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一个夜晚,1月底。用餐前,这时门诊还没开始。候诊室房门的门楣上挂着一张白色纸片,上面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笔迹:

“公寓里严禁嗑瓜子。

签名: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

旁边是博尔缅塔尔手写的,大得像馅饼一样的铅笔字:“从下午五点到早晨七点严禁演奏乐器。”下面是季娜的笔迹:“请您回来的时候告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费奥多尔说,他是和施翁德尔一起出去的。”下面又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笔迹:“等个玻璃匠要一百年吗?”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的笔迹(印刷体):“季娜去商店了,说会带他回来。”

柔滑的灯罩下的灯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餐厅的晚景。酒柜里射出的灯光被分割成两半,那是因为玻璃镜子都一面面被斜着贴上了十字纸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低头俯在桌子上,一门心思地读着摊开的大版面报纸。他脸部肌肉抽搐着,愤怒的闪电在他脸上一阵阵掠过,时不时含混不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些不成句的字。他在读一篇短讯:

“……毋庸置疑的是,这就是他的私生子(就像腐朽的资产阶级说的那样)。我们的资产阶级伪科学人士便是如此地逍遥自在!他们每个人都有办法占用七个房间,直到公正裁决的亮剑在他头顶发出红色的光芒。

签字:施……尔。”

虽然隔着两堵墙,但气势不凡而又娴熟的三弦琴声还是异常顽固地传了过来。这首《月儿明》的曲子和简讯里的文字调皮地掺和在一起,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脑子里搅成一锅恶心的粥。读到最后,他冷冰冰地朝一旁啐了一口,咬着牙机械地哼唱起来:

“月——儿——儿明……月——儿——儿明……月儿明……呸,还被他绕进去了,这可恶的曲子!”

他按响电铃。季娜的脸从窗帘布中探了进来。

“去告诉他,已经五点了,别弹了。请让他来一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左手的指尖夹着一截褐色的雪茄烟头。门帘旁边站着一个外貌丑陋的矮个子,他斜靠着门框,一条腿跨在另一条腿上。头顶的头发已经变得坚硬,就像一丛丛灌木长在刨过的土地里,脸上还敷着一层没剃光的绒毛。极低的额头格外醒目。像刷子一样浓密的头发直截了当地和两撇大大咧咧的眉毛连在了一起。

西服在左腋下破了个洞,浑身沾满了稻草,条纹裤子的右膝盖被磨破了,左膝盖也蹭上了紫色的污渍。这个人的脖子上系着一根让人反胃的天蓝色领带,还别着人造红宝石配针。这条领带的颜色鲜艳得简直无以复加,以至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每每合上疲倦的眼睛时,总能在漆黑一片中看到一个罩着蓝色光环的熊熊火炬,时而在天花板上,时而又出现在墙上。可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却同样觉得眼花,因为那双漆亮的半筒靴子和白色鞋套正在地板上光芒四射,直刺眼目。

“怎么跟套鞋一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心里很不痛快,他叹息一声,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想把熄灭了的雪茄烟点燃。那个站在门边的人正一边用忐忑不安的眼光瞟着教授,一边抽着卷烟,烟灰不觉撒落在他胸前。

墙上木制榛鸡旁的挂钟敲了五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开口说话的时候,似乎听到挂钟里也响起了呻吟声。

“我好像已经讲过两遍了?不要睡在厨房的搁板上——尤其是白天!”

那人吭哧咳嗽了一声,就像嗓子眼里卡了一根骨头,他回答说:

“厨房里空气味道好。”

他的嗓音很奇特,不是很响亮,却有共鸣,就像是小木桶里的回声。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摇了摇头:

“这么难看的东西哪来的?我说的是领带。”

那人顺着教授的手指,目光越过噘起的嘴唇,爱惜地看了看领带。

“怎么就是‘难看的东西’了?”他说,“挺洋气的啊。还是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送的呢。”

“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送了您一件让人讨厌的东西,就跟这双皮鞋一样。怎么亮成这个样子?哪儿来的?我是怎么吩咐的?买一双体面的皮鞋,可这算什么?难道博尔缅塔尔大夫会买这种鞋子?”

