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消息报》编辑部里,一盏盏球灯照得雪亮,脑满肠肥的出版编辑正守着一堆《加盟共和国巡礼》的电稿,在铅字桌上拼排报纸的第二版面。一条校样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戴着夹鼻镜仔细看了看,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于是他把周围几个校对处的审校人员和排版工人一起叫过来,把校样给他们看。细长的校样墨迹尚未干透,上面写着:
“格拉乔夫卡镇,斯摩棱斯克省。县里出现巨型母鸡,高大如马,会尥蹶子。鸡尾状如资产阶级太太们的羽饰品”。
几个排版工笑得前仰后合。
“想当年,”出版编辑笑得合不拢嘴,“我在《俄罗斯言论报》的瓦尼亚·瑟京(1)手下干活,有人曾经喝得烂醉,胡说八道说看到过大白象(2),这是真有其事。现在倒好,大白象变鸵鸟了。”
排版工们又是一阵哄笑。
“啊,可不是嘛,真的呢,就是鸵鸟吧。”一位排版工说,“那就登出去吧,伊万·沃尼法齐耶维奇?”
“这怎么可以,犯什么傻。”出版编辑不同意,“我就奇了怪,这秘书是怎么审的稿——明明就是有人喝醉了发来的电稿啊。”
“肯定是喝得开心过了头。”排版工们纷纷同意他的观点。于是那位排版工就从桌子上撤走了关于鸵鸟的报道。
所以,第二天出版的《消息报》一如往常地报道了一大堆奇闻异事,但对格拉乔夫卡镇的鸵鸟却只字未提。天天都坐在实验室里认真阅读《消息报》的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合上了报纸,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真是没劲。”他站起身,穿上了白大褂。过了一会儿,实验室里点起了煤气灯,青蛙也一个接一个哇哇叫起来。而佩尔西科夫教授的实验室里却已经乱成一团。吓坏了的潘克拉特两手紧贴裤缝站在那里。
“明白了……您尽管吩咐。”他说。
佩尔西科夫把封了火漆印的口袋递给他,说道:
“你直接去畜牧处,找到那个负责人普塔哈,你就当面告诉他,他是一头猪。就说是我,佩尔西科夫教授,是我这么说的。再把口袋交给他。”
“这差事可真不错……”一脸苍白的潘克拉特心里嘀咕,接过口袋一溜烟走了。
佩尔西科夫雷霆大怒。
“真是见了鬼,这算怎么一回事。”他一边在实验室里来来回回走动,一边气冲冲地抱怨,两只戴了手套的手不停地搓着,“这简直就是对我的羞辱,是动物学的奇耻大辱。这些该死的鸡蛋运起来倒是一堆接一堆的,可我要的东西都两个月了还没送到。难道我这里比美国还远!总是那么乱糟糟,那么不成体统。”他掰着手指头计算:“算上打猎……嗯,那也不会超过十天吧,嗯,好吧,就算它十五天……嗯,算了,顶多二十天,再加上两天空运,从伦敦到柏林要一天……从柏林到我们这里也就六个小时……太不像话了,真是无话可说……”
他怒不可遏地冲向电话机,开始打电话。
为了开展一些神秘而又危险的实验,他实验室里的准备工作早就已经一切就绪。用来封门窗的纸条都已经一张张裁好,带呼吸管的潜水帽盔也摆放停当,几个高压钢瓶像水银般闪闪发亮,上面贴着“支援化学工业建设志愿协会”“不准触碰”的标签,还有一幅骷髅图,上面画有两根骨头打着的大叉叉。
至少花了三个小时,教授的情绪才恢复正常,开始着手处理一些小事情。他也正是这么做的。通常在研究所里,他总是要工作到晚上十一点钟,所以他对浅黄色院墙外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尽管有关巨蛇的荒唐谣言在莫斯科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尽管报童大声吆喝说晚报上刊登了一则稀奇古怪的电讯,他都一概没有听见。因为那天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正在艺术剧院观看《费奥多尔·约安诺维奇》(3),所以也没人能把这些新闻告诉教授。
直到半夜,佩尔西科夫才回到普列奇斯坚卡的家中。他躺在床上读了一篇刊登在《动物学通报》上的英文学术文章,这份杂志还是从伦敦寄来的。然后才倒头睡去。他进入了梦乡,一直忙忙碌碌到深夜的莫斯科也进入了梦乡。唯独特维尔大街上那栋灰色的高楼无法入睡,《消息报》的轮转印刷机在院子里开足了马达,响声震得大楼直晃。出版编辑的办公室里人仰马翻乱成了一锅粥,他本人也差不多要精神失常了,两眼熬得通红,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管见到谁都破口大骂。一个排版工跟在他身后,满嘴哈着酒气劝他:
