我们感佩他们将生活与理想合而为一的勇气;吟诵他们的诗歌,我们珍惜这诗语与诗思表里如一的真诚。

浪漫主义的许多思想传统至今值得我们借鉴。他们热爱自然,但更关注与自然交流的心灵。他们重视生态,但深知生态实乃心态的反映。他们往往被贴上“自我”的标签,但对自我的反省与探索最终引向对人类的普遍同情。他们被称为叛逆者、反动派,但没有谁比他们更敬畏习俗与传统。他们对想象力的重视,对精神完美的追求,对唯理性主义的担忧,对视觉中心文化的反思,对“进步”与“速度”的怀疑,对“朴素生活,高贵思考”的信念……都拥有恒星般久远光明的价值。

第一代浪漫主义诗人的两大巨匠都曾为我们的心灵状态忧虑。华兹华斯认为,“在我们的时代里,众多因素正以一股联合之势钝化着心智的鉴赏力,使心灵不能发挥任何主动性,乃至陷入愚钝”。这股使心灵钝化的合力包括工业的发展、城市人口的激增和信息的高速传播——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好朋友柯尔律治也警示我们,在忙忙碌碌的世界里,“由于熟视无睹或者私心牵掣,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心灵,却既不善感受,也不能理解”。他们认为,在任何时期,作家最重要的职责都是要提高人们心灵的灵敏度——“啊,灵魂自身必须焕发出/光芒、辉煌和美妙明亮的云章”。艾布拉姆斯教授曾通过镜与灯的对比来阐明浪漫主义的特征。我们看到,这些伟大的诗人们不是灯盏,是星辰。

浪漫主义的细腻文思和作家们的忧患意识,使得“浪漫星云”子系列绵延着“文学纪念碑”丛书的深厚关切。同时,作为一个欧洲现象,浪漫主义跨越文学、美术和音乐等多重领域,也让未来搭建更多的丰碑成为可能。我们希冀“浪漫星云”系列以一碑一契汇聚为一座巨石阵,浪漫之中不乏沉重,星云之下脚踏实地、悯念苍生。

《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导读

[1]

对于那些没有能力和财力去旅行的人而言,《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可谓是一座画廊。但其魅力并非在此。《游记》不仅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中一部伟大的自传体长诗,也是一种厌世情绪的真实写照,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拜伦以及同代英国文人对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征战彻底失望了。正因如此,《游记》在当时深受人们喜爱,其影响力遍及整个十九世纪的大西洋两岸。1809年10月,拜伦游历至约阿尼纳市 [2] ,触景生情,开始创作《游记》第一章。他边游边写,1810年3月到达士麦那市 [3] 的时候,完成了第二章。在此之前他一直在阅读斯宾塞的诗作,受此影响,他创作的朝觐之旅采用了斯宾塞式的诗体。

拜伦式的忧郁及其前因后果都在《游记》中得以完整体现。所有的情绪活动,不论是多么跌宕起伏、五味杂陈,归结起来都是浪漫式的自我作祟,这份自我令他进退两难,十分痛苦:在现实世界,他要追寻的理想社会和完美状态不存在,《游记》完整地记录了从追寻理想到接受失败的情绪变化,包括痛苦,悔过,甜美的伤感,愤世,无奈的隐忍,最终因疲惫而作罢的决定,还有一系列叠加出现的情绪活动。拜伦的朝觐之旅虽终将无果,但仍会继续,他对朝觐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途中光鲜夺目的异域风情和名胜古迹又令他欲罢不能,这些美景最终随着他的接近渐渐失去了想象中的光晕。

拜伦追求天真的美感,尤其是那些转瞬即逝的美。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他是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深知现实世界无法满足他的理想。他的早期诗歌可以说明这一点。《游记》第七版(1814)第一章有一段献给安蒂,即夏洛蒂·哈莱,牛津伯爵夫人年仅十一岁的女儿:

啊!愿你永远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你形容如此美丽,心儿温和而单纯,

就像爱神降世,只缺了一双翅膀,

你纯洁无邪,出乎希望女神的想象!

拜伦比她年长一倍,他称安蒂是“西方的佩丽”,能看到她身上有一种成熟的美,对此他颇为得意。但在1814年以前,他已经对安蒂失望了,当然,他没有把这种失望感写进诗里。前一年的4月5日,他写信给子爵梅尔本夫人 [4] ,说夏洛蒂“如果能永远十一岁,我会爱一辈子,如果她成年,我可能还会娶她,但绝不能让她变得和其他妇人一样俗不可耐”。

任何光鲜的外表细看来都是层层骗局,都离理想和完美相差甚远,都不如人意,一想到这些,拜伦心里就有说不尽的郁结。拜伦想要逃避,或者至少把这一困境看明白。拜伦是一个高度敏感的人,同时又充满理想。这样一个人要被迫接受冰冷的现实和残酷的幻灭,拜伦心里无比地痛苦。玩味这种痛苦,把它书写出来,不啻为一种自我安慰的办法。或者,假装内心平静,傲视凡间,坚忍克己,愤世嫉俗;他渴望精致的生活、完美的爱情,但现实世界一次次令他失望;面对这种挫败,采取神一样超然的态度,也是一种释然的办法。拜伦将这些情绪活动写成了精彩的故事,汇入到《游记》中,包括后期更为成熟的两章。前两章的口吻的确有些伤感主义式的做作,后期评论家指责他装腔作势,对自己的罪孽和愁苦夸大其词,故意包装自己。然而,虽然他的措辞有意古奥,但他确实再现了自己乃至所有同代人的心理两难,在这一点上他至少是诚实的。