“是我让他买的,我说要漆面的。怎么了,难道我就低人一等吗?您去库兹涅茨桥上看看——人人都穿漆面皮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摇了摇头,厉声训斥:

“不准在搁板上睡觉,听明白没有?简直太无耻了!那里有女人,您在那里很碍事。”

那人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嘴巴又噘了起来。

“哼,女人又怎么了。说得好听。又不是千金小姐。不就是用人吗,摆起架子来倒像个官太太。肯定是琴卡告的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死死盯住他:

“琴卡不是你叫的!明白了吗?”

沉默。

“明白了吗,我问您呢?”

“明白了。”

“把脖子上那条垃圾扔了。您……你……您(1)去照照镜子,看看您像什么样子。一副丑相。烟头不准扔在地上——我说了不下一百次了。以后别让我在家里听到一句脏话!不准随地吐痰!痰盂在这里。小便的时候要注意清洁。不准再和季娜胡说八道。她告诉我说,您在暗地里对她动手动脚。您要注意了!谁回复病人说‘狗才知道!’?难道,您还真把这里当成小酒馆了吗?”

“老爷子,您把我管得也太严厉了吧。”那人突然哭丧着抱怨。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顿时涨红了脸,镜片后射出了一道光:

“谁是您的老爷子?居然油腔滑调?别让我再听到这么叫我!要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

那人的抗拒心理就这样被点燃了。

“您干吗老是……又不准吐痰,又不准抽烟,又不准去哪里……这都算什么啊?非要和有轨电车上一样干净。您是不打算让我活了吧?!说到‘老爷子’——您还真的别生气。难道是我要求给我做手术的?”那人忿忿不平地吠叫,“您的如意算盘真不错啊!逮住一只动物,拿把刀切开了脑袋,现在倒要嫌弃了。我自己可没有同意做手术吧。再说了(那人把眼睛瞟向天花板,就像是要记起什么公式),再说我的家人也没同意啊。说不定,我还有起诉的权利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眼睛瞪得滚圆,失手掉了雪茄。“哈,真是个混账。”他几乎骂了出来。

“把您变成了人,您是不是不太满意?”他眯缝起了眼睛,“也许,您更喜欢重新去刨垃圾堆?在门洞里冻死?嗯,要是我早知道……”

“您干吗老是教训我呢——垃圾堆,垃圾堆。我好歹能自己找吃的。可万一我在您的刀子下死了呢?您又怎么说,同志?”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发雷霆,“我不是您的同志!简直太荒谬了!”他暗自叫苦,“噩梦,噩梦啊。”

“当然了,您说得没错……”那人不无挖苦地调侃,得意地把跨着的腿放了下来,“我们有自知之明。我们怎么配做您的同志!从何谈起啊。我们没上过大学,也没住过15间的套房公寓,还带着浴室的。不过现在是时候收起这一套了。现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听着他的高论,脸都白了。那人却不说了,他手里捏着嚼烂的烟头,踩着夸张的步伐走向烟灰缸。几步路他走得大摇大摆,在烟灰缸里久久地捻着烟头,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行了吧!行了吧!”灭完了烟头,他刚迈出两步,便突然牙齿咯咯作响,把鼻子伸到了胳肢窝下。

“抓跳蚤要用手指!手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愤怒地大叫,“我就不明白,您身上的跳蚤是哪儿来的?”

“跳蚤又怎么了,难道还是我养的?”那人深感委屈的样子,“明摆着的,跳蚤就是喜欢我。”说着,他用手指在袖子衬垫里一阵摸索,掏出一绺褐色的棉絮。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眼光投向了天花板上的顶饰,手指却在桌子上敲了起来。那人处决了跳蚤,便径直走向椅子,坐了下来。他的双手在西服翻领两边直直地垂了下来,目光却瞟向镶木地板的格子。他又出神地盯着自己的皮鞋看了一会儿,似乎非常满意。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看了看他那耀眼刺目的圆头皮鞋,眯起眼睛说:

“您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没什么大事情!小事倒有一桩。我需要证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像被人推了一把。

“呵……见鬼!证件!确实……哼……嗯,也许,这个可以办到……”他似乎有些没明白,心里不免又烦躁起来。

“您发发善心吧,”那人倒是说得有理有据,“怎么能没有证件呢?这事情您怨不得我。您自己也知道,人要是没有证件,根本就不允许存在。首先,房管委……”

“这跟房管委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们见到我就会问——备受尊敬的,你什么时候来报户口啊?”

