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字未提自己中年时经历过的那些苦日子,就让一九一八年敲响的钟声伴着虚伪的诺言,为一连串特别的故事作结吧。时光荏苒,自传作家心中那些不欲人知的旧事也会失去尖锐的棱角——没有人会在早上醒来时,因为猛地想起十五或二十年前碰上的某件糟糕事,便拿枕头捂住自己的头,可是去年和前年经历过的种种混乱与惊慌依然历历在目,这就让人很难释怀了。当一个人不再为了掩饰那些愚笨不堪、跌跌撞撞的回忆而大声自言自语时,才能够一一检视自己的苦难、厘清往日的桩桩件件,以便心平气和、毫无偏颇地呈现事情真实的面貌。就拿我到詹姆斯·斯坦利先生位于纽约绿湖的住宅拜访时,从枪械室摔出去一事来说好了。尽管这件事发生在不幸的一九二五年,即《马、马、马》和《巴伦西亚》唱片相继问世那年,对我而言时间还是不够久远,还不容我平心静气地道出细节。据我所知,现在要是有人打开了我那晚打开的门,外面是有露台供人行走的,可惜当时没有。

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会搞错出入口——这让我好几次都生出到南半球的海上流浪终老的念头,就学康拉德(1)笔下的人物那样沉默寡言、神秘莫测地度过余生吧。可我无法这么做,因为我隔三岔五就得到我的眼科医师和牙医那里报到。每隔几个月就从新加坡跑回来更换镜片的人,其志在流浪的心情是不可能始终如一的。再说,即便我坐在热带小咖啡店的户外区,并且头戴遮阳帽,双眼直视前方,还不时动一动下巴,我这仿牛角边框的眼镜和俄亥俄州口音还是会泄露我的身份。这是我在某年夏天到西印度群岛,正打算流浪一番的时候发现的。当时跟在我身后的并非男人的窃窃低语、女人瞥来的视线,而是珠饰贩子和当地兜售明信片的妇女。也没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会恰似电影《白色货物》中的唐蒂丽欧那样朝我走来,提议一起去做天涯沦落人。她们只是想向我推销篮子。

而身处上述情况中的人根本与神秘莫测无缘。那么,既然是个不神秘莫测的流浪汉,就算回到哥伦布市罗德街和大街、坐进那家“巴尔的摩午饭馆”也无伤大雅了吧。我们哥伦布市从没出过任何承袭康拉德精神的顶尖流浪汉,倒是有些人非常擅长玩失踪,过好几天才会现身于路易斯维尔的某家饭店,而且头痛欲裂,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饭店的。不过这些人总会奔回老婆的身边,然后胡乱编个理由交差了事:不是说自己失忆了,就是说跑去参加老鹰兄弟会(2)的年度大会了。

当然,逃不了的,即便是康拉德笔下的吉姆爷(3)也逃不了。那团特有的狼狈感仿佛小狗一般如影随形,任人搭什么船、进入何种蛮荒之地都甩不掉。无论是在上下班的路上,还是在往返于自宅与他人宁谧住所的途中,日常生活中的小小危机随时都会扑面而来,而身处于突如其来、不期而至的转向处的人,根本无可逃脱。记得我在马提尼克岛时,曾有过尽管十分短暂,却疯狂而愉快的片刻:我听着提醒游客返回船上的汽笛声,忽然决定不回去了。不过我到底还是上船了。上船之后发现自己那套晚礼服的长裤不知被谁给偷走了。

她们只是想向我推销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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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英国作家,曾航行世界各地,擅长写海洋冒险小说,有“海洋小说大师”之称。

(2) 一八九八年成立于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的非营利国际互助组织。

(3) 远航途中,身为大副的吉姆在危急关头弃船逃生,成了他一生的耻辱。此后他沿海流浪、消极避世,最终以死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