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分手后,一晃又是多年,其间阿显顿没再见到过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他听说在二月革命爆发后他们夫妇返回了俄国。也有可能他们会给予他一些支援,因为无论怎么说,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也总亏了他才捡回条命,于是他决定立即修书一封,问询他是否可以前去见她。

当阿显顿下楼去吃午饭时,他觉得他已休息过来。哈灵吞先生正在那里等他。就座后,开始吃起桌上的食物。

“请让服务员拿些面包来,”哈灵吞先生道。

“面包?”阿显顿答道。“现在没有面包。”

“可没有面包我吃不下饭。”

“恐怕是你吃不下也得吃了。现在不但没有面包,奶油、白糖、鸡蛋、土豆也都没有。只有鱼和肉了,另外还有些青菜。就这些了。”

哈灵吞先生一下惊得舌咋不下。

“可那是战争期间啊,”他道。

“目前也差不许多。”

哈灵吞先生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接着又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将怎么来干。我要抓紧时间尽快把我那业务了结了,然后迅速离开这个国家。我敢肯定哈灵吞太太是不会愿意看到我吃起饭来没糖没奶油的。我的胃口比较娇嫩。我们公司如果知道我在这儿一切享受都被剥夺,他们也不会忍心派我来的。”

工夫不大奥斯博士便走了进来,然后把一个信封递到阿显顿手里。那上面就有安娜塔西亚的地址。阿显顿把奥斯博士介绍给了哈灵吞先生。显然没有多久哈灵吞便对奥斯博士感到满意,于是不需更多啰嗦便直接向哈提到,这就是为他觅到的上等翻译。

“他说起俄文就跟个俄国人一样。可他又是个美国人,所以误不了你的事。我已经认识他相当久了,所以敢向你保证他绝对是信得过的。”

哈灵吞先生对刚才说的非常满意,于是饭后阿便立即告辞,一切由他们自己去商量了。他马上给安娜塔西亚去了封短信,并迅即接到复信说她正在赶赴一个会议,可以顺路前来他的旅馆看他,时间为当晚七时。等她的工夫他不免会惴惴不安。当然他此刻完全明白,他所爱的并不是她,而只是爱的下面一些人物,比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1、斯特拉文斯基2、巴克斯特3等等;只不知这点她看出了没有。当快八点半的时候她到来后,他提出她最好同他和哈灵吞先生一道去就餐。他心想有一名第三者在场,他们的见面就不至于太尴尬了;其实他的这层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坐下来还没有喝上五分钟的汤他已经清楚看到,安娜塔西亚对他的态度只是冷冷的,跟他对她没有两样。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免心头一惊。因为按照常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哪怕他再谦虚,这一可能性还是会一时让他难以接受的,这就是,一个曾经爱过他的人此时却对他再没半点热情。当然,他倒也没有把他自家想得太美,认为对方会为此而一蹶不振,消损憔悴了长达五年之久,并因摆脱不了这痴情而几乎不能自持。不过他还是期盼能见到:腮上的一阵红晕、睫毛的一毫跳动或唇边的一丝微颤,而这些全能泄露出一个人心底的未尽柔情。可完全没这回事。她跟他谈起话来就跟对一个普通朋友那样,多日不见,见了也还高兴,但更多的便说不上,那点亲热也只是纯社交性的。他问起了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

“他一直是让我失望透了。”她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认为他是个聪明人,但我还把他看成个老实人。可人家现在却要有孩子了。”

哈灵吞先生正把一片鱼肉往嘴里放,闻言而突然愣住了,叉子还举在手中,满脸惊奇地盯着她看。这个,再从轻解释,也起码说明,他一辈子从来没看过一本俄国小说。阿显顿,同样稍感不解,也用探询的目光望了下安娜塔西亚。

“我并不是那孩子的妈,”她笑道。“我对这类事情根本不感兴趣。那孩子的妈是我的一个朋友,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政治经济学作者。我并不认为她的这方面见解有多正确,不过我也绝不否认它的参考价值。她有着一副好头脑,相当好的头脑。”说着她转向哈灵吞先生问道,“您对政治经济学感兴趣吗?”

