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予苦难的人

伊豆[1]南部,是个只有温泉涌出,其他什么也没有的无聊山村,大概只有三十户人家。只是因为觉得这样的地方,住宿费应该也便宜,所以才选择了这个落寞的山村。

这是昭和十五年七月三日的事,那个时候我手头还比较宽裕。但对于以后却看不到任何希望,能不能写出小说来也不确定。如果两个月写不出小说来,我又会和以前一样,变得一文不名。就算是宽裕,也只是暂时的令人感到不安的宽裕。但对我来说,这一点点的宽裕却是这十年来的头一遭。

我开始在东京生活是昭和五年的春天。当时我已经与名为H的女人共同生活。虽然每个月乡下的大哥都会给我们寄来足够的生活费,但愚蠢的两人,虽然互相劝诫着不要铺张浪费,到了月底还是总得拿一两样东西到当铺典当。

最后,在第六年的时候,我和H分手了。留给我的只有棉被、桌子、台灯和一只行李箱,此外还有高额负债。两年后,在某位前辈的牵线下,我普普通通地相亲结婚了。又过了两年,我总算能喘口气了。贫乏的创作集已经出版了近十册。即使对方没有来约稿,只要我努力写完拿去给对方看,三篇里头也总能帮忙买下两篇。今后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工作,毫无可爱可言。我只想写一些自己想写的东西。

虽然是令人感到不安的宽裕,但我真的从心底感到高兴。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是可以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而专心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当时自己的境遇,仿佛不太真实。恍惚与不安交错的异样情绪搅动了我的心,反而使我无法平静下来专心工作,简直是无地自容。

东京八景,我总想着有一天要努力地、慢慢地写完这个短篇,想寄托于当时的风景写下我在东京十年的生活。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在日本,这个年龄意味着即将进入中年。还有,即使我尝试着寻回以往年轻时的肉体和热情也做不到了。虽然很悲伤,但这确实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先记下为好,告诉自己:“你已经失去青春了。”有一张与年龄相符的脸的三十出头的男人。东京八景,我想把它当作青春的诀别辞,写下它,不为谄媚任何人。

“那家伙也逐渐变成庸俗之人了。”那无知的造谣中伤的话语,随着微风一起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每次都在心中强烈地回答:“刚好相反,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庸俗之人,只是你们没发现而已。”当我决心以文学为一生的事业时,愚蠢的人反而会轻视我,我只能微弱一笑。演员的世界永远有年轻人,文学的世界则不是。

东京八景,我觉得现在正是我应该写这篇小说的时候。现在没有逼近截止日期的工作,手头也宽裕,有一百多元。现在不是一味地因自己恍惚与不安交错的复杂情绪,而叹息着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必须要不断地向上攀登。

我买了一张东京市的大地图,搭乘从东京站前往木原方向的火车。反复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去游玩,是为了全力建造一生里的重大纪念碑而去的。在热海[2]换乘前往伊东方向的火车,再从伊东搭乘去下田方向的巴士,坐在巴士上摇摇晃晃三小时,沿着伊豆半岛的东海岸走了三小时之后南下,在仅有三十户人家的人迹罕至的山村下了巴士。如果是这里的话,住宿一晚上不会超过三元吧。让人忧郁到难以忍受的破旧小旅店有四家,都并排立着。我选择了F旅馆,因为我感觉它至少还是四家当中比较像样的。

看起来心地不是很好又粗俗的女仆领我到了二楼房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却仍然想哭。想起三年前我在荻窪租的房子,那个租屋在荻窪已经是最下等的了。但是,这个位于棉被间隔壁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比荻窪的租屋更加便宜,让人更加感到寂寥。

“没有其他房间了吗?”

“是的,都已经满了。这里很凉快哦。”

“是吗?”

我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可能是衣服穿得太寒酸了。

“住宿费是三元五十钱和四元两种,午饭另算,您看怎么安排?”

“那我就选三元五十钱那种吧,午饭想吃的时候我再跟你说,我想在这里学习十天左右。”

“那您稍等。”女仆这样说着去了楼下,过了一会儿马上又到房间里来了。“如果是长时间住宿的话,是要先收住宿费的。”

“是吗,要交多少呢?”

“多少都可以的。”她含糊其词道。

“给你五十元吧。”

“啊。”

我把纸币摆在桌子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都给你吧。我这里有九十元,我自己钱包里只留了烟草钱。”

我为什么要来这样一个地方啊。

“实在不好意思,那我这边先收下了。”

女仆走了,我心里满是怒火。我是有很重要的工作的。我勉强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我现在的身份就只能换来这种待遇。之后就从手提箱底拿出了自己的笔、墨水和稿纸。

十年一遇的手头宽裕,换来了这样的结果。但是我煞有介事地告诉自己,这样的悲伤是注定要出现在我命运中的,于是忍受着这样的情绪开始了工作。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做一件要拼尽全力的工作的。那天晚上,昏暗的灯光下,我在桌子上打开了东京的大地图。

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打开地图看东京的全貌了呢?十年前,最开始在东京住下的时候,甚至连买地图这件事本身都会觉得很羞耻,我很怕会被人嘲笑是乡下来的,犹豫了好几次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买一张,还用了一种粗俗的自嘲口吻买下的。我把它放在怀里慌乱地走回了租屋。晚上关门之后,悄悄地打开地图,看到了红色绿色黄色的美丽绘画。我屏住呼吸,看得入神。隅田川、浅草、牛込、赤坂……什么地方都有。我只要想去,什么时候,都能马上去到。我好像看到了奇迹。