“唉,天啊,上帝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了脾气,“见到就会问……我猜也能猜到,您都跟他们怎么说的。我可是禁止您在楼梯过道上闲逛的。”

“难道我是囚犯?”那人一脸惊讶,而下意识里的正义感却被点燃,甚至在那颗红宝石上发出光来,“怎么就是‘闲逛’了?!您说的话够气人的啊。我是和正常人一样在走路。”

一边说,他还用锃亮的双脚跺了跺镶木地板。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说话了,把目光转向一边。“还是应该保持冷静。”他打定了主意,于是走到酒柜前,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水。

“也好,”他稍稍恢复了平静,“话说多了没意思。那么,您那个深得人心的房管委是怎么说的?”

“他们还能说什么……您嘲笑他们深得人心没道理啊。房管委是在保护正当的利益。”

“谁的正当利益,请问?”

“谁的——当然是劳动人民的。”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眼睛都瞪出来了。

“您怎么就变成——劳动人民了?”

“这还不清楚吗——我又不是耐普曼(2)。”

“嗯,好吧。那么,房管委想要保护您的哪些革命利益呢?”

“当然是——让我报上户口。他们说了,哪儿见过住在莫斯科的人还没个户口,这是一。最主要的是,这关系到登记表。我可不想逃避义务。我要——加入工会,还要去职业介绍所……”

“那您说说看,我依据什么帮您报户口呢?就凭这块桌布吗,还是依据我自己的身份证?总得考虑一下出身吧!您别忘了,您……嗯……哼……怎么说呢,您只不过是——实验室的产物,意外的产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越说越觉得自己理亏了。

那人胜券在握地沉默着。

“好吧,那就这样吧。毕竟,给您报户口也是应该的吧,还得走完您那个房管委的程序?可是您连个姓名都没有啊。”

“您这么说就不厚道了。我完全可以给自己取个名字。我已经登过报了,这问题解决了。”

“那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人整了整领带,回答说:

“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3)。”

“别犯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好气地回答,“我和您说正经的。”

尖刻的冷笑扭曲了那个人的小胡子。

“这我就不明白了。”那人慢条斯理地挖苦说,“我骂娘不行,吐痰也不行。就只听见您一个劲地说‘傻瓜,傻瓜’。看样子俄罗斯联邦共和国只允许教授骂人吧。”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脸涨得通红,倒水的时候打碎了杯子。

于是他另倒了一杯水,喝了,又想了想:“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教训我了,还会振振有词。我没法再保持冷静了。”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夸张而又彬彬有礼地弯了弯腰,然后态度坚决地说:

“很——抱歉。我的神经过度紧张了。您的名字实在让我觉得奇怪。真有意思,您这名字又是从哪儿刨出来的?”

“这是房管委的建议。他们翻看了日历——问我选哪个?我就选了这个。”

“没有哪本日历里面会有这样的名字。”

“这可太奇怪了,”那人一声冷笑,“您的检查室里就挂着一本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站起身,伸手按响了墙上的电铃,季娜立刻赶了过来。

“把检查室里的日历拿来。”

过了一小会儿,季娜拿着日历回来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

“在哪儿?”

“3月4号是他的生日。”(4)

“拿来给我看……嗯……见鬼……把它扔到炉子里烧了,季娜,马上。”

季娜害怕地瞪大了眼睛,拿着日历退了出去。那人还一脸责备地挠了挠头。

“那请教您的姓氏?”

“姓氏我同意继承世袭的。”

“什么?世袭?那是什么?”