这一回哈灵吞先生可不免语塞,没有话可讲了。安娜塔西亚讲了一通她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见解,接着他们讨论起俄罗斯的局势。她似乎是跟各个政党的领袖人物都有着广泛接触,关系密切。于是阿显顿也就有意想试探一下她有无同自己进行合作的可能。他虽对她有过痴迷,但却并没忘记她乃是一名异常聪明的女性。饭后他对哈灵吞先生讲,他有正事要跟安娜塔西亚商谈,于是将她拉到一间休息室的僻静地方。他告诉了她他必须要办的一些事宜;他发现她不但对此大有兴趣,而且乐意相助。她对搞阴谋热情极高,对掌权尤有酷嗜。当他暗示自己此番携有巨资时,她立即看出她的机遇来了,可以通过他而在俄国的事务上有所作为。这使其虚荣心大炽。她当然是特别爱国的,而她也正如许多其他爱国者那样,心目中总有这么一个观念,即其个人之升迁得势发迹变泰亦必将利其国而阜其民。到两人谈毕分手时,他们业已达成了一项可行的协议。

“那可真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女人,”哈灵吞先生道,当他与阿显顿次日早餐碰面时。

“当心别让人家给迷住了。”阿显顿笑道。

不过这可不是一个哈灵吞先生准备在那上头开玩笑的题材。

“我从没有正眼看过一个女人,自从我娶过妻室以后,”哈灵吞先生道,“她的那个丈夫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现在再来一盘炒鸡蛋我可是没有意见了,”阿显顿道,冒出的话跟面前的东西全无相干。而现在也就真的没鸡蛋了,有的只是茶水,但没有奶喝;有点果酱,但又没有白糖。

现在有了安娜塔西亚的从旁协助,又有了奥斯博士的幕后支持,阿显顿已开始投入工作。这时的俄罗斯已是江河日下,国将不国。而克伦斯基,这位临时政府的首脑人物,惑溺沉迷于虚荣矜夸,并不殚精竭虑于国家大事,而是处心积虑去罢官免职,废黜贤能,以求排除异己,保住个人。他不去办事而去发表演说。无止无休地发表演说。一度法国人曾大有对彼得堡发动突袭的危险。克伦斯基还在发表演说。食物的短缺日趋严重,寒冬即将降临,燃料问题已迫在眉睫。克伦斯基还在发表演说。布尔什维克党人已暗地里四下活动,列宁本人就在彼得堡市内,而且据说克伦斯基也明知其所在,但却不敢加以逮捕。他还在发表演说。

使阿显顿忍俊不禁的是,处此一片鼎沸之中而哈灵吞先生竟然行若无事,丝毫不以为意。历史正在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巨大变革,而哈灵吞想的只是他那点事儿。可这点事儿是进行不动的。他被逼得只能向那些秘书下僚纳贡行赌,因为据说唯有如此才能博得大人物的垂青惠顾。他被弄得在他们巨室的前厅一等便是半天,然后便被毫无礼貌地驱出门外。当最后他终于有幸见到这些大人物时,所能得到的也无非是几句空话。他们也对他作过一些允诺,可没过几天便发现那些允诺根本无法兑现。阿显顿曾劝过他,退出这场竞争回美国去算了,可哈灵吞先生却不听劝,他的公司派他前来担此重任,因此他不能打退堂鼓。老天做证,他是决心要干到底的,即使以身殉职也在所不辞。不久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也加入进来。一种奇妙的友情竟在这两人间滋长起来。哈灵吞先生认为她是一个极了不起但却受到伤害的女人;他把他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情况全都告给了她,他把美国宪法全都告给了她;而她这方面,则把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也全告给了他,她把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告给了他。他俩在一起过得快活极了。他对她讲,他实在没法继续管她叫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了,那名字长得太绕嘴了;于是他就改叫她迪莉娅吧。此时她已把她的全副精力都投在他的事情上面,于是总是形影不离地双双去见那些可能会对他起作用的要人。但时局已到了不可收拾的严重地步。动乱时有发生,街上很不安全。满载着情绪不满的后备役士兵的装甲车时不时地疯狂般奔驰在涅瓦大街上,车上士兵为发泄其不满往往对过路行人胡乱开枪。一次哈灵吞与安娜塔西亚正在一辆电车里时,流弹竟在车窗爆起花来,吓得他们不得不躺倒在地上。对此哈灵吞的忿怒达于极点。

