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想开始讨论一个十分重要但我却从来都未能很好地加以控制的领域。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需要多学科思维的领域,但很遗憾的是,那些或许能够为这样一种多重取向增加最多贡献的人,就是觉得精神病学家与该领域无关的人——这是同行业对抗的一种形式,我相信,这种对抗形式将会逐渐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现在,我想开始讨论的主题是学习(learning),也就是经验的组织(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
到目前为止,婴儿的成熟过程尚未包括任何或多或少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发展(对此,我们在后面将会论及)——例如,语言的习得(不同于极少数被他人认同为词语的声音)、与同伴交往的需要、其他一些标志人格发展阶段的成熟过程。不过,除此之外,还存在一系列真正会让人感到吃惊的潜在能力的成熟过程,婴儿到了9个月,就会表现出通常不会让人误解的过程迹象,这些过程是人类生活方式的模式,是人类生活的基本形式,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为人类生活方式所特有。成熟已在进行,从而形成由人性动物变成人的能力,经验也会在各种机会中得到组织,这些机会有的是由于与哺育者合作而获得,有的则在相当偶然的客体物理环境中获得。
因此,婴儿在9个月大时,便出现了经验的组织,这些经验组织表现为构成人类生活全部类型的许多行为范畴中的回忆和预见。不用说,我们都知道,这些组织的发展还不完善。但关键在于,它们表现出了各种模式,这些模式使得婴儿在9个月大时,很可能已经组织起了人类生活中一个大领域的各种雏形。这些组织表现为所涉及的各种动力机制的发展,既包括适宜情境中整合(integration)与维持(maintenance)的动力机制,也包括在解决各种情境时——在将获得满足作为目标时——行为的矢量特质(vector quality,即适当性与充分性)。稍微变换一种说法,我们可以说,对9个月大的婴儿所处各种情境的密切观察表明,在他们身上,已经存在一个相当大的经验组织,我们可以称这个组织为适当动力机制的发展,这些动力机制既用于整合和维持情境,也用于选择——我是在十分广泛的意义上使用选择这个词的——那些适当而又充分的能量转化或活动,以完成对情境的解决,也就是说,以满足所涉及的需要。
我们可以把这一发展视作各种学习过程(这些学习过程以婴儿各种能力的不断成熟以及表现这些能力的机会为必要基础)的结果;在大多数情况下,表现能力的机会还包括一个元素,即与哺育者的合作,也就是人际关系要素。首先,人的能力总会成熟;其次,人必须拥有适当而有用的经验,这样,能力(在致力于目标的活动中实际表现出的能量转化)才会出现;我们称之为学习过程的这种经验与后者有很大的关系。
通过焦虑的学习
现在,我打算对学习过程做一探索性的分类。我认为,所有学习中,第一种毫无疑问是与焦虑有直接联系的学习。我在前面已经试图提出,并且还将一次又一次地提出,严重焦虑对于信息的获得很可能没有任何帮助。严重焦虑的后果,通常会以某种方式让我们想起头部受到的一击,因为这样的一击简简单单地就消除了近似于焦虑出现的东西。如果你的头部遭到严重打击,那么日后你将极易患上不可医治的完全遗忘症,包括你可能连头部遭受打击之前几分钟发生的事也想不起来。焦虑也会产生与无用混乱相似的效应,而且,还可能会使焦虑发生之前的感觉因素出现无用的障碍,这是一种非常显著的现象,以至于在后来的生活中,心理治疗的主要问题经常得围绕着让患者看到何时需要对焦虑进行干预这个问题,因为那个区域已经出现严重障碍,就好像它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通常情况下,不那么严重的焦虑确实会使得某种导致焦虑的情境逐渐成现实,而且,毋庸置疑的是,甚至从生命伊始,就存在某种具有抑制性质的学习;也就是说,存在着某种迁移(transfer),即“我的身体”的属性向宇宙的“非我”方面迁移。不过,尽管存在所有这些因素,但生活中具有最大教育影响的无疑是焦虑,且是无限制的焦虑。
