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显顿登上甲板,看到眼前一带低矮的海滩以及一座白色的城镇时,不禁兴奋异常,喜不自胜。其时天色尚早,太阳才刚升起不久,但海平如镜,高空一片蔚蓝;气候也已转暖,天日大亮之后,温度甚至会高到令人发昏。符拉迪沃斯托克1此时予人的感觉是,他确实已经到达了世界的尽头。阿显顿此行的确够得上是万里之行:从纽约到旧金山;乘上一条日本船横渡太平洋到横滨;然后再改搭俄国船经日本海到达这符市(船上只有他这一名英人);从这里他将踏上那横跨亚欧两洲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并最后抵达终点站彼得堡。这是迄此为止他所担当的最大任务,并因堪当此大任而颇不无其志得意满之感。这一回他算是再无人向他发号施令了,而且身上广有钱财(这些他都带在一个贴身的衣袋里面,其可以兑换的数目之巨想来几将令人目眩),另外他此番被委派去从事的工作虽可谓是迨非人力所能完成之庞巨任务,但此时他尚不全明其究竟,而只是准备提起精神,全力以赴。此时他唯一的依靠便是他的那点天生聪明。虽然说他对人类的感受力的一番崇敬与钦佩的心理向来程度不低,他对其智力的评价却比较有限:对于他们来说,牺牲性命往往要比记住那小九九倒还来得更容易些。
阿显顿对在这趟一坐便是十个昼夜的俄国列车是不愿去多想的,而且在横滨时他就听到过传闻讲有几处桥梁曾被炸毁,以致路途中断。他还听说,不少士兵由于全然无人管束,常常见人就抢,抢光剥净之后,将人往那大草原上一拖,生死由他。这情景也确实是够美妙的。不过列车还是要按时开出的,而且不管后来发生的情况如何(何况阿显顿向来就有这样一种信念,事情往往并不像你原来预想的那么糟糕),他还是决心要在车上弄到个座位的。他的意图乃是,船一到站,便立即前去该市的英领馆,以便弄清那里将对他有何安排;但当船渐渐靠近岸边因而可以望得见这座肮脏邋遢的城镇时,他不禁骤生荒凉之感。俄国话他只知道几个字。整条船上会说英语的也只有那个事务长,虽然他一见阿显顿时便满口应承他将如何尽一切的可能去帮助他,阿显顿还是觉着好多事情是靠不上他的。所以当那船停靠在码头上,一名个子不高、头发乱蓬蓬的年轻人(看上去像个犹太人)上来迎接他时,那真是莫大的宽慰。那人询问他是否叫阿显顿。
“我的名字叫班乃迪克,是领事馆的一名翻译。我接到了通知来招呼你。我们已经替你订下了今晚的车票。”
阿显顿的精神大振。他们上了岸。那个犹太小个子又是忙着取回他的行李,又是忙着进行他的护照检验,然后便上了一辆前来接他们的小汽车,前去领事馆了。
“我已接到指令对你提供一切便利,”领事讲道,“所以你有何需要便请提出。坐车的事我已经为你安排妥当,只是是否能安全抵达彼得堡就谁也说不准了。顺便再说件事,我已为你物色到一名同行旅伴,名字叫哈灵吞,他是代表美国费城的一家公司去彼得堡的。他要跟那个国家的临时政府去谈一笔生意。”
“这人是个什么样子?”阿显顿问。
“啊,人挺好的。我本来请了他同那美国领事一道来吃午饭,可他们到郊外游逛去了。你务必在开车一两个小时之前就去到车站。目前车站混乱拥挤得厉害,如果你不早到,说不定你的座位就会给人占了。”
