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追忆青春年少时,首先浮上心头的总会有那夜爸爸“扬言要逮住巴克”的事。各位稍后就会发现,这个事件名称并未精确符合或贴切传达实际发生的情况,不过我和家中其他成员始终借此影射当晚的事件。我们当时住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一栋位于莱辛顿大道七十七号的老房子里。自从十九世纪初,哥伦布市以一票之差险胜兰开斯特市,获选为俄亥俄州的首府以来,这座城市便有一种被穷追不舍的幻觉,而这种奇妙的城市心理也透过各色各样的方式,影响了生活在哥伦布市的全体居民。在哥伦布市这个地方,几乎事事可成真,样样不稀奇。

那个时候,爸爸睡在二楼的起居室,隔壁就是弟弟罗伊的房间。罗伊当时差不多十六岁。爸爸通常九点半上床睡觉,不过十点半就会醒来,为我们三兄弟老爱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开那台留声机的习惯苦苦抗议一番。那是由纳特·威尔斯朗诵的《家中无大事,只是狗死了》。这张唱片被我们播放过太多次,导致唱盘上的沟槽都被刮出深深的切口。唱针往往只能沿着同一条沟槽转动,然后重复送出同样的文字:“吃了几口烧焦的马肉,吃了几口烧焦的马肉,吃了几口烧焦的马肉……”把爸爸逼下床的大多是这无限循环的声音。

然而事件发生当晚,我们倒不像平常那样吵吵闹闹,还差不多同时上床去睡觉了。事实上,罗伊因为轻微发烧而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他绝没烧到说起话来会语无伦次的程度,而且我弟可是这世上最不可能语无伦次的人。尽管如此,他依旧在爸爸上床之际出言警告,说自己“可能”会因为发烧而变得语无伦次。

大约凌晨三点的时候,难以成眠的罗伊为了“找乐子”(他事后是这么跟大家解释的),决定假装自己已经病到语无伦次了。他下了床,走进爸爸的房间摇了摇他,说:“巴克,你的大限已至!”爸爸的名字是查尔斯,不叫巴克,也从没有人叫过他巴克。他是位身材高挑,有点神经质又不爱争吵,沉湎于各式恬静的消遣,并巴望事事都能进展得顺顺利利的男士。“唔?”他的声音中尽是睡意与困惑。“起来,巴克。”弟弟冷冷说道,眼神却流露出坚定的光芒。爸爸刻意避开自己的儿子,从床的另一侧跳了下来,然后冲出房间,再锁上身后那扇门,接着就开始吼呀叫的,把我们全都吵醒了。

我们当然拒绝相信平时文静又独立的罗伊,会像爸爸说的那样用“鬼话”恐吓自己的父亲。我哥赫尔曼听完之后不置可否,回房睡他的觉去。“你做噩梦啦。”妈妈说。爸爸火都上来了。“他就是叫我巴克,还说我大限已至。”我们走到他那扇房门前,打开门,然后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间,进了罗伊的睡房。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而且吐息均匀,一副睡梦正酣的模样。光是这么一瞥,我们就知道罗伊并没有发高烧。妈妈对爸爸使了个眼色。“他真的对我说了那些话。”爸爸小声说。

后来,我们在罗伊房间里的动静似乎把他吵醒了,他看到我们时也露出(正确说来,应该是“装出”;我们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是装的)大吃一惊、满头雾水的表情。“怎么了?”他问。“没事没事。”妈妈说,“不过是你爸爸做了个噩梦。”“我没有做噩梦。”爸爸缓慢而坚决地否认道。他穿着一件旧式的“开衩”睡袍,而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配上这种剪裁的衣服看起来是何等滑稽。结果呢,在我们抛下这件事,各自回房睡觉之前,情况又变得错综复杂,没完没了起来。我们绝大多数家务事都会走到这一步。罗伊硬要我们说清楚讲明白,妈妈便用非常含混不清的方式交代了爸爸告诉她的话。

