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科洛特克夫心情特别好,因为眼睛已经不再需要绷带的救治了。他轻松地甩掉了绷带,立刻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变得帅气多了。科洛特克夫匆匆忙忙喝够了茶,灭掉汽油炉,就出门上班去了。他本不想迟到,却偏偏迟到了五十分钟。因为六路有轨电车改走了七路的环城路线,结果驶到只有一排排小房子的偏远街区时,电车还抛了锚。科洛特克夫不得已步行了整整三俄里(1),才喘着粗气跑到了办公楼,阿尔卑斯玫瑰饭店的大钟刚好敲了十一下(2)。办公楼里等待他的是闻所未闻的一幕,根本不是通常十一点时应有的场景。丽朵奇卡·德·鲁尼、米洛奇卡·利多夫采娃、安娜·叶夫格拉佛芙娜、高级会计师德罗兹德、生产指导员基提斯、诺梅拉茨基、伊万诺夫、穆什卡、女登记员、出纳……总之,所有人,所有办公人员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各就各位地坐在阿尔卑斯玫瑰饭店的餐桌后,而是一团团挤作一堆站在墙边,墙上用钉子钉着一张四分之一大小的文件纸。看到科洛特克夫走进来,大家立刻出奇一致地闭了嘴,人人都低下了头。
“先生们好啊,发生什么事了?”科洛特克夫不免有些奇怪。
人群不声不响地散开了,科洛特克夫走到四分之一大小的文件纸前。开头几行字十分明了而又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可最后几行字则在震惊和诧异的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
第一号令:
1. 科洛特克夫同志因对待本职工作玩忽职守,导致重要的工作文件在落实内容时造成了令人极为愤慨的后果,更可耻的是,他显然因打架斗殴伤了眼睛,竟以邋遢形象出现在工作场合。故决定自本月26日起开除科洛特克夫同志,予以支付其至25日(包括在内)的有轨电车交通费。
第一条,同时也是最后一条,底下的签名异常大号,十分醒目:
主任内库
阿尔卑斯玫瑰饭店遍布尘埃的水晶大厅(3),有那么二十秒钟,陷入了完美的沉默。而且比所有人沉默得更完美、更深沉、也更僵硬的,就是脸色铁青的科洛特克夫本人。到了第二十一秒,沉默像气球一样破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科洛特克夫接连咏叹了两次,声音就像高跟鞋踏碎了阿尔卑斯玫瑰饭店的高脚酒杯,“内库是他的姓啊?……”
听到有人提到了内库,办公人员纷纷子弹一样射向四面八方,一眨眼的工夫便各就各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像一群寒鸦整整齐齐落到高压电线上。科洛特克夫的脸上,原本霉烂一样的灰绿,变成了斑斑块块的紫红色。
“啊——呀——呀。”斯克沃列茨远远地从账本里探出头,闷声闷气地调侃,“大叔,您怎么会犯这么傻的错误?啊?”
“我以——为,我想……”科洛特克夫碎片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抛,“我把内库看成内裤了。是他自己签名用的小写字母啊!(4)”
“反正我是不会穿这种内裤的,让他死了心!”丽朵奇卡说得又清脆又干脆。
“嘘!”斯克沃列茨蛇一样压低了嗓门,“您说什么呢?”
他一头扎回账本里躲了起来,还用一张纸挡住了脸。
“我脸上有什么,他没权力说三道四!”科洛特克夫愤怒地呐喊,可是声音却不大,他的脸色已经从紫红变得像白鼬皮那样惨白,“我的眼睛就是被那些低劣不堪的火柴烧伤的,德·鲁尼同志也一样!”
