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有一件偷偷讲究的事,就是讲究服装。在弘前高中读一年级时穿着条纹和服,要系着角带[1],去女师傅那里学习义大夫[2]。但那只是一年时间的狂态,后来我带着愤怒把那些衣服统统扔掉了。这也不是出自特别高尚的动机。一年级寒假时,我去东京游玩,那晚穿着风流名士的衣服,啪地掀开关东煮家的门帘。
“这位姐姐,趁热给我一串吧。”
我想尽力俗不可耐地模仿名士们的口吻,然后忍住了不去模仿,喝起酒来,放肆地转动着不灵活的舌头,说了一些以前记住的地痞流氓的话,终于说完时,关东煮店里的姐姐对着我灿烂一笑,天真地说:
“小哥是东北人吧?”
可能只是一种恭维话,但我登时就兴致全无。我不是彻头彻尾的笨蛋。
就在那天晚上,我怀着愤怒的心情,把风流名士的衣服给扔掉了,之后就致力于穿普通衣服。但是我的身高是五尺六寸五分——虽然也有把我测为五尺七寸以上的情况,但我并不相信——就算是稍微在街上走一走,也会有点引人注目[3]。
大学时,我觉得自己穿的衣服挺普通的,但友人还是给了我忠告。朋友说,橡胶长靴不论如何都很异样。橡胶长靴很方便,不需要穿袜子,不管是穿着日式短袜还是光脚,都不用担心被人识破。我一般都是光脚穿的。橡胶长靴里很暖和。出门时,不像高筒皮鞋,需要弯着腰在玄关磨磨蹭蹭地系鞋带,只需要一脚穿进去就可以直接出发了。脱的时候,把双手揣在裤兜里,轻轻在空中踢一脚就能够完全脱下。水塘也好,泥地也好,都能顺利地阔步前进,实在是太实用了。为什么不能穿着这双鞋往前走呢?
但是那位亲切的友人还是会说,不管怎么样都看起来太异样了,不要再穿了吧。而且你是在天气好的时候穿出去的,看起来就像是故意猎奇。也就是说我似乎是为了洋气一点才穿橡胶长靴,这真的是太严重的误会了。我在高一时,就已经沉痛地感受到自己不可能成为风流名士,那之后,衣食住方面我都有意识地只用简单便宜的东西。但是我在身高和长相上,还有鼻子,都确实比一般人要大,看上去有点刺眼,就算是毫不在意地戴一顶鸭舌帽,也会被朋友们建议说,鸭舌帽是你一时兴起吧,不太适合你呢,戴着有点奇怪,还是别戴了吧。被朋友们这样一说,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体格比较大的男性,就要比人多一倍的努力。我虽然人生处处都很慎重克制,但是人们却不认同我。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干脆留林铣十郎[4]阁下那样的大胡子,但是在现在这个仅有六疊、四疊半加三疊大的家里,一个长须气派的高个男子转来转去,也是太奇怪了,所以放弃了这个念头。有一次朋友用一本正经的表情感叹道:“如果萧伯纳生在日本,应该没办法靠写作谋生吧!”
我便认真地思考起日本的写实主义来,说:“总而言之还是心境的问题吧。”
然后想再陈述两三则意见的时候,朋友笑了,满不在乎地解释说:“不是不是,是萧伯纳身高七尺,七尺高的小说家在日本没法生活啊。”
我完全上当了,而且也没法觉得朋友天真的笑话哪里好笑。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如果我再多高一尺的话,那真是太危险了。
我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就已察觉时髦的无常,之后就自暴自弃,也不做选择,只捡现成的衣服穿在身上,我穿着自己觉得很普通的服装,可还是会成为朋友们批评的对象,因为害怕被他们批评,所以悄悄地又开始讲究服装的挑选。
虽说是讲究,但每次挑选的时候都只会更加残酷地明白自己的眼光有多土气,从来没有涌现过诸如“想穿那件、想用那种古老的布料做一件短袍子”等纯粹的欲望。只是默不作声地穿着别人给我的衣服。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自己的外套、衬衫还有木屐都特别吝啬。对这样的东西花费金钱,就像文字说的那样,我会感觉到身体被切割一般的痛苦。揣着五日元出去买木屐,会在木屐店前闹着玩儿似的左右踱步,思绪混乱、心乱如麻,终于下定决心钻入木屐店旁的啤酒馆,把五元全部花光。我似乎觉得衣服和木屐,不是应该自己花钱来买的东西。实际上,直到三四年前,故乡的母亲每个季节都会给我寄衣服过来。