“这时一个肥胖的老女人一下便压在了我的身上。当我正挣扎着要起来时,迪莉娅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喊道,‘别起来,你这傻瓜。’“我可受不了你们的俄国方式,迪莉娅。”

“不管怎么说,你给我悄悄呆着吧,”她咯咯地笑道。

“你们这个国家如果艺术再少些,文明再多些,那就好了。”

“你太布尔乔亚了。哈灵吞先生,你不属于知识分子的一员。”

“你可算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了,迪莉娅。如果我不属于这知识分子的一员,那我就不知道谁还属于了,”哈灵吞先生不失尊严地反驳道。

接着有一天当阿显顿正在他房间里工作时,门上敲了一下,但见安娜塔西亚悄悄走了进来,后面尾随着的是哈灵吞先生,一副猥琐不堪的神气,阿显顿看出了她很不平静。

“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除非他立即回国,他肯定要死在这儿的。你一定得跟他说说。如果我当时不在场 ,最不愉快的事就发生了。”

“完全不至于的,”哈灵吞厉声说道。“我完全能招呼好我自己的。一点点危险也不会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显顿问。

“我带了哈灵吞先生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去瞻谒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道,“回来的路上我们见到一个士兵对一名老妇人粗暴无礼。”

“真是够粗暴的了,”哈灵吞插口道。“这个老妇人正在路边走着,手里提着一篮食物。这时两个士兵赶上前去,其中一个抢了这篮东西就跑掉。那老人连叫带嚷就哭开了。我也听不懂她都讲了些什么,但还是能猜出那意思的。另一个士兵拿起枪来,用枪托直打她头部。我说的对吧,迪莉娅?”

“不错,”她回答道,还不禁笑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哈灵吞先生已经跳下马车去追赶那抢走篮子的士兵,一把夺了回来,一边还对这两个士兵骂了起来,就跟骂个小偷似的。一起初两人都愣了,几乎不知所措,可接着就发起怒来。我赶紧追了过去,跟他们解释开了,说他是个外国人,他喝醉了。”

“我喝醉了?”哈灵吞不服。

“就是你喝醉了。当然这时一群人已经聚拢过来。看起来情况有些不妙。”

哈灵吞先生笑了,眨巴着他那双淡蓝色的大眼。

“听起来你好像是在训他们,迪莉娅。听你的那讲话就跟看出戏似的一样过瘾。”

“可别再犯傻了,哈灵吞先生,”安娜塔西亚嚷道,一下生起气来,不停地跺脚。“难道你不明白那些丘八要杀死个你还不太容易了,连我也免不了。到时候那围观的人半点也救不了你。”

“杀死我?我是一名美国公民,迪莉娅。他们不敢动我一指头的。”

“他们要找这么位尊贵的人还真不太容易了,”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反驳道,这位女士生起气来是顾不到礼貌的。“但是如果你认为这些俄国兵因为你是个美国公民就不敢对你下手,早晚有一天你会有热闹看的。”

“可后来这老妇人怎么着了 ?”阿显顿问道。

“很快士兵已经走了,我们又回到她那儿。”

“篮子还在手里?”