让我们仔细考察拜伦式的人物设计和故事里浪漫式的两难有何种关系。第一章一开篇,诗人直言自己已厌倦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充满了罪恶感。仅凭这些话语就称诗人是“撒旦式的人物”,这样说虽不完全错误,但也说明没有看到问题的根源。他的措辞多愁善感、陈词滥调,是他的风格使然。拜伦深受十八世纪典雅华丽文风所害,这种行文习惯根深蒂固,他很难改掉。但他的确“陷入了酒醉饭饱的苦闷境地”,“已在罪恶的迷津中,长久地跋涉”。实际上,这是浪漫派文人面临的最严酷的现实——人性的缺陷。

紧接着就是一个“形孤影单”的形象。“落落寡合,他独个儿徘徊惆怅。”他非常敏感,虽然还未做出什么壮举,但仅凭高人一等的向往,他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与那些满足于现实生活的芸芸众生为伍。在这种态度的笼罩下,华兹华斯笔下那种湖光山色的秀丽景观是配不上他的。只有荒蛮的自然风光才能抚慰他的心灵。来到“人迹不至”的地方,看到汹涌的波涛、嶙峋的山石、浓密的森林、深沉的海洋,他好像看到了桀骜不驯的自己。

看到人性的脆弱,他有感而发。在此之前,拜伦曾写诗赠予约翰·皮戈特 [5] ,表达了相似的观点,只不过在《游记》里口吻更加忧伤,而非像前面那样诙谐。

姑娘们,像飞蛾,只爱灿烂的灯光,

有时候玛蒙会取胜,而萨拉芙却落得个失望。(1:9)

此外:

依我看来,男子并不熟谙女人心意,

如果他认为须用叹息去博取欢心……

甚至不要显出温柔,如果你还聪明;

充分的自信总是谈情时最灵的药丸;

你要有忽冷忽热的功夫,终能得到她的喜欢。(2:34)

因过去黯然伤神,一声难以启齿的道别,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现在都已成回忆,这些美丽而伤感的回忆渐行渐远,变得模糊不清,这都是浪漫派式的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受挫时的表现。“被束缚在地上,眼睛却望着天堂。”

接下来是对比鲜明的风景描写,这样的景色深受拜伦喜爱,期间他时常赞颂过去和他其实不熟悉的事物。从塔古斯河 [6] 对岸眺望里斯本城,一座座白色的建筑坐落在山肩上,一时美不胜收。但走近端详,“葡萄牙这个国家骄傲而又愚蠢”,“蓬头垢面的居民杂处在垃圾堆中间”,让他极为失望。华丽的葡西战争描写后,拜伦像莎翁笔下的福斯塔夫那样开始思考光荣的价值。英雄“无非是暴君的工具,/成千累万被无情地抛弃”。只有塞维利亚少女的美貌免遭他的揭破。天堂的美女也比不过“黑眼珠的西班牙女郎”“那样的美人连禁欲家也不得不赞赏”。其后有关加迪斯城斗牛的描写同样遵循了先扬后抑的模式。起初,拜伦用描写骑士战争的语言刻画了一幅多彩的盛况,直到骏马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凡夫俗子眼里,这一幕是多么够味”。

有人一度认为,“兴衰隆替,繁花已尽”(sic transit gloria mundi)是贯穿《游记》的主题。其实,这一主题在第一章并没有出现,第二章虽有“希腊曾辉煌”的主题,但话锋却不同。在第四章,拜伦看到古罗马的遗迹,断言古迹若有什么永远持存的精神,那也无非是提醒世人,任何繁华盛世终有消失的一天;这一点,现代卑微的希腊人需要明白,汲取了古希腊文明的世人应该明白,那位盗取古希腊石雕文物的埃尔金勋爵更应该明白。而在第二章,当他看到古希腊的遗迹,他却在感叹现代的希腊人没了祖先的气魄:

你的豪杰和圣贤,如今都在哪里?

全都逝去了;唯有透过往事的烟霞,

还能看到他们的影子,暗淡而迷离。(2:2)

拜伦发现,任何繁盛一时的文化和宗教终将消逝:

但看这地方——一个古国的墓葬!

过去是神的住处,现在断绝了香烟。

神道也须改朝换代——宗教要变换:

昔日的希腊教已经让位给伊斯兰教;

将来也会有别的种种教义相继出现,

除非人们明白了烧香和献祭全属徒劳——

疑虑和必死的人呀,你们的希望像芦苇般脆弱。(2:3)

最终是那个“失踪的神仙和神仙似的人们”的希腊萦绕着拜伦:

这儿无处不是英灵萦绕的圣地;

你的土地没有一寸显得凡庸,

真是千里方圆之内都值得惊奇,

缪斯的故事都像是真事,并非幻梦;

只是我们的两眼惊异地看得酸痛,

我们少年时代的梦幻所系的胜景;(2:88)

