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佐渡汽船运行的轮渡之一。——译者注

我去佐渡做什么呢?十一月十七日,天降细雨。我身着藏青色碎白花纹的和服,外面套着裙裤,穿着拼贴木纹的便宜木屐站在船尾的甲板上,没穿披风,也没戴帽子。船沿着信浓川而下,毫无障碍地向前推进。河边并排的仓库,接连目送我离去,渐行渐远。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防波堤出现在视线里,在它的尖端耸立着白色的灯塔。已经到达河口,接下来就要进入日本海了。海浪每一次轻轻的摇动都会让船大幅度地摇晃。

来到海上了。引擎就在这时加大了马力,动起真格来。速度是十五海里。太冷了,我放弃了新潟的港口,进入客舱。在二等客舱微暗的最深处角落里,我裹着从男乘务员那里借来的白色毛毯睡下了。向神明祈祷着不要让我晕船,我对船没有一点自信,甚至很是胆怯,船在轻轻晃动,我就装作死了一样,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我去佐渡做什么呢?自己也不明所以。十六日在新潟的高中进行了一次拙劣的演讲,次日便乘上了这艘船。听闻佐渡是一个孤寂、孤寂到死的地方。从前就惦念这个地方。于我而言,相比天堂,我更对地狱念念不忘。关西的秀丽、濑户内海的明媚,虽说从别人那里听说之后,也憧憬着想去看看,但不会有马上就启程的想法。去过相模、骏河,但再远点的地方就没有去过了,总想着更加年长以后再去看看,想着等真的闲下来之后,再好好地游一遍关西。现在仍然挂念着地狱的方向。要是去新潟的话,就顺道去看看佐渡吧。不得不去。所谓的被神招引至死亡一样,我毫无理由地被佐渡吸引。我啊,很可能是一个极其多愁善感的人。孤寂至死的地方是最好的,虽然这样说很羞耻。

但是在客舱的角落里装死一般地躺下后,我开始感到深切的后悔。去佐渡干什么的呢?因为特别喜欢什么,在如此寒冷的的季节里,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穿着裙裤,独自一人去往那样一个冷清的地方,尽管我知道那里空无一物。晕船迟早可能会发作,谁也不会嘉许我的这个行为,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子。不管长到多大,我都会干些这样的蠢事,这是为什么呢?我没有能继续进行这样无益旅行的资格。想到家里的经济状况,明明是一分钱都浪费不得的,不经意间的内心雀跃,就开始策划这样无聊的旅行。虽然不是很能提得起劲来,但已经说出来的话,我一定会将那个想法固执地进行下去。要是不那样做的话,就感觉像是对谁撒了谎一样,这太令人讨厌了,感觉像是输了一样的讨厌。知道是蠢事的同时还去做它,之后又会在剧烈悔恨带来的腹痛中辗转反侧。一点用处都没有,不管到多少岁都是反复做些同样的事情。这次的旅行也是愚蠢至极,说着什么不得不去佐渡之类的,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我一面裹着毛毯躺在船舱最里面的角落里,一面又怎样也高兴不起来。自己对自己生气,真受不了。即便是去了佐渡,也绝对不会遇到什么好事。暂时闭上双眼,斥责了自己是傻子、死脑筋,最终缓缓地起身。并不是因为晕船想吐才起来的。正好相反,一小时左右身体不动,也就是一直一副装死的姿态,完全没有晕船的感觉,我是觉得应该没事才起身的,不晕船还睡觉就太傻了。

站起来后踉踉跄跄的,船摇晃得很厉害。我倚着墙壁,抱着柱子,装模作样、晃晃荡荡地从船舱走出来,站在船腹的甲板上,睁大眼睛左顾右盼。马上就能看到佐渡了,整个岛上红叶遍开,波浪冲刷着岸边崖壁的红土,扑通作响。已经到了,只过了一个小时,这样说来有点太早了。旅客们都很镇静,仍然躺在客舱里。甲板上有两三个约摸四十来岁的男人正在吞云吐雾,一齐悠闲地眺望着前方的岛屿。谁都没有很激动,激动的只有我一个人。

