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度过的年少岁月,床塌在爸爸身上那一夜应该是最不得了的了。这事口述起来会比用文字描述更生动(除非像我的一些朋友所说,你已经听过五六遍了),毕竟,若要恰如其分地还原当时的气氛,让这个公认有点离谱的故事达到逼真的效果,不摔几件身旁的家具、使劲摇几下门或学狗吠个几声,大概是不行的。但无论如何,这都是真人真事。

那天晚上,爸爸刚好决定要去睡阁楼。他想暂时待远一点想想事情。妈妈则表示出了强烈的反对,因为阁楼那张老木床摇摇晃晃的,很不安全,万一床塌了,那沉甸甸的床头板还会砸向爸爸的脑袋,到时可就出人命啦。但妈妈好说歹说也阻止不了爸爸。当晚十点十五分,他便关上身后那扇阁楼的门,踩着螺旋状的窄梯上楼了。后来他爬上床时,我们还听见不祥的嘎嘎声响。阁楼这张床通常是爷爷来我们家住的时候睡的;他已经失踪了好几天。(像这种时候,他往往会失踪个六到八天,然后大吼大叫、气急败坏地回来,告诉我们联邦军管事的全是一堆窝囊废,波托马克军团(1)的赢面还不如一个小提琴手的悍婆娘(2)大。)

我一位神经兮兮的表兄弟——认为自己可能会在睡梦中断气的布里格斯·比尔——当时就在我们家做客。他总觉得夜里如果不每个钟头醒来一次,自己或许就会窒息而死。他习惯事先调好闹钟,每隔一会儿就叫醒他一次,直到天亮。但我说服他不用这么做。他跟我睡一个房间,所以我告诉他我睡眠很浅,如果房里真有人停止呼吸了,我一定会立刻警醒过来。他头一晚便测试了我说的是真是假——我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招。待我的鼻息变得均匀,他就以为我睡着了,接着就屏住自己的呼吸。可我并没有睡着。我叫了他一声,这似乎稍稍缓解了他的忧虑,不过他还是在小床头柜上摆了一杯樟脑精,以防万一。他解释道,万一被我叫醒时他只剩半条命,还可以闻闻这樟脑,人就马上活过来了。

他们那一家子可不只布里格斯爱胡思乱想。梅利莎·比尔阿姨(会像男人那样含着手指吹口哨)在南大街出生、在南大街结婚,所以她老是有种预感,认为自己注定要死在南大街上。还有每晚临睡前都担心有窃贼入室,害怕贼人会用小管子从门下的缝隙把氯仿吹进卧室的萨拉·秀孚舅妈。舅妈为了消灾解厄——因为和家中财产遭窃相比,她觉得麻醉药可怕多了——总会将钱、银器和其他价值不菲之物整整齐齐地堆成一摞,就放在卧室的门外,并附上一张字条:“我全部的家当都在这儿。请拿走吧。我已经奉上仅有的一切了,拜托不要吹氯仿。”格蕾西·秀孚舅妈也有夜贼恐惧症,但她会用较顽强的态度面对这份恐惧。她坚信这四十年来,每晚都有窃贼闯入她的屋子。对她而言,从未丢失任何财物这点并不能证明家里根本没进小偷。据她一贯的说法,那些窃贼还来不及摸走东西,就被拿鞋子朝走廊猛扔的她给吓跑了。她上床之前会把家里所有的鞋都堆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接着才关灯睡觉。但是五分钟后,她又会坐起身子,说:“快听!”此时,她的丈夫,她那从一九〇三年起,就学会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丈夫,要么已经沉沉睡去,要么装作已经沉沉睡去。而在这两种情况下,不管她在一旁如何拽手拉胳膊,他都不为所动。于是要不了多久,她就走下床,然后踮着脚来到房间门口,稍微拉开门,接着便往走廊这头抛出一只鞋,再往走廊那头抛出这双鞋的另外一只。有些夜里,她会扔出所有的鞋,不过有时只会扔个两三双。

扯远了,我该谈的是床塌在爸爸身上那夜所发生的非比寻常之事。到了大半夜,我们所有人都上床睡觉了。为了让各位清楚掌握稍后发生的事,我必须说明一下各房间的配置和人员的分布状况。楼上起居室(就位于爸爸睡的阁楼卧房正下方)睡的是妈妈和哥哥赫尔曼;赫尔曼有时会在睡梦中唱歌,唱的通常是《行过乔治亚》或《基督精兵向前进》。我和布里格斯·比尔睡在隔壁的房间,弟弟罗伊的房间则与我们相隔一条走廊。而我们家的牛头 (3)雷克斯,就趴在走廊上睡。