浪漫派的向往一次次受到挫败,而其他的情绪活动都是此般受挫的结果。拜伦抨击暴君,极力摆脱束缚,向往精神自由。每当他赞颂美貌,倾诉苦恋,总伴有一句潜台词:没得到的才最美(“爱神的好处只是那双飞动的翅膀”)。几处美景(爱奥尼亚海上穿梭的船队,齐察村的修道院,阿尔巴尼亚的崇山峻岭,闪耀的德巴兰尖塔,身着短裙、围绕篝火起舞的阿尔巴尼亚战士)虽能引发一时的兴趣,短暂的豪情好像让他暂时逃离乏味的现实,但从口吻听来,他自己也半信半疑。这些美景所在之处,拜伦暂时忘却了理想破灭的痛楚,但字里行间仍掺杂着一丝苦短的忧伤,他因此再一次失望、厌世、退却。

总体而言,相比阴沉且个人主义的后两章,前两章情绪虽然忧郁,但却有美景加以平衡。拜伦的好奇心很强,这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旅行就是为散心,再好的美景也需要辅以喜忧参半的笔调。一旦上了路,哈洛尔德“真比天空中的鸟雀还要焦急”,他想要忘记“消磨于最荒唐的幻想中的自己的青春”,想让自己更客观地沉浸在沿途的景色中,这与后两章截然不同。他还未“熟知这悲惨世界,看透了人生”,也未有乏味到“把一切看得无所谓”,还未像第三章里的哈洛尔德,也就是拜伦自己。第二章约三分之二的篇幅都用来客观描绘阿尔巴尼亚之旅和希腊的苦难境况。最悲切的几节出现在第二章结尾处,这几节是在他听闻剑桥挚友艾德尔斯东的死讯时创作的,不应算作这首诗体游记的一部分。

拜伦的文风洋洋洒洒,插笔之处繁多,这边吹出一个泡泡,那里就扎破,这种笔法拜伦最终在创作《唐璜》的时候得以成熟。愿望不能实现,理想与现实相差甚远,这都是《游记》反复出现的主题。拜伦在《游记》里揭破浮华的世界是为了展露现实的阴暗面。这些阴暗面在《唐璜》中显得更为怪诞,怎么讽刺奚落都不为过。当然,《游记》里也有奚落的口吻:若遇到想要嘲讽一番的对象,他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第一章紧跟八四段的谣曲《加的斯少女》原本在主题、音步甚至韵脚上都让人想起《唐璜》:

莫要对我提起

北方的气候和不列颠的女人;

你能像我这样有幸遇到

加的斯少女,真是你的福分……

英国的女孩子追起来要花很久,

就算追到,你也觉得她冷冰冰;

就算容貌看得过去,

她们也不会轻易说爱你。

这段谣曲写完之后,拜伦发现与《游记》的整体腔调不搭,便换上了相对寡淡的《赠伊涅兹》。

霍布豪斯等友人曾提醒拜伦,面纱薄了遮不住脸,《游记》中虚构性若是不够强,有人就会视其为诗人的自传。拜伦在意这一点,便在《第一、二两章的序言》里说了些掩盖的话:“朋友们曾提示过我,说这个虚构人物,恰尔德·哈洛尔德,也许会使人怀疑我写的是某一个真人;我认为这个意见很有价值。但是,关于这一点,请允许我干脆地加以否认。哈洛尔德,只是一个幻想的产儿,而创造他的理由,上边已经说了。如果光看一些细枝末节和局部的特点,这种猜想也许有理;但我希望,从人物的主要方面来看,就绝不至于产生这种想法。”他的朋友知道,他的许多情感生活都被写了进去,因此在发表之际又提醒他,哈洛尔德那“轻佻的女郎们放浪歌舞”的“圣洁的寺院”即是现实中的纽斯泰德修道院,拜伦家族的宅邸,是个读者都能看出来。拜伦出国之前还曾与家里的女佣人有过暧昧之情。“若有人认为我从自己的个人经历取材,请相信我,只有一小部分而已,而且我自己也衬不上那些经历……我为世界创造了这位英雄,他的事迹我望尘莫及。”

但是,没人相信他,甚至有人怀疑他在作品中对自己做过的恶事轻描淡写。对此,拜伦在第四版的前言中回应,哈洛尔德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我若继续写下去的话,这个角色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复杂、深沉;我设计好的框架原本是要用一个现代的泰门或一个诗化的齐洛柯来填充。”

拜伦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诗化的齐洛柯。这是约翰·莫尔 [7] 创作的一部小说的题目,主人公叫齐洛柯。拜伦小时候读过这部小说,印象深刻。齐洛柯小时候的生活环境不好,他的性格因此受到了影响。父亲早逝,母亲自私任性,他缺少正确的教育,变得冷酷无情,毫无仁爱之心,只知道寻欢作乐。他命里就是个恶人,罪孽深重。但齐洛柯与哈洛尔德也有巨大的差异。哈洛尔德比齐洛柯更像拜伦。哈洛尔德感情细腻,对暴行会生恻隐之心,虽然生性孤僻,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反抗暴君的事业。拜伦否认主人公就是他自己,他这样做也没错,因为哈洛尔德在某些方面绝对不像拜伦;他只是拜伦想象出来的人物。创作的时候,拜伦溜进了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仅仅分有本人的部分特征,它的一举一动与拜伦所知的常识是相互背离的。