岛的岬角上耸立着灯塔。我已经来了,但是谁都没有喧闹。天空,是低沉的深灰色;雨,也已经停了。岛离甲板只有百米之遥,船沿着岛岸线稳步前行。我也渐渐有点明白了,也就是说船经由岛的背光面,之后才停泊吧。那样想着,稍微安心了些。

我步履蹒跚地试着经过船尾。不止新潟,日本内陆已经看不到了。阴郁且寒冷的大海,黑魆魆的海水被螺旋桨扬起,簌簌作响的仿佛沸腾了的飞沫,在漆黑的海水中如同鹫的飞翔一般能被清晰感觉到。广阔的航道,如同螺旋层层裂开一般,重重展开细小柔软的波浪线。日本海就是一幅水墨画,下了这样愚不可及的定论的我,稍稍得意起来。一副去到了水底之后又回来的小鸭的表情,正因为是这样一副表情,踉踉跄跄地从船腹的甲板归来,看到眼前无言的小岛,那只小鸭也更加不得不扭过了自己的头。船和小岛,都是佯装互相不认识的表情。岛完全没有迎接船的样子,仅仅是沉默目送。船也没有打算向岛打招呼,保持同样的步调,想就这样顺势经过。岛的岬角上的灯塔,转眼间远去了,船依然平稳地行进着。虽然想着经过岛的背光面稍微安心了一点,但好像也并不是那样,岛想被扔在后头。这里,可能不是佐渡岛,小鸭子狼狈不堪。昨天从新潟的海岸眺望到的,也是这个岛。

“那里是佐渡吧。”

“是的。”一个高中生答道。

“能看到灯火吧。根据歌词‘佐渡睡了哦,灯光不见啰’[1],意思就是起床之后应该就能看见灯火啰。”我进行了无聊的强行解释。

“看不见。”

“是吧,那么,那首歌是骗人的呢。”

学生们笑了。就是那座岛,不会有错。确实,虽然是那座岛,但是轮船想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通过这里,完全不予理睬。这里可能不是佐渡岛,就时间而言,要是这里是佐渡的话,到达得也未免太早了。那应该不是佐渡岛了,突如其来的羞耻感让我手忙脚乱起来。昨天在新潟的沙丘上,我一副笃定的模样,自以为是地指着岛说:“那就是佐渡岛。”

学生们知道那是一个荒唐的错误,但我盲目判断的语气实在过于庄重,他们觉得嘲笑与否定我的话,我就太可怜了,所以才回答“是”来救场。一想到之后,他们肯定会怀疑我是个笨蛋老师,模仿着我的口吻说“能看见灯光”这些,然后相视大笑,我就想当场脱掉裙裤扔进海里。但是,又一次,突然觉得,不,不会有这样的事。从地图上看,新潟的附近应该只有佐渡一个岛。昨天的学生都是诚实的人。虽然试着重新思考了一下,想再次自我确认那里就是佐渡,但还是没有把握。轮船毫不在意地前进着。旅客们鸦雀无声,我独自一人在甲板上徘徊,无法平静。我多次想着要不要去问问谁,如果这里是佐渡岛的话,那就没有比坐着佐渡的轮船,问“那里是什么岛”更愚蠢的举动了。我可能会被认为是疯子,再怎么样也不敢贸然去问那样的问题。就像走在银座的大街上问“这里是大阪吗”这样的问题一样怪异吧。我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实实在在地感到懊恼和焦躁,我想知道答案。在这艘轮船众多的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的奇怪的事实确实是存在的。海面逐渐变得暗下来,受人关注的沉寂的岛也变得漆黑一片,与船渐行渐远。总之这里就是佐渡,在新潟的其他海域里,绝对没有这样的岛,肯定就是佐渡。计划是围着这个岛大幅度迂回前进,然后停泊在背光面的港口吧。只能这么想了,虽然我极力想要冷静下来,但,无论再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啊。没想到能清晰地看到前方微暗的海面,我十分愕然,的确是有了意外的发现。毫不夸张地讲,只记住了恐怖的感觉,毛骨悚然。轮船行进方向的遥远前方,可以看到微微泛蓝的大陆的影子。我感觉像是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却装作是没看到的样子。但是确实能在水平线上看到淡蓝色的大陆的影子。应该不是中国,不可能是,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的混乱达到了顶峰,也不是日本本土,这样的话方位就颠倒了。朝鲜?不可能,慌乱着打消了这种想法,变得乱七八糟的了。可能是到了能登半岛的时候,背后的客舱里传来了嘈杂声。