有些夜里,她会扔出所有的鞋。

我睡的是张行军床。这种玩意儿要睡得舒服,唯有将平时只是垂着的两侧(构造仿佛折叠桌可上下活动的翻板)撑得和中间的部分等高,整张床才够宽敞。不过,床的两侧一旦撑起来,翻身时如果翻过头而滚到床边就非常不妙。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行军床可能会完全倾向一边,然后翻个底朝天,再伴着“砰”的一声轰天巨响压在人身上。事实上,那天半夜两点前后发生的正是这种事。(最早将本次事件称作“床塌在你们爸爸身上那一夜”的,是日后回想当时情景的妈妈。)

我这人向来睡得很熟,不太容易被惊醒(我骗了布里格斯),所以从那张铁架行军床翻落在地,还被压在床下的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床就跟个罩篷似的把我盖住,我被裹得密密实实,依然睡得暖乎乎,而且毫发无伤。因此,当时我只是差点醒来,然后又沉沉入睡,没有睁开眼。倒是隔壁房间里的妈妈马上被这点声响惊醒了。她当下就断定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楼上那张大木床就塌在爸爸身上。于是她放声大吼:“咱们快去救救你们可怜的爸爸!”而正是这一声惊呼——反而不是我行军床翻倒的声音——吵醒了与妈妈同寝的赫尔曼。他以为妈妈平白无故歇斯底里了起来。“你好得很呢,妈妈!”他也喊了一句,试图让妈妈冷静冷静。他们的一吼一喊大约持续了十秒之久,结果布里格斯醒了。这个时候,我才迷迷糊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还不晓得自己正躺在床下,而不是床上。

他认定自己即将窒息而亡。

布里格斯在一片担惊受怕的叫嚣中睁开双眼,不一会儿就认定自己即将窒息而亡,而我们其他人都在拼命“抢救”他。他低低哼了一声,然后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盛着樟脑精的玻璃杯,却不去闻,而是直接往身上泼。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樟脑味。“咳、呕咳咳……”布里格斯宛如一个溺水的人,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浇了一身的樟脑精的刺鼻气味,险些让他真的断了气。他跳下床,打算摸黑走向敞开的窗户,不料来到一扇紧闭的窗前。他伸手打破了窗户的玻璃。我能听到玻璃碎了,掉到楼下巷道时还摔出清亮的声响。就在这个节骨眼,我正打算起身,却感觉到床竟然压在我身上!而今,睡得不识东南西北的我总算也开始怀疑,这一阵吵吵闹闹,全是因为大家发了疯似的要助我摆脱这绝对是前所未闻的险境。“把我弄出去!”我声嘶力竭地吼,“把我弄出去!”我想我当时还有种非常可怕的念头:我被埋在矿井里了。“咳咳……”布里格斯喘着粗气,依然在樟脑精的气味中苦苦挣扎。

到了这个时候,妈妈还在扯着嗓门叫,赫尔曼则追着妈妈的屁股跑,也是喊个没完。她正试图打开那扇通往阁楼的门,好上楼将爸爸从床塌陷的残骸里解救出来。偏偏门卡住了,怎么也打不开。心急如焚的妈妈不停拉门,但在这砰声大作、混乱不堪的场面下,她的所作所为只是火上浇油罢了。这时,罗伊和我们家的狗醒了;他们一个嚷嚷着自己的疑问,一个在吠叫。

然后,睡得离我们最远也最沉的爸爸终于被不停拍打阁楼门的声音扰醒了。他想着这房子准是失火了。“我来了,我来了!”他用困倦的声音慢吞吞地哀号着——他好一阵子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妈妈本来就坚信爸爸正被压在床下动弹不得,此时更从那句“我来了!”听出即将蒙主宠召的人凄凄惨惨、莫可奈何的心声。“他快死啦!”妈妈奋声一喊。

“我没事!”布里格斯叫了一声,好让妈妈安心。“我没事!”他还以为妈妈是在担心他的安危。后来,我终于摸到房间里的电灯开关,也终于打开房门,跟布里格斯和其他人一起守在阁楼的那扇门前。我们家的狗一直不喜欢布里格斯,一见到他便扑了上去——反正不管青红皂白,它一概论定布里格斯就是罪魁祸首——然后罗伊只得推开雷克斯,用手按住它。我们能听到楼上的爸爸正缓缓地下床。罗伊使尽吃奶的力气一拉,那扇通往阁楼的门就开了,爸爸则带着睡意和起床气下楼,不过安然无恙。妈妈一看到爸爸就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雷克斯开始号叫。“老天,这到底怎么啦?”爸爸问。

最后,我们像拼一张巨大的拼图一样理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爸爸因为赤脚走来走去受了风寒,此外倒没有任何不良的后果。“幸好你们的爷爷不在家。”妈妈说。她看事情永远只看好的那一面。

罗伊只得推开雷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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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美国南北战争时,以宾州、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东部为主要战区的北军军团。

(2) 在英国的维多利亚时期,小提琴手上台为宴会演奏助兴是没有报酬的,不过可以免费享用宴会的餐饮。他们的妻子或情人通常会趁机大饱口福,几乎喝到烂醉。

(3) 一种 犬,起源于十九世纪的英国,是由当时的斗牛犬与 犬交配得到的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