“沙利克夫。”

* * *

一袭皮制服的房管委主任施翁德尔站在办公室的桌子前。博尔缅塔尔大夫坐在扶手椅里。此时大夫被严寒冻红的两颊上(他刚从外面回来)困惑的表情和坐在身边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模一样。

“怎么写呢?”他不耐烦地问。

“这容易,”施翁德尔说,“很简单。您就写一份证明吧,教授先生。就写,嗯,这么写,兹证明沙利克夫·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嗯……出生于您的,嗯,公寓。”

博尔缅塔尔不解地在椅子里晃了晃身子。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耸了耸胡子。

“哼……简直就是见鬼!真是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了。他根本不是生出来的,他只不过是……嗯,一言以蔽之……”

“这——可就是您的事了。”施翁德尔显得很平静,却又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是不是生出来的没关系……总之,归根结底是您做的实验,教授!就是您造出了沙利克夫公民。”

“就是这么简单。”书柜旁的沙利克夫狗一样应和着,他正仔仔细细地欣赏着从镜子深处映照出来的领带。

“我倒是该请求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斥责道,“不要插嘴。您不该说‘就是这么简单’——其实非常不简单。”

“我怎么就不能插嘴了。”沙利克夫不乐意地嘟囔。

施翁德尔立刻表态支持。

“抱歉,教授,公民沙利克夫说得完全正确。参与他本人命运的讨论——这是他的权利,况且,这还事关他的证件。证件可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震耳欲聋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谈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拿起了听筒“喂”……接着便涨红了脸,大叫道:

“请不要拿这些琐事来烦我。这事跟您有什么关系?”说完便气冲冲把电话扣到架子上。

施翁德尔的脸上抑制不住地得意。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由红变紫,叫道:

“一句话,把这事了结了吧。”

他从记事本上扯下一页纸,胡乱写了几个字,随后怒气冲冲地大声念道:

“‘兹证明’……鬼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哼……‘此人为实验室脑手术产物,现需办理证件’……见鬼!我根本就反对办理这些莫名其妙的证件。签名——‘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您这话说得就奇怪了,教授。”施翁德尔不高兴了,“您怎么能说证件是莫名其妙的呢?我可不能允许没有证件的人住在楼里,更何况他还没去警察局登记兵役。万一要和帝国主义侵略者打仗怎么办?”

“哪儿打仗我都不去!”沙利克夫闻言不乐意了,冲着柜子大声反对。

施翁德尔愣住了,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客气地对沙利克夫指出:

“您,沙利克夫公民,您说这话可太没有觉悟了。登记兵役是必须的。”

“登记可以,打仗——想都别想。”沙利克夫毫不客气地回绝,一边整了整领结。

这下轮到施翁德尔尴尬了。没好气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不耐烦地和博尔缅塔尔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下又要打苦情牌了。”博尔缅塔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我做手术的时候受过重伤。”沙利克夫果然压低嗓门哀叹起来,“看看吧,他们把我修理成什么样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道还很新的术后刀疤横贯脑门。

“您是无政府主义者——个人主义者吗?”施翁德尔高挑着眉毛质问。

“我是可以拿白卡(5)的。”沙利克夫针锋相对。

“嗯,好吧,不过先不说这个。”施翁德尔一脸惊讶地圆场,“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我们把教授的证明送到警察局,就能拿到证件。”

“这样吧,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突然打断了他,显然他一直被这个问题折磨着,“您那里还有空房间吗?我愿意买下来。”

施翁德尔褐色的眼睛里迸出了黄色的火花。

“没有,教授,非常遗憾。而且以后也不会有。”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咬紧了嘴唇,没再说什么。电话铃声又一次疯子般地大吵大闹起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二话不说,把听筒从架子上扔了出去。听筒转了几个圈,在蓝色的电线上垂了下来。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老头子发火了。”博尔缅塔尔暗想。施翁德尔两眼放光,鞠了个躬,退了出去。

沙利克夫踩着嘎吱嘎吱的鞋帮,跟着他一起走了。

屋子里就剩了教授和博尔缅塔尔。沉默了片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微微晃了晃脑袋,说:

“说实话,这真是一场噩梦。您都看见了?我发誓,亲爱的大夫,这两个星期来我受到的折磨,比最近14年加起来还多!我告诉您,这家伙——就是个恶棍……”

远远传来了沉闷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猛然响起一个女人吓人的尖叫,随即又安静了。不知道有什么鬼东西在跑向检查室的途中砰的一声撞到了过道的墙上,然后又在检查室里撞翻了什么东西,而且立刻又飞跑回来,砰的关门声,接着就听见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在厨房里沉闷的呵斥。沙利克夫嚎了起来。

“上帝啊,这又怎么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叫一声冲向门口。

“猫。”博尔缅塔尔反应过来,赶紧跟着他冲了出去。两个人飞快地沿着过道跑向前厅,闯了进去,又从那里折回过道,直奔卫生间和浴室。季娜正好从厨房跑出来,一头扎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怀里。

“我说过多少次了——别让猫进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简直要疯了,“他在哪儿?!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看在上帝分上,您赶紧去安慰一下门诊的病人!”

“浴室,这该死的家伙关在浴室里。”季娜气喘吁吁地叫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使劲推了几下门,那门却纹丝未动。

“马上把门打开!”

没人回答,却听到有人跳到了墙上,盆被撞落,又传来门后沙利克夫粗鲁而又嘶哑的叫嚣:

“就地处决……”

水管里响起了水声,接着便哗哗流了起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整个身子扑到了门板上,开始撞门。脸都气歪了的达莉娅·彼得洛夫娜浑身大汗地出现在厨房门口。接着,浴室天花板下面向厨房的玻璃窗爬虫似的裂开一条缝,接着便从里面掉出两块碎玻璃,随后就有一只硕大无比的猫被摔了出来。那只猫浑身虎纹,脖子上还像警察一样系着一根浅蓝色的领结。它径直摔到桌子上的一个长盆子里,纵向把盆子砸成两半,又从盆子跳到地板上,随即三条腿支地转了个圈,跳舞似的挥了一下右爪子,便一头钻过狭窄的门缝,逃到了消防楼梯上。门缝随即被撑大了,一张包着头巾的丑老太婆的脸取代了猫。老太婆那撒满白点花斑的短裙子嗖地闪进了厨房。只见老太婆用食指和大拇指擦了擦干瘪的嘴,浮肿的两眼直勾勾地扫视了一下厨房,满心好奇地赞叹:

“噢,主耶稣啊!”

脸色惨白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走到厨房中间拦住她,严词厉色地问:

“您想干吗?”

“我想看一看那条会说话的狗。”老太婆满脸讨好地画了个十字。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越发白了,他向老太婆走近一步,压低了嗓门斥道:

“马上从厨房滚出去!”

老太婆倒退着朝门走去,满肚子委屈地埋怨:

“您干吗那么凶啊,教授先生。”

“我说了,滚!”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瞪着猫头鹰一样滚圆的眼睛又说了一遍。他在老太婆身后亲手关上了门。“达莉娅·彼得洛夫娜,我已经吩咐过您了啊。”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达莉娅·彼得洛夫娜两只裸露的手紧紧攥着拳头,一副快绝望的样子,“我能有什么办法?成天挤破了门一样,我还要不要干活啦。”

浴室里的水流低声咆哮,令人毛骨悚然,却听不到有人的声音。这时,博尔缅塔尔走了进来。

“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请求您帮个忙……嗯……那里现在有几个病人?”

“十一个。”博尔缅塔尔回答。

“让他们全都回去吧,我今天不接诊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指关节敲了敲门,大喊:

“请您马上出来!您干吗把门反锁了?”

“呜——呜!”沙利克夫在里面哀怨而又焦躁不安地吠。

“见鬼!……我听不见,请把水关了。”

“汪!汪!……”

“快关掉水龙头啊!他都干了些什么——真搞不懂……”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狂怒地大喊起来。

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打开门,从厨房探出了头。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再次用拳头砸了一下门。

“他在那儿!”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在厨房里叫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冲了进去。天花板下那扇破碎的窗口里先是露出了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丑陋的脸,接着脑袋探进了厨房。这张脸扭曲着,眼神如泣如诉,鼻梁从上到下被抓了一道鲜红的口子,血迹未干。

“您疯了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他,“为什么不从门里出来?”

