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利完成了大任务。你不知道是什么大任务吧?我只是在明信片上写上了“我去旅行了”,去哪里、做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因为太难为情了。而且一想到如果你知道了,是不是就会跟以前一样担心我,开始劝告我,给我讲一些经验教训什么的,我怕了这个,所以故意没有告诉你目的地就去旅行了。
前些日子,我的短篇小说在广播里播放的时候,我也祈祷不要有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如果被你听到,那我真的会羞到有洞就要钻进去了。那真的是相当天真的小说。我是那种一直都挺小气,却会一下子把钱都花出去的人,所以留不下什么钱。有说法是“贪小便宜吃大亏”对吧。而且我也不堪忍受贫穷,所以不由得会接一些勉强自己的工作。我想要钱。尽管我知道像我这样庸俗的乡下人,写不好用来在广播里播出的那种小说,但还是禁不住要接下这份工作。虽然是乡下人,却有着憧憬华丽工作这样可悲的弱点。不想被你听到前些日子的广播,所以见到你时也没有就此提起一句,想尽可能地隐瞒,然而这都是什么运气,你刚好偶然在上野的牛奶店[1]听到了,第二天就写了直截了当的长长的感想文寄过来了,我惭愧至极,真是吃不消。
这次去旅行的事情,我谁都没有告诉,本来想永久地保守这个秘密,但本性胆小的我藏不住事,不如就痛快地毫无保留地把这次旅行的羞耻全部告诉你好了。讲出来更好,讲完之后自己也能爽快一些。隐藏的事情,总有一天也会暴露出来。刚刚说的广播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干脆就爽快一点好了。我此时正在新潟的旅馆,好像是所一流旅馆。我所在的房间,好像是这间旅馆最好的房间。我受东京名士之邀,被安排在这里。今天下午一点开始,我在新潟的高中发表了近两个小时的演说,提到的大任务说的就是这件事。我似乎真的被委以大任了,然后回到住处,正在向你一一如实报告。
我是今天早上到的新潟,有两名学生到车站迎接我,可能是文艺部的委员。我们从车站走到旅馆,大概有几条街呢?你知道我很不擅长推测距离,大概走了几条街我无法告知,不过时间上来说大概走了二十分钟。新潟的街道,给人一种异常灰蒙蒙、非常干燥的感觉。被扔掉的报纸被风吹着,在宽阔的道路上如同军舰模型一般,哧溜哧溜地飘来飘去。道路如同河面一样宽,没有电车的轨道显得更是白而空旷。走过万代桥,是信浓川的河口,也没有特别的感觉。比起东京来说,这里更让人觉得寒冷,没有穿斗篷来真的是太后悔了。我在藏青碎白花纹上穿的是和服裙裤,也没有戴帽子,包里装了一条毛线围巾和一件厚衬衫。到了旅馆,我马上就睡下了,但是根本也没有睡着。
快到中午时起了床,吃了饭。生鲑鱼真好吃,好像在信浓川能钓到鲑鱼。味噌汤的豆腐非常柔软,感觉很高级,问女仆新潟的豆腐是不是很有名,她说没有听过这样的事,还加了一声“是的”来肯定。这一声“是的”的说法也有特点,好像有一种在说“shide”[2]的感觉。快到一点钟时,学生们开着汽车来接我。听说学校建在海岸的沙丘之上,在汽车里,我问道:
“上课的时候,可以听得到海浪的声音吧?”