我和母亲已经十年都没有见面了,她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成长为同小时候有很大差别的胡须男,寄给我的和服,花纹模样还是非常花哨。穿上碎白点花纹布,我就像相扑里的“取的”[5]。或者穿上染着很多桃花的浴衣当睡衣,我就像在灾难的后台瑟瑟发抖的新剧老爷爷的角色,完全不像那么回事。但我是默不作声的穿衣主义,就算内心很吃不消,也还是穿着这身衣服声势浩大地坐在房间的正中间打坐、吸烟,有时候朋友来访,看到了我的这副模样,想要拼命忍住不笑却没有办法。我内心很郁闷,一点儿也不高兴,终于起身把这些衣服都寄存到某个种子仓库里去了。现在也不让母亲给我寄任何一件衣服了,我必须要用自己的稿费来买齐适合自己的衣服。但是我对于买自己的衣服这件事太吝啬了,这三四年间,只新做了一件夏天的白底蓝花纹的棉布衫和藏青碎白花纹的单衣。其他就是根据需要从那个仓库里拿出来一些母亲寄给我的衣服。比如现在,要说夏天到秋天之间我穿的衣服,盛夏的时候就穿着白底蓝花纹的那件,天气转凉之后,就交替穿着藏青碎白花纹的单衣和平纹丝绸的单衣。在家的时候,就只穿那件宽袖棉袍了。平纹丝绸的单衣是家父的遗物,穿着走路的时候下摆会沙沙作响,让人感觉很舒服。穿着这件衣服出去玩,每次都会不可思议地下起雨来,这可能是亡父的规劝。甚至还遭遇过洪水,有一次在南伊豆,还有一次在富士吉田,我遭遇了洪水,多少吃了点苦头。南伊豆那次是七月上旬,我住的那间小温泉旅馆被浊流吞噬了,差一点就要直接被冲走了。富士吉田那次是八月末的镇火祭[6]。住在那里的朋友让我过去游玩,我回信说现在太热了,等天气凉快一些之后再过去。结果朋友再次邀请说吉田的镇火祭一年只有一次,现在的吉田已经变凉爽了,到了下个月就要开始变冷了。看样子朋友似乎生气了,所以我慌乱地出发去了吉田。出发的时候,内人说“穿着这件衣服的话,又会遭遇洪水的哟”这种丧气话,我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到了八王子附近还是大晴天,在大月,换乘富士吉田方向的电车时,就已经下起大暴雨。在电车里挤得动弹不得的登山者和观光的男女游客们,都异口同声地抱怨说,好大的雨啊,这下可糟了。穿着亡父遗留的招雨衣服的我,就觉得自己就是这场暴雨本身一样,不知道为何有一种可怕的罪恶感,连头都抬不起来。
到了吉田,这场倾盆大雨愈下愈烈,我和前来接我的朋友一起,连滚带爬地跑进车站附近的酒家。朋友对我觉得过意不去,而我因为知道暴雨的原因就是我穿了这件平纹丝绸,反倒觉得对朋友过意不去。但因为实在罪孽深重,我没能告诉朋友。镇火祭也好,什么也好,都变得乱七八糟了。每年,为了富士山闭山之日给木花开耶姫[7]献礼,每家每户的门口都会堆积起丈余高的薪柴点燃,比哪一家的火焰燃得更猛烈。我至今一次都没有见过。想着今年应该能看到了,这种希望又被这场暴雨冲走了。我们就在那家酒馆消遣着喝着酒,等着放晴。到了晚上,甚至开始刮风了。女仆把防雨板打开细细一条缝,嘟囔着:“啊,天微微有点红。”我们站起身,看了一眼窗外,南面的天空染上了微弱的红色。
在这场暴雨狂风中,至少有一个人为了献礼木花开耶姫,在煞费苦心地点着烽火吧。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这场可恶的暴风雨,要说源头的话,就是因为我穿着的这身招雨的和服。在毫无必要的时候,从东京满不在乎地来到这里,把无数吉田的男女老少一同数着日子等待的愉快夜晚弄得乱七八糟的雨男,就在这里。如果把这件事,稍微透露一点给女仆,我都会立刻被吉田的镇民们群殴吧。我果然还是很差劲,没有把自己的罪过告诉朋友和女仆。那天夜里晚些,雨下小了的时候,我们出了酒馆,在池边的大旅馆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天气陡然变晴了,我和朋友分别,乘坐巴士过了御坂峠[8]开往甲府,巴士过了河口湖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开始爬坡的时候,遭遇了可怕的山崩。十五名乘客都捏着自己的裤脚,决定走过山顶,三三五五开始爬坡,结果怎么往前走也碰不到一辆甲府方向接送的巴士。死心返回之后,不得已又重新乘坐之前的那辆巴士返回到了吉田町。所以这一切都是我那魔鬼般的平纹丝绸单衣的错。下次听说哪里土地干旱,我就穿着这身衣服去那里逛逛。突然天降大雨之时,无力的我,可能在哪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自己的用处。
