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显顿一起初被派往瑞士,担负起自这里遣送至境外的若干特工的管理工作时,主事R为了要他清楚他需要收到的报告应是一种何等规格,特从一名在情报系统里唤作葛斯塔夫的人员所写报告中取出一扎(以打印的文件形式),发给他作参考。

“他是目前我们手下一名最优秀的人员,”R夸奖道,“他所提供的情报充分而又具体细致。我希望你能认真研究一下他的报告。当然这和葛斯塔夫的聪明有关,但我们没有理由不能从其他特工那里也得到同样出色的报告。其实这事也不难办到,主要是向他们讲清楚,我们的要求是些什么。”

葛斯塔夫的情况是这样的,他目前居住在巴尔1,身份为一家公司的代表,因该公司在法兰克福、曼海姆与科隆2等地都设有分号多处,他遂能以经商为名自由出入于德国境内而平安无事。这样就在他不断往返于莱茵河的行程中,他往往能采集到不少资料,比如军队的调动、军火的生产、该国的舆情心态(这一点R特别重视)以及其他协约国方面希望得知的情报。这些他都以一种奇特的密码隐藏在他经常寄往巴尔的家信中,而他的妻子一接到它们便再寄给日内瓦的阿显顿,这样他就能择其要者,寄送到有关部门。每隔两月,葛斯塔夫都将返家一次,并将撰拟出一份报告样板,以供情报系统中这方面的其他特工参考之用。

葛斯塔夫的雇佣者对他是满意的,而他对其雇佣者也理应同样是如此。由于他的贡献效益较佳,他不仅在收入上远远高出于其同行所得,还常因为某项特殊的独家情报而不时地获得一笔笔丰厚的奖金。

这种情况已延续了一年左右。可这时他的行事却引起了R的疑心:R是一名机敏过人的人,但这个,与其说是来自心智倒不如说更多的出自本能。他突然感到这里面恐怕有了猫腻。这事他并没有和阿显顿具体细说,而只是要他去一趟巴尔,然后去走访一下葛斯塔夫的妻子,因此刻葛斯塔夫本人正在德国,至于那谈话的调子将全由阿显顿视情况而定。

抵达巴尔后,他下了火车,便上了电车(旅行袋暂存车站,因他还不能决定有无必要留下住宿),直奔葛斯塔夫所住的那条街角而来。下了电车后,他迅速瞟了一眼是否有人跟踪,便向着其住处走去。那里是一排公寓楼,所住大多为所谓的体面穷户或清贫人家,属于小职员与小商小贩一类。楼口处有一家钉鞋的小铺,阿显顿停下了脚步。

“格拉宝先生住在这儿吗?”阿显顿用那不流利的德语问那鞋匠。

“不错,我刚刚还见着他走上楼去。你一定能找到他。”

阿显顿吃了一惊,因为前一两天他才从葛斯塔夫的妻子的手中接到过一封他发自曼海姆的信,其中的密码还透露了正跨过莱茵的某团某团的具体番号。阿显顿明白这些涌上他唇边的东西是不能去问这钉鞋匠的,于是谢过这人之后便上了他住的三楼,门牌号数他是知道的。他拉了下门铃,并听到了响声。一会儿门开了,开门人一见便看得出是个短小精干的人。他生着一具滚圆头颅,须发刮得精光,鼻间架着眼镜,脚下穿着拖鞋。

“格拉宝先生吗?”阿显顿问。

“正在听您吩咐,”葛斯塔夫答道。

“我可以进屋吗?”

由于葛斯塔夫站的位置背光,阿显顿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他只感觉到了一丝犹豫,阿显顿立即报出了他的名字——他接受葛斯塔夫自德国寄来信件时所用的那个名字。

“请进,请进。我非常高兴能见到您。”

葛斯塔夫把他引入到一间空气污浊的小屋子里去,房中尽是一些沉重的雕花栎木家具,一张铺着平绒台布的桌上放着一架打字机。显然葛斯塔夫正在忙着撰作他那份无比珍贵的模范报告。一位妇女正当窗而坐,织补袜子,但葛斯塔夫的一个暗示使她立即收拾起东西,离开了那里。阿显顿的到来显然破坏了一幅家室欢乐图。