罗伊听完眼睛一亮。“爸说反了。”他答道,并接着解释说自己听到了爸爸下床,爸爸还出声喊了喊他。“我来处理。”他口中的爸爸曾这么回应,“巴克在楼下。”“这个叫巴克的是谁呀?”妈妈问爸爸。“我不认识什么叫巴克的,也没说过那种话。”爸爸暴躁地辩称。大家(当然,罗伊除外)都不相信爸爸的说法。“你是做梦了。”妈妈说,“这种梦呀,人人会做。”“我没做梦。”爸爸说。这个时候,他已经气到七窍生烟了。他站在衣柜的镜子前用一对没有手柄的军用梳子梳头;梳头的动作似乎总能帮助爸爸平静下来。妈妈说,堂堂一个大男人不过因为平躺在床上睡觉时做了个噩梦,就把一个卧病在床的孩子给挖起来——他(即那位“堂堂大男人”,也就是爸爸)这样实在“太罪过,太难看”了。而实际上呢,爸爸常做噩梦这件事的确是众所周知的,不过梦境通常是和莉莲·拉塞尔(1)、克利夫兰总统有关。他们会追着他的屁股跑。

我们继续争论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妈妈总算说服爸爸跟她回房睡觉。“这下你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孩子。”她在关上房门之际如此断言。我能听见爸爸啰里啰唆埋怨了好一阵子,其间还不时穿插着妈妈表示怀疑的单音节字。

事情过了差不多半年,爸爸又碰上类似的状况,但这次是因为我。他当时正在我隔壁房间里睡觉。我那天想了一下午,就是想不起珀斯安博伊这个地名。现在想想,这个名字也不算多难记嘛,偏偏那天即便我在脑中叫出全美其他城镇的地名,甚至搬出赤陶、瓦拉瓦拉、海运提单、反之亦然、自命不凡、蓓尔美尔、博德利·黑德、舒曼海茵克(2)等等专有名词也好,一般词组也罢的词汇,还是记不起珀斯安博伊的全名,而且连边都没沾上。“赤陶”应该算里头最接近正解的一个了(3),虽然仍不是非常接近。

那天夜里,我上了床,很久之后又苦思起这个问题。我躺在一片黑暗之中,也开始放任自己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好比说,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个城市,就连新泽西州也是不存在的。我开始“泽西泽西”不断重复地念,念到“泽西”听起来傻乎乎、毫无意义才停下。若各位也曾在某个辗转难眠的夜里,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一次复一次地将同个单词念上千千百百万万回,应该不难理解我这种烦不胜烦的心理状态。接下来,我开始想象这偌大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的场景,以及其他各种漫无边际的类似狂想。我一直躺在床上幻想那些荒谬绝伦的情景,搞到最后人都有点慌张了起来。我开始觉得这种“不想不快”的琐碎心理活动是会让人失去理智的,一如我徒劳地思索着陆地,思索着滚地小猪连锁超市戈尔贡佐拉干酪祭司王约翰凯旋门虔诚摩西拉瑞斯与珀纳忒斯(4)。我开始有种必须和他人接触的迫切感。我应该就此打住这愚蠢又令人局促不安的杂乱念头与想象。再不查出新泽西那座城镇的地名,安心合眼入睡的话,我恐怕就要精神错乱了。

于是我下了床,走进爸爸的房间摇了摇他。“嗯?”他咕哝一声。我使劲摇晃他,他才总算睁开眼,眼里还带着一丝蒙眬和恐惧。“怎么了?”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我当时的眼神肯定猖狂至极,这头蓬蓬乱发应该也在午夜时分变得如猛兽般无法无天、放荡不羁了。“怎么回事?”爸爸边说边坐起身,准备从床的另一边猛地往下跳。他当下一定觉得自己这三个儿子不是疯了,就是快要疯了。我现在突然能体会他那个时候的心情,可我当时压根没想到这一点,因为我完全忘了那起“巴克”事件,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会和罗伊之前溜进爸爸房间,又是叫“巴克”又是宣告他大限已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听好——”我说,“马上说出几个新泽西的城镇!”那时应该已经凌晨三点左右了。爸爸下了床,然后理一理隔在我们中间的床铺,还开始套上裤子。“犯不着穿衣服。”我说,“我只要你举出几个新泽西的城镇就好。”他草草穿上衣服——我记得他漏掉了袜子,直接将脚塞到鞋子里——并用颤抖的声音念出好几个新泽西的地名。我也仍旧记得他那副明明伸了手要拿外套,两只眼睛却死盯着我不放的模样。