在这件招雨的衣服之外,我还有一件藏青碎白花纹单衣。这是我用自己的稿费买的第一件衣服,我很宝贝这一件衣服。只有在最重要的外出场合,才会穿这件。虽然自己觉得这是一流的正装,但是人们却没有怎么注意到。穿着这件出门的时候,事情通常谈得也不怎么顺利。我一向都被轻视,也许这件衣服看起来就像日常穿的衣物吧。然后回家途中一定会大叫着“什么混账东西”过嘴瘾,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会想到葛西善藏[9]的事情,于是我对这件衣服抱有的执念更深了。
从穿单衣过渡到穿夹衣是很难的。九月末到十月初的时候,这十天我会被不为人知的忧愁困住。我只有两套夹衣。一件是藏青碎白花纹的,一件是绸子衣服。这些衣服都是以前妈妈给我寄过来的。只有这两件的花纹很小,比较朴实,我就没有把这它们放到仓库,而是自己保存着。因为没法随便披着这件绸子衣服,穿着毡草鞋,拄着拐杖到处走来走去,所以就干脆刻意回避。这一两年,只在出门和朋友见面的时候,和内人去甲府的村里过新年的时候,穿了两次这件衣服。那两次也不是毡草鞋配拐杖的搭配,是穿好了裙裤和新的低齿木屐[10]。我讨厌毡草鞋,并不是要炫耀自己的野蛮风格。毡草鞋,外形优雅,在进入剧场、图书馆之类的建筑时,也不用像穿木屐一样给保管鞋的人添麻烦。实际上我只穿过一次毡草鞋,脚的内侧踏在草鞋表面的席子上时特别滑,只觉得很不安和焦躁。毡草鞋比起木屐来会让人疲劳五倍,我只穿过一次就再也不穿了。还有撑着手杖到处走,看起来似乎很有见识的样子也许不坏,但是因为我比别人都要高一些,不管是哪一根拐杖,对我来说都太短。如果勉强要撑到地上,我就必须要弯一点腰。每一步都要弯腰撑着手杖走路,看起来就像去扫墓的老婆婆。五六年前,找到一根登山用的冰杖,撑着它走在街上,马上被朋友说成是恶趣味。朋友生气了,我就慌慌张张地放弃了。但是我并不是因为兴趣爱好才去撑冰杖的,真的是因为普通的拐杖太短了,真的没法直接撑着走出来,没走两步就会非常烦闷。结实又细长的冰杖,对于我的身体来说是必须的。手杖不是用来撑着走的,是用来拿着走的,但是我又特别讨厌拿着行李走路。就算是旅行,也会下一番功夫,尽量空着手乘汽车。不仅仅是旅行,人生也是如此,提着众多行李行走,也只能成为阴郁的根基。行李越少越好。生而为人三十二年,一直背负着沉重行李慢慢走过来的我,还有什么麻烦的行李能让我在最喜欢的散步时间都要带着呢?我出门的时候,把所有好看的不好看的都尽量塞在怀里,但手杖是没有办法放进怀里的。要么扛在肩上,要么单手拿着走,只是徒增麻烦。而且狗会把它误会为可疑的武器,叫得格外凶,简直是毫无好处。再怎么想,披着绸子衣,穿着毡草鞋,还套上白色袜子,撑着手拐杖,这副装束我是受不了的。我可能是个天生的穷命。还顺便说一句,我退学之后七八年都没有穿过西装,也并不是讨厌西装,不,不说讨厌了,我一直还蛮憧憬西装的便利和轻快,只是因为没有,所以没穿。故乡的母亲没有给我寄过西装。而且我身高五尺六寸五分,现成的西装是不行的。如果要新做的话,那同时鞋子和衬衫,还有很多各种各样的配饰也都是需要的,我想大概会花一百元以上。我在衣食住上面很吝啬,如果要花一百元来备齐西装的话,干脆直接把我从断崖上摔向怒涛要更好一些。有一次,是N氏的出版纪念会,我除了一件宽袖棉袍,什么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从朋友Y君那里借了西装、衬衫、领带、鞋子和袜子穿在身上,卑微地笑着出席了,那个时候也是恶评不断:“很少穿西装啊!”“不太好。”“不是很合适。”大家都对我的服饰不太能欣赏得来。最后借给我西装的Y君也在会场角落小声对我抱怨说:“多亏了你,我的西装的评价变差了。我今后都不想穿着这件西装出门了。”仅一次的西装体验,就是这种效果。
再穿上西装,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现在都不想花一百元去新做,应该会在很遥远的将来了。我现在也只能穿着现有的和服出门。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虽然夹衣有两套,但我不太喜欢那件绸子的。只爱那件藏青碎白花纹的。那种土气的书生气息的和服对我来说很轻松。我希望一生都能穿成书生样。要出席会议的前夜,我会把这件衣服叠好放在被垫下铺着睡觉,然后微弱地感受到了仿佛是入学考试前夜的那种心跳。这件衣服,对于我来说,就像攻占城池的正装。