“呀,已经能看到了。”我听到了这样的话。

这让我感到厌烦。那片大陆就是佐渡,太大了。和北海道没有那么大的差别。认真思考了台湾是什么样子的。如果那片大陆的影子是佐渡的话,那我迄今为止所有的苦心观察就都错了。高中的学生们,对我撒谎了。那么,眼前这个黑色又无聊的岛到底是什么呢?无聊透顶的岛,让人困惑的岛。这个岛,很可能很早以前存在于新潟和佐渡之间。我从中学时代就不喜欢地理这门学科。我什么都不知道,完全失去了自信,中止观察,返回客舱。要是那片云雾缭绕的大陆是佐渡的话,在到达之前,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提前激动了一番真是划不来。我再次兴趣索然,扯着毛毯在客舱的角落里睡下了。

但是,与我相反,其他乘客都蓦然起身,开始打扮啦,年轻的夫人把丈夫的大外套披在身上精神抖擞地到甲板上去看看啦,周遭变得越来越喧闹。我再次起身,连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糊涂了。男乘务员这个时候来收毛毯的租金了。

“快到了吗?”我故意用像没睡醒的的声音询问。

他迅速看了下手表后答道:“快了,还有十分钟。”

我慌乱了,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我从提包里拿出毛线织的围巾,一层层地缠绕在脖子上,然后走到甲板上看。船已经一点都不摇晃了,引擎声也变得柔和、安静下来。天空和海都变暗了,雨小了些。往前方的黑暗看去,果然看到了港口上有稀稀落落的二三十个左右的灯火,肯定是夷港。众多乘客认真整理好自己的行头来到甲板上。

“爸爸,刚刚的岛是什么岛?”一个身披红色外套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问着旁边的绅士。于是,我暗地里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段对话上去了。这一家人,看着像大都市来的人,毫无疑问跟我一样是第一次来佐渡的人。

“是佐渡哟。”爸爸回答道。

“这样啊。”我和小女孩一起点着头。我还想再好好听爸爸的解释,于是悄悄地朝那家人的方向靠过去。

“爸爸也不是很清楚呀。”绅士不安地补充说道,“也就是说,岛的形状变成这样,”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比画出岛的形状给女孩儿看,“变成这个样子,因为轮船正在这里行进着,所以岛才看上去像是有两个吧。”

我稍稍伸了个懒腰,窥视着那个父亲手的形状,突然就全部弄清楚了,都是小女孩的功劳。也就是说,佐渡岛呈现一个倒的“工”字形,低处的狭窄平原是将两条并行的山脉地带连接在一起的纽带。大的是山脉地带,就是那个云雾缭绕的大陆。刚才沉默的岛,就是小的山脉地带。平原因为很低完全看不到,然后,船到达了平原的港口。仅此而已,很好地解开了一直困扰我的问题。

从佐渡上岸了,和内地没有特殊的差别。大约十年前去过北海道,从上陆第一步开始我就兴奋起来了,踏上土地的感觉完全不同。土的根底,给我的感觉超乎寻常。在地下构造方面和内地的土完全是不同的种类,我断定必定是大陆的延续。后来我跟北海道出生的朋友说了这件事,那位朋友对我的直觉表示佩服,说就是那样,北海道凭借津轻海峡同内地保持着地质分离状态,索性和亚洲大陆是同种地质,还举出了各种各样的例子,很详细地解释给我听。即便是在佐渡上岸后的第一步我就偷偷地尝试了一下踩在那片土地上的感觉,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和内地的土是一样的。我快速地做出了这里是新潟的延续的判断。雨正在下着,我既没有带伞也没有带斗篷,这让五尺六寸五分的“地质学者”为难了。我对佐渡的热情已经渐渐消散了,想着就这样回去也可以,对于该怎么做有点迷茫了,我把包夹在腋下,在港口漆黑的广场上徘徊。