现在,就算是看着好像被蚕啃食的桑叶一般的东京市全貌,我也净想着那里住着的人们各式各样的生活姿态。这样没有特色的平原,从日本全国持续不断地有人蜂拥而至,流着汗互相推搡,争着每一寸的土地,一喜一忧,互相妒忌、反目,雌唤雄,雄乱步走。很是突然地、没有任何关联地,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埋木》[3]里很悲伤的一句话:“恋爱是做着美梦,干着肮脏的事。”这句和东京本身没有关系的句子。

户塚[4]——最开始我住在这里。我上面的哥哥,在这里一个人租了一间房子学习雕刻。昭和五年,我从弘前[5]的高中毕业,进入东京帝大[6]的法语科。尽管对法语一字不通,但还是很想听法语课。对于辰野隆[7]老师,模模糊糊地怀有敬畏之情。我在离哥哥家三町的地方找了一个新建的租屋,租了里面的一个房间。就算是亲兄弟,在同一屋檐下住着,也会发生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虽然两个人都不会说出口,但我们在无言之中也都明了对彼此的客气,所以我们即使在同一个镇上,但却选择离了三町居住。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这位哥哥患病去世了,当年二十七岁。哥哥死后,我还是住在户塚。我从第二个学期开始,就不怎么去学校了,毫不在意地做些世人感到最恐怖的见不得人的工作[8],也轻蔑地面对自称那份工作的任务之一的夸张姿态的文学。我在那一段时期,是一个纯粹的政治家。

那一年秋天,女人从乡下来了。是我叫来的,她叫H。我和H是在我进入高中那年的初秋认识的,那之后一起玩了三年。她是一个天真的艺伎。我为了这个女人,在本所区东驹形[9]租了一个房间,是木匠家的二楼。在那之前我们都是没有肉体关系的。长兄为了这个女人的事情从家乡来到东京。七年前失去父亲的兄弟二人,在户塚的租屋那个有些昏暗的房间里见面了。面对弟弟急剧变化的凶恶态度,哥哥流泪了。在一定结为夫妻的条件下,我把这女人交给哥哥了。比起骄傲交出女人的弟弟,接受的大哥毫无疑问更觉痛苦。在把女人交出去的前夜,我第一次和她发生了关系。大哥把女人先带回乡下去了。女人始终都在发呆,只写来了一封信,用事物般地强硬口吻告诉我“现在顺利到家了”,那之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女人似乎安下心了,而我对此感到愤愤不平。我这边可是在奋力作战,让所有的亲人吃惊,让母亲也尝尽了地狱的苦楚,但是你一个人却因为无知的自信而丢弃了干劲,真的是太没出息了。而且也应该每天都给我写信,还要更加地喜欢我才好。但这个女人是不喜欢写信的,我绝望了。从早上开始到晚上,因为要协助做前面所说的工作而奔走。人们拜托的事情,我从没有拒绝过。一点点看到我在这方面能力的限度后,我便又多了一层绝望。银座里酒吧的女人喜欢我。被喜欢的时期,谁都曾拥有过,也就是不洁净的时期。我邀请这位女性一起去了镰仓[10]的海边。要破碎的时候就是我们死亡的时候。那件违背良心的工作也让我感觉到失败,不想让别人说我卑怯,于是接受了肉体上不能承受的工作。H只考虑自己的幸福。我想对她说:“只有你没有做女人的资格。正因为你不理解我的苦楚,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等着瞧吧。”对于我来说,和所有的至亲分开是最让我痛苦的事。我自知因为和H的事,让母亲、哥哥和姑母都大吃一惊,这是我投身入海最直接的原因。

结果同行的女人死了,我却活了下来。关于死了的人的事情,以前也写过很多次了。这是我一生中的黑点。我被带到了拘留所,在调查之后,结论是暂缓起诉,这是昭和五年年末的事情。哥哥们都对自杀未遂的弟弟温柔了起来。

大哥让H摆脱了艺伎的身份,把她送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是次年的二月。大哥就是这样,如同洁癖一般地遵守约定。H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在五反田的岛津[11]公共住宅地旁租了一所三十元的房子。H勤勤恳恳地努力做事。那个时候,我二十三岁,H二十岁。

在五反田住着的时光,真的很愚蠢。我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一点儿也没有重新出发的希望,只是靠讨好偶尔来拜访我的朋友过着日子。对于我丑陋的前科,不说感到羞耻了,甚至还隐约有些夸耀的成分,真的是寡廉鲜耻的低能时期。也基本没有怎么去学校。讨厌一切努力,满不在乎地盯着H过着日子。真是愚蠢,什么都没有做。又一点点地,做起了此前说的那份工作,但这一次什么热情都没有了,只有一种游民的虚无感。那是在东京的一隅第一次有了自己家的我的样子。

那年夏天我搬家了,搬到了神田同朋町[12]。晚秋的时候,又搬去了和泉町。第二年的春天,又搬去了柏木淀桥町[13]。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事情。以朱麟堂的名号,推敲俳句,过着老人一样的生活。为了协助此前说的工作,又一次进了拘留所。每次从拘留所出来,我都按照朋友的吩咐搬一次家。不感激,也无所谓心情如何。如果这样对大家都好的话,那我就那样做吧。就是这种无力到极点的心情,和H两人过着雌雄穴居的每一天。H很快活,一天会痛骂我两三次,之后就若无其事地学习英语。我做了时间表监督她学习。她记性不太好,好不容易能记住英文字母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下来了。她也还是不擅长写信,没什么要写的想法,我会给她打好草稿。她似乎很喜欢假装大姐大的语气,就算我被警察带走,似乎也没有很慌张。甚至有时把往常的那种思想,会解读为一种侠义。在同朋町、和泉町、柏木的日子过去以后,我到了二十四岁。