“不错,哈灵吞是死不放手的。这时她还躺在地上,额角在淌着血。我们马上把她扶上马车。等她稍稍平静下来能开口时,她说出了她的地址,于是我们便把她送回家去。她流血流得厉害,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止住血。”

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对哈灵吞先生做了一个怪脸,这时使阿显顿吃惊的是,哈灵吞一下脸就红了。

“这可又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这时我们没有东西去包扎她。哈灵吞的手帕全湿透了。我身上只有一件东西可以马上利用。所以我就脱下了我的……”

还没等她说完哈灵吞已经拦住了她。

“快别跟阿显顿说你脱下了什么来了。我是一个已婚的人,所以我当然清楚女人都穿戴什么,可我觉得没有必要在一般社交场合提起这个。”

安娜塔西亚咯咯笑了起来。

“那你就必须亲一下我,哈灵吞先生。否则我还是要说。”

哈灵吞犹豫起来,仿佛在权衡此事之利弊,但他看得出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是不轻饶的。

“那就来吧,你可以吻一下我,迪莉娅,虽然我必须说我看不出这个会带给你多大乐趣。”

她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两个颊上都吻了吻,然后一言不发就突然热泪如注。

“你这个勇敢过人的小人儿,哈灵吞先生。你是够荒唐的,但也是够了不起的,”她哭开了。

阿显顿万没想到的是,对此哈灵吞竟仿佛没怎么惊慌。哈灵吞只是对她稍感诧异地淡淡一笑,并温存地拍了拍她。

“好了,好了,迪莉娅,别再动感情了。你吻了后不舒服吧?你太不平静了。你要是再在我脖子上流泪我会得风湿症的。”

这情景可笑透了,但也动人。阿显顿笑了起来,但喉头出现了点哽咽。

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走了后,哈灵吞先生陷入沉思。

“他们也真是够怪的,这些俄罗斯人。你知道迪莉娅的做法吗?”他突然冒出了这句。“她冷不丁地就在马车上站了起来,就在大街的中间,两边还有那么多的行人,然后当众就把她裤子脱了下来。她一下撕成两片,一片让我拿着,另一片当了包扎。我一生也没有这么不自然过。”

“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想起管她叫迪莉娅的?”阿显顿笑道。

哈灵吞先生的脸红了。

“这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阿显顿先生。她在她丈夫那儿受大冤屈了,所以我自然对她深为同情。这些俄国人是极重感情的,但我不想让她把这种同情误会成别的什么。我跟她讲过,我和我的妻子是伉俪情笃,始终不渝的。”

“你脑子里就没有迪莉娅曾是波提乏4的妻子这回事?”阿显顿问道。

“你想说的那事我不清楚,”哈灵吞答道。“不过我内人常跟我讲我对女人是很有魅力的,所以我觉得如果我管我这位年轻的朋友叫迪莉娅,也许可以更好地表明我的立场。”

“我认为俄罗斯不是你呆的地方,”阿显顿笑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早就会溜之大吉了。”

“可我目前是溜不掉的。我得最后使他们同意我的条件才行,再说下周我们就要签字了。那时我自然会打包回家。”