火车午夜才开,于是晚餐阿显顿和班乃迪克就在火车站的一家饭馆吃的,而这个馆子也许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城里的唯一的一处还能吃上顿像样饭食的地方。但这里也是人满为患。服务慢得难以忍受。然后他们便去了站台,虽说这时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但那里早已是人声鼎沸,秩序谈不上了。全家全家的人都挤在那些行李堆上,仿佛已在那里安营扎寨。这时但见到处人头攒动,东跑西窜,或者三五成群,聚讼不休,有两个人更是其势汹汹,吵作一团。总之是一片混乱场面,恶劣得难以形容。车站的灯光也是那么黯淡冰冷,因而在这种光照下的乘客的面孔个个全都跟死人似的,(亦不论其或躁或静或虔或狂)只待那末日的判决。火车此刻早已填满,绝大多数车厢甚至满得快冒了出来。当最后班乃迪克找到了阿显顿座位所在的那节车厢时,只见一个人突然激动地跳了出来。
“请快进来坐下,”他道,“我费了不知多大麻烦才把你那座位给保住。有个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的人想进来占这座位。我那领事已带这个人去见站长。”
“这就是哈灵吞先生,”班乃迪克说。
阿显顿进了这间包厢。包厢内有两个座位。列车员替他放好行李。他与他那旅伴握手致意。
约翰·昆西·哈灵吞先生体貌清癯,身材稍逊中等,面黄骨露,眼大而蓝,但色泽偏淡,当他脱下帽来揩掉因兴奋激动而产生的汗水时,呈现出的是一副大而光秃的头颅;其上骨露筋暴,瘤节累累,观之极为不雅。至于穿着,则是头戴扁平礼帽,身着黑色外衣,背心马甲而外,配以条纹下裤,以及雪白高领衬衫和整洁而不显眼的领带一条,等等。阿显顿也说不准,在一坐便是十天的这样一种横跨整个西伯利亚的长途旅程中,一个人究竟该如何穿戴方为合宜适体,但他总觉着哈灵吞先生的穿着有些古怪。他说起话来用词准确,调门极高,至于发音,据阿显顿辨认,则应属于新英格兰的北美语音。
不一会儿站长来了,同来的是那个满脸胡须的俄国人,心情激动得要命,身后还跟着一名女人,手拉两个孩子。那俄国人,正一脸泪水全身发抖地在和站长讲话,他的老婆也泣不成声,显然在述说她的苦难情况。进入车厢之后,争吵就更激烈,班乃迪克也以他那流利的俄语加入进去。哈灵吞先生虽然听不懂一个字的俄语,但因为性情暴躁,岂能光听不说,马上滔滔不绝地用他的英语解释开了,他说这两个座位是分别由英国领事和美国领事事先就预订好的。他此刻可以照直地告诉他们,而且他们也可以完全相信他所讲的,那就是,虽说他并不认识英国国王,但美国政府却永远也不会允许一名美国的公民被强占去他已经付过款的列车座位。他会屈服于武力的,但此外什么也不屈服。如果谁敢动他一个指头,他会立即向美国领事投诉以求解决。他一口气就向站长讲了这么许多甚至比这还多的东西。站长当然一点也弄不清他都讲了些什么,但是作为答辞,站长也又是强调又是手势地说了一通言辞激烈的话语。这一来,把哈灵吞的一腔义愤推至其极点,只见他一边把一只拳头在站长的脸前比划个不停(当然他自己的一张脸也已气得铁青),一边大声喊叫道:
“告诉给他2,他讲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也不想懂。如果俄国人也想让我们把他们当成文明人来看待,为什么他们不讲一种文明语言?告诉给他,我的名字叫约翰·昆西·哈灵吞先生,而我此行的身份是费城克鲁与亚当斯公司的全权代表,携有去谒见克伦斯基3先生的专函,因而如果我竟不被允许安全地占有这间包厢的应有座位,克鲁先生是肯定要将此事提交到华盛顿政府部门去进行交涉的。”