实际上,这个诗化的齐洛柯仅仅限于开篇介绍性的几段,拜伦开始选择斯宾塞式的诗体,这种诗体显得古奥呆板,他越写越显得像撒旦自己在倾诉衷肠,越发觉得这样很傻。待到这些做作的自我介绍一写完,该到客观写景的时候,文风就有所改善。虽然措辞仍有些落俗,但已逐渐开始平铺直叙。虽然不及三、四章那么慷慨激昂、感情深厚,但有些句段的确已经超越了伤感主义的文风和厌世主义的世界观。例如第二七段颇受冷静的霍布豪斯喜爱。这一段有一句为“真比天空中的鸟雀还要焦急”,最后一句为“但是一正视现实,他那酸疼的眼睛也就失神”。有些写景出神入化,例如里斯本北郊的辛特拉宫、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女郎”、斗牛、希腊地貌和山区风景。这几处诗段的情感热度超越了较为平庸的措辞,有余音绕梁之美。反思之处也绝非幼稚。拜伦告诫希腊人说:

世世代代做奴隶的人!你们知否,

谁要获得解放,必须自己起来抗争……(2:76)

拜伦在此表达的政治现实主义具有寓言性,在那个年代可谓是一种先进的思想。

伴着和跟妻子分居的丑闻,拜伦掸去脚下的尘土离开英格兰,开始了《游记》第三章的创作。1816年5月4日,拜伦参观了布鲁塞尔的滑铁卢镇,他在这里开始了前几节。同年7月4日,他与雪莱乘船前往瑞士的蒙特勒镇和洛桑市。他住在日内瓦湖畔的迪欧达第别墅,在那里完成了第三章。前两章让他在伦敦风光了四年,同时他仍坚信自己罪孽深重,因此,他的倾诉已听不到前两章那样做作的语言:“谁要是凭着经历而不是靠年岁,/熟知这悲惨世界,看透了人生,/那么他就会把一切看得无所谓。”然而,他心里“却充满着活泼的幻想,/在拥挤的脑海里还留着陈旧而完好的形象”。

离开了英格兰,他卸下了名声带来的负担,觉得轻松了许多。重拾恰尔德·哈洛尔德的主题,即“那反抗自己抑郁心灵的漂泊的叛逆”,他终于可以不用假托一个虚构的人物来说出自己的心声。因此,这里的哈洛尔德即是拜伦的另一个自我,得到了作者本人充分的认可。随着措辞愈来愈真诚,整体的诗歌性得以提升。然而,就像华兹华斯在《永生颂》里表达抑郁的情绪,柯尔律治在《失意吟》的高潮处哭诉“想象的塑造力”已丧失,拜伦也曾担心,自己年纪轻轻,怕是无法将自己的痛苦吟诵:

也许因年轻时欢乐和苦痛的激情,

我的心、我的琴都折断了一根弦,

它们都会发出刺耳的嘈杂声音,

现在来重弹旧调,怕也难以改善……(3:4)

但不管怎样,他用以创作的器乐还是多了一根琴弦,让他的旋律更丰满、更入心。而这正是拜伦最具诗人气质、最感人的地方。梦想好像实现了,想象借助诗艺获得了自己的生命:

为了创造并在创造中生活得更活泼,

我们把种种幻想变成具体的形象,

同时照着我们幻想的生活而生活,

简而言之,就像我如今写着诗行。

我是什么?空空如也。你却不一样,

我思想之魂!我和你一起漂泊各地,

虽然不可见,却总凝视着万象,

我已经和你变成了浑然的一体,

你总是在我身边,即使在我情感枯竭之际。(3:6)

起初,他的脑海“变成一团狂热和火焰急转着的漩涡”,但有时他还能找到平静,还能冷静地看待自己和别人的境遇。前几节他还在一股脑地吐诉自己的不幸,而这时:

自行放逐的哈洛尔德又开始流浪,

他已毫无希望,但也不再那么阴郁;

坟墓外边的苦难都已经备尝,

他更明白了自己生活的完全空虚,

所以他不再因失望而多去忧虑。(3:16)

霍布豪斯不怎么看好第三章——他说第三章写得神神秘秘、云里雾里的——第一、二章也不喜欢,因为前两章记叙了他们两人共同的经历。相比之下,季福德和摩尔 [8] 一直鼓励着拜伦。1817年1月28日,拜伦写信给摩尔:“得知拙作能蒙你的厚爱,我非常开心;本来就是一部不起眼的作品,但我写得很用心,我自己很喜爱。创作之时,我可谓半疯,游离在哲学、山石、湖泊、忘不了的情、说不出的话,还有罪孽令我做的噩梦之间。”拜伦的诙谐写入诗里会大煞风景,但在信札中却随处可见:“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自杀的想法;但我一想,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岳母定会拍手叫好;一想到这一点,我又打起了精神;如果我真的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与妻子分居,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相恋,这些丑闻让拜伦的名声一落千丈,他领教了人性的缺陷。他对现实失望,对他自己失望,但他不会就此罢休。他反而从这种失望感中获得了一种诗歌上的成就。第三章出版后,与拜伦曾有一段恋情的卡罗琳·兰姆伯爵夫人一语道破创作动机:“是不幸和愤怒造就了这部作品。只要谈的是自己,他就能写好。自我是他唯一的灵感——他不像荷马、但丁、维吉尔、弥尔顿、屈莱顿、斯宾塞、格雷、戈德史密斯那样会写其他话题;只要他亲自感受过的经历,他便能下笔千言。” [9] 兰姆也许说得不对,拜伦若被一样事物激起了兴趣,他可以像但丁、维吉尔、弥尔顿一样滔滔不绝、感情热烈。至少,那些名家们都写过的、涉及全人类生存境况的话题同样也打动了他,触发了他的灵感。