“我很怀疑你们的那签字值不值那张合同的纸钱,”阿显顿回答道。

他最后终于制订出了一套作战方案。他花费了二十四个小时的艰苦劳动才把这个材料编成密码电报发给了派他来彼得堡的那些领导。方案获得批准,他所需要的资金也都答应付与。阿显顿明白,他将一事也干不成除非目前这个临时政府能再维持上三个月;可冬天已经在即,食物的短缺日益严重。军队哗变时有所闻。和平的呼吁已喊破天。每晚阿显顿都与Z教授在欧罗巴酒店饮上一杯咖啡,商讨一下如何充分调动起那几名忠诚的捷克人的积极作用,以襄盛举。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在某僻静地区的一处住房遂成了他与各色人等的碰面议事之所。种种计划之制订,措施之采取也多在这里。阿显顿有着大量的工作要干:辩论、说服、许诺、不一而足。他不得不克服纠正这个人的犹豫动摇,斗争那个人的怯懦畏缩。他得判断谁谁才是坚决果敢,谁谁是过于自信;谁谁忠诚可信和谁谁意志不坚。他对俄罗斯式的空话连篇得耐住性子,对一切讲起话来从不着边际的人也绝对不能发火;他对无论什么瞎吹乱嗙、胡搅蛮缠全都得耐心静听,留点耐性。他还得提防别给人出卖。傻子的虚荣心还得去维持,野心家的贪婪还得去防止。时机已刻不容缓。可谓谣诼四起,愈形猖獗,而且大都是关于布尔什维克的。克伦斯基已吓破了胆,只知到处乱窜。

致命的一击终于到来。正是在1917年11月7日夜,布尔什维克上台了,克伦斯基的部长们遭到拘捕,冬宫横遭洗劫;权力的缰绳已掌握在列宁与托洛斯基的手里。

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一大早便冲到阿显顿旅馆的房间。阿显顿正发着一份电报。他一整夜都没睡,先在斯摩尔尼宫,后在冬宫。他已疲倦透顶。她进门时脸色煞白,炯炯有光的棕灰色眼睛里透着悲惨。

“听说了吧?”

他点了点头。

“一切全过去了。据说克伦斯基已经跑了。连反击都没反击。”她气坏了。“小丑一个,”她喊叫道。

这时门边敲了一下,安娜塔西亚立刻惶恐起来。

“布尔什维克手上有着一份待决之囚的名单。上面就有我的名字,可能你的也在那上头。”

“如果是他们,想要进来一转把手还不就行了,”阿显顿笑道,只是心窝那地方微有股子古怪的不舒服,“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哈灵吞先生,精干利索得跟往常一样,短黑外衣、条纹裤子、皮鞋擦得锃亮,头戴他那圆顶礼帽,见到安娜塔西亚后,他立即脱掉。

“哎呀,谁想得到这么早就在这儿找见了你。我出门后就去找你。我想告诉你我的消息。我昨天晚上就找过你,可没找见。你没有回来吃饭。”

“我当时正在外面开会。”阿显顿答道。

“你们两个都得祝贺我。我昨天得到签字了。我买卖做成了。”

哈灵吞先生此刻真是容颜焕发,光可鉴人,恰恰是踌躇满志的化身,一只得胜的斗鸡的架势,可他得到的只是安娜塔西亚的一阵歇斯底里式的刺耳笑声。他不禁大惑不解起来,呆呆地望着她道:

“这可是怎么啦,迪莉娅,出什么事了?”

安娜塔西亚一直笑到泪流干了,接着就真正不假地抽泣起来。阿显顿替她解释道:

“布尔什维克推翻了政府。克伦斯基的部长们也都蹲了监狱。布尔什维克已开了杀戒。迪莉娅说她的名字就在那黑名单上。你那部长昨天给你签了字,因为他们明白他们再干什么也无所谓了。你的那些合同一文也不值了。布尔什维克很快就要同德国人议和。”

此刻安娜塔西亚已恢复了自制,这个她失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你最好立即离开俄国,越快越好。哈灵吞先生。现在这里已不是外国人呆的地方。没准再过几天,你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哈灵吞先生看看这位,望望那位。

“我的天哪!”他道。“我的天哪!”他觉着这太不对劲了。“难道你们是想告诉我说,那位俄国部长是在耍我?”

阿显顿听了只是摇头。

“谁能说得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他幽默感强,他也许会觉着这事够滑稽的,昨天还一签就是合同五千万,明天就要靠着墙去吃子弹。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是对的,哈灵吞先生,一有车你就赶紧去瑞典吧。”

“那你怎么办?”

