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马

八月二十九日我骑马到红城子去,那是在韦州县的一个风景幽美的小镇,以盛产梨、苹果、葡萄的美丽果园著称,这些果园都是用灌溉渠里的晶莹泉水灌溉的。七十三师一部分驻扎在这里。不远有一个碉堡扼守的山隘和一条临时的战线,没有战壕,却有一系列小地洞似的机枪阵地和圆圆的山顶碉堡——泥土堆成的矮矮的防御工事——红军就在这里同敌人对垒,后者一般都已后撤到五英里到十英里以外的城里去了。这条战线好几个星期没有发生战事了,红军趁此机会进行了休整,和“巩固”新区。

回到预旺县以后,我发现部队在吃西瓜庆祝甘肃南部传来的无线电消息,马鸿逵将军的国军有一整师向朱德的四方面军投诚。国民党的该师师长李宗义原来奉令去截堵朱德北上。但是他部下的年轻军官——其中有秘密共产党员——举行起义,带了三千名左右官兵,包括一个骑兵营,在陇西附近参加了红军。这对蒋介石总司令在南线的防御是个很大打击,加速了南方两支大军的北上。

两天以后,徐海东十五军团的三个师中有两个师准备转移,一支南下,为朱德开道,一支向西到黄河流域。大清早三点钟军号就吹响了,到六点钟部队已经出发。我本人于那天早上同两个红军军官回预旺堡,他们是去向彭德怀汇报的,我与徐海东及其参谋部人员从南门离城,跟在那大队人马的末尾,这队人马象一条灰色的长龙,蜿蜒经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过去没有一个尽头。

大军离城秩序井然,除了不停的军号,悄然无声,给人一个指挥若定的印象。他们告诉我,进军计划好几天以前就准备好了,路上一切情况都已经过研究,红军自己绘制的地图上仔细地标出了敌军集中的地方,警卫人员拦住了越过战线的一切过往旅客(为了鼓励贸易,红军平时是允许越境的,但在战时或行军时除外),现在他们在国民党军队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向前挺进,后来奇袭敌军岗哨,证明此点不假。

我在这支军队中没有看到随营的人,除了三十几头甘肃猎狗,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在平原上前窜后跳,追逐偶然在远处出现的羚羊或野猪。它们高兴地狂吠着,东嗅西闻,蹦蹦跳跳,显然很乐意到战场上去。许多战士带着他们喂养的动物一起走。有的绳子上拴着小猴子,有一个战士肩上停着一只蓝灰色的鸽子;有的带着白色的小耗子,有的带着兔子。这是一支军队吗?从战士的年轻和长长的队伍中传来的歌声来看,这倒更象是中学生的假期远足。

出城没有几里路,突然下达了一个防空演习的命令。一班班的战士离开了大路,躲到了高高的野草丛中去,戴上了他们用草做的伪装帽,草披肩。在大路边上多草的小土墩上支起了机枪(他们没有高射炮),准备瞄准低飞的目标。几分钟之内,整条长龙就在草原上消声匿迹了,你分不清究竟是人还是无数的草丛。路上只有骡子、骆驼、马匹仍看得见,飞行员很可能把它们当作是普通的商队的牲口。不过骑兵(当时在打先锋,我看不到)得首当其冲,因为他们唯一的预防措施是就地寻找掩护,找不到就只好尽可能分散开来,但是不能下马。空袭中无人驾驭,这些蒙古马就无法控制,全团人马就会陷入一片混乱。在听到飞机嗡嗡声时给骑兵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上马!”

演习令人满意,我们继续前进。

李长林说的不错。红军的好马都在前线。他们的骑兵师是全军的骄傲,人人都希望提拔到骑兵师去。他们骑在三千匹左右的漂亮宁夏马上,从体格上来说是全军最优秀的。这些快骑比华北的蒙古马高大强壮,毛滑膘肥。大多数是从马鸿逵和马鸿宾那里俘获来的,但是有三足营的马是将近一年前与国民党骑兵第一军司令何柱国将军作战时夺取过来的,其中一营的马全白,一营全黑。这是红军第一骑兵师的核心。

红区外面的人在红军进入甘肃和宁夏的时候曾经预言,回民骑兵会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结果却不然。一九三五年在陕西办了一所骑兵学校,由德国顾问李德训练红军骑兵的核心,李德是个驰骋能手,曾在俄国红军骑兵中服过役。不象不会骑马的多数南方人,陕西和甘肃本地人有许多都是生来就学会骑马的,因此从这些本地人才中很快就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骑兵。他们在一九三六年上战场,西北就出现了新式的骑兵战。

回民是驰骋能手,但不善在马上开枪或挥刀,汉民骑兵也是如此。他们的战术是与步兵配合,疾驰前进,两翼包抄,如果这样还不能击溃敌军,就下鞍蹲地射击,这样就失去了机动性。李德训练红军骑兵使用马刀,这是红军兵工厂土制的,质地粗劣,不过足以应付需要。红军骑兵挥刀冲锋,很快就声誉卓著。在短短的一年内,打了几场胜仗,俘获了不少新军马。

我在甘肃随红军骑兵骑了几天马,或者精确地说,随红军骑兵走了几天路。他们借给我一匹好马,配有俘获的西式鞍子,但是每天行军结束时,我觉得不是马在侍候我,而是我侍候马。这是因为我们的营长不想让他四条腿的宝贝过累了,要我们两条腿的每骑一里路就要下马牵着走三、四里路。他对待马好象对待狄翁尼家的四胞胎①一样,我的结论是,任何人要当这个人的骑兵得首先是个护士,而不是马夫,甚至最好是个步行的,不是骑马的。我对他爱护牲口表示应有的敬意——这在中国不是常见的现象——但是我很高兴终于能够脱身出来,恢复自由行动,这样反而有的时候真的骑上了一匹马。

我对徐海东有点抱怨这件事,我怀疑他后来要对我开一开玩笑。我要回预旺堡时,他借给我一匹宁夏好马,壮得象头公牛,我一生骑马就数这次最野了。我在草原中一个大碉堡附近同十五军团分手。我向徐海东和他的参谋人员告别。不久之后我就上了借来的坐骑,一上去之后,就如脱缰一般,看我们俩谁能活着到达预旺堡了。

这条道路五十多里,经过平原,一路平坦。这中间我们只下来走过一次,最后五里是不停地快步奔驰的,到达终点时飞跑过预旺堡大街,把我的同伴甩在远远的后面。在彭德怀的司令部门前我纵身下马,检查了一下我的坐骑,以为它一定要力竭晕倒了。可是它只轻轻喘着气,身上只有几滴汗珠,但除此以外,这畜牲纹丝不动,若无其事。