法国大革命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拿破仑的征战全部浇灭,浪漫派的理想主义者对世界彻底失望了。拜伦一边“炫耀着自己流血的心”,一边也替这些理想主义者说出了心声。“恰当的报应!高卢也许被缚上了缰绳,/衔上马衔;但世界岂能自由幸福?”站在滑铁卢空旷的原野上,拜伦不禁感叹“兴衰隆替,繁花已尽”。这一幕始于利奇蒙公爵夫人在布鲁塞尔举行盛大的舞会——“那晚上可听到盛大酒宴的喧哗声”——终于他对无谓的牺牲的思考。待到他分析拿破仑的性格和生涯——“他那矛盾的心胸”,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他自知是一个“偏激的人”,曾征服过世界,但眼下却被荣誉反噬。他“能倾覆、统治和重建一个帝国”,“却管束不住自己最卑微的情感”,最终:

当幸运之神遗弃了你,她的宠孩,

厄运像巨石般压在你背上,而你勇气并不稍衰。(3:39)

显然,拜伦在分析拿破仑成败原因的时候,他在写自己,也在总结浪漫派共有的窘境:“不愿在自己狭隘的躯壳里居停,/却总喜欢作非分的幻想和憧憬。”

拜伦自己的倒影在“狂放的卢梭,那作茧自缚的哲人”一段里愈加清晰。尽管拜伦花了不少工夫在日记里解释自己与卢梭有多么不同,这里他刻画的特征全然就是他自己的:

就从这地方开始他那不幸的生涯;

他用魔力美化了那种痛苦的热情,

从悲苦中涌迸出无敌的辩才,

他为之说教的是世人的悲哀。

他能把疯狂的性格描述得美丽异常,

把不规的行为和思想涂上绚烂色彩,

他所用的语言就好像炫眼的日光,

人的眼睛立刻留下同情的泪,一读他的文章。

他的爱是一种最热烈不过的爱:

仿佛被雷电击中起火的一株树;

那无形的火焰把他烧成了炭块;

他认为非如此不能算真正的恋慕。

但他为之倾倒的并非世间的美妇,

也不是逝者:他们萦绕我们的梦魂;

却是理想的美人,实际是世间所无;

他的著作中满布这种理想的幻影。

他写的似乎失之狂暴,却燃着火焰般的热情。(3:77,78)

打动拜伦的卢梭绝不仅仅是《忏悔录》和《新哀绿绮思》中的那个卢梭。在《游记》中,是卢梭道出了“古代神秘的毕西亚山洞的神谕,/让全世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直到所有的王国全都化为灰烬。/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法兰西的新生?”拜伦借此表达了一个他知道非常不受英国托利党待见的观点:法国大革命之所以过了火、杀了人是因为法国人民被镇压得太久:

他们不是鹰隼,在光明的天空长大;

如果他们在有些时候,把对象误捕,

那么,这又何足为奇,难道还值得惊呼?(3:83)

随着拿破仑的复辟,地牢回来了,皇位也回来了,但拜伦却乐观洋溢,与同时代失望的理想主义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革命价值的见解直到维多利亚时期才得以流行:

但这情况不能长久,不能被容忍!

人类自觉到自己的力量,并表现了它。(3:83)

湖畔一游之后,拜伦致敬了另外两个砸破神像的大家——伏尔泰和吉本,二人也曾住在湖畔:

他们有巨人的头脑,所抱的雄心,

与泰坦们相似,要在大胆的怀疑之上,

堆起思想的大山,足以唤起隆隆雷声,

足以召来天上的火焰,且与之争抗,

上天对人和人的学说除了微笑就只能这样。(3:105)

该段结尾处的视角转换属于反讽手法,这种手法后来成为了拜伦在《唐璜》中使用的主要修辞手法。拜伦视传统观念为敌人,像泰坦那样公然挑战众神。但他突然明白,众神不仅对人类的朝拜视而不见,对人类的愤怒也视而不见。我们知道,反讽虽在讽刺文学中可以起到挖苦和幽默的效果,但却不适合如此较为严肃的诗歌。拜伦要做那个砸破神像的抗争者,但乍眼看去,用反讽为抗争者摇旗呐喊好像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然而,从另一个侧面看,这种笔法也是拜伦的特色:他的立场游移,明白每个观点都有几分道理;他举棋不定,从不相信正确的观点只有一个。但拜伦始终相信,坚持游移不定的立场才是抗击愚行、迷信、暴行的办法。他相信,只有与这种立场作对的人才会求神,才会视其为天庭的敌人。

伴随着华丽的景致描写和呼唤自然的豪言壮语(“壮阔而险恶的气象无穷”),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形孤影单”的他。一离开多佛港,他的心胸就豁然开朗,“身下汹涌的海潮像识主的骏马”。整个第三章都洋溢着重获自由的兴奋,拜伦终于离开了那个“逼仄的小岛”,离开了那个他一度强迫自己适应的虚伪的社会。在那个社会,他需要费力给真实的自我戴上一副面具。“他以冷漠自卫,又去跟人们周旋,/如此颇为安全,他自己这样思忖。”他曾在人群中试图“寻找益于思索的事情”,“可是不久他就醒悟,知道他自己/最不适合与人们为伍”。

他特立独行,怎肯把心的主权

割让给心灵所反对的那些庸人;(3:12)