沙利克夫自己害怕了,他不安地看了看周围:

“我把锁扣上了。”

“那就把锁打开啊。怎么回事,您从没见过锁吗?”

“打不开啊,该死的!”波利格拉夫开始慌张起来。

“老天!他把门保险给扣上了!”季娜两手一拍叫了起来。

“那里有个按钮!”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叫道,他用足了力气想要盖过水声,“您把它按下去……往下按!往下!”

沙利克夫不见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出现在窗口。

“啥也看不见。”他在窗口大叫大喊,一脸惊慌失措。

“快把灯打开。他恐水!”

“该死的猫把灯泡打碎了。”沙利克夫抱怨,“那混蛋,我本来要揪住它的腿了,碰断了水龙头,现在找不到了。”

三个人全都一拍手,愣在了那里。

五分钟过后,博尔缅塔尔、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紧挨着坐在被卷起来的湿漉漉的地毯上,用屁股紧紧压住地毯,堵住了门下的缝隙。门卫费奥多尔举着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递过来的婚礼大蜡烛,顺着木头梯子爬进了顶窗。只见他裹着灰色大方格裤子的屁股闪了一下,便消失在窗窟窿里。

“嘟……呜——呜!”透过咆哮的水声,沙利克夫似乎在嚷什么。

又听见费奥多尔的声音: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还是得把门打开,让水流出去,回头我们在厨房里把水吸干。”

“那就开门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气鼓鼓地喊道。

于是三个人从地毯上站起身,浴室的门向外被推开了,水浪顿时涌进了过道。波涛分成了三股:一股直接冲进了对面的卫生间,一股向右拐进了厨房,还有一股朝左涌向了前厅。季娜赶紧蹦蹦跳跳地踩着水花跑去关上了前厅的门。费奥多尔踩着没过脚踝的水走了出来,竟然一脸笑意。他已经浑身湿透,就像穿了一件漆布外套。

“好不容易给堵上了,水压太大。”他解释说。

“那个人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一边气哼哼地抬起一条腿。

“他不敢出来。”费奥多尔一脸傻笑地解释说。

“要打我吗,老爷子?”沙利克夫在浴室里哭丧着。

“蠢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只短短骂了一句。

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光着脚,把裙子卷到膝盖,沙利克夫和门卫也赤着脚,把裤腿卷起,用湿漉漉的抹布擦着厨房地板上的水,一边不断地把水拧到肮脏的水桶和盥洗盆里。

没人理会的炉膛呼呼直响。水越过房门哗哗地流向楼梯,径直掠过护栏灌进了地窖。

博尔缅塔尔踮着脚尖站在前厅镶木地板的深水坑里,隔着被链子拴住只开了一条缝的门,和外面的人打招呼。

“今天没有门诊了,教授身体抱恙。请拜托离门远一点,我们的水管裂了……”

“什么时候能看门诊?”门外的人显然不甘心,“我只要一分钟就可以……”

“不行,”博尔缅塔尔把脚尖换成脚跟站立,“教授还躺着呢,水管裂了。明天再来吧。季娜!亲爱的!您先把这里擦了吧,不然水就灌到正门楼梯上去了。”

“抹布不管用啊。”

“我们这就用杯子舀,”费奥多尔应声说,“马上。”

门铃声一阵接着一阵,博尔缅塔尔的鞋跟都泡在了水里。

“什么时候做手术?”外面的人还在纠缠,甚至想从门缝里挤进来。

“水管裂了啊……”

“我可以穿胶鞋啊……”

阴森森的人影还在门外晃动。

“今天不行,请您明天来吧。”

“我预约过了啊。”

“明天吧。水管出了事故。”

费奥多尔在教授脚边的湖泊里手忙脚乱地扑腾,被抓伤的沙利克夫却想到了新办法。他把一块大抹布卷成条,肚子趴在水里,用抹布把水从前厅推回卫生间。

“你这是干吗,该死的,想把整个房子都淹了吗?”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发火了,“快把水倒到盥洗盆里去。”