问题出在中国式的木鞍上,这种木鞍很窄,我无法坐下,只能双脚夹着木鞍,走了全程,而又短又沉的铁镫子又使我伸不直腿,麻木得象块木头。我只想歇下来睡觉,却没有达到目的。

①当时加拿大一妇女一胎生了四个婴孩,轰动了全世界。——译注。

“红小鬼”

一天早上,我登上预旺堡又宽又厚的黄色城墙,从上面往下看,一眼就望得到三十英尺下的地面上在进行着许多不同的、却又单调和熟悉的工作。这仿佛把这个城市的盖子揭开了一样。城墙有一大段正在拆毁,这是红军干的唯一破坏行动。对红军那样的游击战士来说,城墙是一种障碍物,他们尽量在开阔的地方同敌人交锋,如果打败了,就不固守城池消耗兵力,因为在那里有被封锁或歼灭的危险,而要马上撤退,让敌人去处于这种境地。一旦他们有充分强大的兵力可以夺回那个城池时,城墙拆了就容易一些。

在开了枪眼的雉堞上刚兜了一半,我就遇见了一队号手——这时总算在休息,这叫我感到高兴,因为他们的响亮号声已接连不断地响了好多天了。他们都是少年先锋队员,不过是小孩子,因此我停下来对其中一个号手谈话时就采取了一种多少是父辈的态度。他穿着网球鞋、灰色短裤,戴着一顶褪了色的灰色帽子,上面有一颗模模糊糊的红星。但是,帽子下面那个号手可一点也不是褪色的:红彤彤的脸,闪闪发光的明亮眼睛,这样的一个小孩子你一看到心就软了下来,就象遇到一个需要友情和安慰的流浪儿一样。我想,他一定是非常想家的吧。可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估计错了。他可不是妈妈的小宝贝,而已经是位老红军了。他告诉我,他今年十五岁,四年前在南方参加了红军。

“四年!”我不信地叫道。“那末你参加红军时准是才十一岁啰?你还参加了长征?”

“不错,”他得意扬扬有点滑稽地回答说。“我已经当了四年红军了。”

“你为什么参加红军?”我问道。

“我的家在福建漳州附近。我平时上山砍柴,冬天就采集树皮。我常常听村里的人讲起红军。他们说红军帮助穷人,这叫我喜欢。我们的家很穷。一家六口,我的父母和三个哥哥,我们没有地。收成一半以上拿来交租,所以我们老是不够吃。冬天,我们烧树皮汤喝,把粮食省下来作来春的种子。我总是挨饿。

“有一年,红军来到漳州附近。我翻过山头,去请他们帮助我们的家,因为我们很穷。他们待我很好。他们暂时把我送到学校去读书,我吃得很饱。几个月以后,红军占领了漳州,来到我们村子上。地主、放债的和做官的都给赶跑了。我家分到了地,用不着再缴税缴租了。家里的人很高兴,都称赞我。我的两个哥哥参加了红军。”

“他们现在在哪里?”

“现在?我不知道。我离开江西时,他们在福建的红军里;他们和方志敏在一起。现在我可不知道了。”

“农民喜欢红军吗?”

“喜欢红军?他们当然喜欢。红军分地给他们,赶走了地主、收税的和剥削者。”(这些“红小鬼”都有他们的马克思主义词汇!)

“但是说实在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喜欢红军呢?”

“他们亲手替我们做了一千双、一万双鞋子。妇女给我们做军服,男子侦察敌人。每户人家都送子弟参加我们红军。老百姓就是这样待我们的!”

不用问他是不是喜欢他的同志;十三岁的孩子是不会跟着他所痛恨的军队走上六千英里的。

红军里有许多象他一样的少年。少年先锋队是由共产主义青年团组织的,据共产主义青年团书记冯文彬说,在西北苏区一共有少年先锋队员约四万名。单单在红军里谅必有好几百名:在每一个红军驻地都有一个少年先锋队“模范连”。他们都是十二岁至十七岁(照外国算法实际是十一岁至十六岁)之间的少年,他们来自中国各地。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象这个小号手一样,熬过了从南方出发的长征的艰苦。有许多人是出征山西期间加入了红军。

少年先锋队员在红军里当通讯员、勤务员、号手、侦察员、无线电报务员、挑水员、宣传员、演员、马夫、护士、秘书甚至教员!有一次,我看见这样一个少年在一张大地图前,向一班新兵讲解世界地理。我生平所见到的两个最优美的儿童舞蹈家,是一军团剧社的少年先锋队员,他们是从江西长征过来的。

你可能会想,他们怎样能经受这样的生活。已经死掉或者被杀的,一定有不少。在西安府污秽的监狱里,关着二百多名这样的少年,他们是在做侦察或宣传工作时被捕的,或者是行军时赶不上队伍而被抓的。但是他们的刚毅坚忍精神令人叹服,他们对红军的忠贞不贰、坚定如一,只有很年轻的人才能做到。

他们大多数人穿的军服都太肥大,袖子垂到膝部,上衣几乎拖到地面。他们说,他们每天洗手、洗脸三次,可是他们总是脏,经常流着鼻涕,他们常常用袖子揩,露着牙齿笑。虽然这样,但世界是他们的:他们吃得饱,每人有一条毯子,当头头的甚至有手枪,他们有红领章,戴着大一号甚至大两号的帽子,帽檐软垂,但上面缀着红星。他们的来历往往弄不清楚:许多人记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谁,许多人是逃出来的学徒,有些曾经做过奴婢,大多数是从人口多、生活困难的人家来的,他们全都是自己做主参加红军的。有时,有成群的少年逃去当红军。

他们英勇的故事流传很多。他们并没有得到或者要求作为小孩照顾,许多人实际参加了作战。据说在江西,红军主力撤离以后,许许多多少年先锋队员和共产主义青年团员同成年游击队员并肩作战,并且甚至跟敌人拚刺刀——因此白军士兵笑着说,他们能够抓住他们的刺刀,把他们拖下壕沟,他实在太小太轻了。在蒋介石的江西共匪感化院里,许多被俘的“红军”是十岁至十五岁的少年。

少先队员喜欢红军,大概是因为在红军中,他们生平第一次受到人的待遇。他们吃住都象人;他们似乎每样事情都参加;他们认为自己跟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当中有谁挨过打或受欺侮。他们做通讯员和勤务员当然“受到剥削”(许多命令从上而下最后传到一些少先队员,这是使人惊奇的事情),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活动自由,有自己的组织保护他们。他们学会了体育运动,他们受到初步的教育,而且他们对简单的马克思主义口号有了一种信仰——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口号对他们来说只是意味着帮助他们开枪打地主和师傅。显然,这比在师傅的工作台旁边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侍候师傅吃饭,倒他“妈的”夜壶要好。

我记得在甘肃碰到的这样一个逃跑的学徒,他的绰号叫山西娃娃。他被卖给山西洪洞县附近一个镇上的一家店铺,红军到来时,他同另外三个学徒偷偷爬过城墙,参加了红军。他是怎样认为自己属于红军一边的,我可不知道,但显而易见,阎锡山的一切反共宣传,他的长辈的一切警告,已产生了同他们的原意相反的效果。他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孩子,长着一张娃娃脸,只有十二岁,但已经很能照顾自己,这在他越过晋陕边境进入甘肃的行军中得到了证明。我问他为什么当红军,他回答说:“红军替穷人打仗。红军是抗日的。为甚么不要当红军呢?”