哈灵吞先生的态度既是如此凶恶蛮横,一副手势又是那么咄咄逼人,这位站长只能甘认失败,结果一言不发就悻悻而去。那个俄国人和他的妻子(还有那两个傻乎乎的小孩),虽然仍旧在跟站长辩论,却也全都跟着走掉。哈灵吞先生也匆匆返回包厢。
“我确实也真抱歉,不能把座位让给那位女士和她的孩子,其实谁也没有我更懂得如何对一名妇女和一位母亲去表示尊重,可我得靠这趟车去彼得堡的,如果我不想丢掉这么重大的一笔订货,而且我也无法因为哪怕全俄罗斯的母亲而自己在火车过道里呆上十天。”
“这点我并不责怪你,”阿显顿道。
“我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我自己也就有着两个孩子。我也懂得携眷出行将会有多困难,可是据我所知想要居家不出却又往往无计可施。”
当你被和另一个人在列车上的一间包厢里关上十天,那你就不可能不对有关他的一切都了解个差不许多。阿显顿正是这样一连十天(严格地说是十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地和哈灵吞先生呆在一起的。不错,他们需要一日三次去餐车用饭,但仍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不错,列车每天上下午都将停车一个小时以便乘客在站台活动活动,但还是肩并肩地走在一起。这其间阿显顿也结识了几名同行旅客,于是他们也偶尔跑进他的车厢来闲聊几句,但如果他们操的是法语或德语,这时哈灵吞先生就会眼巴巴地望着他们,面上颇露不豫之色,但如果他们也讲的是英语,这时他就会让来人再插不进嘴。原因是哈灵吞先生乃是一名大健谈家。谈话在他来说,仿佛是在发挥一项人类的生理功能,其到来完全是自动化的,就跟人的呼吸与饮食也差不多;他要谈话并非是因为他有话要谈,而是为谈而谈,不能不谈,而且谈起话来总是那股嗓音很高鼻音极重的调子,没有起伏曲折,没有抑扬顿挫。他的措辞用语则是准确的,词汇既极丰富,造句也很审慎;在这方面他总是能用些文雅复杂的,便不用那通俗简易的;而且无止无休。他话头一开就会没完没了。它还够不上是激湍洪流,因为气势还不是那么奔腾澎湃,它倒更像一股火山熔岩,顺着那坡边便不绝泻下,流虽不速却势不可挡,所过之处,一切都将被淹没吞噬无余。
阿显顿深感他生平对任何人的了解也赶不上对哈灵吞了,不仅是对他,对他的全部见解、习惯和生活环境,而且还对他的夫人,他夫人的娘家,他的孩子们,他孩子们的同学们,他的老板雇主们以及三四个世代以来他与费城一些上等家庭的种种联系交往。他自己一家则来自十八世纪初期的德文郡4,哈灵吞先生曾去瞻谒过曾埋骨于该地教堂的祖坟。他颇以他的英国祖籍为荣,但他同样得意他的美国出生,虽说美国对他来说主要限于大西洋沿岸的一条狭窄的地域,而所谓美国人者也不过是较少数英吉利与荷兰人的后裔,其血脉尚不曾因与外族之五方杂聚而有所玷污。在他的眼里,举凡百余年来曾经定居于美国的一切日耳曼人、瑞典人、爱尔兰人乃至欧洲中东部的许多居民全都无异于入侵者。他对这些外来户总是将目光避去,正如幽居于深宅豪门中的一名闺秀对那无理侵入其庭帏的工厂黑烟同属一样的憎恶态度。
当阿显顿提起一位家有亿万财富的名流同时亦是全美精美画作的收藏家时,哈灵吞先生答道:
“我本人从未拜见过他。但我的姨婆玛丽亚·潘·沃明吞却常说过,其祖母曾是一位上等名厨。我那姨婆曾十分抱歉,她竟离开我的祖母去嫁人了。姨婆便曾说过,她那祖母所做的苹果煎饼据她所知实在无人能及。”