在那一年的晚春,我不得不又一次搬家了。在又一次被警察传唤之前,我逃走了。这次的问题稍微复杂一些。对家乡的大哥一通胡言乱语,拿到了两个月的生活费,拿着这些钱,我离开了柏木。把家具一点点分给朋友们帮忙保管,只拿了一点身边衣物,搬到了日本桥八丁堀[14],一家木材店二楼的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我变成了北海道出身、名叫落合一雄的男性。确实是心里感到很不安,把手头的钱视若珍宝。想要用“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无能的念想,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对于明天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什么都做不成。有时会去学校,在讲堂前的草坪上沉默着睡上一下午。有一天,从同一所高中经济学部的某位同学那里听到了不好的传言[15]。就好像喝了开水那样的感觉。只觉得不敢置信,反而还恨起那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同学。如果问了H一切就明白了,就赶紧回到了八丁堀的木材店的二楼,但是却迟迟不知如何开口。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西边的太阳照进房间,非常炎热。我让H买了一瓶奥加拉啤酒[16]。当时,奥加拉啤酒是二十五钱[17]。喝完一瓶,我说再来一瓶,被H骂了。被骂之后,我的劲头也就上来了。把今天从学生那里听来的事情说给H听,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若无其事的语气。

“傻透了!”

H用乡下话说道。她好像生气了,眉毛微微皱起,然后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在那里安静地缝补衣物,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我相信了H。

那天夜里我读了很糟糕的东西,读了卢梭的《忏悔录》。卢梭也因为自己老婆以前的事情,尝到了苦头,我看到这些,心情无法忍受,然后又开始怀疑起H来。那天夜里逼H坦白了。从学生那里听到的事情,全部都是真的,而且还更过分。一路挖掘下去,甚至感觉到似乎没有尽头,我便中途放弃了。

在这方面,我没有责怪别人的资格。镰仓事件就已经无法解释了。但是我在那天夜里非常愤怒。我发现到那天为止,我都把H当作捧在手心里的玉石一般,非常宝贝地把她当作我的骄傲,我是为了她才活着的。我一直以为我是把她以纯洁之姿拯救出来的。也像一个勇士一样,单纯听信了H的话。对朋友也把这视作自己的骄傲。H也性情刚毅,说是到我身边来之前,一直都守身如玉。说是可喜可贺也好什么也好,我没有可以形容的词汇了。真的是太蠢了。我真的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我一点儿也不恨H对我的欺瞒,甚至觉得坦白这一切的H很可爱,还想摸摸她的背。只是觉得很遗憾,有点儿讨厌起这一切来,我想用棍棒把自己的生活砸得粉碎。总而言之就是受不了了,我就因为之前的事情去向警察自首了。

检察官的调查告一段落,没有死成的我再次走在东京街头。能回去的地方除了H家,哪儿都没有。我就急急忙忙去了H那里。真的是非常落寞的再会,两个人都卑屈地笑着,有气无力地握了手。我离开八丁堀,在芝区白金三光町[18]租了一个空着的别栋房间。家乡的哥哥们,一边感到十分惊讶,一边悄悄地给我寄来生活费。H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很有精神。我好像一点点从愚蠢中开始醒悟过来了,我写下了遗书,名为“回忆”的一百张左右的“遗书”。现在,这本《回忆》成了我的处女作。

我想不带任何粉饰地写下我从幼时开始的罪恶,那是我二十四岁时的秋天的事情了。我眺望着青草蓬蓬的广阔废园,坐在独栋的房间里,明显地失去了笑容。我想再死一遍。你要说我装腔作势,那我也确实是装腔作势,自己还感觉得意。我把人生当作戏剧,不是,是把戏剧当作人生。现在对谁都没有用了。唯一的H,也被人染指过了。想活下去的念头,一个都没有了。我决心像一个灭亡的愚民一样去死。对于时代分给我的角色,我决心要忠诚地演出来,演好那个一定会输给别人的、痛苦卑屈的角色。

但人生并不是戏剧,第二幕谁都不知道。也有顶着“灭亡”的角色登场,到最后都不退场的男性。虽然是想写下小小的遗书,想逐字写下幼年和少年时代的我的告白,告诉大家还有这样肮脏的孩童存在,但这封遗书反过来又让我特别在意,微弱地点亮了我的虚无。最后也没能死成。对于那一篇《回忆》,甚至还生出一点不满。反正都已经写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全部都写下来吧。把到目前为止的生活的全部,都和盘托出吧。这也好那也罢。想写下来的事情有很多。首先就写镰仓事件是不行的,总觉得有些不够。然后又再写了一篇,还是不满意。于是叹着气,又接着写了下一篇。不写句号,就这样连续写着逗号。我要被不停吸引我靠近的恶魔给吞噬掉了。我是在螳臂当车。

昭和八年,我二十五岁了。我在这一年的三月就要从大学毕业了。但是别说毕业了,我甚至完全没怎么去参加考试。家乡的哥哥们对此一无所知。哥哥们估计想说,你做了这么多愚蠢的事情,还是给我好好地从学校毕业吧。如果我还有几分诚实的话,也许能默默期待一下。但我完全背叛了这样的期待。我一点儿都没有要毕业的打算。欺骗信赖我的人,是让我发狂的地狱。那之后的两年内,我就住在这样的地狱当中。

“明年一定毕业,请再给我一年时间!”