又有一次,我碰到一个十五岁的瘦少年,他是在甘肃河连湾附近的一所医院里工作的少年先锋队和共青团的头头。他的家在兴国,那是红军在江西的模范县,他说他有一个兄弟还在那里的游击队里,他的姊姊是护士。他不晓得他家里的人怎么样了。是的,他们都喜欢红军。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懂得红军是我们自己的军队——为无产阶级作战”。我不知道向西北的长途中跋涉在他年轻的脑海里留下甚么印象,但是我没有能够弄清楚,对这个一本正经的少年来说,这整个事情是一件小事,只是徒步走过两倍于美国宽度的距离的小事情。

“很苦吧,嗯?”我试着问道。

“不苦,不苦。有同志们和你在一起,行军是不苦的。我们革命青年不能想到事情是不是困难或辛苦;我们只能想到我们面前的任务。如果要走一万里,我们就走一万里,如果要走二万里,我们就走二万里!”

“那末你喜欢甘肃吗?它比江西好还是比江西坏?南方的生活是不是好一些?”

“江西好。甘肃也好。有革命的地方就是好地方。我们吃甚么,睡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革命。”

千篇一律的回答,我心里想,这个年轻人从某个红军宣传员那里把答话学得很好。第二天,在红军士兵的一个大规模集会上,我十分惊奇地发现他是主要讲话的人之一,他自己就是个“宣传员”。他们告诉我,他是军队里最好的演说家之一,而在这次大会上,他对当前的政治形势,以及红军要停止内战并同一切抗日军队成立“统一战线”的理由,作了一番很简单而又充分的说明。

我遇见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曾经是上海一家机器厂的学徒,他同三位同伴历尽各种危险,到了西北。我见到他时,他是保安无线电学校的学生。我问他是否惦记上海,可是他说不惦记,他在上海没有什么牵挂,而他在那里有过的唯一乐趣是望着商店橱窗里的美味食品——这他当然买不起。

但我最喜欢的是保安一个当外交部交通处处长李克农通讯员的“小鬼”。他是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山西少年,我不晓得他是怎样参加红军的。他是少年先锋队中的“花花公子”,对于自己的那个角色,态度极其认真。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条军官皮带,穿着一套整洁合身的小军服,帽檐什么时候发软了,总是衬上新的硬板纸。在他的洗得很干净的上衣领口里面,总是衬着一条白布,露出一点。他无疑是全城最漂亮整齐的士兵。毛泽东在他旁边也显得象一个江湖流浪汉。

由于他父母缺少考虑,这个娃娃的名字恰巧叫做向季邦(译音)。这个名字本来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季邦”听起来十分象“jiba”,因此别人就老是叫他“jiba”,这给他带来无尽的耻辱。有一天,季邦到外交部我的小房间来。带着他一贯的庄重神色,喀嚓一声立正,向我行了一个我在红区所看到的最普鲁士式的敬礼,称我为“斯诺同志”。接着,他吐露了他小小心灵里的一些不安来。他是要向我说清楚,他的名字不是“jiba”而是“季邦”,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他在一张纸上细心地写下他的名字,把它放在我面前。

我惊奇之下极其严肃地回答他,说我只叫他“季邦”,从来没有叫过他别的名字,而且也不想叫他别的名字。我以为他要我选择军刀还是手枪来进行决斗呢。

但是他谢了我,庄重地鞠了一躬,又向我行了那个十分可笑的敬礼。“我希望得到保证,”他说,“你替外国报纸写到我时,可不能写错我的名字。要是外国同志以为有一个红军士兵名叫‘jiba’,那是会给他们留下一个坏印象的!”在那个时候以前,我根本没有想把季邦写进这部不平常的书里来的,但经他这样一说,我在这件事情上别无选择,他就走了进来同蒋总司令并排站立在一起了,尽管有失历史的尊严。

在苏区,少年先锋队员的任务之一,是在后方检查过路旅客,看他们有没有路条。他们十分坚决地执行这项任务,把没有路条的旅客带到当地苏维埃去盘问。彭德怀告诉我,有一次被几个少年队员喝令站住,要看他的路条,否则就要逮捕他。

“但是我就是彭德怀,”他说。“这些路条都是我开的。”

“你是朱总司令我们也不管,”小鬼们不信说。“你得有个路条。”他们叫人来增援,于是有几个孩子从田里跑来。

彭德怀只好写了路条,签了字,交给他们,才能够继续上路。

总的说来,红色中国中有一件事情,是很难找出有什么不对的,那就是“小鬼”。他们精神极好。我觉得,大人看到了他们,就往往会忘掉自己的悲观情绪,想到自己正是为这些少年的将来而战斗,就会感到鼓舞。他们总是愉快而乐观,不管整天行军的疲乏,一碰到人问他们好不好就回答“好!”他们耐心、勤劳、聪明、努力学习,因此看到他们,就会使你感到中国不是没有希望的,就会感到任何国家有了青少年就不会没有希望。在少年先锋队员身上寄托着中国的将来。只要这些少年能够得到解放,得到发展,得到启发,在建设新世界中得到起应有的作用的机会。我这样说听起来大概好象是在说教,但是看到这些英勇的年轻人。没有人能不感到中国的人并不是生来腐败的,而是在品格上有着无限发展前途。

实践中的统一战线

一九三六年九月初我在宁夏、甘肃前线的时候,彭德怀部下的军队开始一边向黄河西移,一边向西安兰州公路南移,以便同北上的朱德的部队建立联系,这一行动后来在十月底出色完成,会师后的两支大军占领了西安兰州公路以北的甘肃北部几乎全部地方。

但是红军现在既然为了“迫使”国民党抗日,决心要同国民党觅求妥协办法,因此日益变成了一支政治宣传队,而不是一支一心要想用武力夺取政权的军队了。党发下了新的指示,要求部队在今后行动中遵守“统一战线策略”。什么是“统一战线策略”?也许在这个期间军队活动的逐日的记载可以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包头水(译音)九月一日。离一方面军司令部预旺堡,步行约四十里,指挥员彭德怀一边与骡夫说笑话,一边和大家闹着玩。所到之处颇多山。彭德怀司令部在此小村中一个回民老乡家中过夜。