“还能怎么办啊,伊万·沃尼法齐耶维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明天再出一份号外就行了啊。总不能把已经发印的报纸都从机器上撤回来吧。”
排版工人们谁都没有回家,而是像牲畜一样,三五成群凑作一堆地审阅着电讯稿件。而整个夜里,电讯稿件已是不间断地传递过来,几乎每一刻钟就会发来一份,内容也一篇比一篇更惊悚更可怕。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的尖顶圆帽子在印刷厂刺眼的粉色照明灯光中时隐时现,这个装了假肢的大胖子嘎吱嘎吱地瘸着腿,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又现身别处。楼下的大门被拍得山响,不断有采访记者进进出出。印刷厂十二部电话机的铃声就没有停过,对所有神秘的来电,总机一律近乎机械地回复“占线”、“占线”。彻夜不眠的接线小姐们面前,信号铃声犹如号角般不厌其烦地吹奏,吹奏……
排版工人们缠住了假肢大胖子,于是这位远洋船长就告诉他们:
“现在只能派几架飞机把毒气运过去了。”
“没别的办法了。”排版工人们说,“这祸闯得可够大啊。”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一片骂娘,不知道谁抬高了嗓门叫道:
“这个佩尔西科夫真该枪毙。”
“这和佩尔西科夫有什么关系。”人群中有人反对,“农场的那个狗崽子倒是应该毙了他。”
“本来配一队警卫不就没事了吗。”又有人大声地事后诸葛亮。
“就是啊,不过,也许那根本就不是鸡蛋呢。”
印刷机的转轮发出轰鸣,把整幢大楼震得来回摇晃,让人觉得这幢丑陋不堪的灰色大楼遭到了雷劈,失了火。
虽然白天电灯都已经熄灭,可就是繁忙的白天也没能挽救这场火灾,倒反而推波助澜地让火势愈发猛烈起来了。摩托车和小汽车争先恐后一辆接一辆地驶进铺了沥青的院子。整个莫斯科已然苏醒,一张张雪片般的报纸像小鸟一样为城市披上了新衣。报纸一片片飘落,在每一个人的手里沙沙作响。虽然《消息报》当月的出版发行量已经达到一百五十万份,可还不到上午十一点,报童手里的报纸就已经告罄了。佩尔西科夫教授从普列奇斯坚卡的家中出来,坐上公共汽车来到了研究所。有个好消息正在等候他。一共有三个木箱子,已经摆放在门厅里,用金属条捆扎得严严实实。写着德文字样的外国标签密密麻麻贴满了箱子,而标签的上方则用粉笔霸道地写了一行俄文字:“小心轻放——蛋品。”
教授立刻喜上眉梢。
“终于来了啊。”他大声说,“潘克拉特,快把箱子拆了,当心一点,别碰碎了。送到我实验室来。”
潘克拉特毫不迟疑地执行了指令。一刻钟后,教授的实验室里已是满地的碎木屑和碎纸片,可却传来他怨气冲天的怒骂。
“他们这是想干吗,这不是在羞辱我吗。”教授大吼大叫,挥舞着拳头,手里还攥着鸡蛋:“他不是普塔哈,他就是个十足的畜生。我绝不允许别人这么侮辱我。这是什么东西,潘克拉特?”
“蛋啊。”潘克拉特一脸沮丧。
“可这是鸡蛋啊,明白吗,是鸡蛋啊,让他们统统见鬼去!我要这些鸡蛋有什么鬼用。这该送到那个混账东西的国营农场去!”
佩尔西科夫扑向了电话,可他没能来得及打这个电话。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研究所走廊里响起伊万诺夫滚雷一样的呼叫。
佩尔西科夫离开了电话,潘克拉特立刻像子弹一样闪到一边,为编外副教授让路。伊万诺夫冲进实验室,也顾不上自己的绅士风度了,连歪到了后脑勺的灰色礼帽也没脱,手里还攥着一张报纸。
“您快看看,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出大事儿了。”他大声嚷嚷着,在佩尔西科夫眼前挥了一下报纸,只见上面有一行标题:“紧急号外”,版面正中的一张色彩鲜艳的照片格外显眼。
“不,您先听我说,看看这些家伙都干了些什么。”佩尔西科夫没听对方说话,先自个儿大声抱怨,“亏他们想得出,拿这些鸡蛋来给我惊喜。这个普塔哈真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痴,您来看看!”