“我是什么也再办不成啦,我已打了电报过去请示,一得到批准我就马上离开。这回布尔什维克赶到我们前头去了,我的那些同伙也只能甩下不干了,保命要紧。”

“鲍里斯·彼得洛维奇今早被枪决了,”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皱着眉头说道。

他们全向哈灵吞先生望了望,而他自己则凝视着地板。他对他自己的一番成就之感破灭了,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但只一刹那,他又昂起头来。他对着安娜塔西亚笑了一笑,但却使得阿显顿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的一笑竟也会(仁厚之外)异样地动人,那一笑能完全解除掉对方的武装。

“如果布尔什维克要捉拿你,迪莉娅,何不找我来求保护?我会照护好你的;如果你想去美国,我敢说哈灵吞太太肯定会竭尽一切来接受你的。”

“我是能够想得出哈灵吞太太的那副脸色的,一旦你抵达费城时身边还带着一名俄国女逃犯,”安娜塔西亚大笑道。“到那时,我担心你再多上几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了。不。我还是留在这儿。”

“可你在这儿是要出事的。”

“我是个俄国人。这儿就是我该呆的地方。当我的祖国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是不能抛开她不管的。”

“你净胡扯了,迪莉娅,”哈灵吞先生平静地道。

安娜塔西亚刚才讲那话的时候是满腔深情的,此时却猛地一转,突然以带嘲弄的眼神瞅了他一眼。

“可我心里明镜似的,那话半点假不了,我的参孙5,”她回答道,“跟你说实话吧,那时我们可有得好活了,上帝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是我也倒想见见这个;我一分钟也不想误了这个。”

哈灵吞先生听了只是摇头。

“好奇是你们女性的最大的祸害,迪莉娅,”他道。

“快回去打包裹吧,哈灵吞先生,”阿显顿笑道,“然后我们就把你送去车站。再晚,车站就要给包围了。”

“那好极了,我也巴不得能早回去的。而且走了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自从我来到这儿,我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我经历了我从来没有梦想过会经历的事:喝咖啡没白糖,吃面包没奶油(如果总还走运弄到一块黑面包的时候)。我要把受的这种罪告诉我太太时,她会相信吗?这个国家缺的就是组织工作。”

他走了以后,阿显顿与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讨论了一下时局。阿显顿的情绪是低沉的,他的一切精心设计至此已全成了泡影,但安娜塔西亚倒还相当激动,她对这场革命的将来结局作了种种预测。外表上她装得挺严肃的,但内心之中这眼前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出戏。她所追求的是发生更多更多的事。这时门边又是一响,还没等阿显顿应上一声,哈灵吞先生已经冲了进来。

“这个旅馆的服务也太不成话了吧!”他大声喊道。“我把我那铃铛摇了十五分钟而居然还没人应。”

“服务?”安娜塔西亚扯着嗓子叫道,“旅馆早就一个用人也没了。”

“可我得要回我送洗的衣服。旅馆答应昨天晚上就取回来。”

“我担心你很有可能是再也取不回来了。”阿显顿说。

“不取回衣服我不能走。四件衬衫、两身连衫裤、一套睡衣、四个领子。我得要回这些。没了这些我不出旅店的门。”

“别胡涂了,”阿显顿嚷道。“你现在该做的就是趁还能走的时候赶紧走掉。如果没有用人给你取回来,你也只有丢下算了。”

“恕难从命,先生,这种事我干不来。没人去取我就自己去取。我在这个国家里早就忍受够了。我不能把四件高级衬衫留给那些肮脏的布尔什维克去穿。不,先生。不弄回衣服我不离俄国。”

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本来在眼盯着地,这时突然一笑抬起头来。这时给阿显顿的感觉是,她身上仿佛透露出了她对哈灵吞毫无益处的一意孤行的某种感应。也许按照她那个国家的人的理解方式,她明白了此人如弄不回他的衣服他还真的会不走了。他的固执取得了某种象征性的价值。