我这样对大哥泣诉着,但结果还是辜负了这份好意。那一年是这样的。第二年也是这样。在被死亡笼罩的猛烈反省、自嘲和恐怖当中,我没有去死,而是任性地推敲着自己称为遗书的一系列作品。如果能写出来就好了。可能人们还是会说,那家伙归根到底不过就是一种幼稚的、装模作样的感伤。但是我对这种感伤拼上了性命。我把写出来的作品,储藏了三四个放到大纸袋里。接着作品的数量也增加了,我在纸袋上用毛笔写着“晚年”。这是那一系列遗书的标题,以这样的形式宣告此系列封笔。

因为据说有人要买下那间带草坪的空房子,所以我们在那年的早春,搬离了那里。没法从学校毕业,所以从老家那里寄来的生活费减少了不少,我不得不更加节俭了。在杉并区天沼[19]三丁目[20]一户认识的人家那里租了一个房间。那个人在报社工作,是一位很优秀的市民。那之后的两年间我们共同住在一起,让他费心了。我更加没有想要从学校毕业的打算了。就像一个蠢货一样,满心都被想要完成那部作品集的念头给占据了。我很怕人们又会说什么,于是就对那位熟人甚至还有H说我明年可以毕业,撒了这个只想逃避一时的谎言。一星期一次,穿着制服走出家门。在学校的图书馆,借几本书随手翻阅,然后打个盹儿,又接着写我的文章。傍晚我走出图书馆,回到天沼。H和那位熟人,对我没有一点儿怀疑,表面上完全风平浪静。只有我默默地感到焦虑,时时刻刻,都在受煎熬。想在老家不再给我寄生活费之前写完这篇,但真的是很费力气,写完之后又撕掉,我的样子无比狼狈,要被那个恶魔从骨子里吞噬干净了。

一年过去了,我没能毕业,哥哥们暴怒非常,我和以前一样向他们哭诉:

“明年一定毕业!”

又是这么明显的谎言。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可以让他们给我寄钱的借口了。我没法对任何人说出实际情况,我不想把任何人变成我的共犯,我一个人当败家子就好。我相信只有这样,周围人的立场才是很明确的,才一点儿都不会被我卷入不相干的事情当中。我没法对他们说,我为了写完遗书才需要又一年时间等这样异想天开的话。我讨厌被人们认为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所谓的诗意梦想家。如果哥哥们听我说了那样非现实的话,就算想给我寄生活费,也只能无奈地选择不再提供。如果一边知道实情,一边还给我寄送生活费的话,后世的人就会认为哥哥们是我的共犯。我不想那样,我归根到底就一定要是狡猾善辩的弟弟,欺骗了自己的哥哥才好。这样说起来很像“盗贼都有三分理”,但我就是那样特别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我还是一星期一次,穿着制服去学校,H和那位报社的熟人,也还是美好地相信着我。我真的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到来的每一天都是黑暗的。我不是坏人!欺骗人这件事,真的是地狱。终于,因为三丁目上班不方便,熟人在那年春天搬到了一丁目的市场里面,是在荻窪站的附近,我们也被邀请一起搬到了那里二楼的房间。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喝着便宜的酒,有很多痰。虽然可能觉得是生病了,但我也顾不上了。我只想尽早把纸袋中的作品集整合起来。这是我任性妄为的自私考虑,我想把这篇当作给大家的道歉。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事情了。那一年的晚秋,我多半能写完了。在二十余篇当中选出十四篇,其他的作品和没有写完的原稿一起烧了扔掉。合起来的量都有一件行李那么多。我把它们拿到院子里,烧得干干净净。

“喂,为什么要烧掉啊?”H在那天夜里突然问起。

“因为不需要了。”我微笑着回答。

“为什么要烧掉啊?”她重复着同样的话,然后哭了。

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日常衣物用品。一一返还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书,把信和笔记卖到废品店。在“晚年”的袋子里悄悄放入了两封书信。一副准备好了的样子。每天晚上我都出门去喝便宜的酒。和H碰面这件事,让我感觉到可怕。那个时候,某个同学找我商量,说要不要出同人杂志[21]。我内心一半是无所谓的。我回答说,如果杂志名字是“青花”的话,那就可以做。一句玩笑,弄假成真,大家从各处过来自报姓名,我和其中两人突然变得非常亲密。我在那里燃烧了青春最后的热情,在死亡的前夜乱舞的感觉。一起喝醉、殴打低能的学生们;如同爱至亲那样爱失去贞洁的女人们;在H不知情的时候,H衣柜里的钱没了。纯文艺册子《青花》,就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出版了,只出了一册伙伴们就四散了。我对于这种毫无目的的异样狂热感到震惊。之后,只有我们三个人留下了,被人们叫作“三傻”。但是这三个人后来确实是一辈子的朋友。那两个人教给我很多。

第二年三月,又马上要到毕业的季节了。我参加了某报社的求职考试。我想让同住在一起的熟人也好H也好,都能看到我因为临近毕业而欢欣雀跃的样子。成为报社记者,然后一辈子平凡地生活,这样说着逗笑了一家人。反正总有一天是要败露的,一天也好一刻也好,我只想保持永远的和平,不希望让人们感到错愕,所以只能在那个场景下拼命撒谎。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就这样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只想着去死。虽然结局总是要败露,然后人们就会感到多几倍的错愕,既而出离愤怒,但我就是没法说出那现实得令人感到扫兴的话,只能一刻一刻地让自己堕入虚伪的地狱。当然我是没有进报社的打算的,也不可能通过考试,这完美的欺瞒阵地也即将灭亡。我想着,是到去死的时候了,就在三月中旬,一个人去了镰仓。那是昭和十年,我企图在镰仓的山上吊死。