墙上马上挂起地图,电台开始工作。电报来了。彭德怀休息的时候,请回民老乡进来,向他们解释红军的政策。一个老太太坐着同他几乎聊了两个小时,数说自己的苦处。这时红军的一支收获队走过,去收割逃亡地主的庄稼,由于他逃走,他的土地就被当作“汉奸”的没收充公。另一队人给派去守护和打扫本地的清真寺。同农民的关系似乎很好。本县在共产党统治下已有好几个月,不用缴税,一星期前本县农民派了一个代表团向彭德怀送来了六大车的粮食和辎重,对免税表示感谢。昨天有几个农民送了彭德怀一张漂亮的木床,使他感到很高兴。他把它转送了本地的阿訇。

李周沟(译音)九月二日。清晨四时上路。彭德怀早已起身。遇到十个农民,他们是随军从预旺堡来帮助抬伤兵回医院的。他们自告奋勇这样做,是为了要打马鸿逵,他们痛恨他,因为他强征他们儿子去当兵。一架南京轰炸机在头上飞过,侦见我们,我们四散找掩护,全军都躲了起来。飞机绕了两圈,扔了一个炸弹——照红军说是“扔了一个铁弹”,或者“掉了一些鸟粪”——然后扫射马匹,又飞到前面去轰炸先锋部队了。有个战士找掩护慢了,大腿受了伤——一处轻伤——经包扎后继续上路,不用搀扶。

我们要在这个小村过夜,从这里望去,什么都看不见。有一团敌军守在附近一个堡垒里,十五军团派了部队去攻打。

从预旺堡发来的无线电消息说,今晨有敌机空袭该城,扔了十颗炸弹,死伤农民若干,战士无伤。

碉堡子(译音)九月三日。离李周沟,一路上许多农民出来,给战士送来白茶——即热水,这是这一带最爱喝的饮料。伊斯兰教老师来向彭德怀告别,感谢他保护学校。走近碉堡子(现在已到预旺堡以西一百里的地方)的时候,马鸿逵的一些骑兵从一个孤立的阵地撤出来,冲进我们的后方,距离只有几百码。聂参谋长派司令部的一队骑兵去追逐,他们急驰而去,扬起一阵尘土。红军一队驮兽遭到袭击,又派一队人去夺回骡子和物资。运输队完整无损在回来了。

今天晚上布告牌上贴了一些有趣的消息。李旺堡已被围,在那里附近的一个碉堡,一颗迫击炮弹落了下来,几乎命中徐海东的司令部。死了一名少先队员,伤了三名战士。在附近另一地方,一名白军排长在侦察红军阵地时被突击队活捉。他受了轻伤,被送到司令部来。彭德怀在无线电里大发脾气,因为让他受了伤。“不是统一战线的策略,”他说。“一个口号抵得上十颗子弹。”他向参谋人员讲了一通统一战线和如何付诸实践的道理。

农民们在路上卖水果和西瓜,红军买东西都付钱。一个年轻战士同一个农民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把一只心爱的兔子换了三只西瓜。吃了西瓜以后,他很不高兴,要把兔子还给他!

电话传来一个报告说,有一团敌军已被(一军团)二师包围。向敌军致了高喊欢迎的友好口号和吹军号的“敬礼”。因为他们没有吃的,红军送去了二百头羊,附去一信解释红军的政策。白军答应下午答复。红军在信中提出了统一战线纲领,双方讲和,如果对方后撤就不开枪追击。两点钟时这一团兵(他们是马鸿逵的部下)后撤了。彭德怀高兴地说,“这是统一战线斗争中的胜利一步。”但还是有一些红军对他们开了枪,不过这似乎是极少数的“个人主义者”。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眼看这些快到手的武器白白丢了。他们为此遭到了严厉的批评,又给他们上了几课,讲统一战线的道理。有些战士不懂这个道理,要想俘虏白军,但是不许他们这样做。这次红军本来还可以俘获一队骑兵的,但是奉令不得如此。

一般战士反对统一战线纲领的这个倾向,今晚由彭德怀和政治部加以讨论。他们觉得“必须进行更多的教育工作”。

另外一条消息:在马良湖(音译),有一批敌军越过战线到红军这边来参加群众抗日大会。他们没有带枪,应红军之邀由团长带领前来听讲话。该团长说,“至于日本人,我们是准备打的。问题是怎么打。”他告诉红军说,他的团里和马鸿逵部下的每一个团里,不论是汉民团还是回民团,都至少有三个法西斯(蓝衣社)特务,因此要进行合作必须保密。

徐海东骑了他的大骡子来和彭德怀、左权(一军团司令)开会。会后他讲了一个十五军团“小鬼”的故事,他是前线的通信员。他奉令去送信,路上得绕过敌军占领的一个碉堡。他不走山路,有意走直通敌军碉堡枪口的大路。白军一见到他就派一队骑兵来追他,但他有一匹快马,又不用鞍子,把他们甩得远远的掉在后面。徐海东抱怨道,“他总是这样,但是他是前线最好的通信员。”

彭德怀开了一只大西瓜庆祝今天的好消息。这里的西瓜又便宜又好吃。

碉堡子九月四——五日。(政治部的)刘晓现在李旺堡附近的回民中工作。今天他发回一份那里最近情况的报告。马鸿逵部有一个团要求红军回民团派个回民去同他们谈话。马鸿逵的团长不愿见红军代表,但同意他同他的部下谈话。

王(红军回民代表)回来后报告说,他在部队营房里到处看到共产党的传单。他说他同他们谈了几小时后,他们越发有兴趣了,最后团长也来听,但是又怕了起来,想把他捉起来。战士们提出了抗议,这才派人把他送回红军方面来。该团写了一封信,答复王从刘晓那里带去的信。他们说,他们不会后撤,因为他们奉命守卫这个地方,因此必须守住;他们愿意合作抗日,但红军必须同他们师长谈判;如果红军不打他们,他们也不打红军;又说红军送去的信和小册子都在战士中间散发了。

今天有两架飞机轰炸了这里附近的一队红军骑兵。人畜无伤,但有一颗炸弹炸掉了村中清真寺一角,死了三个照顾寺院的老回民。这不会增加本地人对南京的爱戴。

碉堡子九月六日。今天休整。一军团的指挥员们全在彭德怀司令部吃西瓜,战士们休息,自己打球吃西瓜。彭德怀开了连以上指挥员会议,这是一堂政治报告。他们让我参加。彭德怀讲话摘要如下:

“我们调到这些地方的原因,首先是扩大和发展我们的苏区;第二是配合二、四方面军(在甘南)的调动和前进;第三是消除马鸿逵和马鸿宾在这些地方的影响,同他们的部队直接形成统一战线。

“我们必须扩大这里的统一战线基础。我们必须对现在表示同情的白军指挥员发生决定性的影响,坚决地把他们争取到我们这边来。我们现在同他们许多人都有了很好的联系;我们必须继续工作,通过写信,通过报纸,通过派代表,通过秘密会社,等等。

“我们必须尽快解放这里的回民群众,把他们组织起来后马上就武装他们,让他们组织自己的代议制政府,这样及早组成一支回民抗日军。

“我们必须加强自己部队的教育工作。最近有好几个例子说明我们的人违反统一战线政策,对我们允许撤退的军队开火。还有一些例子是我们的战士不愿交还缴获的步枪,说了几次才交出来。这不是违反纪律问题,而是不信任指挥员的命令,说明这些战士不充分了解这样做的原因,有些战士甚至攻击他们的领导发出‘反革命命令’。有个连长收到白军指挥员一封信,看也不看就撕掉了,还说什么‘这些白军都一样’。这说明我们必须更加深入地教育战士。我们第一次讲话没有把我们的立场向他们说清楚。我们要请他们提意见,在经过彻底讨论和解释后根据他们认为必要的那样改正我们的政策。我们必须使他们感到,统一战线政策不是骗白军的诡计,而是一种根本方针,符合党的决定。

“在江西,蒋介石对我们和我们的政策散布了许多恶毒的谣言,由于他的封锁,使我们不能对我们苏区以外的中国人民进行驳斥。现在他的法西斯党徒在这里对我们散布谣言,把中日资源作一对比,这样来攻击我们的抗日政策。蒋介石扣压真实情况,他也不提中国的反帝运动不是孤立的,有苏联和日本本国的无产阶级这样的朋友。我们必须让敌军明白了解抗日运动的基础,拆穿法西斯分子的这些谎言。

“在东征[山西]以后,我们有许多同志到甘肃宁夏这里来,他们感到失望,因为对比之下,我们在那里受到很大欢迎。他们感到灰心,因为这里农村很穷,人民政治热情很低。别灰心丧气!努力工作!这些人民也是兄弟,会象别人一样有反应的。我们一个机会也不能错过,要说服白军和回族农民。我们工作还不够努力。

“至于群众,我们必须鼓励他们带头参加一切革命行动。我们自己不要去碰回民地主,但是要让人民知道,他们有权那样做,我们要保护他们那样做的群众团体。这是他们的革命权利,这是他们的劳动果实,理应归他们所有。我们必须加紧努力提高群众政治觉悟。要记住,他们至今为止除了民族仇恨以外没有别的政治觉悟。我们必须唤起他们的爱国心。我们必须加强在哥老会和其他秘密会社中的工作,使他们成为抗日统一战线的积极盟友,不只是消极盟友。我们必须加强同阿訇的良好关系,鼓励他们在抗日运动中起领导作用。我们必须把每个回民青年都组织起来,加强革命政权的基础。”

彭德怀发言以后,一军团和十五军团的两个政委作了长篇的批评发言。他们两人都检查了在“统一战线教育工作”方面的情况,提出了改进意见。所有的指挥员都做了大量笔记,后来又举行了长时间的辩论,争论一直到吃晚饭时候。彭德怀最后建议两个军团各扩充五百新兵,这得到附议后,一致通过。

晚饭后一军团剧社演出新戏,以上星期经验为素材。它用发噱的方式表现了指战员们在执行新政策过程中所犯的错误。有一场戏是一个指挥员和一个战士发生了争论;另一场戏是两个指挥员之间的争论;还有一场是一个连指挥员把白军的信撕掉了。

第二幕戏中,大多数错误都改正过来,红军和抗日回民军队并肩前进,一同歌唱,一同对日本人和国民党作战。文娱部门的配合工作快得出奇。

有一个消息传来说,[国民党军队驻守的]李旺堡遭到南京飞机的猛轰。显然飞行员以为他们的军队已经撤走,因为四周到处是红军。轰炸时回民战士逃出来躲在山上的窑洞里,但红军没有对他们开枪。彭德怀说,在江西也常常发生这种现象,有时整个市镇,整批民团或南京军队被蒋介石自己的飞机炸光,飞行员还以为是在炸红军。

先锋部队还没有到海原,但在继续挺进之前已清除了几个敌军阵地。这些阵地在李旺堡和马良湖。整个固原山谷和固原以西先要苏维埃化。现在红军进入一个完全是回民的区域,要到靖远的黄河流域后才再进入汉民聚居的区域。

明天我要回保安了。

在后来的一个月中,中国每个共产党员的注意力都要焦急地集中到一系列的军事调动上面,这是苏区历史上的第一次,红军全部主力最后终于在一个广大的地区中会师和集中起来。我们在这里就有必要介绍一下这次从南方来的第二次大行军的领导——介绍一下“中华全国”红军总司令朱德,他在西藏的冰天雪地中度过了一个严冬以后,现在终于率领二、四方面军倾师进入西北,其气势之猛和成功之大是大家所意想不到的。

关于朱德(上)

不象莎士比亚,孔夫子认为名字具有头等重要性。至少在朱德这个名字上是这样。这个名字叫起来很响亮,英文里应拼作JuDeh,因为发音是如此。这个名字很贴切,因为这个名字由于在文字上的奇异巧合,在中文中的两个字正好是“红色的品德”的意思,虽然当他在边远的四川省仪陇县诞生后他的慈亲给他起这个名字时,是无法预见这个名字日后具有的政治意义的。无法预见这样的事,否则他们早就会吓得把他改名了。

在南方的这些年月里,朱德指挥全军,打了几百次小仗,几十次大仗,经历了敌人的五次大围剿,在最后一次中,他面对的敌人,其技术上的进攻力量(包括重炮、飞机和机械化部队)估计超过他自己的部队八倍至九倍,资源超过他许多许多倍。不论如何估计他的胜败,必须承认,就战术的独创性、部队的机动性和作战的多样性而言,他再三证明自己胜过派来打他的任何一个将领,而且无疑建立了中国革命化军队在游击战中的不可轻侮的战斗力。红军在南方所犯的重大错误是战略上的错误,对此,政治领导人必须负主要的责任。但是即使有这种错误也很少疑问,要是红军能够在第五次围剿中哪怕以大致相当的条件与敌军对垒,结果就会造成南京的惨败——德国顾问也没有用。