“请坐吧。我能居住在巴尔真算是万幸了。我早就希望能和您熟识起来。我也只是前几分钟才刚刚从德国返回的。”他用手指了下打字机旁的那些纸张。“我觉得您对我送去的消息是会感到满意的吧。我往往能掌握到一些很有价值的情报。”说着他呵呵地笑了。“谁也不会讨厌一笔津贴的吧。”

他全然是一副亲切友好的态度,但在阿显顿的眼里,这亲切友好当中有假。葛斯塔夫的一双眼睛,尽管透出那镜片的全是笑容,却一直没离开过阿显顿。很有可能,那里面还不乏某些紧张。

“你的行动也真够得上是神速了,你到这里的时间只比你的那封信——先到你妻子这里,再到日内瓦的我那里——晚上不过几个小时。”

“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我必须告诉您的事情之一就是德国人最近怀疑一些商业信件里面往往夹带有情报在内,因而做出决定,边境对一切邮件概行搁置措施,晚发四十八个小时。”

“是的,”阿显顿仍旧一副友好态度不变。“于是正是因为这个,你也采取了相应措施,把你的发信时间也写成比实际要晚四十八个小时?”

“我是那么干的吗?那可是愚蠢透了。我准是把那个月的那一天的日期给搞错了。”

阿显顿望了眼葛斯塔夫,笑了笑,但那笑是淡淡的。葛斯塔夫,身为一名生意人,是完全懂得在他那个行业中日期的准确有多重要的;另外身为一名特工,想从德国搞到点情报需要那么迂回曲折,因而往往不容易将它迅速发出,这个也会使他清楚,对某事某事之曾发生在某时某时的确切时间的了解有多重要。这样的一个人会轻易弄错时间吗?

“让我看一下你的护照,”阿显顿提出。

“您想要我的护照干什么?”

“我想要看看你都是何时进入德境和何时出境的。”

“但您不会认为我的这些进进出出在护照上都有着记录吧?我自有我个人的过境方法。”

阿显顿自己太懂得这一套了。他清楚不论德方瑞方,对过境一事向来都是毫不放松的。

“是吗?你又有何必要不按常规过境?我们所以雇下了你,还不是因为凭着你和那个瑞士公司的关系(它是向德国人供货的),你可以往来于德瑞之间而不受怀疑。我清楚你通过德军的前哨是受到他们的默许的,可你通过瑞士边境时,情况又当如何?”

葛斯塔夫顿时摆出了一副怒容。

“您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难道您的意思是想暗示我已经在为德国人效力了?我以我的荣誉向您担保……我不能容忍我的清白正直被人横加指责。”

“在这方面倒也绝非是就你一个人。你们是,金钱嘛,两头都收;情报嘛,哪头也得不到半点真的。”

“难道您是在借题发挥,想说我的情报都毫无价值?那为什么你们发给我的奖金比别的特工都多?上校不是也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我的业绩特别满意?”

这回又轮到阿显顿来采取亲切友好的态度了。

“算了,算了,我的亲热伙伴,不用再拿腔作调的了。你不想让我看你的护照不是吗,好的,这个我也并不强求。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们对这些特工的东西从来就不加核实,或者愚蠢到对他们的出入也从不跟踪?再妙的笑话也经不起一再重复。在太平年月我的职业就是说笑话的,我刚才的那句话也确实是甘苦之言。”说到这里,阿显顿觉得时间已到,该打出张他的那个“唬牌儿”来了;他对扑克这门艰难的牌艺还算得上是有着几分精通。“根据我们的情报,你一直并没有去德国,而且自你受雇以来就再没去过,只是呆在巴尔,坐享清福。至于你的那些报告,都是你纯凭想象,生造胡编出来的。”

葛斯塔夫盯了阿显顿一眼,但在那张面孔上看到的,除了宽容,倒也别无恶意。这时他仿佛实在忍俊不禁,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耸了耸肩膀道:

“你难道认为我会那么傻,为了月入五十英镑3就甘心去卖命吗?我还舍不得我老婆呢。”

阿显顿也笑出声来。

“我祝贺你。很少有人敢夸口,他连我们情报机构都给糊弄了一年。”

“我只是找到了个不费劲的挣钱机会。我那公司自战争一开始起就不再派我去德国了,可我尽量从往来的客商口里套来了点东西,再有就是我常常竖起耳朵,在一些饭店酒吧里抓到片言只字,另外再从德国的报纸里凑上一些。我把这些当成情报或书信寄给你们时,我心里也常在暗笑。”

“这我毫不奇怪,”阿显顿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吧?”