哈灵吞先生讲,他平生无二色,只对其妻子一人忠诚不渝,并以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篇幅缕叙了她是如何如何大有教养以及作为母仪的无上典范。但她却体质素弱,因而颇曾经历过计数不清的多次手术,并对这一切过程全都作了详尽描述。至于他本人,他也做过两次手术,一次是扁桃体,另一次则为切除其阑尾,关于这两者的详细过程,他便占去了阿显顿不止一两天的时间。他的所有的朋友也全都动过手术,至于他对外科的知识更是百科全书式的。他有两个儿子,目前都在上学。他一直在考虑他是否十分应当使他们也都动动手术。奇怪的是其中一个其扁桃体有些膨胀,而另一个则对其阑尾又不容乐观。而说到手足间的亲情,他从来没见到过世上再有两个这么互相依恋的兄弟,于是他的一名友人,亦即全费城第一号的外科医生,就向他做过建议,是否将两兄弟同台进行手术,以便可以做到一刻也不分离。说着他便将这两个孩子的相片拿给阿显顿看,还有他们母亲的相片。他的这次俄国之行是他平生第一次同他家人分离,所以他每天一早就要写上一封长长的致妻书,告诉她前一天他所经历过的所有情况及其大部分言论。阿显顿就见到过这些信件,上面每页全都书满了他那清晰可辨确切无误的笔迹。
在读书方面哈灵吞也有特色,举凡有关会话之书他可谓无不遍读,而且能穷其颠末。他还有一本小书,上面记录着他听到过的每个故事。他告诉阿显顿说,每次外出赴宴之前,他总要查阅半打这类东西,庶不致临时抓瞎。这一切全都有字母标记,比如那标有G的,则表示在一般场合(general society)下可以讲的;标M的,则更适合于更粗犷的男性之耳(masculine ears)。在讲述“轶事”这方面他就更是专家一位——这里所谓轶事当然即特指那种其性质严肃、内容较长、全凭细节之不断积累以成其最终之滑稽效果的那类东西,而他的讲述则是绝不给你留任何想象的余地的原文作He spared you nothing,即是此译文中之意。如果直译此句——他半点儿也不会饶你,读者看后,定将不知所云。。阿显顿早就明白这是要说什么,只能皱眉握拳,屏息吞声,耐心静听,直到最后包袱抖掉,这才吐出这口恶气,放出一声尴尬的空洞笑声。但如果这中间走进一名乘客,哈灵吞又会热情地起身相迎,对他讲道:
“赶快坐下,我正在给友人讲个故事。这个你可不能不听,这真是你平生会听到的最好笑的故事了。”
然后便把这个重头又讲上一过儿,一个字都不错地又重复开了,一个形容词都不会改变,直到那幽默的结局为止。一次阿显顿建议说,他们是否可以在同车的人中再找上两名好玩牌的,这样就能打打桥牌来打发时光,但哈灵吞先生却说他从不沾那玩艺儿。这样绝望之下,当阿显顿只好自己玩起那单人牌时,哈灵吞先生登时把脸拉得长长。
“让我不明白的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怎么能把他的时光浪费在牌戏上面,而且在所有没头脑的游戏里单人牌戏确实是其中最要不得的一种。它会毁掉谈话。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所以他最能发挥其天性中最高级的一项功能,当他参加进社会性的交谈应对。”
“可浪费时光这事也自有它的某种高雅之处。”阿显顿对曰。“任何一个傻瓜也会浪费金钱,但当你浪费的是时间,你浪费的便是无价之宝。更何况,”他悻悻地补充道,“你玩牌并不妨碍你的谈话。”
“可一个人又怎么能很好地谈话,当他的一门心思已被要闹个黑桃七就得先押上张红桃八等等全给占据去了?会话所呼唤的是人智的最高级的能力,在这方面你如果曾经费心去认真研究过一番的话,你就可谓有权去要求正在聆听你讲话的人们给予你以他力所能及的全部注意力。”