为了找寻知己,浪漫的他只得去荒野、高山、“沙漠、森林、洞窟以及海上的白浪”。

莱茵河畔的景色让寂寞的他浮想联翩:这里已不见诸侯相互厮杀,只留下城堡残垣断壁,拜伦感叹“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美只属于幽丽的河川和爬满藤蔓的滩涂。德勒根菲尔斯峰引出了一首致姐姐的颂歌,柔美伤感的情调胜过了相思之苦。

莱蒙湖、阿尔卑斯山和同行的雪莱升华了他对自然的认识,这种认识的高度他以前从未触及,以后也再未触及。孤独的他吸吮着“阳光写在湖面上的造化的诗篇”。孤寂感“复活那虽已埋没/而我仍和很久前一样怀抱着的观念;/很久以前了,那是我还未被关进庸众的羊圈”。他借助这种孤寂感不仅要逃脱“喧嚣的城市”,更要脱开那“拖累我们的臭皮囊”。受雪莱的感染,高远的信念一度令他兴奋不已:

我已经和周遭的大自然连在一起,

我好像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我;

在喧嚣的城市里,我总觉得厌腻,

高山却始终会使我感到兴奋快活;

大自然的一切都不会令人厌恶,

只怨难以摆脱这讨厌的臭皮囊,

它把我列进了那芸芸众生的队伍,

虽然我的灵魂却能够悠然飞翔,

自由地融入天空、山峰、星辰和起伏的海洋。(3:72)

拜伦亲眼见识过人性的缺陷,体会过肉身的孱弱,此情此景对他而言极度震撼。我们似乎也能像雪莱那样,仅凭想象就可以生出一对翅膀,一跃而起,展翅翱翔,跳脱这禁锢精神的肉体枷锁。

总会有一天,我的心灵能彻底摆脱

这丑陋肉体中它所憎恶的成分,

脱离了这种充满肉欲的生活,

而只保留鸟雀似的轻灵的机能;

总会有一天,灵魂和渣滓截然分清,

难道我还不行,到了那样的境地?

还是格格不入,不能和自然交融?(3:74)

之后是一段带有多神主义的设问。雪莱推荐他读华兹华斯的诗作,这两句明显受到了感染:

山峰、湖波以及蓝天难道不属于我

和我的灵魂,如同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我对它们的眷爱,在我深深的心窝,

是否真诚纯洁?(3:75)

他珍视这种感情,决不会“抛弃这些感情,学那些庸碌之人,/换上一副麻木而世俗的冰冷心肠。/庸人的眼只注视泥坑,他们的思想怎敢发光”。然而,尽管拜伦非常想要跳脱这副臭皮囊,但他过于固执,虽然多才但与现实世界有太多瓜葛,不够完美,因此他的境界无法升华得太高。崇高的信仰他坚持不了太久,况且他明白,信仰再崇高也都是一厢情愿。事后,当被麦德文问到时,拜伦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雪莱在瑞士给我灌了不少华兹华斯的大道理,我都快要吐了。”

写景的诗段虽然是他通过直接观察而创作的,但再现得却不忠实,倒像是狂想曲式的改编,只有平静的莱蒙湖能让他暂停狂想,让他对自然的景色仔细端详一番。拜伦在以下几段诗行展现了全诗少有的克制:

当船儿靠岸时,一阵阵浓郁的芳馨,

从稚嫩的花丛传来;我们只听见

收起的橹桨上轻轻滴下水珠的声音,

或者是蚱蜢又唱起一曲晚安歌,打破了寂静;(3:86)

风暴中的莱蒙湖、克拉伦斯村笼罩在卢梭的《新哀绿绮思》的气氛下,在他的笔下甜美净爽,丝毫不叫人苦闷伤感。但临到结尾他又将普罗米修斯式的抗争者请了回来,盛气凌人,这才是贯穿整章的母题:

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爱我;

他的臭恶气息,我从来也不赞美;

没有强露欢颜去奉承,不随声附和。(3:113)

紧接着,他转而呼唤他的女儿:

我多爱你,虽然你生于痛苦的时辰,

又是在患难之中生长。你的爸爸

遭遇的也是这些,你的也不见得轻;(3:118)

到了第四章,拜伦一面炫耀着自己流血的心,一面炫耀着意大利;从威尼斯一路到罗马,他从“灵魂的城”中,从“荒凉的大理石堆”中追溯历史,精彩地阐释出“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的主题。自传的部分他竟能婉婉道来,不像第三章那样,一写到“忘不了的情,说不出的话”时就手忙脚乱。唯一不变的是那种寂寞荒凉的笔调。换言之,他终于耐得住愧疚之苦了。虽然不了情还叫他隐隐作痛,但已不再痛得像丧亲那样撕心裂肺。病虽未除根,但烧已退。在威尼斯的几个月让他过得非常满意。 [10] 每天的日子新奇得像歌剧里的场景,但他却也找到了归属感,放松下来,享受生活。1816年11月27日,他写信给道格拉斯·金奈尔德(Douglas Kinnaird):“我有书看,有豪宅住,不错的国度,语言我也喜欢,游乐的地方多,生活便利,是一个我能接受的环境。还有漂亮的女人不讨人厌……” [11]