从纯粹军事战略和战术上处理一支大军撤退来说,中国没有见到过任何可以与朱德统率长征的杰出领导相比的情况,这在前文已有描述。他部下的军队在西藏的冰天雪地之中,经受了整整一个严冬的围困和艰难,除了牦牛肉以外没有别的吃的,而仍能保持万众一心,这必须归因于纯属领导人物的个人魅力,还有那鼓舞部下具有为一个事业英勇牺牲的忠贞不贰精神的罕见人品。至少我个人是不可能想象蒋介石、白崇禧、宁哲元或者中国任何其他一个国民党将领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保全一支军队的,更不用说还能够在这样的考验结束时真的做到卷土重来,发动一场大进攻,在敌军为了防止它突破而从从容容地构筑了好几个月的防线上,打入了一个楔子。我走马西北的时候,朱德在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

难怪中国民间流传他有各种各样神奇的本领:四面八方能够看到百里以外,能够上天飞行,精通道教法术,诸如在敌人面前呼风唤雨。迷信的人相信他刀枪不入,不是无数的枪炮弹药都没有能打死他吗?也有人说他有死而复活的能力,国民党不是一再宣布他已死亡,还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他死去的情况吗?在中国,许许多多的人都知道朱德的大名,有的把他看成是危险的威胁,有的把他看成是希望的明星,这就看每个人的生活地位了,但是不论对谁来说,这是这十年历史中不可磨灭的名字。

但是大家都告诉我,朱德貌不惊人——一个沉默谦虚、说话轻声、有点饱经沧桑的人,眼睛很大(“眼光非常和蔼”这是大家常用的话),身材不高,但很结实,胳膊和双腿都象铁打的一样。他已年过半百,也许已有五十三、四岁,究竟多大,谁也不知道——但是李长林笑着告诉我,就他所记得而言,他每次总说五十六了。这好象是他爱说的一个小小的笑话。李长林认为,他同现在这位夫人结婚后就不再记年龄了。这位夫人是个骨骼粗壮的农村姑娘,枪法高明,骑术高超,自己领导过一支游击队,把受伤战士背在身上,大手大足象个男人,身体壮实,作战勇敢。

朱德爱护他的部下是天下闻名的。自从担任全军统帅以后,他的生活和穿着都跟普通士兵一样,同甘共苦,早期常常赤脚走路,整整一个冬天以南瓜充饥,另外一个冬天则以牦牛肉当饭,从来不叫苦,很少生病。他们说,他喜欢在营地里转,同弟兄们坐在一起,讲故事,同他们一起打球。他乒乓球打得很好,篮球打个“不厌”。军队里任何一个战士都可以直接向总司令告状——而且也常常这样做。朱德向弟兄们讲话往往脱下他的帽子。在长征途中,他把马让给走累了的同志骑,自己却大部分步行,似乎不知疲倦。

“我认为他的基本特点就是天性极端温和,”当别人请他的妻子康克清谈一谈她认为她的丈夫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性格时,她说道:“其次,他对一切大小事情都十分负责。第三,他喜欢跟一般战斗员生活打成一片,经常和他们谈话。

“朱德对弟兄们说话非常朴实,他们都能听得懂。有时要是他不十分忙,就帮助农民们种庄稼。他常常从山下挑粮食到山上。他非常强健,什么东西都能吃,除了大量辣椒,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因为他是四川人。他晚上非到十一、二点钟不睡,早晨总是五、六点钟起床。

“他喜欢运动,但是也喜欢读书。他仔细订出读书计划,熟读政治、经济的书籍。他也喜欢跟朋友们谈天,有时也开开玩笑,虽然并不象毛泽东那样幽默。他一般没有脾气,我从没有跟他吵过嘴,但他在战斗中却要发怒。打仗时朱德总是在前线指挥,但没有受过伤。”

我没有会见朱德的好运气,因为当他到达陕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幸运的是朱德马上就被全世界作家所注意,我现在竟有机缘得到一些最近的材料。“西安事变”以后,就有人到苏区去访问,韦尔斯女士是第二个会见中国红军领袖的外国人,康克清上面这番话就是对她说的。下面简述的朱德自传,是朱德亲口对韦尔斯女士说的,这改正了过去许多不确的记载。它里边没有富有戏剧性的叙述,这对于朱德是不公平的。正如韦尔斯女士所说,“朱德决不会写出一部自传,因为他以为自己个人不能离开他的工作而存在。”但作为他的生涯的真实记载,下面的自传仍有无限的价值。

朱德这样叙述他一生的经历:

“我于一八八六年生在四川仪陇县一个叫马鞍场的村子里。我家是穷苦的佃农。为着一家二十口的生活,我们租了二十亩田。我六岁时,进了一个丁姓地主的私塾。他要我缴学费,而且待我很坏,好象这是慈善事业似的。我在家里吃饭睡觉,每天走三里路上学。放学后,我干各种活,如挑水、看牛等等。我在这家私塾里读了三年书。

“后来在地主的压迫下,我们这个大家庭无法再过下去了,为了经济上的原因分了家。我被过继给一个伯父,到大湾去跟他同住。我自己的父亲待我很坏,但这个伯父却受我如同亲生儿子一样,送我上学念了六、七年古书。全家只有我一个人受教育,因此我一面读书,一面又不得不干各种活。

“我在一九〇五年考过科举,在一九〇六年到了顺庆县,在一个高等小学里读六个月书,又在一个中学里读六个月。一九〇七年,我到成都,在一个体育学校里读一年书,后来回到故乡仪陇县,在本县高等小学里教体操。一九〇九年,我到云南的省会云南府,进了云南讲武堂,直到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发生后才离校。我的志愿总是想做个军人,而这个讲武堂恐怕是当时中国最进步,最新式的了。它收学生很严格,我竟被录取,因此感到非常高兴。

“我一向崇拜现代科学,觉得中国需要一个产业革命。我小的时候,太平天国的故事给我很大影响,这是织布匠和别的走村串寨的手艺工人讲给我听的。他们在当时是新闻的传播者。由于有革命的倾向,一九〇九年我进讲武堂不到几星期,就加入了孙中山的同盟会。

“一九一一年,我当时是个连长,我随有名的云南都督蔡锷率领的滇军参加推翻清朝的革命。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是十月十日在武昌开始的,二十天后,云南也举行了起义。我在同年被派往四川,与清朝总督赵尔丰作战。我们打败了赵尔丰,次年四、五月间回到云南。一九一二年下半年,我被任为云南讲武堂学生队长,在校里教授战术学、野战术、射击术和步枪实习。

“一九一三年,我被任为蔡锷部下的营长,在法属印度支那边界驻扎了两年。一九一五年,我升为团长,被派往四川跟袁世凯的军队作战。打了六个月仗,我们获得胜利。我升为旅长,部队驻扎在四川南部长江上的叙府、泸州一带。我的部队是第七师的精锐第十三混成旅(后改为第七混成旅),当时稍有声誉。不过我们遭受重大损失,在战争中半旅以上被消灭了。我在这一带地方驻扎了五年,不断地跟听命于北京段祺瑞政府的反动军队作战。