伊万诺夫顿时呆住了。他一脸惊惧地盯住了打开的箱子,继而又看了看报纸,眼珠子几乎要从脸上蹦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他的呼吸变粗了,“这下我明白了……不,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您快看。”他一把摊开报纸,哆哆嗦嗦地指给佩尔西科夫看那张彩图。照片上,一条像消防水管一样可怕的橄榄色巨蛇,身上布满了黄色的斑点,盘曲着身子,它身边的绿草已经被压得一片稀烂。这应该是一架轻型飞行器小心翼翼地在巨蛇头顶划过时,从空中拍下了这张照片。“您看这是什么动物,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
佩尔西科夫把眼镜推到额头,又挪回到眼睛上,仔仔细细看了看图片,顿时大惊失色:
“见鬼啦。这……这可是森蚺啊,一种水生蟒蛇啊……”
伊万诺夫扔掉了礼帽,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拳头捶着桌子一字一句地说: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这条森蚺就在斯摩棱斯克省啊。这简直太可怕了。您明白了吗,这个混账东西没有孵出小鸡,他孵出来的是蛇啊,您是知道的啊,这些蛇和青蛙一样,产卵能力极其惊人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佩尔西科夫涨红的脸透出黑色来,“您不是在开玩笑吧,彼德·斯捷潘诺维奇……他怎么可能孵出蛇来?”
伊万诺夫有那么一瞬间失语了,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手指戳着拆开的箱子。箱子里铺着的黄色木屑中,又白又圆的鸡蛋隐约可见。
“这才是他的鸡蛋啊。”
“什么?!”佩尔西科夫大叫一声,开始明白过来了。
伊万诺夫挥舞起紧握的双拳,确信无疑地大声说:
“肯定是这样。他们把您订购的蛇蛋和鸵鸟蛋运到农场去了,却把鸡蛋误送给您了。”
“上帝呀……我的上帝呀。”佩尔西科夫绝望地连声大叫,脸都变绿了,瘫坐到了旋转凳子上。
潘克拉特站在门边已经听傻了,他一脸惨白,说不出话来。伊万诺夫跳起来,一把抓过报纸,用尖尖的指甲划着一行字,凑着教授的耳朵大声叫道:
“哼,这下他们可有好戏看了!……这娄子会捅多大,我简直不敢想象。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您看吧。”接着他扯开嗓门,在皱巴巴的报纸上随意挑了一段念起来,“巨蛇成群结队地朝莫扎伊斯克(4)行进……所到之处产下的蛇卵多得不可胜数。杜霍夫斯克县(5)也发现了蛇卵……还发现有鳄鱼和鸵鸟。特种部队……国家政治安保局的部队不得不焚毁维亚济马郊区(6)的树林,阻止了这些畜生的前行,这才得以平复城里恐慌不安的民心……”
佩尔西科夫的脸上走马灯般变换着颜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神已经全然像个疯子,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气喘吁吁地大喊:
“森蚺……森蚺啊……水生蟒蛇啊!我的上帝!”教授此刻的神态,无论是伊万诺夫还是潘克拉特,都从没见过。
教授一把拉掉领带,实验大褂上的几粒纽扣也被他扯掉了,脸上出现了瘫痪病人才有的可怕的暗红色,只见他瞪着两只玻璃球一样毫无生气的眼珠子,踉踉跄跄夺门而出,一下子就跑得没了影。只听见他的呼号在研究所大理石的圆顶下四散回荡。
“森蚺……森蚺啊……”回声四起。
“快去抓住教授!”潘克拉特吓得手脚已经不听使唤,可伊万诺夫却回过神来冲他厉声喝道,“快给他喝水……他中风了。”
* * *
(1) 《消息报》的编辑部就坐落在特维尔大街18号即前《俄罗斯言论报》大楼内。伊万·瑟京(1851—1934),俄罗斯著名出版家,一生出版过各类刊物多达5亿册,瓦尼亚为其小名。
(2) “喝醉了看到大白象”是一句俄罗斯民谚,意为醉后满嘴胡言。
(3) 俄罗斯作家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的剧作《费奥多尔·约安诺维奇》(1868)。
(4) 位于俄罗斯莫斯科以西约110公里处。
(5) 即现在的谢尔盖耶夫镇,距离莫斯科市区71公里。
(6) 位于俄罗斯斯摩棱斯克东部的维亚济马河畔,距离莫斯科不到200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