在第三章里,卢梭爱得热情奔放。相比之下,拜伦在威尼斯却爱得不温不火,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新的体验。给姐姐写信时,他这样描述刚结识的情人玛利亚娜·赛嘉蒂(Marianna Segati):“她不缠我,这是个奇迹!我相信我们在一起最幸福。阿尔卑斯山南麓,一对男女苟且度日……这段情感冒险来得正是时候……在这里,我过得安逸,为人和善,前两年那些揪心事已不在我心头困扰。” [12] 但很明显,安逸的拜伦没怎么创作,只是偶尔写几首像《我们不再流浪》之类的趣味诗。这首诗附在一封趣味盎然、欢快俏皮的信后。霍布豪斯一直催他去罗马,但他却信步在狂欢节时的威尼斯街道。直到四月中旬,他才毅然结束他和玛利亚娜如胶似漆的生活,继续他的旅行。夏天,他住进了班塔河 [13] 畔、米拉小镇上的一栋别墅,这时才开始动笔。第四章不像第一章和第三章那样用自己痛苦的处境开篇。一开篇虽然仍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但却不失为一种对威尼斯的美丽与衰败的个人见解。写完后他寄给霍布豪斯提意见,他用随附的一封信作为本章的序言。他说,这一章“是我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包含的思想最多和内容最广泛的一部……(这诗)不失为对值得尊敬的东西表以敬意的一种象征,为光荣伟大的东西而感动的一种象征,它的创作曾是我快乐的源泉……”此外,他还特意声明这一章中的人物刻画忠实可靠,绝无虚构:“在这里,关于那旅人,说得比以前任何一章都少,而说到的一点儿,如果说跟那用自己的口吻说话的作者有多大区别的话,那区别也是极细微的。”

他想象威尼斯是“最绿的岛屿”,激动地敬仰她过去的辉煌。那时的“威尼斯,就在那儿庄严地坐镇着一百个海岛”。而如今的她已风光不再:

她像一个海上的大神母,刚出洋面,

那隐隐约约的模样儿仪态万方。(4:2)

圣马可大教堂入口上方的四匹铜马被戴上了挽具,现在的威尼斯被奥匈帝国套上了缰绳,“她的自由只一千三百年光景,/她像海草,渐渐沉入出生的海底”。但当他站在叹息桥上“举目看去,许多建筑物从河上涌现,/仿佛魔术师把魔棍一指”,他变成了当年建功立业的人物。威尼斯有一种特殊的美他尤为钟爱:

从童年起,我就爱上她了;她的形象,

仿佛我心头的一座仙境似的城,

像水柱似的涌现、升起在海面上,

她是欢乐的家园,财富集散的中心;

她就像印记似的在我心头留存,

靠了奥特维、拉德克利夫、席勒、莎翁的笔;(4:18)

拜伦第四章的插笔虽多,但却不像前几章那样过多遮蔽主题。第一处插笔他在第三章略微触及,即想象的玄虚本质:

心灵上的人物不是用骨肉做成;

他们不朽,而且在我们心中闪烁,

比真的人物更灿烂的光辉,使我们亲近

比现实的生活更加可爱的生活;

我们的生涯本来受着万千种束缚,

这些形象却使黯淡生活变得灿烂,

他们的光辉驱走并代替了邪恶。(4:5)

紧接着,他又重拾自我放逐这回事,那时信里全是这一话题:“我自学了几种外语——因此,虽在外乡/但已不是外人。”但是,他如果再也不返乡,他还是希望乡亲们能用乡音怀念他。他到达了一种见怪不怪的境界,第四章开篇就发表打算要戒掉世俗享乐的决心:

人是能够忍受的;那痛苦的生活,

也能够把空虚而荒芜的心灵

当作生根的土壤;(4:21)

但时不时就浮现出一个“旧疾复发、隐隐作痛”的意象,例如“蝎子的叮咬”。对此,最好的解药是“在废墟中沉思”。他赞颂了意大利是“世界的花园,是艺术和大自然/所能产生的一切集大成之地”,之后就开启了朝觐。第一站是宁静的亚桂小村,山谷里“安卧着的是洛拉的爱人”。 [14] 虽然拜伦不怎么喜欢彼特拉克 [15] (他写信给西斯蒙第 [16] :“彼特拉克的诗里随处可见面纱的意象,我已经厌烦了下垂的面纱了”),但约里安山 [17] 的美景却让他陷入了沉思。

到了费拉拉城,暴君阿方索二世曾在这里将诗人塔索关进牢笼,这牢笼在拜伦看来即是压迫的象征。拜伦认为塔索的诗歌当代人也无法比肩。佛罗伦萨城勾起了的“细述地狱和颂赞勇士”的诗人形象,例如但丁和南欧的司各特阿利奥斯多。拜伦不怎么会欣赏雕塑和美术,但美第奇的维纳斯像的确让他想起了孕生她的希腊神话。

从第七八段,拜伦进入了罗马城。之前的游记多少有些走马观花,但到了罗马,他的溢美之词大过了前几段他对威尼斯的颂赞。罗马的残垣断壁点燃了他原本忧郁的想象,放出炽热的光芒:

啊,罗马,罗马,灵魂的城!我的国土!

那些灭亡了的帝国的孤苦的母亲,

心灵的孤儿们必然会向往您处,

而且要按捺住他们心中小小的苦闷;

算得什么呢,我们的苦痛和不幸?

你们看这儿的杉柏,听枭鸟悲啼,

在坍塌的宫廷和庙堂的步阶上缓行,

你们呵,你们的痛苦是短暂而轻微!