“没这回事。”学生们看着对方,不由得笑了。大概是觉得我这古老的浪漫主义很可笑。
在正门前下了汽车,一看,学校是深柿色的木制建筑,就像低低地潜入山丘的阴影处的兵舍。玄关旁的窗户,发现有三四个女人笑着在往这边看,是工作人员吧。我想要是穿着更好的和服来就好了。进门的时候,我对自己不太拿得出手的木屐感到难为情了。
被领到校长室之后,我只是东张西望。领我来的学生告诉我,之前芥川龙之介也到这所学校来演讲了,那时他还夸赞了讲堂的雕刻。我也想着要必须要夸赞一点什么才好,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想夸赞的东西。
等了好久,主任老师才出现,我和他打了招呼就直接去会场了。会场里除了学生,还有其他一些普通市民。在角落里,女人们五六个聚集在一起坐着。我一上场,大家的掌声就响起来了。我稍稍笑了一下,说:
“也没有什么准备。在住的地方一边睡一边思考着,却没能整理出个头绪。想着这种情形可能会出现,我就把我的两本创作集装在包里,从东京带过来了。果然,除了读这个,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读的时候就能想到一些什么吧,想到了的时候再来告诉你们。”
我读了《回忆》这本初期的作品的一章,然后就“私小说”的话题讲了一些,也讲到了告白的界限,把不经意间想到的事情,一边碾杀着害羞的小虫,一边断断续续地讲出来,也试着说到了暴露自我的心底感情。说了一会儿之后,就变得越来越想讲。中间讲话中断以后,我喝了四五口水,然后又拿出一本创作集,大声朗读了我的近期作品《奔跑吧,梅勒斯》。然后又有想讲的,喝水后又聊起了“友情”。
“青春就是友情的纠葛。努力证明友情的纯粹性,而让双方在痛苦之中,最终陷入精神失常的纯粹过家家似的事情也有。”我这样说了。然后关于“单纯的信任”也讲了一些,也分享给他们席勒的一首诗,还说了“不要抛弃理想”的话,真的是拼尽全力了。我的讲演到这里就结束了。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接着应该是座谈会,但是委员说看我的样子有些疲惫,劝我稍微先休息一下。我说:
“没事,我没有关系,是你们更累啊!”这样说之后,满场笑声。疲惫不堪之后,我就更有耐性了。你也是一样。
这十分钟,大家都坐在会场里休息。然后我挪到学生的正中间坐着,等待着提问。
“刚刚您说,描写幼年时代的时候要彻底切换为童心,这很难吧,而且是不是也需要考虑到一些成年人的心境呢?”非常正经的问题。
“不是呢,关于这件事,我是很放心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到现在都还是个孩子。”
大家都笑了,但我并不是为了逗大家开心才这样讲的。我只是把自己的慨叹认真地回答出来而已。
大家也没有提太多问题。没有办法,我只能如同独白一样一个人说了很多。为什么人要说“谢谢”“对不起”这些寒暄语呢。人们在感受到谢意和歉意的时候,就必须要说,不说的话对方就不知道,事实就是这么扫兴。自卑并不是羞耻。被害妄想一般指一种心理状态,不一定是精神病。自我克制、谦逊都很美,满不在乎的国王也很美。哪一种更接近神,我也不知道。我就把我想到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也讲了关于罪的意识。
终于,同学站了起来说:“那么座谈会就到这里结束。”
观众席里传来了“什么嘛,这就结束了”这样没有力气地似乎松了一口气般的笑声。
那到这里,我的任务就结束了。不,还没有,那之后还要和学生中自愿参加的人,在镇上的名为“意大利轩”的西餐厅吃晚饭。那之后我才是自由身。我从会场的掌声中退出来,去了稍稍有些昏暗的校长室,和主任老师聊了一会儿,收到系有红白礼品绳的纸包就出了校门。在门的旁边,五六个学生无所事事地站着。
“去看海吧。”我先跟他们搭了话,然后就一个劲儿地往海边走,学生们就沉默着跟了上来。
日本海。你看过日本海吗?黑的水、硬的浪,佐渡就像卧牛一样自在地躺卧在水平线上。天空也很低,风平浪静的夕阳。但天空飘着一片一片的黑色云朵,十分阴沉。我好像能感受到哼着“大海翻狂澜,银河卧渡佐渡天”[3]的芭蕉的伤心了,不过这个老爷爷意外还挺狡猾的,可能只是轻松地裹在被窝里吟唱的也说不定,不能随便相信。夕阳将要沉下去了。
“你们看过朝阳吧?早上的太阳也是这么大吧?我还没有看过朝阳呢。”
“我登富士山的时候,看过朝阳升起。”有一名学生回答道。
“那个时候怎么样,也还是跟现在的太阳一样大吧?像现在这样,咕嘟咕嘟煮得沸腾,如同血那样红。”
“不是,感觉还是有点区别,没有这么悲伤的感觉。”