“老爷。”旅馆拉客的人称呼道。

“好,走吧。”

“去哪儿呀?”这下是年长的掌柜张皇失措了。我的语气也许太强了。

“去那儿吧。”我指着掌柜提着的写有“福田旅馆”的灯笼。

“哈哈!”老掌柜笑了。

叫了一辆汽车,我和老掌柜一起乘坐上去。黑暗的小镇,跟房州[2]差不多的渔民小镇的感觉。

“客人很多吧?”

“哎,已经不行了啊。一过九月,就完全没人了。”

“你是东京人吧?”

“是的。”满头白发、方形脸的掌柜微笑答道。

“福田旅馆在这里是很好的旅馆吧?”我没有瞎猜。其实,我在新潟从学生们那里打听了两三家比较好的旅馆的名字。印象中福田旅馆确实排在记忆的最前面。方才在港口的广场上被以“老爷”称呼的时候,略微看了一下灯笼就发现上面写着“福田”,我一见字样就下决心要在那里住下来。总之,在这个蛮夷之地先住上一晚吧。

“本来想着今晚从现在开始直接走到相川的,可是下了雨,内心有点不安的时候,你向我搭话了。因为看到灯笼上写着福田旅馆,所以决定在这里住一晚。我之前听新潟的人说过,看到灯笼一下子就记起来了。大家都说你那儿是一等一的好旅馆呢。”

“实在愧不敢当。”掌柜一副困惑的样子用手摸着头,诙谐地说道,“真的吗?只是个破旅馆呀。”

到旅馆了,并不是破房子。虽说是一间小旅馆,但有着古朴的稳重。之后从女仆那里听说,这里以前还接待过皇宫贵族。我被带去的房间一点都不差,地面带着一个小炭火炉。我洗了澡刮了胡子,然后端坐在房间的炉子前。因为在新潟和高中生们度过了一天,我格外地举止端正,对女仆也是如同身体里撑起了一根棒子一样直直地,非常生硬机械地应酬着。虽然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但应对方式还是没能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变成随意的坐姿。喝了一瓶啤酒,稍微有点醉了。

“这座岛应该特产吧?”

“是的,海产的话,基本上的种类都能捕捞到很多。”

“这样啊。”

对话中断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开始提问。

“你是在佐渡出生的吗?”

“是的。”

“想去内地看看的吧?”

“不想。”

“是嘛。”什么“是嘛”,自己都搞不懂,仅仅是很装腔作势罢了。再一次,对话暂时中断了。我吃了四碗饭,以前从没吃过这么多。

“白米饭,很好吃啊。”就是白米饭。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吃多了,所以表达了那样用来掩饰难为情的感想。

“是吗?”女仆从刚才开始就好像很受拘束的样子。

“喝点茶吧。”

“招待不周。”

“没有。”

我就像一个武士一样,吃完饭一个人在屋子里端坐。武士被睡魔袭击了,非常困。我用桌子上的电话向楼下的账房询问了时间,武士没有手表,六点四十分。要是现在睡的话,感觉会被旅馆的人蔑视。我起身,在棉袍外面披上藏青地碎白花纹的外褂,又从包里取出钱包,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之后,一本正经地来到走廊上。我慢吞吞地走下楼梯,挡在玄关那里,让刚才的掌柜拿来木屐和雨伞,用肯定的腔调说去看一看镇上,然后走出了旅馆。

从旅馆出来走了几步,我突然像变了一样,开始左顾右盼,专门选小巷子走。雨几乎停了,路况变得很糟,并且很黑,能听到波浪的声音。但是,也没有那么孤独,完全没有孤岛的感觉,果然像是走在房州渔村一样的心情。

终于找到了。屋檐的吊灯上写着“よしつね”[3],不管是义经还是弁庆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调查一下佐渡的风土人情,于是去了那里。我用稍微温柔一点的声音说:“我是来喝酒的。”这次不像武士了。