距离跳入镰仓大海引起喧嚣至今已有五年。因为我会游泳,所以在大海里死掉很难,这次就选择了确保可靠的上吊自杀。但是我再次难看地失败了。我的脖子可能比常人要粗壮一些,带着红肿溃烂的脖子,我又茫然地回了天沼的家。

我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然而却失败了。摇晃蹒跚地回家,迎接我的是一个未曾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H在门口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脊,其他人也都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安慰着我,我惊讶于人们的温柔。大哥从乡下赶来,虽然狠狠地责骂了我,但我却对大哥感觉到眷念和仰慕。我内心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情感,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完全不曾设想过的命运在那之后逐渐展开。数日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腹痛剧烈,忍了一整晚都没睡,用暖水袋温暖腹部,神志逐渐昏沉,便叫了医生来看。我被盖着棉被直接送上救护车,载到阿佐谷的外科医院,立刻做了手术。是盲肠炎,因为送医有所延迟,再加上热水袋热敷使病情恶化,腹膜里流出脓水,增加了手术的困难。手术后第二天,吐出很多血块,胸部宿疾突然也都呈现出来,我变得奄奄一息。

虽然医生都想要放弃我了,但罪孽深重的我,却一点点地恢复了。一个月后,腹部伤口粘连,但我却被当作传染病患者,移送到世田谷区藏经堂内的医院。H一直守在我身边,笑着告诉我:“医生说连接吻[22]都不可以喔。”那家医院的院长是大哥的朋友,所以对我特别照顾。借了两个宽敞的病房,带着所有的家当,我住进了医院。

五月、六月、七月,蚊虫出没、白色蚊帐挂起时,我在院长的指示下,迁到了千叶县[23]船桥町,租了海边和城乡交界处一户刚建好的新房。虽说是换个地方疗养,但也因为我变成了一件坏事。地狱般的大动乱开始了。

我在阿佐谷的外科医院时染上了恶习,就是使用麻醉剂。一开始医生是为了止住我伤口的疼痛,在早晚更换纱布时使用,但不久之后,我开始出现依赖性,如果不打针就睡不着觉。我对失眠的痛苦极度脆弱,我每天晚上都拜托医生给我打针。那里的医生放弃了我的身体,总是温柔体贴地顺着我的要求。转到内科病房之后,我仍是执拗地拜托院长。院长大约三次里只有一次会勉强答应我。这已经不是为了消除肉体上的疼痛,而是为了消除自己的惭愧和焦躁而在拜托医生,我没有忍受寂寞的能力。

转到船桥后,我到镇上医院诉说自己的失眠与中毒症状,强行要来了药品,此后还勉强那懦弱的医生写证明书,让我能直接从镇上的药店买药。等到大家察觉过来时,我已经变成凄惨的中毒患者了。还面临缺钱的问题,我当时每个月从大哥那里拿九十元的生活费,其他一切临时支出,大哥则是一概拒绝。这是当然的事,我从未努力报答大哥的恩情,只是任性地玩弄自己的生命。

自那年秋末,时而出没在东京街头的我,已经是有些肮脏的半个神经病了。我记得那段时间自己的每一个可悲的丑态,永远忘不了。我变成了日本第一的丑陋顽劣青年,借个十元二十元便来到东京,甚至曾经在杂志社编辑的面前哭泣过,还因为过于任性强求而让编辑发怒。

那时,我的原稿还有一点变成钱的可能。我在阿佐谷的医院和藏经堂的医院住院的这段期间,借由朋友们的奔走,我的那个纸袋中的“遗书”终于有两三篇发表在好的杂志上。引起的辱骂之词,还有支持的话语,对我来说都太过强烈。我因为难堪与不安,精神越发不稳定,药物中毒也变得更加严重了。因为对一切都感到太过痛苦,我甚至厚着脸皮来到杂志社,要求会见编辑或社长,请求他们预支我稿费。

过分发狂于自己的苦恼,没有注意到他人也在努力生活这一理所应当的事实。后来,连那纸袋里的作品也一篇不剩地全都卖光了,再也没有可以卖的东西了,也不可能立刻写出作品。我已经文思枯竭,写不出任何东西了。

当时的文坛批评我“有才无德”,但我却相信自己是“有德的苗芽,却没有文才”。在我身上没有所谓文才的东西。除了用全身去碰撞之外,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天高地厚。就像过分拘泥于所谓一宿一饭恩情的僵硬道德过了头之后,感觉到无法忍受,反而做出完全不知廉耻行为的人一样。

我生于极为保守的家庭,借钱是最大的罪恶。而我为了脱离欠债,创造出了更多的欠债。也是为了消除欠债的惭愧,才让自己药品中毒越来越深,支付给药房的钱不断增加。我甚至曾一边啜泣一边走在白天的银座街头。太想要钱了,我从将近二十个人手里,几近抢夺般地借了钱。我不能死,我想在还清全部欠债之后再去死。

大家逐渐不再理会我。搬到船桥一年后,昭和十一年的秋天,我被带上汽车,送到了东京板桥区的某医院。一觉之后睁开眼,我已经在脑科医院的一间病房里。

月余,某个秋高天晴的午后,我终于出院了,跟前来接我的H一起坐上汽车。

虽然隔了一个月左右才见面,但二人都沉默不语。汽车开动一阵子之后,H开口了:“你会戒的对吧!”是生气的口吻。

“我今后什么都不相信。”我说出来我在医院里学来的唯一一件事。

“是吗?”现实主义者H好像将我说的话解读成金钱的意思,深深地点头赞同说,“靠别人是指望不上的。”

“我也不相信你呢!”