“我现在就下楼去看看有没有谁知道那洗衣店的地址,然后陪你一道去弄回衣服好把你打发掉。”

哈灵吞这下一颗心放下来了。对此,他报之以他的那种几乎可以降服人心的甜美一笑。

“这可是冲破天的大人情了,迪莉娅。这回不论说了还是没说,我都会照样取回来的。”

安娜塔西亚下楼去了。

“喂喂,说说你对目前的俄国是个什么看法?”哈灵吞先生问阿显顿。

“我烦透了他们。我烦透了托尔斯泰,烦透了屠格涅夫,烦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烦透了契诃夫。我烦透了知识分子。我想要的是那些什么时候也有他自己看法的人,说了话过后还算话的人,那些他的话你能信得过的人。我最见不得那些漂亮句子、冠冕堂皇、装腔作势。”

受时代恶习之感染,当阿显顿也正准备大作其讲演时,他突然被一阵响声打住,那响声正像豆子打在鼓上似的,在此异乎寻常的寂静无哗的城市当中,这些声响来得怪而突然。

“什么声音?”哈灵吞先生问道。

“放枪呢。我认为是来自河的对岸。”

哈灵吞先生带滑稽地瞅了瞅。他笑了,但脸色有点苍白;他不想听到这个。阿显顿也不怪他。

“我确实该上街了。光我自己倒也没什么 ,可我是个有老婆孩子的人。我这么多日子没接到她一封信了当然有点放心不下。”他停了一下,“我真巴不得你也能见着她。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一个男人在世上再难碰到的一个女人。这次来这里不说了,除此之外,自从结婚以后我就从没有离开过她三天。”

安娜塔西亚回屋了。她找见了那地址。

“离这儿就是个四十分钟的路,如果现在就走,我可以跟你去。”

“现在就可以走。”

“你可得提防着点儿,”阿显顿提醒他道。“今天街面上恐怕不会太平静的。”

安娜塔西亚盯视了一下哈灵吞。

“我一定得要回我的衣服,迪莉娅,”他道。“我永远也要平静不下来的,如果我带不走我那衣服。我老婆会唠叨我一辈子的。”

“那就走吧。”

他们出发了。阿显顿又接着干起他那枯燥业务,把他该向上面汇报的零七碎八的消息都打进一份相当复杂的电报密码里,这材料还挺老长的,此外并对自己的行止加以请示。这个是机械活儿,可容不得你有半点走神。错上一个小小的数码,整个句子没准儿就看不懂了。

正忙的工夫,门一下给踢开了,安娜塔西亚冲了进来。她帽子也不见了,气儿也喘不过来了,头发更乱成了一团。眼睛简直快从脑袋上崩出来了。她显然激动紧张得不成样子。

“哈灵吞哪儿去了?他没在这儿?”

“没有。”

“没在他自己房间?”

“这我不知道。喂,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块找找他吧,如果你觉着必要。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他俩穿过楼道,敲了敲哈灵吞的房门;没有人应;转了转把手;门锁着的。

“他不在这儿。”

俩人又返回阿显顿的房间。安娜塔西亚往椅背上一靠,就不想再动了。

“快给我杯水喝。我气儿也快上不来了。我跑垮了。”

她喝了阿显顿给她倒的水,然后突然抽泣起来。

“但愿他没出事。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我原以为他早回来了。他衣服拿到了。我们找着了地方。只有一个老妇人在那儿,她不想让我们取回,但我们非取回不可。哈灵吞发了大火了,一切原样没动。跟送去时一样。他们原来答应昨晚就洗好送回的,可还在哈灵吞自己打的那个包裹里头。我说了,这就是俄国。哈灵吞回答说他宁可要那有色人种。我把他带到了小路上去,认为那里更安全些,然后就往回走。我们从一个街头开始走的,街尾的地方看到了 一小群人。其中一个人正在当众演说。