不能说这家酒家的坏话,只能说进来的家伙是笨蛋。在那里没有佐渡的旅愁,只有各种菜肴。我对这如山的菜肴感到厌烦。螃蟹、鲍鱼、牡蛎,接连不断地被端出来。一开始还忍耐着默不作声,但还是不堪忍受,对女仆说:

“不需要这么多菜,我刚在旅馆里吃过饭来的。螃蟹、鲍鱼、牡蛎这些都是在旅馆里吃了的。并不是担心结账的问题,虽然也有那样的担心,但比起那个来,实在是太浪费了。我什么都不吃,只要喝两三杯酒就好。”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戴着眼镜的女仆笑着说:

“但是,好不容易做好的,请您品尝。需要叫艺伎吗?”

“是呢。”我还是服软了。

一个小姑娘进来了。

虽然一开始我很想认真追问:“你就是艺伎吗?”但是,不能说这个姑娘的坏话,只能说叫她来的人才是笨蛋。

“你要吃饭吗?我刚在旅馆吃过出来的。太浪费了,你吃吧。”

浪费食物是比什么都让我讨厌的品质。没有什么比丢掉吃剩下的食物还要浪费的事情了。要么就全部吃完,要么就完全不动筷子,只在二者之间选其一。即便是浪费金钱,那收了钱的人也能有意义地正确使用吧。但吃剩的料理,全丢到垃圾堆里了,完全就是浪费。我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要被浪费的菜肴,感到了身体被撕裂般的痛苦。我对这家酒家的所有人感到气愤,觉得他们不知轻重。

“你吃吧。”我很执拗地继续坚持,“要是在客人面前吃让你感到羞耻的话,我回去也行。然后你们大家一起吃吧,不然太浪费了。”

“那我吃了。”女孩像对我的不知趣充满怜悯般地笑了,一笑之后对我特别恭敬地鞠了一躬,但是没有拿筷子。

这一切,感觉都像东京的郊区。

“困了,我回了。”什么情绪都没有。

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过八点了。我再次变成武士的姿态,让女仆给我拿了被褥,马上就睡了,明早打算去相川。半夜突然醒来,啊,是佐渡,能够听到波浪的扑通声。此时,睡在遥远孤岛旅馆里的感觉清楚地袭来,眼神也清晰起来,完全睡不着了。也就是说,终于陷入“孤独至死”的那种强烈的孤独感了。不是美味的东西,是让人吃不消的东西。但是,我不正是因为想要这种感觉才来佐渡的吗?用力品味,再进一步品味。在地板上,用力睁开眼睛,想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不舍弃自己的丑陋,而是培育着它前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在拉窗变得微蓝之前,一直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我一边吃饭,一边向女仆坦白。“昨晚去了一家叫作义经的菜馆,那里很无聊。建筑虽然很高大,却是一个很糟的地方。”

“是啊。”女仆轻快地说道,“那是最近这段时间建好的房子哟。比较古老的有寺田屋,也很有规格的,据说很好。”

“是啊,不是有规格的房子就不行,要是去寺田屋就好了。”

女仆不知怎么,猛然笑起来,不发出声,低下头抖动着肩膀笑。我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哈哈哈地笑了。

“我想着客人您是不是讨厌菜馆之类的地方呢。”

“不讨厌吧。”我已经装不了正经了。旅馆的女仆是最好的人。

结完账出发的时候,那个女仆对我说:“慢走。”那真是最最美好的招呼语。

我坐上了去相川的客车。车上的乘客基本上都是当地人,患皮肤病的人很多。渔村里面,为什么皮肤病很多呢?

秋天的晴天,窗外的风景和新潟乡下完全一样。淡绿色的植物,低矮的山峰,小而扭曲的树木,略带寒意的乡间小道。姑娘们身着长长的吊钟斗篷行走着。村落之间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机灵地经营着各自的生活,完全不顾旅行者之类的人。佐渡正在生活着,如果用一句话来描述的话就是这一句。

近两小时的客车颠簸,到了相川。这里果然也是跟房州差不多的渔村的感觉。道路干燥,有些发白。就这样一副假装不知道的样子经营着生活,一点也不欢迎旅行的人。夹着皮包到处游荡在这里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了。为什么要来佐渡这样的地方?这个疑问再次浮现在了心间。这里一无所有,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即便如此,终究来到相川了。我也知道,现在不是游玩日本的时候。游览,在这里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呢?