他说这些话时的口气并不含任何苛刻成分,而只是以一名曾经久经风雨的过来人的一副颇不乏善意的绝大隐忍耐心临之。他只不过是摆出一件简单事实,至于它将被阿显顿接受与否,那就全在他个人了。而不少艺术家却做不到这点,他们只知一股脑地强求别人认真对待其制作。5
哈灵吞先生还是一位勤奋的读书人。每逢一编在握,那另一只手总是紧握铅笔,以便在感兴趣的地方画道下线,并以清晰笔迹在页边略作几字简评,以备与人讨论之用。当阿显顿自己也在读起书来时,他往往会突然发觉,哈灵吞先生正在手握书笔盯着他看,这时他定会紧张之极,心跳不止。这时他已吓得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翻页,因为生怕哈先生会以此为十足之借口而开始长篇大套地插入进来,而只能将其全部之注意力死死地盯住某个单词不放,正好像一只小鸡用嘴直鹐地上的一道白线似的,而且连气都不敢喘,直到觉察出哈先生已放弃了其讲话意图,重又回他的书本上去了。其时哈正攻读一部两卷本的美国宪法史,其间稍事调济,也偶尔拾起另一巨帙,以松弛一下。此书为一本演说汇编,据云全球这方面的一切精彩名篇无不悉数收录在内。因为哈灵吞先生乃是一名席间演说大家,世上论述演讲术的全部佳著他几乎无不毕读。他非常懂如何能同其听众搞好关系,如何以一二有力的词语打动其心弦,如何用几个适切的故事去抓住其注意力,并在最后,以何等酣畅淋漓之美妙词句来配合当日场景并在精彩绝伦的表达中而圆满地结束全篇。
哈灵吞先生还酷爱朗诵。阿显顿便不止一两次见到过美国人以出声阅读作为其娱乐方式的这一令人头痛的流行倾向。他在一些旅店的客厅里面就经常见到过晚餐之后一位父亲往屋角一坐,身旁伴随着其夫人及其子女,正在把什么大声朗读给他们来听。在横渡大西洋的船上,他就有时肃然起敬地望着一位其貌伟岸、颀长清癯的高贵先生中间一坐,周围挤满着十五六名女士,虽说多已过其妙龄,正以其洪亮的声调向她们朗读着一本谈论艺术史的书籍。当往来于供人散步的甲板上时,他也碰到过一双双度蜜月的新人,于其横卧于长椅之时,那新娘也正以其不紧不慢的声调把一本通俗小说一页页地读给她的丈夫来听。这种示爱的方式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奇怪了。他的一些友人曾提出过想读些东西来给他听,也有些女士想听他给她们朗读,但对这些邀请他向来都婉言谢绝,对有作此暗示的他也都假作不曾理会。他既不喜欢自己高声朗读,也不喜欢别人朗读给他听。在他的内心之中,他总认为以此为其娱乐方式的民族爱好倾向终究是一种缺陷;美国的性格虽然什么都好,这点却未免是美中不足。但天上那些不死的神祇却最好拿尘世的凡人来取笑,6因而此番遂把他交到这名高僧的手里7,并因被捆住手脚,无以自救,只能俯首帖耳,任人宰割。哈灵吞不仅自诩为朗读朗诵之专家,而且还进而将这门艺术的理论与实践也都向阿显顿作了传授。阿显顿从此才知道,朗诵学原来也分两派,戏剧派与自然派;在前一派里,你必须模仿那发言者的语气,因而假如在朗读一部小说时,当书中的女主人公涕泣时,你也得跟着涕泣,当她闭过气去时,你也得闭过气去;但在后一派里,你朗读起来时,就跟你朗读芝加哥的一家邮购店的价目表时是一个样的。这后者正是哈灵吞先生所属的那派。在他婚后十七载的长时间里,他曾给他的爱妻及其两子(等到他们已届欣赏作品之年)朗读过不少文学名作,其作者计有司各特、奥斯丁、狄更斯、勃朗特诸姊妹、萨克雷、乔治·爱略特、霍桑与豪威尔斯等8。从这里阿显顿得出结论,朗读一事对哈灵吞先生来说早已成为其第二天性,要想阻止他的这类行动,必将乱了他的方寸,因而那难度之大将不下于使长年的烟鬼戒烟。而且他会猛地就朝你扑来,令你防不胜防。