听了我说这话,H脸上有些窘迫的神色。

在我住院时船桥的家被拆掉了,H住在杉并区天沼三丁目的公寓一室。我落脚在那里。有两家杂志社向我邀稿,出院当晚我就立刻开始写稿。

写完两篇小说,我拿着稿费去热海,一整月毫无节制地喝酒。对于以后,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虽然从大哥那里拿生活费已经有三年了,但住院之前的大量欠债却一分不少地留着。我也曾计划在热海写出好的小说,再用赚来的稿费偿还眼前最让我不安的欠债,但不要说写小说了,我因为忍受不了自己周遭的凄凉,只顾喝酒。我越发深深地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男人。在热海,欠债反而还增加了。不管做什么,我都会失败。我当时就是一副完全被打败的样子。

我回到天沼的公寓,把已经放弃所有希望的有些肮脏的肉体横放在床上。我已经二十九岁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棉袍,H也就只有身上的那一件衣服,我想这种情况就已经是到尽头了吧。我仰仗着大哥每月寄来的生活费,像虫一样沉默地活着。

但事实上还没有到尽头。在那一年的初春,我做梦也没想到,某位西洋画家突然来找我商谈,是我极为要好的朋友,我听了他的话[24],几乎要窒息了。

H早已经做出让人感到悲伤的错误之事。我突然想起离开那所不吉利的医院时,在汽车内,听到我无心脱口而出的抽象话语,H惊慌失措的模样。虽然我让H吃了很多苦,但是,我却打算只要活着一天,都要跟H在一起生活下去。

因为我拙于表现自己的感情,所以H、西洋画家都没有发现我的情绪变化。即使我接受了他说的话,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三人当中我年纪最大,虽然我想至少我要冷静下来,给出有力的指示,但我还是因为这件事而感到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坐立难安,反而被H他们给看轻了。

时间过去,毫无办法,西洋画家也开始逃避了。我虽然很痛苦,但觉得H很可怜,H好像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了。无法忍受的时刻,我也想过去死,那就两人一起死吧,神明会原谅我们的。

我们像感情很好的兄妹一样出门旅行,去了水上温泉。那天晚上,两人到山上自杀。我想着不可以让H死,我尽力想有这样的结果。后来,H活着没死,我也完全失败了,因为使用了药物。

我们终于分手了。我失去了再挽留H的勇气,说是被甩了也无妨。说着什么人道主义,还可以虚张声势、假装忍耐,但也渐渐能明晰地看到,日后生活的丑恶如地狱般的姿态。H独自一人回到了乡下母亲家,西洋画家也完全失去了消息。我一个人留在公寓,开始自己做饭,学会了喝烧酒。我的牙齿逐渐掉落,变得面目可憎。我搬到公寓附近的房子,那是最下等的租屋。我觉得那个地方才适合自己。

这就是这世上最后的模样。我站在门边,月影,枯野连成一片,松树高耸。我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租屋里,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酒醉走出租屋,靠在门柱上,胡乱低声嘟囔着一些话。除了两三位难以分开的好友外,没有人理我。我也逐渐明白这世间如何看待我。我是无知傲慢的无赖汉,也是白痴、下等狡猾的好色男、伪装成天才的诈欺师,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一缺钱就扬言自杀,吓坏乡下的亲人们。像对待猫狗一样虐待贤淑的妻子,最后将她赶出家门。世人用嘲笑、嫌恶、愤怒的姿态谣传着关于我的种种传说,我完全被埋葬,受到有如废人一般的待遇。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完全不想走出家门一步。在没有任何酒的夜里,啃着盐味仙贝看侦探小说是我那时候的小小乐趣。没有来自任何杂志社、报社的邀稿,而且什么也不想写,也写不出来。虽然没有任何人来催讨此前生病期间的借款,但我却连晚上做梦都觉得痛苦。我已经三十岁了。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活下去。是故乡家庭的不幸给了我这种行为理所应当的理由吗?

大哥当选议员之后,因为违反选举法而遭到起诉;我一直都很敬畏大哥的威严人格,一定是因为周围有恶人。姐姐去世了,外甥死了,表兄弟走了。我听传言才知道这些,因为我很早就与故乡的亲人断绝了所有音信。

接连不断的不幸逐渐唤醒了我躺倒着的上半身,我因为故乡家业的庞大而感到羞耻,因为所谓有钱小孩的不利出身而自暴自弃。从小就因为不当恩惠而滋生恐惧感,变得卑屈、厌世,甚至认为有钱人家的小孩就应该像个有钱人家小孩一样,下地狱才好。逃跑是卑鄙的,我努力像个作恶多端的人那般死去。

但是某个晚上,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有钱人家小孩,我现在是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的贱民。而且从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也应该在今年过后就中断,户籍也已经被分出来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和家族,现在也正处于不幸的低潮期。我害怕面对人群的与生俱来的特权,已经完全没有了,反而成了负数。

我还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当我居于租屋的一室,连死的气魄都丧失地躺着时,我的身体却不可思议地逐渐强健起来,这也是让我察觉到目前境遇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也可以列举年龄、战争、历史观的动摇、对怠惰的嫌恶、对文学的谦虚、有神存在等各种事情,但想用这些说明人的转机,却只落得一手虚无。即使那说明勉强算是正确的,但其中一定有某个间隙处飘浮着说谎的味道。