“不准备怎么办。我们又能咋的?不过你不会以为我们还会再支付你薪水了吧?”

“不,不。我不敢再指望那个。”

“顺便说一句,如果这话不为冒犯的话,我希望请你回答,你是否也在对德国人耍着这同样的把戏?”

“没有,没有,”葛斯塔夫大声叫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的同情绝对在协约国一边,我是亲协派的。我的心是完全和你们在一起的。”

“可为什么没有呢?”阿显顿问道。“德国人把全世界的钱全掌握了,因此你没有理由不从那里头也捞上点儿吧。我们就可以不断供给你一些德国人愿意出钱的情报。”

葛斯塔夫用指头在桌上直敲,甚至不觉地拿起了那些如今已成废料的打字稿。

“那些德国人凶极了,可不好对付。”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不管怎么说,即使你的薪金停了以后,你仍然不愁常能挣到一笔外快,如果你能带给我们有用的东西。但那可得是扎实的硬货;将来我们只按成果说话。”

“我可以考虑考虑。”

阿显顿一时无话,正好让葛好好想想。他燃起一支香烟,望着那轻雾慢慢消逝在了空中。他自己也陷入了沉思。

“你们有什么特别想知道的吗?”葛斯塔夫突然问道。

阿显顿笑了。

“有件东西对你来说可以值上一两千瑞士法郎,如果你能告诉我们目前德国人对他们在琉森4的一名特务是个什么要求和态度。此人原籍英国,姓名为格兰特利·凯伯。”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葛斯塔夫答道。他沉吟了一晌。“你在此地将要停留多久?”

“这就看有无必要了。我马上要去旅馆订上个房间,房号会通知你的。如果你有什么情况要跟我讲,你肯定能在我房间找见我,时间是早九点和晚七点。”

“我不会冒险自己去的。我可以写信函告。”

“完全可以。”

阿显顿起身告辞,葛斯塔夫送他出门。

“我们不至于不欢而散,还记仇吧?”他问道。

“当然不至于,不过你的那些报告必将被当成报告写作的典范而长期存档。”

阿显顿在巴尔游逛了三两天,感到意思不大。其间有不少时光是在旧书店里翻阅闲书度过的,这许多书当然也绝非完全不值一读,如果一个人的寿命可以长达千年。有一次他竟瞥见了葛斯塔夫在穿行街头。到了第四天早晨,咖啡送来的时候还有一封信件。信封是某个商业公司的,他并不熟悉,里面的信是打字机打出来的。既无地址也无签名。阿显顿不禁纳闷,葛斯塔夫懂不懂得,一架打字机也正像一个手印似的,同样可以暴露其拥有者曾是谁。将来信认真读过两遍之后,他不由得把它举高了些对着亮儿看看那上头的水印(其实他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平时谁会想到要这么干,除非是探案小说里的那些当狗子的5),接着便划着一根火柴,看着它慢慢烧成灰烬,并抓了些在手里捏捏。

他起来了(附带一句,此刻他已用过早餐,这是他享用了此店的优越条件,在床上时便吃过了),装好行囊便乘上开赴伯尔尼6的(当日第二趟)列车。从这里他才能从容地给R发了封密码电报。R的指令是在恰恰两个昼夜之后返回的,此刻他还在床上未起,另外此刻也正是楼道里还空无一人的时候,于是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当然是没坐直达那里的车),他又出现在了琉森市里。

1 原名Basle,为Basel(巴塞尔)的旧名,瑞士西北一城市名,地滨莱茵河。

2 以上三地均为德国的城市名。

3 译者按,五十英镑在20世纪一十年代可绝不是个小数目,而是相当可观了,它至少是那时一般中下级职员月薪的一二十倍,甚至还多。

4 琉森,瑞士中部一城市名,其地颇擅湖山之胜,素以风景著称。

5 原文为sleuth,意为警犬,往往成为“侦探”一词的口语代称或蔑称。

6 瑞士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