前些日子读瓦塞尔曼[4]的小说《男人四十》中有这样一段话:“即便他想要踏上旅途并不是因为原先就定好的要事,不管怎样那就是内心的冲动。当他抑制那份冲动而没踏上旅途的时候,他会觉得那不是忠实于自己,那是在欺骗自己。未能见到的明山秀水,失去了可能性和希望的想法让他烦恼。纵使现在的很幸福,这份难以补偿的丧失感也将会带给他永远的不安。”

我可能正是因为不想品尝那种未去做的悔恨,于是便随心所欲地来到了佐渡。佐渡什么都没有,本身就不应该有什么,即使是再愚蠢的我也知道。但是来了却没好好看,走了又会念念不忘。旅行的心理,就是那样一种状况吧。夸张地联想的话,也许可以说连人生都是那样一种状况。见到之后的空虚,没能见到的焦躁不安,就因为接连出现的这些情感,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拼劲全力忙忙碌碌地活着,这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我差不多要放弃佐渡了,明早搭出港的船回去吧。一边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夹着包走在干燥的微微泛白的相川小镇上,有点神不附体。白天的相川小镇,没有人经过,小镇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一脸“来这里干什么”的表情,连寂静的感觉都没有,只是空落落的。这里不是用来观光的地方。小镇都不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快速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我对慢吞吞地行走着的自己感到更加羞耻了。

可以的话,我想今天马上回到东京,但是轮船的时间不凑巧。明早八点,Okesa号从夷港出发。在那之前不得不等待。佐渡应该还有一个叫“小木”的镇子。但是去小木的话,好像要再坐近三小时的客车。我已经不想再去任何地方了,毫无目的的旅行还是不要做了,我决定在相川这里住一晚。从新潟的学生那里听说这里叫作“浜野屋”的旅馆是上等的旅馆。至少住旅馆的话想住在干净的地方。马上就找到浜野屋了,是一间很大的旅馆,果然也是空荡荡的。我被带到了三楼的房间。打开窗户的话,可以看到日本海,海水有点浑浊。

“我想先洗个澡。”

“呀,澡堂四点半开。”

这个女仆,像个现实主义者,非常冷淡。

“这里有什么名胜古迹吗?”

“谁知道啊,”女仆一边叠着我的裙裤一边说,“已经这么冷了。”

“金山那里有的吧。”

“是的,今年九月开始不对外开放了。午饭吃什么啊?”

“不吃,请早一点准备晚饭。”

我换上棉和服,从旅馆出来,然后单单只是走着。去海岸看看,没有任何感慨。爬了山,看到了金山的一部分,感觉规模很小。再继续走山路,时而停下来,眺望一下日本海。就这样很顺利地攀登着。天变冷了,我急匆匆地下山,再次行走在小镇上,随便买了点土特产。我的情绪一点都不高涨。

就这样可能也挺好的,我终究还是见到了佐渡。我第二天早上五点起床,开灯吃了早饭,必须要搭上六点的客车。配菜有四五种,我只就着味噌汤和咸菜吃了饭,其他的菜一点都没动。

“那是碗蒸蛋哟,吃了再走吧。”现实主义的女仆用母亲一般的口吻说道。

“这样啊。”我打开了碗蒸的盖子。

外面仍有些黑,我站在旅馆的前面等车。披着黑色毛毯的男女老少的队伍慢慢前行。他们全都一言不发,不停地从我眼前经过。

“是去矿山的人们吧。”我对站在我旁边的女仆小声说道。

女仆默默地点点头。

(旅馆、酒家名字,均用化名,作者记)

* * *

[1]出自新潟民谣《佐渡おけさ》。——译者注

[2]旧安防国的别称,现在在千叶南部。——译者注

[3]用汉字表示就是“義経”,指源义经。——译者注

[4]雅各布·瓦塞尔曼(1873—1934),犹太裔德国作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