这或许也是因为人不是一边考虑这个一边思考那个,去选择方向的。很多时候,人会不知不觉地走在错误的原野上。

我在三十岁那年初夏,第一次真心确定了要开始以写文为生。现在想来,这个决心下得太晚了。我在那个空无一物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拼命地写着。如果饭盆里还剩有当天租屋的晚饭,我就会偷偷地做好手抓饭团,为了晚上工作时不饿肚子。这次写的文章不是遗书,是为了活下去而写的文章。有一个前辈鼓励了我。世人全部都在憎恶我,嘲笑我,只有那个前辈作家,从始至终都在默默地支持我这个人,我一定要回报这样宝贵的信赖。

终于,我完成了作品《姥舍》。我诚实地写下了H和我一起去水上温泉赴死的事情。这篇马上就卖掉了。因为有一位编辑没有忘记我,一直在等待着我的作品。我没有浪费这份稿酬,先去当铺赎回了一件外出用的外套,穿着它去甲州[25]的山上旅行了。然后打算重新出发,开始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在甲州待满了一年。虽然长篇小说没完成,短篇倒是发表了十几篇。其间也听到了各方支持的声音,我想这就是文学界的难能可贵之处,能一直在里面生存,实在是感到幸运。

次年,昭和十四年正月,我在那位前辈的介绍下,普普通通地相亲结婚了。不,也不算普通。因为我一分钱都没花就办了婚礼。我在甲府市的城郊,租了一个两居室为新房,我和妻子住在那里。房租一个月六元五十钱。我接连出了两本创作集,经济上也稍有宽裕了。我一点点整理了以往记挂在心头的欠债,这实在是件麻烦事。这年初秋,我们搬到了东京郊外的三鹰町[26]。这个地方已然不是东京市区,我的东京都市生活,从我拿着包离开荻漥的租屋到甲州时就已经中断了。

我成了一个靠写文章为生的人,旅行时在旅馆的登记簿上也会大方地写上职业作家。即便困苦也不再抱怨,就算有比以前更大的痛苦,我也还是摆出笑脸生活。大家开玩笑说我逐渐庸俗化,也就是开始变得普通。每天,武藏野的夕阳都很大,红到似乎在沸腾般地,连同着抖动的空气缓缓落下。我盘腿坐在能看见落日的三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边吃着看起来有些寒酸的饭菜边对妻子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既没出息,也成为不了有钱人,但我还是打算好好守护这个家。”那时,我突然想起了东京八景的事,往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胸中流动。

这里虽然是东京市外,但是附近的井之头公园,也算是东京数得上的名胜之一。所以把武藏野的夕阳加入东京八景也不碍事。为了决定剩下的七景,我反复翻看自己记忆中的相簿。但是这种时候,能称为艺术的,不再是东京的风景,而是风景中的我了。是艺术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艺术呢?结论,我就是艺术本身。

户塚的梅雨、本乡的黄昏、神田的祭典、柏木的初雪、八丁堀的烟火、芝的满月、天沼的蝉鸣、银座的闪电、板桥脑科医院的波斯菊、荻漥的晨雾,还有武藏野的夕阳。各种回忆的昏暗火花闪烁跃动不定,实在很难整理,而且要勉强概括出八景,实在是很不高级的一件事。在这期间,在那年的春天和夏天,我又找到了两景。

这年的4月4日,我拜访了住在小石川的大前辈S先生。五年前我得病的时候,给S先生添了很多麻烦。虽然之后被他狠狠地骂了一顿,还差点绝交,可是今年正月,我前去拜年,表达了歉意,之后又好久没有联络。那天是为了请他担任朋友作品出版纪念会的发起人才又到他家登门拜访。他在家,也抽出时间听了我的请求,还聊了些有关画和芥川龙之介的文学话题。S先生一如既往地用他语重心长的语调对我说:“我一直觉得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可是现在看来,反而有了好的结果,我真的很高兴。”我们一起坐车到上野,在美术馆参观了西洋画的展览。无聊的画作有好多,我在一幅画前站了很久,后来S先生也走过来了,凑近脸看着那画。

“好幼稚啊。”他无心说道。

“完全不行。”我直截了当地说。

是H的,那个西洋画画家的画。

从美术馆出来后,我们又在茅场町参加了电影《美丽斗争》的试映会,之后去银座一起喝了茶,好好地玩了一天。因为S先生说要从新桥站坐公交车回去,我便陪他一起走到新桥站。途中,我告诉了他关于东京八景的计划。

“武藏野的夕阳真的很大啊!”

S先生在新桥站前的桥上站定,用手指着银座的桥的方向低声说:“真的如画一般啊!”

“啊!”我也停下脚步,眺望过去。

“如画一般啊!”我就像在自言自语一样,重复了他的话。

比起正在眺望的风景,正在眺望风景的S先生和差点被绝交的顽劣弟子的身影,才是我想要编入的东京八景之一。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我又寻觅到了更明亮的一景。一天,我从妻子的妹妹那里收到了一封加急信,信里写道:“T明天就要出发了,出发前应该可以在芝公园见个面,明天九点拜托姐夫到芝公园来。我希望您能替我向T好好传达我的心情,因为我很笨,对T什么都没说。”

那个妹妹已经二十二岁了,但因为身材娇小,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去年和T先生相亲后虽然订了婚约,可订婚之后T就应召入伍到了东京的某个联队。我曾经碰到过穿着军装的T一次,和他聊了大约半小时。他是个头脑清晰又上进的好青年,似乎明天就要上战场了。

前一封加急信来了还没过两小时,我又从妹妹那里收到了新的加急信,上面写着:“经过深思熟虑,刚刚的要求太轻浮了。还请什么都不要和T说,只是,帮我去送送他。”

看了信,别说我了,妻子也不禁失笑。因为她两三天前就去T的父母家帮忙了,我们可以想象她一个人手忙脚乱的样子。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出发去了芝公园,增上寺的院内聚满了前来送行的人。我们抓住穿着卡其色团服指挥疏散人群的巡场老人询问,得知T的部队只会在山门前落脚,休息五分钟,马上又要出发。我们从院内出来,站在山门口等T的部队过来。终于,我们看到妻妹拿着小旗和T的父母一起过来了。我第一次和T的父母见面。因为我们还没有正式成为亲戚,不善交际的我也没能好好问候他们,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怎么样,心情还平静吗?”我还是先向妹妹搭话了。

“我没事。”妹妹一副开朗的样子笑着。

“这样干吗?”妻子皱起眉头,“干吗哈哈笑成这样?”