“怎么倒到盆里去?”沙利克夫两只手捧着浑浊的水反问,“水快流到正门口了。”

从过道里吱吱嘎嘎推出一张小板凳,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穿着蓝色条纹袜子,挺直了腰板晃晃悠悠地站了上去。

“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您别再理他了。快去卧室吧,我给您拿双鞋子。”

“没关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这是小事。”

“去把胶鞋穿上吧。”

“真的没关系。反正都已经湿透了。”

“唉,我的上帝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感到很过意不去。

“畜生就不会干好事!”沙利克夫突然蹲着身子蹿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汤盆。

博尔缅塔尔关上门,忍不住笑起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鼻子里一声冷哼,镜片后发出光来。

“您这是说谁呢?”他居高临下地问沙利克夫,“请您说明白。”

“我说那只猫。真是太混账了。”沙利克夫的眼睛四处乱转。

“您知道吧,沙利克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喘了口气,“我还真的从没见过比您更无耻的家伙。”

博尔缅塔尔嘿嘿一笑。

“您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接着数落,“就是个无赖。您怎么还好意思说?这一切都是您一手造成的,您居然还说得出口……唉,算了!真是见鬼了!”

“沙利克夫,倒是请您说说看。”博尔缅塔尔插话了,“您追猫还要追多久?您就不害臊啊!这也太不像样了!野蛮人才这样!”

“我怎么就是野蛮人了?”沙利克夫皱起眉头反驳,“我才不是野蛮人呢。是那只猫在屋子里让人受不了。翻箱倒柜的——就知道偷东西吃。达莉娅的肉馅都让它偷吃完了。我本来想教训它的。”

“该教训的是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斥道,“您去镜子里照一照您的那副德性吧。”

“我还差点没瞎了一只眼呢。”沙利克夫神情沮丧,抬起一只又湿又脏的手碰了碰眼睛。

被泡黑的镶木地板有点干了,所有的镜子也都像澡堂一样蒙上了雾气,门铃已经不再响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穿着一双红色羊皮便鞋站在前厅里。

“这个您拿着,费奥多尔。”

“太感谢您了。”

“您得马上去换一件衣服。哦,还有,去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那儿喝一点伏特加吧。”

“太感谢您了。”费奥多尔迟疑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还有一件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很抱歉,真是不好意思。就是——七号公寓的玻璃……被沙利克夫公民用石头砸了……”

“又是打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皱起眉头,脸上阴云密布。

“不是——不是,他打了那家主人。人家威胁要上法院呢。”

“见鬼!”

“沙利克夫抱了他家的厨娘,人家赶他走。三句两句,就吵起来了。”

“看在上帝分上,以后这种事情一定要马上通知我!要赔多少?”

“一个半卢布。”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掏出三个锃亮的半卢布硬币交到费奥多尔手里。

“就这坏蛋,还要赔他一个半卢布。”只听沙利克夫在门口低声抱怨,“他自己就……”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转过身,牙关紧咬,二话不说按住了沙利克夫,把他推进了候诊室,用钥匙锁上了门。沙利克夫在里面立刻用拳头砸起了门。

“放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怒斥,但声音显然有气无力了。

“唉,说句老实话,”费奥多尔似乎想要提醒教授,“这样的无赖,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博尔缅塔尔突然像是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千万不要太激动。”

年富力强的医生打开了候诊室的门冲了进去,只听见里面传来他的训斥:

“您想干吗?这里是小酒馆吗?”

“这就对了……”费奥多尔表示坚决支持,“对他就该这样……再甩他两个嘴巴更好……”

“唉,费奥多尔,怎么能这样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愁容满面。

“怎么就不能呢,您看您都受的什么罪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 * *

(1) 俄语中对人称“你”表示亲近。

(2) 耐普曼是苏联新经济政策时期企业家和资本家的缩写。

(3) 波利格拉夫在俄语里是印刷的意思,此人取这个名字意在说明自己是“复制品”。

(4) 这个日期后来成为了他变回狗的日子。

(5) 白卡即免服兵役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