从广义方面看,更为重要的是下一个学习过程,即以焦虑梯度(anxiety gradient)为基础的学习,也就是说,学会辨别焦虑程度的不断增强,并学会在朝着降低焦虑的方向改变自己的活动(事实上,在我们在所处的特定社会中逐渐成为可以接受的人方面,这一点很可能也非常重要)。正如我在前面所说,梯度这一概念,或许可以用温泉附近变形虫(阿米巴)的分布来加以说明。水中的热传导将会导致出现一个温度梯度:从极高的完全超过变形虫生存温度极限的温度,一直到低于变形虫成功生活所需的温度。对变形虫的成长来说,有某个温度是最佳的,处于这个温度之下,变形虫的密集程度将很高。但是,由于变形虫的特性,或者是由于只能容纳一定数量变形虫之物理空间的特性,变形虫的密集度会朝两个方向变化。有些变形虫因进入了较热的水区而很快变成三角形状,还有些变形虫(很可能是较劣等的变形虫)则由于进入了较冷的水区而长出了尾巴。导致变形虫密集度降低的因素,尤其是从热水方向撤退出来的因素,是变形虫要回避其成长过程中所不能忍受的温度,这与任何生物成长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其他活动相比,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情。这些变形虫由于受到热能的影响,其密集度会在距离热水一定距离的某个地方骤增,并且朝着冷水的方向相当缓慢地降低密集度。
欣快何时开始减弱——人们何时变得焦虑,这个问题在人类生活的早期就开始有所区别,而且确实存在着一个梯度的区别。焦虑和欣快的全或无(all-or-nothing)特征,在生活早期就已经消失——事实上,我怀疑它是否存在过——在任何一个社会中,大量的人类行为都是在从焦虑到欣快这个梯度的基础上习得的。例如,用手指摩擦肛门区所带来的满足感,在某种情形下——哺育者这位社会监察员在场时——可能会使得焦虑骤增,以至于在生命早期就可能确实存在这种学习。首先,婴儿可能会习得当哺育者在身边时不该出现这种行为,它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纯焦虑(pure anxiety)而习得的;其次,婴儿可能会习得,毯子摩擦肛区这一特殊情况——即使婴儿并不认识到毯子本身——似乎很少具有焦虑骤增的显著特征。所以,此时,对肛区的直接操作可能会被限制,从而进入睡眠期,或者,如果冲动甚强的话,可能会从事一些中介操作。
现在,如果说我已把问题说得非常清楚了的话,你们就会发现,我在这里为一类极其重要的过程提供了一个公式;我从未为这一过程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名称,因此,我依然采用最为传统的精神分析观点中的一个古老术语——升华(sublimation),即解决情境问题(主要是关于区域需要的情境问题)的长线迂回方法——这是一种业已证明为社会所接受的长线迂回方法。然而,在考虑婴儿期这一阶段时,我们不应根据冲动、社会可接受性等术语来思考,而应认识到,实际上可以描述和可以理解的因素是焦虑梯度,而且,通过焦虑梯度进行的学习通常包括一些无理性可言的把戏(它们会使婴儿获得满足而不会导致其产生明显的焦虑)。不用说,它始于这样的时候,即母婴双方都认为有效的公式完全无法想象之时。
[因此,婴儿]学会了根据这个焦虑梯度画出一条路线。为了避免变得更为焦虑,一些简单的操作(它们可以缓解某些需要的紧张)不得不变得更加复杂。当儿童无意间便采用某种局部的、稍欠完整的但又回避焦虑的(这种焦虑通常出现在最为简单的让人充分满足的活动中)活动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在数月之前便已表现出成熟的升华作用……升华作用究竟在两岁时复现还是在52岁时复现,不是一个可以沟通的意识思维问题,而是在避免焦虑或使焦虑降至最低限度的过程中,以不完善反应方式来实施的参照过程的结果……注78
这一无意间的发展(它是升华的模式)成了学习如何做人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学习如何做人也就是,学习如何在一个既定的社会中表现出应有的行为。
其他学习过程
另一个重要的学习过程是为了缓解需要紧张而通过“尝试—成功”(trial and success)技术所进行的学习。例如,为了满足吮吸的区域需要,婴儿通常要学习如何把拇指塞入嘴里的适当位置。这事实上是通过手的尝试运动来完成的,辅之以一定数量的视觉和大量的动觉(kinesthetic sentience)。期间,难免会出现一些失手的情况,但也会有一些命中的情况,命中数便是将拇指成功塞入嘴里的次数;正是这些成功,被标注成了“习惯”(habits)——虽然“习惯”有许多不幸的内涵。换句话说,成功是感觉和效应器冲动发挥作用的模式。
因此,尽管婴儿的手所进行的操作性尝试中,有无数的尝试都失败了——这在婴儿期或许还不太让人吃惊——但其中一些取得了成功。而且,有关婴儿的研究表明,一次成功具有一种真正非凡的固着力量(fixing power)。换句话说,凡起作用的东西,不管设计多么有误,都很容易成为个体活动资源的一部分,这一点就连在成年期生活中也是说得通的。所以,仅次于通过焦虑梯度所进行之学习的,便是这种通过尝试—成功技术来做事情的学习。