我们脚下是一个世界,它像我们的躯壳,孱弱无力。

许多古国的尼俄柏!失去了冠冕,

站在这儿无言地伤悼,她伶仃孤苦;

一个空的骨灰瓮捧在她瘦削的两手间,

神圣的骨灰早已飞散,里面空洞无物;(4:78,79)

罗马的废墟让他感叹时世变迁,唯一不变的是“思想的灵魂”:

呜呼,杜利的口才,维吉尔的诗篇,

李维绘影绘色的史册!但这些东西,

却会使她复活;其他一切都要朽烂;(4:82)

拜伦伤感地领略了罗马曾经的辉煌历史,最终又回归“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的主题。

但我们再看不到,罗马,你在自由地时期,

两眼闪射出囧囧光采的模样了,呜呼,大地!(4:82)

从哺育了罗马帝国建国领袖的“母狼”,到帝国的历代皇帝,拜伦讲述了一遍罗马帝国史,这让他领悟到一切荣华皆消灭,王侯将相尽做土。很明显,拜伦在影射当时的大英帝国。

面对跌宕起伏的历史画卷,他的内心平静如水。他向往一种理想的境界:在浪漫派的心里,苦思一生,你无法达到这个状态;享受生活,事业有成,你同样也无法到达这一境界。传说,女神厄革里亚爱上了凡人。眼中的艾及丽厄革里亚之泉让拜伦思绪万千。他渴求另一种生活状态,感到无比的孤单,便道出了以下这段慷慨激昂、痛彻心扉的词句:

爱情呵!你从来未曾在地上居住过——

虽不可见,我们仍信奉你这神道;

为信仰你而作的牺牲,是破碎的心窝,

但我们的肉眼过去既从没看到,

将来也永远看不见你的真貌;

心创造了你,就像它设想天上诸神,

光凭着它自己的愿望来臆料……

心灵为自己所幻想的美而得病,

热狂地创造虚假的形象:在哪里,

雕塑家的心灵抓住的这些神的外形?

在他自己脑中。大自然岂有这么美丽?

我们敢于在少年时代梦想、虚拟,

而成年后追求的那些美和德在何处?(4:121,122)

之后,他又开始哀叹浪漫派的灵魂已无药可救,“我们的生命是伪自然的,它列不进/融洽的大自然,这是不幸的命数”。这是一句撒旦主义的话,拜伦丝毫没有隐瞒,更没有做作;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坚信这“是一种洗刷不清的罪恶的污痕”,人性的缺陷,“是一棵无限的毒树,摧残一切的树,/它的根就是大地,它的枝叶犹如/把瘟疫象露水般降到人身的天空”。

这个萧瑟的世界中仍有一个人可以退守的堡垒,那就是人的心灵,它不可战胜,从不屈服。目前这一阶段,心灵不大可能像雪莱所谓的那样一跃进入纯粹精神的世界,但只要它坚守住自己的堡垒,谁也无法进犯。

但让我们大胆思索吧;如果放弃

思维的权利,就是可耻地抛掉理性;

思维是我们最后的、唯一的避难地,

而这处所,至少还属于我的心灵。

虽然从我们出生时起,这神圣的机能

就受到束缚和折磨,被监禁、局限,

只好在黑暗中发育,唯恐真理太光明、

太辉煌地照亮一张白纸似的心田;(4:127)

沿着这种想法,他设想“可里西”是时间老人的复仇,想到自己受的冤屈,言语透露着些许邪气:

但是在我的身内确乎有着一种素质,

能战胜磨难和时光,我死而它犹存活。

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非人世的东西,

像一张无声的琴留在记忆中的音乐。(4:137)

这段插笔的情绪很像前几章,经常被人引用。之后他又返回圆形剧场,刻画一系列半虚半实的人物:一位奄奄一息的角斗士,为了让罗马人作乐而被屠戮;万神殿;哈德良的莫尔(或称陵墓,即今罗马的圣天使堡);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最后是拉奥孔和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整个朝觐在亚尔班湖到达了终点。大海唤起了记忆中的一幕一幕,拜伦回想起前几章那段时光,自己虽然孤独,但较如今快乐。如果无法一跃进入纯粹精神的世界,至少他可以“和宇宙打成一片”,让心灵不受世俗的牵绊。

啊,我愿一片沙漠成为我的家园,

我要把全人类忘记得干干净净……

在不见道路的森林中别有情趣,

在寂寞的海岸自有一番销魂的欢欣。(4:177,178)

第四章在如此欢欣的气氛中结束了,但首尾的几段仍有一丝忧伤——离别的忧伤:

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吟唱已停,

我的主题消失,只剩下回声盘旋。(4:185)

那时,拜伦已预感到《游记》的主题“只剩下回声盘旋”了。第四章没写完,他就已经分心去写热热闹闹的戏仿讽刺诗《别波》了。

但是,《游记》“盘旋的回声”、忧郁的音乐会在读者的心头萦绕。《游记》的词句单个读来略显俗气,但这份俗气最终会被积少成多的感染力湮没。我们有理由相信,拜伦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从当时的语境看,它将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置于晴朗的天空之下无遮无掩,就这一点,任何其他浪漫派的自传性文学都无法比拟。到了三、四章,斯宾塞式的诗体已不再做作,拜伦成功将它化为一件只属于自己的乐器,细腻地奏出每一个浪漫派的苦恼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