“你听听这个,”他会这么说道,“你必须听听这个,”仿佛他突然被某个箴言之绝妙或某个词语之精练所迷住。“现在就要你一个看法,你是否认为这里的措词用语妙至极点。不长,只有三行。”
他朗读开了,而阿显顿倒也并不吝惜这几分钟来听上一听,但刚刚念完这个连停下来喘上口气的工夫都不浪费他就又连下去了。他就一直连下去了。永不停歇地连下去了。就这样,以他那均匀的、高声调的嗓音,既无轻重也无表情,他就这么一页页地朗读了下去。阿显顿坐不住了,他毛咕起来,一会跷腿,一会放平,一会吸烟,一会掐灭,一会东倒,一会西歪,不停地在变换着坐姿与位置。哈灵吞先生还是一直在朗读。列车此刻正悠闲自在地穿越在那永无尽头的广阔的西伯利亚大草原上。它越过村庄,越过桥梁。哈灵吞先生还在一直朗读。当他终于将埃德蒙·柏克的那篇伟大演说9读到末尾时,他这才将书放下,心中不胜其成功之感。
“以愚见看来,这实在是英国语言中的最为精彩的演说佳篇之一。它无疑是我们两国的共同文化遗产,确实值得对此倍感骄傲,引以为荣。”
“难道你便不觉得这事有点不够吉利,就是当年听他演讲的那些人今天一个也不在世了?”阿显顿闷闷不乐地问道。
哈灵吞先生刚准备回复他说这事本来也就毫无足奇,既然这篇演说乃系作于十八世纪,可忽地一下他明白过来,原来阿显顿(按此君于如此艰苦万状之中而能坚忍至今,谅海内仁人君子定将慨然予以首肯)不过在开玩笑罢了。他拿手往膝盖上一拍便乐开了。
“哎哎呀,这真是妙语一则啊。这个我得马上记在我那笔记本上。我完全懂得怎么给它派上个用场,等我将来在午餐俱乐部作席间讲演时使用。”
哈灵吞先生还是一名“高额头”(a highbrow)10,但这一雅号(虽说原系俗物所编,却意在骂人)他却欣然乐承,仿佛在接受一项荣誉头衔,不仅欣然乐承,且觉光彩无极,接受起来痛快的程度殊不亚于古殉难者之于其刑具,例如圣劳伦斯之对其烤架或圣卡萨琳之对其轮盘11。
“爱默生便是一名高额头,”他接着道。“朗费罗是一名高额头。奥利弗·温代尔·霍姆斯是一名高额头。詹姆士·罗素·洛威尔是一名高额头。”12
哈灵吞先生对美国文学的知识超不过上述那批作者们还出东西的时代。他们名气不小,可作品不一定十分动人。
哈灵吞先生是个讨人嫌的家伙。对阿显顿来说,哈惹烦过他,激怒过他,害得他心神不宁,逼得他快要发疯。可阿显顿也并不真讨厌他。他那自满自足的确是够严重的,但却是那么 一秉至诚,你对此还是抱怨不得的,他的自以为是却是那么孩子般的,你也只能对他一笑置之。他对人总是那么充满善意、那么殷勤体贴、那么毕恭毕敬、那么彬彬有礼,虽说按阿显顿的心愿只巴不得能杀了他方才解恨,可临到将动手时,恐怕仍会觉得他对此人还是爱多于憎。他的仪表举止都堪称是精致的、规范的甚至难免稍嫌繁琐(但这些也都无伤也,因为优良仪表本来便是社交场合之人工产物,故能容忍假发之敷粉与服饰之花边),这些虽不过是其高级教养之天然流露,却因其本人心地之纯良而别具一番可喜的意义。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为他人尽力效劳,而且只要他认为会对其同伴有益,那么再大的辛苦他也都在所不辞。在勇于任事这点上他确实堪称无上楷模。