“小声点!”基提斯的脸都白了,他尖声提醒,“您就别说啦。他昨天试过了,说质量超棒呢。”
嘀——铃——铃——铃。门框上方的电铃突然响了起来……与此同时,潘杰列蒙肥硕的身体从板凳上跌落下来,顺着走廊滚了出去。
“不!我要解释一下。我要解释清楚!”科洛特克夫拉长了尖细的声调,接着左冲右撞在原地跑了十来步,阿尔卑斯玫瑰饭店蒙着灰尘的穿衣镜里,映出了他几乎变了形的身影。他终于跌跌撞撞跑到走廊里,朝着一盏昏暗的小灯泡跑去,那盏灯泡就悬在“单人办公室”的牌子上方。在那扇让人心惊胆战的门前,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潘杰列蒙的怀里。
“潘杰列蒙同志。”科洛特克夫的激动难以平复,“请你,放开我。我要见主任,马上……”
“不行,不行,说了,谁也不让进。”潘杰列蒙嘴里喷着粗气,一股气势磅礴的洋葱味掐灭了科洛特克夫的决心,“不行。您走吧,走吧,科洛特克夫先生,要不然您就给我惹大麻烦了……”
“可是我要进去啊,潘杰列蒙。”科洛特克夫的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决了,“你看,亲爱的潘杰列蒙,这可是一道命令啊……让我进去吧,潘杰列蒙你最贴心了。”
“唉,你啊,老天……”潘杰列蒙朝门口扭过头去,心有余悸地小声说,“真的不行,不行。不行啊,同志!”
办公室门后传出一阵电话铃声,接着便听到铜盆子沉闷地撞响了:
“来了!我马上来!”
潘杰列蒙和科洛特克夫彼此放开了对方。门砰地敞开了,戴着一顶大檐帽的内库腋下夹着公文包,一阵风一样顺着走廊走去。潘杰列蒙立刻踩着小碎步跟了上去。科洛特克夫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跟着潘杰列蒙追了过去。一脸苍白的科洛特克夫在走廊的拐角处掠过了潘杰列蒙,激动不已地超越了内库,把自己的屁股展现在他前面。
“内库同志,”他结结巴巴地低声细语,“就一分钟,请您听我说……您的那道命令……”
“同志!”内库急着出去办事,正火急火燎往外冲,他把拦路的科洛特克夫扫到一边,咣地敲响铜盆,“您也看到了,我忙着呢!我有事要办!要出门!”
“您的那道命……”
“您看不见吗,我很忙!……同志!有事请找办事员。”
内库已经跑到前厅,那里有个平台,矗立着一架巨大管风琴,是阿尔卑斯玫瑰饭店早就弃置不用的。
“我就是办事员啊!”惊慌失措的科洛特克夫尖声大叫,已是满身大汗,“请您听我说,内库同志!”
“同志!”内库警笛长鸣般一声大喝,他根本不想听,边走边转过身训斥潘杰列蒙:
“采取点措施啊,别让人挡我的道!”
“同志!”潘杰列蒙吓坏了,他吭哧吭哧打算采取措施,“您干吗要挡道?”
其实他并不清楚,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但他下意识拦腰一把抱住了科洛特克夫,顺势轻巧地把他搂进怀里,就像抱住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不过这个措施真的见效了,内库趁机脚底抹了油,活像踩着滑轮嗖地滑下楼梯,冲出了大门。
“哔!哔——!”玻璃门外摩托车按响了喇叭,突突喷了五次,烟雾随即遮住了玻璃,摩托车不见了。潘杰列蒙这时才放开了科洛特克夫,擦干了脸上的汗,松了口气:
“什么——破事儿!”
“潘杰列蒙……”科洛特克夫哆哆嗦嗦地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快说啊,他回头另外找个人,就来不及了……”
“好像,去国经供局了吧。(5)”
科洛特克夫旋风般冲下楼梯,一头闯进存衣室,抓起大衣和鸭舌帽就奔了出去。
* * *
(1) 1俄里等于1.6公里。
(2) 阿尔卑斯玫瑰饭店曾是老莫斯科最著名的饭店之一,以经营德式和其他欧式餐饮为主,出售正宗巴伐利亚啤酒。1925年,小说中“火总基”的办公地点就在饭店楼内。现该建筑被改为莫斯科音乐厅。
(3) 这家饭店的水晶大厅非常出名,曾是文人经常聚会的地方。著名诗人叶赛宁曾在这里朗诵诗歌。
(4) “火总基”主任签名用小写字母,这是作者刻意的设定,意在暗示主任的文化层次比较低。
(5) 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供应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