“是的呢,还是会不一样吧。朝阳更加了不起,更新鲜,而夕阳有点腥味,就像疲惫的鱼的味道。”
沙丘慢慢变暗了。远处星星点点的,可以看见散步的人的身影。好像不是人的身影,而是乌鸦。这个沙丘,年年都在一点点被海吞噬,听说年年在后退,一幅灭亡的风景。
“这样很好,能成为无法忘记的回忆之一吧。”我装腔作势地说道。
我们跟海道了别,走向新潟的街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走在我背后的学生变成了十人以上。新潟的街道,像是新开发的,但是四处荒废的旧房子又像是因为嫌拆除麻烦而被搁置在那了,令人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文化,就算如我这般迟钝的旅行者也能知晓,这就是明治初年繁荣过的港口。
进入小巷,路中央有一间半[4]宽的河流在流淌。一般的小巷,都有这样的河流。它流动的速度如此之慢,慢到让人不知道它流向哪个方向。就如同下水道的水沟一样,水本身很浑浊,不干净。在河的两岸,一定会有成排的柳树。柳树干非常粗壮,比起银座的柳树来,更像真的柳树。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我还是逐渐讲起无关紧要的话,“但是水这么脏,鱼也不能住呢。”
“会有泥鳅吧。”学生中的一人答道。
“泥鳅,这不是那个笑话吗?”学生是想用“柳树下的泥鳅”[5]开玩笑吧,但我是不太喜欢说无聊笑话的性格,而且年轻的学生,多少有点得意地说着那些笑话的心境,我也觉得不太中用。
终于到了意大利轩。这里似乎很有名,你或许听说过名字,是明治初年由一个叫什么名字的意大利人创办的店。在二楼的大厅,装饰有那位意大利人穿着日本和服礼服的照片,很像葡萄牙军人莫雷斯[6],据说他来到日本时还是马戏团的团员,结果被马戏团抛下,就自己发愤图强在新潟开了洋食屋[7],大获成功。
学生大概十五六人,老师两人,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学生们慢慢地开始畅所欲言。
“我本来以为太宰先生会是个更加奇怪的人来着,结果竟是个很有常识的人。”
“生活上还是比较注重常识的。苍白的犹豫,反而是很通俗的东西。”
“自己一个人总是带着一副作家的面具活着,不觉得不太好吗?想成为作家,但忍着做其他工作的人也有。”
“也有反过来的例子,因为做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然后成为了作家。”
“那我有希望了,我什么都不行。”
“你不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失败过吗?行不行,要自己实际尝试了、跌倒了、受伤了之后才知道,如果不是在经历之后也没有办法说。什么都没有做,就说自己不行的话,那是怠惰。”
吃完晚饭,我和学生们道了别。
“进入大学之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来找我商量吧。作家可能是无用的长物,但到那时候,虽然帮不上大忙也应该会有点用。好好学习吧,分别的时候想和你们说的就是这些,你们要好好学习呀!”
和学生们分开之后,我想自己喝点酒,就进入了某家店。那里的女人看到我,无心地问道:“你是剑道老师吗?”
成了“剑道老师”的我一脸认真,刚刚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脱了裙裤,坐在桌子前面,开始写这封信。开始下雨了。明天如果是好天气的话,我想去佐渡岛,此前一直都很想去一下佐渡岛。这次被新潟高中邀请过来,实际上也有顺便到佐渡来的小心思。演讲也不能成为什么修行。剑道老师,做一天就足够了。突然想起来一句:“秋日黄昏眺,猫头鹰独笑。”这是其角[8]的俳句。
写于十一月十六日半夜
* * *
[1]明治、大正时期主要提供牛奶和点心的店,特别是在政府想要通过牛奶改善日本人体质的明治时期。——译者注
[2]这个地方说的是语气区别。——译者注
[3]这句话出自日本著名俳谐师松尾芭蕉,完整原文“荒海や、佐渡に横とう、天の川”。——译者注
[4]日本长度单位,1间约为1.818m。——译者注
[5]谚语“柳树下不一定有泥鳅”,比喻就算一次顺利了,不一定次次都会这么顺利。——译者注
[6]葡萄牙军人、外交官、作家。——译者注
[7]日本自明治维新时期开始向西方学习,“洋食屋”就是西餐馆,但食物特色是和洋兼具。——译者注
[8]江户前期的俳谐师,松尾芭蕉的门人,喜饮酒作诗,俳句风格艳丽疏狂。——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