“纽瓦克……”他开始念道,“泽西市、大西洋城、伊丽莎白、帕特森、帕塞伊克、特伦顿、泽西市、特伦顿、帕特森——”

“那个地方有两个名字。”我恶声恶气地说。

“伊丽莎白和帕特森。”他说。

“不对,不对!”我非常不耐烦地回答,“那个地方是一个城镇,那个城镇的名字是由两个单词组成的,就像回旋滑梯,‘回旋’加‘滑梯’。”

“回旋滑梯。”爸爸嘴里念着,脚则慢慢往房门的方向移动,还挤出一丝尴尬的僵硬笑容——我现在总算明白他当初是迁就我,才会摆出那种表情。当他距离房门只有几步之遥时,便飞也似的夺门而出、冲进走廊,他夹克的后摆和鞋带还腾空飘扬了起来。他这一跑,我也傻了,但我没想到爸爸以为我发疯了;我只觉得爸爸发疯了,或是正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梦游状态,然后没来由地奔跑了起来。我赶忙追上去,没多久就在妈妈的房门前发现了他的身影。我抓住爸爸,打算好言相劝。我也稍微摇了摇他,希望他能彻底清醒过来。“玛丽!罗伊!赫尔曼!”他大喊,然后我也开始大叫妈妈和我那两个兄弟。妈妈随即把门一开,就看见我和爸爸扭打成一团,尖叫不止。当时是凌晨三点半,我穿着睡衣睡裤,爸爸则显然连衣服都没穿好,漏掉了袜子和衬衫。

“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妈妈边将我们拉开,边声色俱厉地质问。好在她总有办法应付我跟爸爸。好在不管我们这一家老小谁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永远惊动不了她一分一毫。

“小心小詹!”爸爸说。(他一激动就会叫我小詹。)

妈妈转过头来看我。“你爸到底怎么啦?”她问。我说我不知道;我说爸爸忽然跳下床,套了衣服就往门外跑。

“啊,你是打算跑去哪里?”妈妈用沉着的语气问他。他则看看我。我和爸爸面面相觑,两个人都喘得要命,不过多少是冷静下来了。

“大半夜的,他居然跟我瞎扯什么新泽西。”爸爸说,“他进我房间让我列举一些新泽西的地名。”妈妈看向我。

“我就只是问他而已。”我说,“我想破头也挤不出那个地方的名字,根本睡不着。”

“看吧!”爸爸得意地说。

妈妈没有转头看他。“你们两个都给我回房睡觉。”她说,“今晚别再让我听到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声音。都凌晨几点了,还穿了衣服,在走廊上追逐跑闹!”妈妈走回房间,砰地甩上房门。

我跟爸爸也各自回房睡觉了。“你没事吧?”他出声唤了唤我。“你呢?”我问。“嗯。晚安。” “晚安。”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妈妈不准其他人讨论夜里发生的事。赫尔曼问起我们到底捅了什么娄子。“咱们来聊点比较能振奋人心的事吧。”妈妈说。

* * *

(1)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国著名的女演员和歌手。

(2) 以上短语在英文中,皆为由两个单字(中间或有介词或连字符)组成的词组,依序分别是terra cotta、Walla-Walla、bill of lading、vice versa、hoity-toity、Pall Mall、Bodley Head、Schumann-Heink。

(3) 位于新泽西州的珀斯安博伊在二十世纪曾有不少赤陶制造厂,有家公司甚至就叫“珀斯安博伊赤陶公司”。

(4) 罗马神话中,拉瑞斯(Lares)与珀纳忒斯(Penates)是常以复数形式出现的家庭守护神祗;前者保佑家庭能顺利传宗接代,后者则确保家庭安康、家道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