秋深了,到了大张旗鼓穿这件衣服的季节,我就会很安心。也就是说从单衣到夹衣的过渡期,是没有合适我穿的衣服的。过渡期经常让我这种无力者感到慌张,在这个夏天和秋天的过渡期,我的困惑更加深刻了。穿夹衣还早,虽然很想早点穿那件藏青碎白花纹的夹衣,但是白天还是热得无法忍受。如果太执着于单衣,就会让人感觉寒酸。如果怎么样都是寒酸,在寒风中弓着背颤颤巍巍地走路也许更加合适,但是那样做的话,人们又会来责备我说我是卖惨,是叫花子的威吓,是在闹情绪,等等。而且像寒山、拾得[11]一样,如果是太不平常的打扮,又会让人们的神经混乱,这也不好。如果可以,我想尽量穿普通的衣服。简单来说,我没有羽毛缎的衣服。好的羽毛缎,是一定需要一件的。实际上我也有那么一件,是高中还比较追求潮流的时期偷偷买入的,薄红色的条纹纵横交错。可从潮流的梦里醒过来之后,就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男性穿的衣服,明显就是女性的衣服。那一个时期,我可能是上头了。一想到什么意义都没有,穿着都没法用花哨来形容的衣服,身体软绵绵地走在路上,我只能遮住脸呻吟起来。这样就更没法穿这件衣服了,我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所以就把这件衣服永远地放在仓库了。然而去年秋天,我整理了仓库里的衣服、毯子和书,卖掉了不要的东西,只将必需品拿回家。拿回家之后,在内人面前解开装衣服的大包袱,心情没法平静,脸都红了几分。我结婚前的懒散都如实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弄脏的浴衣就这样被塞入了仓库,屁股处破了的宽袖棉袄,也那样被团成一团放到了仓库;没有一样令人满意的物品。有点脏、还有点霉味,而且净是些奇怪的花哨模样的看起来都不像是正经人会用的东西。我一边解开包袱,一边用力自嘲着。
“真是颓废派啊,卖给收垃圾的人也可以吧。”
“那样太浪费了。”内人一件一件检查着说,“这件还是纯毛的呢,再重新缝一下。”
看了一下,就是那件羽毛缎。我真的是难堪到想直接飞出窗外。我记得我把它放到仓库里来着,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在包袱里面了。我现在都搞不清楚,应该是拿错了。真的是完蛋了。
“那件是年轻时候总穿的,花哨吧?”我隐藏着内心的狼狈,假装平静地说道。
“能穿啊。你还没有一件羽毛缎的衣服,这不是刚好嘛。”
真的不是一般的不能穿。在仓库里放了十年,布料都奇怪地变了色,变成所谓的羊羹色。薄红色的纵横格纹,呈现出不干净的深柿色,看起来就像老婆婆的衣服。事到如今我对于这件衣服的奇怪都只能惊讶得背过脸去。今年秋天的某一天,我有一件必须要在当日写完的文章,早上很早就起床,然后就看到一件没怎么见过的衣服被好好叠放在枕边,就是那件羽毛缎。马上要到秋冷的季节了。洗完翻改后,变得相当清爽,但那件布料的羊羹色、条纹的深柿色,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过那天早上,我心里只想着工作,挑衣服也比较麻烦,就什么也没说赶紧穿上,连早饭都没吃就开始了工作。中午终于写完了,松了一口气,这时好久没见的朋友突然来访。和朋友一起吃了午饭,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然后就出门散步了。进入家附近井之头公园的林子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打扮有多了不得。
“啊,不行!”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是不行的。”然后我就站住了。
“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吗?”朋友担心地皱起了眉头,看着我的脸。
“不是不是,”我苦笑着,“我身上的这件衣服,不奇怪吗?”