“‘让我们过去听听,看他正在说些什么’,我提出。

“看得出人们辩论起来了。情形非常激烈。我想弄清是怎么回事。

“‘别过去了,迪莉娅。操心自己的事情吧。’

“‘你先自己回旅馆去打行李包吧。我想过去瞧瞧热闹。’

“我顺路跑了过去,这时他还跟在后头。那里大概有二三百人,一名学生正在对着他们讲话。那里有些人是工人,也正在叫喊着反对他。我爱看吵架,就挤进人群里去。突然间我听到枪声大作,而且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两辆装甲车就冲了过来,车上的士兵一路就放开枪了。我也不明白为何要放枪。为闹着玩,我猜想,也或许是因为酗酒生事。可一下子人群就散了,只顾各自奔命。我找不见哈灵吞了。我弄不清他怎么不在这儿。你认为他会出事吗?”

阿显顿一时说不出什么。

“我看我们还是出去找找他吧,”他道。“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舍不得那几件衣服。”

“我能了解,能清清楚楚地了解。”

“那是个安慰,对吧。”阿显顿没好气儿地讽刺道。“走吧。”

他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就跟她下了楼。旅馆静得令人奇怪。他们上了大街。周围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他们沿路走着。街上没了电车。偌大个城市此刻寂静得好不吉利。店铺也家家关张。这时当一辆汽车以那玩命的速度忽地冲过来时简直会把人吓得心惊肉跳。路上行人见之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一脸惊惧,情绪低落。当他们不得不穿越一条主干道时他们加快了步伐。那里人众不少,茫茫然地彳亍街头,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后备役士兵一身破旧灰衣,正三五成批地走在街心。他们什么也不言语,活像一群失散的羊在寻其牧人。接着他俩赶到了安娜塔西亚从那里赶回来的那条街,只不过方向相反。这时只见沿街的一些窗户玻璃已被流弹打碎,而且里面的人早已跑光。你甚至不难说出他们的逃亡的方向,因为东西丢得一地都是,都是慌忙逃跑时顾不上的,书籍呀、鞋帽呀、女人的提篮背包呀,等等。安娜塔西亚拉了下阿显顿让他去看:人行道上还坐着个头已沉到膝盖上的老妇人,可人已死去。不远处两个男的也跌倒在一起。他们也都死去。那些未死而伤着的,可以料想,不是已经支撑着离去了就是其友人已将其运走。接着他俩发现哈灵吞了。他的圆礼帽已滚到沟里。他面朝下地倒在血泊之中,一副秃头,森然骨露,颜色惨白,那整洁的黑色外衣也已弄脏,沾满泥水。但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抓住那个衣服包,内含四件衬衫、两身连衫裤、一套睡衣和四个领子。哈灵吞先生到底没有对衣服包松手。

(2012.3.16上午译毕4.16中午校毕)

1 Rimsky Korsakoff(1844-1908),俄国作曲家。

2 Igor Stravinsky(1882-1971),俄裔美国作曲家与指挥。

3 Léon Bakst(1866-1924),俄国画家与舞台设计大师。

4 波提乏为埃及法老之护卫长,买约瑟为奴,波提乏之妻以色相引诱约瑟不成反诬约瑟调戏于她,波提乏遂囚约瑟于监。(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39章)事实上迪莉娅(《圣经》译作大力拉)并非波提乏之妻,详见第270页注释①。

5 《圣经》中的人物,以色列人的大力士师(Judge),以神勇著闻,后被一名叫迪莉娅的女子出卖给非利士人,致遭到后来的殒灭。事见《圣经·旧约·士师记》第13-16章。安娜引用这个是想说,真要是把她自己带去美国她本人岂不成了出卖哈灵吞的凶手,就跟迪莉娅一样?接下来她的一段话,也都是顺着这个往下说的,当然全是“打哈哈”性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