“到一才二〇年底,我回到云南府,打反动的唐继尧,这时蔡锷已经死了。蔡锷是南方最进步的共和派青年领袖之一,他给我很大的影响。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称帝,蔡锷首先为保卫民国而独树反帜。

关于朱德(下)

“一九二一年从九月到十月,我任云南省警察厅长。唐继尧卷土重来,追我追了二十天,我终于带一连人逃出来。另外一位同志也带领一连人,跟我一起逃走,但他被唐继尧捉住,拷打致死。我带领一连难兵到了西康,所走的路线正是一九三五年红军长征的路线。我们渡过金沙江,到打箭炉附近的雅州,在会理州停留一下,然后进了四川。我先到嘉定去,后来又到重庆,受到督军刘湘和重庆警备司令杨森的招待,一九二二年六月同他们一起看了龙船会。这两个四川军阀,红军后来当然打过他们。但在那时,刘湘并没有悬赏要取我的首级,却急于要给我一个师长的位置,我谢绝了,因为我已决定寻找共产党,为自己寻找新的革命道路。刘湘所以要我为他效劳,是因为我的特殊战术已经出名,使人害怕。我用来对付反动派军队颇具成效的战术,是我驻在印度支那边界时跟蛮子部落和土匪作战的经验得来的机动游击战术。我跟部队的逃兵、流窜的匪帮作战,从这些艰苦经验中学习到的东西特别有价值。当然我把这种游击经验同从书本和学校学到的知识结合起来。

“我的带兵的特殊战术是这样的:我自己体格很强壮,能跟弟兄们共同生活,跟他们密切接触,因而获得他们的信任。每次作战不管大小,我事前总要查勘地形,精密计划一切。我的主要战术一般都很成功,因为我细心处理一切,亲自领导部队。我总是要坚持要从一切角度对敌人的阵地有清楚的了解。我跟民众一般也保持很好的关系,这给我不少帮助。蔡锷以其指挥战术著称,他教我许多东西。那时滇军是新式军队,有德国步枪作为武装。我以为对指战员都很重要的另一个因素,是对政治形势的了解。有了这种了解,他们才能有坚决地为主义而战的士气。此外就是经验——你仗打得越多,越能掌握局面。

“我在四川离开刘湘以后,就搭长江轮顺流而下,到上海寻找共产党。这时,中国已回到军阀的封建时期,前途实在黑暗,我很苦闷。我在四川当军官的最后一年,即一九二〇年,我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但在一九二〇年底回到云南时,在从唐继尧手中逃脱出来前,我买了一些戒烟的药品,一九二一年我向西康作第一次‘长征’时,实行戒烟,在到上海的船上,继续戒烟。到上海时,差不多已经戒脱了这个恶习,在上海广慈医院住了一星期,我完全戒绝了烟瘾。

“我在一九二二年离开四川去寻找中国共产党的时候,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同党发生关系,只是决心要同它取得不管是什么的联系。事实上,党刚在几个月前才组织起来,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对于共产主义和布尔什维主义的兴趣,是在我自己阅读有关俄国革命的书籍后引起的。对我的其他影响只有跟法国留学生的几次谈话。我驻在四川的时候,凡是我能够找到的关于世界大战和俄国革命的书籍,我都读了。在这以前,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保卫民国和在中国实现孙中山的民主政治的战斗上。但一九一一年革命的失败和后来全国陷入劳民伤财的军阀混战,使我大失所望。我认识到中国革命必须更进一步,必须象俄国革命一样彻底,俄国革命的不断胜利,给了我以希望。

“我在上海找不到共产党的踪迹,因此我到北京去继续寻找。当时孙中山的机关报《民报》的主笔孙炳文也跟我同去寻找共产党。然而在北京我运气也不好,仍找不到共产党员,我又回到上海,这样,在一九二二年这一年,我从南方跑到北方,又回到南方,象一匹脱缰的马。北京给我的主要印象是国会的腐败和滑稽可笑。然而在另一方面,我又碰到许多学生,我跟其中有些一同旅行,他们的活动给我很好的印象。

“回到上海后,我碰到孙中山、汪精卫、胡汉民和其他国民党领袖。孙中山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诚恳、坚毅、聪慧的领袖。他要我去打陈炯明,我没有答应。他又要我到美国去,但我却要到德国去研究军事学,亲眼看看世界大战的结果。我在九月间搭船赴欧,经过新加坡和马赛,到了巴黎,我拍了一张从埃斐尔铁塔俯瞰巴黎全景的照片,感到很得意。

“在柏林,我碰到周恩来[现在是红军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和别的同志们。我终于在柏林找到了中国共产党!我在一九二二年十月间到达柏林,那时年纪三十六岁左右。我一找到共产党,当场立刻加入,这是一九二二年十月间的事。

“我在柏林住了一年,学习德文,然后到哥丁根进了一所大学,修了两学期社会科学——一半是掩护我继续呆在德国。我在德国的时期内,经常做党的工作。一九二四年,我们在柏林组织了一个国民党支部。中国青年党是国家主义的政党,当时学生分裂成两个阵营。我同时主编一个油印的《政治周报》。后来在中国组织第三党的邓演达当时也在那里。我出席世界学生大会,在一九二五年,因与臧戈夫案件有关,被德国宪警拘捕,臧戈夫是保加利亚的一个反动派,有人在一个大教堂里要炸他。许多人因而被捕,共三十名,内有三、四个中国人。这是我第一次被人逮捕,不过只有二十八小时。一九二五年,我在柏林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被捕,那是为了参加共产党为声援五卅运动而召开的大会。这第二次被捕的结果只拘留了三十小时。所以我为革命坐牢的纪录恐怕并不怎样惊人——一共不过五十八小时。那时候,我跟许多在德国的印度人一同工作。许多国家的学生出席学生大会,我结识不少朋友。我终于由于这些活动而被逐出德国,我遂环游欧洲,到了苏联,到一九二六年才回国。

“回国后,我从上海到汉口,再到四川万县。党命令我去领导四川的军事运动,到杨森的军队里做宣传鼓动工作,因为杨森是我的好朋友。这些军队是吴佩孚的旧部,杨森是吴佩孚所任命的,他们反对国民党的北伐。然而我终于把他们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我当二十军政治部主任,兼任国民党党代表,或称政委,但未担任军职。一九二七年,因杨森态度依旧动摇不定,他的军队表面上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实际上依然跟北方的敌人有联络,湖南的唐生智奉令率领国民党军队去打杨森。我在这时离开万县,到了江西。