来给T送行的人好多,有六面写着T名字的旗帜树立在山门前,在T家工厂工作的职员、女工们都请假前来送行。我离开众人,站在山门的一端,觉得有些别扭。T家里很有钱。而我牙也没了,衣服也很寒酸,甚至没有穿和服裙裤,更别说戴帽子了,就是一个穷书生的模样。T的父母一定觉得自己儿子未婚妻的穷亲戚来了。即使妹妹过来跟我搭话,我也赶紧让她回去:“今天你可是重要角色,快去跟着你公公。”

可是T的部队一直没有过来。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一直没有出现。载着修学旅行女子学生团的观光巴士都开过去好几辆了,巴士的门上贴着写有女校名字的纸片,我也看到了故乡女校的名字。大哥的长女读的也是那个学校,说不定她也在那车上。她也许会无心看到一个实际上是他叔父的傻大叔,呆呆地站在东京名胜增上寺的山门前。

大概有二十辆这样的巴士,络绎不绝地从山门前开过。巴士的女司机们每次通过时,都好像在指着我说着些什么。一开始我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最后我也开始摆造型了。我像巴尔扎克像一样微微抱臂,甚至觉得自己也成了东京名胜之一了。快到一点的时候,到处传来“来了来了”的喊声。很快,满载军人的卡车就开到了山门前。T因为会开达特桑[27],所以坐在卡车的驾驶座上。我在人群的后面,心不在焉地看着。

“姐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妹妹轻声叫道,她从背后推着我。我振作精神,看到从驾驶室下来的T老早就注意到人群最后的我,还向我举手行礼。我一时困惑,环顾四周,虽然也有犹豫,不过应该是在向我行礼。我下定决心,拨开众人,和妻妹一起来到了T的面前。

“之后的事你就别担心了。我这妹妹虽然不聪明,可女人最应该留心的事都会,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我们大家一起负责。”我难得一脸正色地说道。我看了看妹妹的脸,她正带着几分紧张的神色仰着头。T脸红了些,默默地又行了举手礼。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这次换我笑看着妹妹问道。

“已经够了。”妹妹低头说道。

很快,出发的命令来了。我虽然又偷偷混入人群,却又被妹妹强推着来到了驾驶室前,只有T的父母站在那边。

“你就安心去吧!”我大声说道。T严厉的父亲一下子回过头来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出了他的意思:“这是哪来的爱出风头的蠢货?”但是那时,我没有退缩。人生尊严的终极立脚点,就是能坦言曾经遇到的过生不如死的痛苦吧。我征兵体检没通过,还穷困潦倒,但是我现在没什么好顾虑的事。东京名胜本胜用更洪亮的声音说:

“以后的事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啊!”

以后如果T和妹妹的婚事,万一又引发什么麻烦的话,我不会在意世人眼光,一定成为支持这两人的最后力量。

又多收获了增上寺山门一景,我对于作品的构想,已经如同拉满的弓一般蓄势待发了。那之后过了几天,我带着东京市全图、钢笔、墨水盒稿纸,振奋地来到了伊豆。

到了伊豆温泉旅馆之后,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呢?旅行已经过去十天了,可我还待在那个温泉旅馆里,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 * *

[1]位于静冈东部,温泉旅游胜地。——译者注

[2]位于静冈县伊豆半岛的东北角,面朝相模湾,著名温泉观光胜地。——译者注

[3]樋口一叶模仿日本现代著名小说家幸田伴露笔风写成的处女作。——译者注

[4]位于东京新宿区北部。——译者注

[5]位于青森县西南部,是津轻平原的中心城市。津轻是太宰治的故乡。——译者注

[6]东京帝国大学,即现在的东京大学。——译者注

[7]辰野隆(1888—1964),东京帝国大学著名法国文学学者。——译者注

[8]指日本左翼政治运动。——译者注

[9]东京地名,现在东京墨田区南部。——译者注

[10]位于日本神奈川县三浦半岛。——译者注

[11]现位于东京品川区。——译者注

[12]位于东京千代田区,下文的“和泉町”同样也位于千代田区。——译者注

[13]位于东京新宿区北新宿。——译者注

[14]位于东京中央区。——译者注

[15]文章中没有明说,指的是关于“H早已被夺走贞操”的传言。——译者注

[16]昭和时代的啤酒,三得利公司出产。——译者注

[17]1钱是0.01日元。——译者注

[18]现位于东京港区。——译者注

[19]现仍位于杉并区。——译者注

[20]日本城镇的区划单位,相当于中国的巷、条。——译者注

[21]同好之人筹措资金一起办杂志。——译者注

[22]原文用的是法语的“接吻”一词。——译者注

[23]千叶县:东京近邻,“县”在日本意思同中国的“省”。——译者注

[24]这里文中未明说,是指H和西洋画家通奸一事。——译者注

[25]现位于山梨县东北部。——译者注

[26]三鹰町:现位于东京都三鹰市。——译者注

[27]日本汽车品牌。——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