在婴儿后期,并且从那个时候起直至整个一生,学习的一个重要过程都是通过奖惩(rewards and punishments)来实现的。这种学习很可能在婴儿早期就已存在,但是较难确定,因为在这个阶段,奖惩学习必须依赖于共情因素。
在生命早期,激励学习的奖赏很可能开始于爱抚(fondling),即对孩子施以令其愉悦的操作。奖赏一般采取变化的模式,从对孩子相对冷淡到主动对他正在做的事情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兴趣和赞许。追求“观众反应”(audience response)的需要,在人类生活的早期就已非常明显。
惩罚通常包括体罚、拒不接触、不予关注,当然还包括诱发焦虑——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惩罚。我不明白,惩罚除了会引起焦虑外,为什么它不能作为一种教育的影响。痛苦在生活中具有十分有效的功能,孤独和对强行隔离的预期,即“对放逐的恐惧”(fear of ostracism),早在发展的第三阶段便是一种重要的影响。
下一个极其重要的学习过程,是人类榜样的试误学习。在前面讨论面部表情时,我已提到过这一点;正如我在前面所说,微笑出现得相当早,不过这种学习的其他一些例子只能在婴儿后期观察到——在18个月的婴儿身上,肯定能观察到,在12个月的婴儿身上,很可能能够观察到。在这类学习中[与操作性学习(the manipulative learning)不同],错误很重要。你们也许会说,成功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成功一旦获得,问题即被解决。另一方面,操作的成功会产生这样的影响,即很快就会在行为模式上打上烙印。但是,在这种特定的学习方式中——向人类榜样学习——必须将错误牢记于心。这是人们在成熟个体(他们已成熟得足以清晰地交流其经验)的意识内容中所观察到的部分。
[这种学习不仅在面部表情的模仿中得到了例证,而且]它无疑是语言习得过程中的主要动因。任何一种言语体系的音素都与文化需要有关。儿童会从其发出的大量难以确定的语音中,学会逐渐地接近他身边的重要他人所使用的特定音区。他还以同样的方式学会他们言语中的音律模式;通常情况下,他能够在“使用”任何词语之前模仿讲话的音调、音律和序列。
我所知道的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学习过程是斯皮尔曼所说的关系推断(eduction of relations)注79,这是一个非常精炼的过程。这种学习会逐渐成为一种高度复杂、相当醒目的能力,但它又绝非仅限于人类。它是我们神经系统中的一种能力——具有无限的复杂性——这种能力使得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自然界中持久存在的各种关系,这些关系也因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信赖的。斯皮尔曼创制了高级智力测验,它们实际上完全取决于推断或理解的能力,众所周知,世界的特征在于越来越复杂的系列关系。
这种学习生活的第一批例证纯粹是推理问题,但是,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一些有关非常重要之前概念(preconceptual)“物体”(此时,被称为“我的身体”)各“部分”的基本的机械—几何关系(mechanical-geometric relations),婴儿在出生后不久就能理解。
而且,在婴儿身上,在他尚未使用词语之前与育儿者之间的人际关系的某些基本方面,我们可以观察到这个推理关系的过程。
至此,对于我所能阐释的每一个重要的学习过程,我都已经做了说明,至少,它们是学习的雏形,发生在言语出现之前。我想再次强调一下这样一个事实,即通常情况下,早在婴儿10个月时(在许多情况下,不到10个月),就出现了非常多的通过试误或模仿而进行的发声学习,这使得婴儿能够对一个离他很近的人发声,就好像他正在对自己说话一样。这确实是人类能力的一个令人惊叹的例证。我想提醒你们的是,在你们与友人、敌人、陌生人以及知己者相处时,你们讲话时音调模式方面的变化与重音,可以做到词语本身所不能做的事情。当你们发现这种形式的学习出现得有多早,这种形式的学习有多重要,所学到的东西具有多重要的根本作用,而且,这种学习早在人们能够交流思想之前就已存在时,你们也许就会对婴儿期这一阶段的重要性印象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