或许这一用语之确切所指往往颇欠明白,但这也无非因为此种动人品质在我们许多人众当中尚少太多表现。每逢阿显顿偶感不适,哈灵吞对他的一番服侍也都曾做到尽心竭力。阿显顿对此君对自己的这番关心深深感到不安,这时尽管周身痛楚难耐,还是忍不住对哈灵吞的不停操劳觉着好笑,因他不仅给他一再测量体温(并为此而从其整洁的皮包中取出大堆丸药片剂),而且坚定地为他医疗诊治。阿显顿对他在餐车里的种种表现也大为感动,他从来不嫌麻烦,往往搜尽那里来寻找他认为适合阿显顿消化的有益食品。世上的一切他都肯为阿显顿去办,只是除了一件,闭上嘴巴。
闭上嘴巴只有当哈灵吞先生着装之时,因此刻他的一颗处子般的坚贞之心竟是如此地专注不贰于换衣换装这一重大问题,以致虽当阿显顿之面亦无过多的欠自然之表情。他可谓恭谨体面之至。他的内衣每日一换,新的从箱里整齐取出,旧的往那里整齐放回,但在脱衣换衣时其动作可谓神速,以免露出半点肉来。上了这趟不干净的列车两三天后,阿显顿便不再讲求整洁——全车才只有盥洗室一间,很快也就邋遢得同其他乘客没有两样;可哈灵吞先生不是这样,他不在困难面前妥协。他的洗漱是从来一丝不苟的,尽管门外等不及的人们把那把手转得嘎嘎直响,而每次从洗手间出来后总是那么容光焕发,一身香皂气味。一旦着装完毕,重新穿上那深色外衣、条纹下裤以及光晶的皮鞋之后,那衣帽整洁的程度就跟他从在费城的住处刚刚走出家门正待搭上电车去他市中心的办公室时没有什么不同。车行至某地时,曾经传来消息,不久前发生过炸桥之举,再有在下一站过河之处颇曾有过骚乱事件;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停车,乘客被赶下车,任其漂流乃至暂被拘留等等都不是没有可能发生。阿显顿考虑到,那时他会同其行李分开,因而不得不事前作好防备,先穿上最厚的衣服,以免万一必须在西伯利亚过冬时也能少受一些酷寒;可哈灵吞先生则根本不管这套,他对这种并非没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完全不作任何准备。见此阿显顿不禁深信不疑,即使这位先生真的在一个俄罗斯的监狱里一住三月,他的那副衣冠楚楚的整洁仪表也必丝毫不变。一队哥萨克士兵上了列车,并在每节车厢下面的站台上荷枪实弹,放起哨来13,而列车则小心翼翼地缓缓开过那座受损的桥梁;接着便到达那处接到过警告的危险地带,这时列车便加足马力,直冲过去。当阿显顿重又换回他那身轻便的夏装时,哈灵吞先生的话语里当然不无讥笑成分。
哈灵吞先生还是一名精明的办事衙役。显而易见,要想在做生意上斗得过他还真的要点本领,因而阿显顿敢肯定他的雇主此番派他前来确可谓是用对了人。他会竭尽其全力去维护他们的利益,而如果这批与俄国人的买卖能做成功,其难度当远非一般生意可比。他对其公司的一番忠诚也就使他非搞成功不可。他谈起他公司的负责人时常常语带好感尊敬。他热爱他们,并以他们而自豪,但他并不因为他们更富得多就妒忌他们。他很满足于他辛苦挣得的这份薪金,并认为偿副其值;只需他能交足他孩子们的学费和给他将来的遗孀留下笔够她生活的积蓄,因为除此之外金钱对他又有何意义?他甚至认为发财这事有点俗气。在他看来文化远比金钱更为重要。在花钱上他也总是精打细算。他每顿饭后都要记账,这样他的公司将会清楚他没有多花过一分钱。但是当他发现穷人往往会聚集到车站,在停车地方前来乞讨,并眼见战争已将广大人众变成赤贫,因此每逢车快停下来时,他总是尽量多凑足一些小票,而且会在一脸羞愧地自嘲自己又将受骗的同时,把皮包里的这些零钱周济出去。