“嗯,”朋友认真地说,“有点花哨呢。”
“是十年前买的。”我们又重新往前走,“像女性的衣服,而且还变色了,就更加……”连走路的精神都没有了。
“没关系啊,没那么引人注目的。”
“这样吗?”我稍微有点精神了,然后就穿过森林,走下石阶,在池边散步。
怎么样都很在意。我今年三十二岁了,长成这样的大胡子男人,也都吃了苦头过过来的,但是这么恶趣味地、穿着这么胡闹的衣服和寒酸的木屐,没个正经地在公园里悠闲散步。不知道的人,会把我看成脏兮兮的懒汉吧。就算是知道我的人,也都跟以前一样轻蔑地厌恶地说道:“不穿不就好了吗?”我到目前为止也一直承受着人们对我的误解。
“怎么样,要去新宿那边走走吗?”朋友邀请我道。
“不是开玩笑吧?”我摇头,“穿成这样走到新宿,被谁看到的话,对我的评价就更坏了。”
“不会这样吧。”
“不了,抱歉啊。”我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到那边喝茶的店里去休息一下吧。”
“我想喝酒。要不我们去街上吧。”
“那边的茶馆也有啤酒啊。”我不想上街,一是因为这件衣服,二是今天要结稿的小说写得不是很好,也有点焦躁。
“茶馆就算了,太冷了,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喝点酒。”朋友最近也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听他讲了,是知道的。
“那就去阿佐谷吧,新宿还是算了。”
“你知道好地方吗?”
虽然也不知道什么好地方,但是那边之前也经常去,就算我穿成这样奇怪的风格,人们也不会觉得奇怪,而且结账的时候就算少点钱,也可以下次再给,也没有女服务员,不需要注意自己的打扮。
傍晚的时候,我们出了阿佐谷站。和朋友一起走在阿佐谷的街道上,我有一种没法控制的情绪。仿佛寒山、拾得一般的我奇异的身姿,映在商店的橱窗玻璃上。我的和服看起来非常红。让人想起庆祝老翁八十八寿辰时穿的红色衬袄。在现如今这个艰难的世道上,我一点儿积极的作用也起不到,也完全没有获得文学上的名声,只是十年如一日地,穿着寒酸的木屐在阿佐谷徘徊。今天还周到地穿上了红色的和服什么的。我也许是个永远的失败者。
“不管到了多少岁,也是一样的呢。虽然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一边走我一边脱口抱怨,“文学,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真的不中用,穿成这样走在路上。”
“服装真的是不注意不行啊。”朋友用安慰我的神色说道,“像我这样,在公司也因为衣服吃过不少亏。”
朋友在深川的某个公司工作,但也是不想在服装上花钱的工作性质。
“也不仅仅是服装,是更加根本的精神,是接受的教育不好。但是魏尔伦[12]是真的好。”魏尔伦和红色和服究竟有什么联系,虽说我自己这么讲,但也会觉得唐突,非常害羞,我感觉到自己的落魄,产生失败者意识的时候,一定会想起魏尔伦要哭的面孔,然后被这张面孔所拯救,就会想着要好好活下去。那个人的软弱,反过来会给予我活下去的勇气。我顽固地相信着,如果从极其懦弱的内省出发,那也得不到庄重的光明。不管怎样,我想继续活下去,也就是所谓的最好的骄傲与最差的生活,反正想先活下去。
“说到魏尔伦,是不是太夸张了?好像穿着这件衣服说什么都没救了。”真是吃不消。
“没关系啦。”朋友轻轻笑道。
街上亮灯了。
那天夜里,我在酒馆也犯了意想不到的错误。我揍了那位很好的朋友,罪还是在那件衣服。我这段时间一直在修行,不管什么事情都要笑着忍耐过去,绝不存在一点点的粗暴,但是那天夜里却动手了,都怪这件红色衣服。我是这么相信的,衣服对人心的影响真的是太可怕了。我那天夜里,以一种很卑屈的心情在喝酒,闷闷不乐,一点儿也不开心,对酒馆主人也客气起来,只是坐在角落的暗处喝着酒。