“一九二七年一月间,我加入南昌朱培德的军队,被任命为南昌军校校长,兼南昌公安局长,这两个职位我一直担任到南昌八一起义。我参加组织这次起义,它是在我这个公安局长保护下策划的。起义后我被选举为起事中组成的新九军副军长,该军约有三千人。国民党第十一军、第四军和第二十军也参加了起义。

“当时,我跟周恩来、贺龙、张国焘、刘伯承、林伯渠、林彪、徐特立、叶挺等革命同志们一同工作。毛泽东那时不在南昌,我到后来才见到他。

“我接着率领队伍到了广东海陆丰附近的东江,我是革命军右翼司令。我进攻梅县的三河坝,叶挺、贺龙进攻潮汕和汕头。我们在这些区域同时失败后,我退到福建,然后到江西、湖南。到那时,我第九军大部分弟兄已经牺牲了。我只有一千二百个弟兄,其中还有许多从贺龙、叶挺的部队退下来的散兵。

“我接着参加组织一九二七年湘南起义。我们改名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师’,举起红旗,上有锤子、镰刀与红星。在湘南起义中,我们第一次在我们旗上用了红星。六个月后,一九二八年五月,我到了江西的井冈山,队伍增到一万人。我们在井冈山下不久就要建立最初根据地,我在这里第一次会见毛泽东。这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和愉快的事。

“在湘南起义以前,毛泽东的部队在一九二七年冬季就上了井冈山。当我退出广东东江后,他派他的兄弟毛泽潭来和我取得联络,那是我在一九二八年前跟毛泽东的仅有一次的联系。一九二八年在井冈山,毛泽东和我把两部军队合组成新‘第四军’,所以用这名字,为要保持国民党第四军‘铁军’的大名,它在大革命中是我们革命的堡垒。我任第四军军长,毛泽东当政治委员。我们在井冈山上呆了六个月,击退了三次进攻。这时彭德怀在平江起义后,率部到了井冈山。一九二九年,我们留他守山,毛泽东和我率部到了江西南部、福建、广东、湖南去进行建立苏维埃的长期斗争。从此以后,我的生平不过是红军历史的一部分了。

“关于我个人的私生活问题:我在参加共产党的斗争以前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妻子死了,第二个还活着。第一个妻子生了一个儿子,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一九三五年长征时候,我在报上看到我的儿子,那时十八岁,为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已逃离他母亲的故乡叙府附近的纳溪。我的第一个妻子是一个师范学校的教员,天足,有赞助革命的进步思想。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二十五岁,她十八岁。我第三个妻子,是一九二八年湘南起义时期内跟我同居的,名叫吴玉兰。她后来被湖南省主席何键捉住,砍了头。现在的妻子康克清是在一九二八年同我结婚的。

“关于我有百万家财的传说,并不确实。我在云南有些财产,但并不多,我的妻子也稍稍有一点。但是我一九二一年被迫逃走时,我的财产全被唐继尧没收了。“

朱德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他的自述。但这些朴素的话,是许多年不能想象的最最生动的人生经历的辉煌纪录——这是一个大胆无畏和大公无私的故事,一个无比勇敢和智慧的故事,一个难以相信的苦难的故事,一个为着忠于一个为民族的自由解放而斗争的伟大主义而丢弃个人享受、财富和地位的故事。当这一时期的历史完全被写下的时候,上述这个简单的自传将长上血肉,我们就可以看到这部历史的新页上涌现一个人物——少数真正的时代伟人之一。

朱德的一生经历与中国民众的命运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从他的一生中可以看出红军奋斗的原因。请容许我再引用韦尔斯女士的话:

“红军是一支十分年轻的军队,为旧中国前所未有。对于这支军队来说,朱德是稳定的象征,是同传统和过去历史间的联系,因为他在内地亲身经历了清朝以来整个革命运动的发展最缓慢和最根本的阶段。他曾经生活在中国内地两个最落后的省份——云南和四川。当沿海一事瞬息万变的变化传到这些一潭死水一样的地方的时候,这些变化必须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才能站得住脚。朱德与中国新军的许多领袖人物不同,他不是日、俄、德等国的“留学生”。他的经历是土生土长,扎根于中国的内地,他所以能获得弟兄们的信任和中国旧式将军的敬重,这未始不是重要的原因。他熟悉内地从北到南的绝大部分地势,熟悉当地的民情风俗。

“朱德是在中国第一批新式军校里受到共和派名将蔡锷的训练的。他接着在法属印度支那边界和四川、云南的山间要塞担任卫戍任务时又学得特殊的游击战术,这后来对红军有很大的贡献。在政治上,他首先在一九〇九年以同盟会会员的身分为民主政治而奋斗,接着加入了国民党,最后完全自发地寻找共产党,在一九二二年成为中国共产党最老的党员之一。从朱德远道跋涉,到上海、北京、柏林找寻共产党这件事,可以看出他日后成为三次革命的领袖所具备的自发精神和坚定目标。

“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进程,如果没有它的两个孪生天才‘朱、毛’,是无法想象的,许多中国人实际上都把他们看作是一个人。毛泽东是这一斗争的冷静的政治头脑,朱德是它的热烈的心,以行动赋予了它的生命。共产党所以能够对红军保持严密的控制,朱德对‘文职’领导的忠诚和服从,是原因之一。从朱毛以下直到各级指挥员和政治委员没有发生军政势力之间的斗争。朱、毛的联合不是互相竞争的,而是相辅相成的。朱德没有任何政治野心,他能接受命令,因此也能发布命令——这是革命军队的领导的一个很有价值的因素。

“朱德的那种难得可贵的个性几乎能立刻博得人人的爱戴。看来产生这种个性的由来是他的谦虚,而这种谦虚也许又是渊源于他个人诚实可靠的品质。”

但是落入红军之手的人无疑把他认为是凶神化身。阶级战争不知慈悲为何物。关于红军暴行的许多传说现在已证明是不确的,但是,如果认为朱德不会由于“革命需要”而下枪决的命令,那就不免过于天真了。要完成他的任务,他必须完全忠于贫苦无依的人,在这个地位上,他不可能比他要授与权力和服从的群众更加慈悲。因此,除非你认为群众也不能杀人,否则朱德决不是一个手上没有沾血的人,但是,你究竟把这血看作是外科医生的血还是刽子手的血,这就完全要看你本人的世界观、宗教、成见或同情心了。

反正朱德不是圣人,但是在他的自己人中间,在穷人——毕竟他们占中国人民的绝大多数——中间,他是个深受爱戴的人,他在一段的时间内,曾经高举解放的火炬,在那些为中国的人权自由而斗争的人中间,他的名字已经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