“当然我清楚这也不是该着他们的,”他会这么讲道,“而且我这么做也不是为的他们。我主要是为了使我自己的心情能平静下来。我会感到过意不去的,如果我明明看出了某个人饿得厉害,可我连一顿饭钱都舍不得给他。”
哈灵吞先生是很荒谬,但也可爱。要对他粗暴无礼是不可想象的,那会像动手打一个孩子一样的令人不忍;所以阿显顿,不管内心怎么骂他,外表上还是得装成挺友善的,在与这位和气的但也是无可奈何的家伙的交往上也只能是一副纯然的基督徒的隐忍精神,历尽艰苦而决不言艰苦。这次彼得堡之行计历时共十一天,而阿显顿觉得再多一天他也不能忍耐了。如果是十二天,他肯定会杀掉哈灵吞的。
最后当列车终于(携带着疲惫肮脏的阿显顿和整洁、活跃与诲人不倦的哈灵吞先生)抵达彼得堡的郊区和看得见市里的万千屋舍时,哈灵吞先生转过头来对阿显顿说道:
“真想不到,列车上的十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这实在是个极大的享受。我非常高兴这次能有你做伴,我敢说你会同样高兴有我做伴。我也不必再自谦了。我十分清楚我自己的确是非常能说会道。既然我们一直相处得这么不错,今后我们也必须守在一起,不能分开。我们在彼得堡的期间一定要一有工夫就见见面吧。”
“我一定会有好多事情要办,我担心我的时间也不全属于我自己的。”
“这我知道,”哈灵吞先生善意答道。“我估计我自己也会忙个不了。但早饭总可以一起吃吧,还有晚间,也能经常见见面,而且可以常碰碰头,交流一下。如果从现在起就各走各的,那可就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阿显顿叹道。
1 原名海参崴。俄国港市,原为吉林省管辖地,清咸丰十年割让帝俄。现为西伯利亚大铁路远东终点。
2 可能哈灵吞此时仍记得那懂俄文的犹太小个子还没走开。
3 Alexander Kerensky(1881-1970),俄国社会革命党领袖,历任国会议员、司法与军事部长等职,累官国务总理(1917年7-10月),十月革命后被罢官流放;1940年后长期寓居美国至终。这个名字在本书后面还将多次被提及。
4 英国西南部郡名。
5 请勿误过这一段(尤其是那最末一句)中的一派反语或调侃。
6 这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最有名的概念与现象。
7 高僧这里当然系戏指或谑称哈灵吞,而“把交到手里”则又是《圣经》中的一个常用语。
8 以上所提及的十来位19世纪作家中,除后两人为美国人外,其余皆为英国作家。
9 伟大演说指英国政治家兼作家柏克(Edmund Burke)1775年3月在英国议会所作的题为《与美利坚和解》的有名演说。
10 原为美国俚语,但现已进入普通词汇,意指(或自以为)文化品味优越不凡、见地眼光高超脱俗的上流人士,并由此而产生其相关之形容词。但此词的含意至今似仍贬多于褒。
11 此二人分别为基督教在罗马创立初期为该教殉难之当地僧尼,后均封圣。前者所受为炮烙之刑;后者则为肢解之刑。但也正如不少类似的殉教者那样,二人也都有视死如归之英勇表现,全都从容就死,毫无畏惧,甚至以此为乐,对种种酷刑甘之若饴。
12 此四人均为19世纪美国文学之一流名人,分别为哲人、诗人、作家、散文家。
13 按此处原文表达似稍欠明确,译者也只得按文直译,不如意处亦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