然而朋友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格外地有精神,把古今东西的艺术家们从头到尾骂了个遍,而且趁着势头对店主都出言不逊。我知道这家店主的可怕。之前有一次在店里,一位不认识的青年人也像朋友这样酒后乱性,去找其他客人的茬,这里的店主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直接宣告说:“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请出去,不要再来我的店里。”
现在我的这位朋友也对店主大发酒疯,我们两个人肯定也要尝尝被驱逐的耻辱滋味了。我捏了一把汗。如果是平时的我,一定不会介意什么驱逐的耻辱,还会和这位朋友一起气焰嚣张。但那天夜晚,因为这身奇妙的衣服,所以我退缩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看主人的脸色,一直在小声告诫朋友注意一下。但是朋友言语越发锋利,周围的情况也走到了要发放驱逐令的情势。这个时候,山穷水尽下我想出来一招,想起来古时发生在安宅关[13]的良策,也就是弁庆[14]那富有情谊的责骂。我下定决心,尽量不打痛朋友的脸,但是用尽量大的声音,啪啪地揍了朋友两拳。
“你给我清醒一点!平时的你不是这样子的。今天晚上这是怎么了?清醒一点!”
尽量用能让店主人听得到的声音骂道。他听到了,就不会赶我们走了。刚刚安心了,义经[15]站起来又瞄准了弁庆。
“啊,你居然揍我?我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他这样叫唤着。
戏里没有这一段吧。弱小的弁庆狼狈着站起身,左右晃动身体的时候,终于等来了该来的。
店主直接走到我的面前,宣告驱逐令:“请出去,你给其他客人添麻烦了!”
稍微思考一下便知,刚刚动粗的人确实是我。弁庆的苦肉计等,对于别人来说,那是肯定理解不了的。客观来讲,动粗的本人就是我。醉醺醺地大声叫唤的朋友留在了店里,而我被店主赶了出来,我越发觉得可恨。都怪这身衣服,如果我穿一身正经的衣服来,店主多少还会认同一下我的人格,也不会受这被驱逐的耻辱。穿着红色衣服的弁庆弓着背有气无力地走在夜晚阿佐谷的街道。我现在很想要一件好的羽毛缎,想要一件可以无所谓地走在街上穿的衣服。但是对于买衣服来说格外吝啬的我,今后还会在衣服上吃尽苦头吧。
这是有待解决的课题。那么穿国民服,如何呢?
* * *
[1]男子穿和服时用的一种扁硬的角带。——译者注
[2]伴以三味线演奏的戏剧说唱。——译者注
[3]昭和时代170厘米以上的身高算是很高了。——译者注
[4]日本陆军军人、政治家。——译者注
[5]“取的”是指相扑里的年轻力士。——译者注
[6]日本三大奇祭之一。——译者注
[7]日本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是樱花之神,也是富士山山神。——译者注
[8]地名,峠是日文汉字,意思是“山顶、顶点”。——译者注
[9]葛西善藏(1887—1928)日本小说家,知名作品多是短篇小说,多是其贫病交加、惨淡一生的自画像。——译者注
[10]用一整块木板旋制的低齿木屐。——译者注
[11]寒山、拾得是中国唐代的两个高僧,言行怪诞,不同常人。——译者注
[12]保罗·魏尔伦(1844—1896):法国诗人。诗歌以优雅、精美且富有音乐性而著称。晚年沦落为酒鬼,因开枪打伤兰波而入狱两年。——译者注
[13]源义经携家臣们在逃亡的时候到了加贺的安宅关,受到门卫的阻拦。这个时候家臣弁庆对源义经破口大骂:“都是因为你长得像当官的。”一边骂一边用鞭子抽打源义经。门卫一看,相信了源义经是个普通人,于是便让他们过了关。——译者注
[14]平安时代末期的僧兵,源义经的家臣。——译者注
[15]源义经(1159—1189),日本历史上的悲剧英雄,在源平合战时屡建战功,消灭平氏后却遭到兄长源赖朝嫉妒,导致兄弟反目,后被受赖朝胁迫的奥州霸主藤原泰衡所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