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远离行政中心的小县城里,以前这里叫作特罗伊茨克,现如今改名为斯捷克罗夫斯克(1),属于科斯特罗马省下辖的一个镇。小县城里有一条大教堂街,现在已改名为人员街。路上有座小房子,从里面走出一个扎着小头巾的女人,身穿一条灰底的印花裙子。只见她刚一踩上台阶,就嚎啕大哭起来。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以前教堂牧师的遗孀德罗兹多娃。她的哭声是如此高亢,很快,便有个女人从街对面一座小房子的窗户里探出了头。那女人披着一块长长的厚绒头巾,大声打招呼:
“你怎么啦,斯捷潘诺夫娜,还在闹啊?”
“十七只了呀!”涕泗滂沱的前牧师老婆越哭越起劲。
“唉哟——唉——哟——哟。”披着长头巾的女人也晃着脑袋悲悲切切地凑起热闹来,“这,可怎么得了哦?一定是上帝发了大脾气,一准是的!那只鸡真的没救了吗?”
“你来看看呀,过来看看呀,玛特廖娜。”牧师老婆伤心地嘟囔着,痛惜而又大声地吸着鼻涕,“你看看呀,它这是怎么啦!”
灰色的篱笆小门歪歪斜斜地被带上了,女人光着两只脚啪嗒啪嗒踩着路面的尘土走了过来。于是,已经被泪水泡湿了的牧师老婆便领着玛特廖娜走进自家的养鸡场。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1926年反宗教浪潮把神父萨瓦基·德罗兹多夫打击得伤心欲绝,不久一命呜呼以后,他的遗孀并没有一蹶不振,她反而开办了一家生意极为兴隆的养鸡场。不过,就在寡妇的养鸡事业刚刚开始飞黄腾达时,一场重税从天而降,差点没让她的养鸡场就此关门大吉。幸亏遇到了好人,他们给寡妇出了个主意,让她向地方政府递交了一份开办养鸡劳动互助组的申请。互助组的组员除了寡妇德罗兹多娃自己以外,还有她忠实的女仆玛特廖什卡(2),和她的哑巴侄女。于是寡妇的税就这么被免了,打那以后她的生意一飞冲天。直到1928年前,她的鸡舍围着自家小院子的四面墙整整搭了一圈。院子里成天尘土飞扬,多的时候养了250只母鸡,其中甚至还有几只九斤黄鸡。每逢周日,寡妇的鸡蛋都会在斯捷克罗夫斯克的市场上叫卖。在省会坦波夫也有人做着寡妇家鸡蛋的买卖,就连先前“莫斯科奇奇金奶酪黄油商店”(3)的玻璃橱窗里,有时候都能看到寡妇的鸡蛋。
就这样从一清早到现在,已经是第十七只婆罗门鸡了,而且还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凤头鸡。凤头鸡在院子里走着走着就开始吐起来。“咳……呜……咕……咕,咯——咯——咯。”东倒西歪晃着身体,朝着太阳翻起了忧伤的两眼,就好像在同太阳作最后一次道别。互助组成员玛特廖什卡蹲在鸡的面前,端着一碗水手舞足蹈。
“小凤头呀,小乖乖……嘬——嘬——嘬……把水喝了吧。”玛特廖什卡苦苦哀求,紧追不舍地端着水碗凑近凤头鸡的嘴,但是凤头鸡根本没有喝的意思。它张大了喙,高高把头仰起,紧接着竟然咳出血来。
“耶稣我的主啊!”老太婆一拍大腿失声大叫,“这下可怎么办哪?血就跟喷出来一样。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事情,这准是犯了天怒呀,母鸡像人一样闹起肚子来啦。”
这几句话真的成了可怜的凤头鸡奔赴黄泉时的临别赠言。只见它突然向一侧栽倒,无力地用喙啄了几下泥土,顷刻便翻起了白眼。随后,身体转了个个儿,仰躺在地,两只爪子直直向上挺起,便一动不动了。玛特廖什卡扯开了低音嗓门嚎丧起来,手里端着的水碗也洒了。互助组主席,神父的老婆也跟着哭天抢地。这时,老太婆又趁机把嘴凑到寡妇耳边悄悄说:
“斯捷潘诺夫娜,肯定是有人把你的鸡给害死了,这话要是有假,我就把泥土吞下去。哪里见过这种事情!鸡根本就不会得这样的病呀!准是有人对你家的鸡施了咒。”
“我哪里惹了这些冤家对头哟!”神父老婆对着苍天喊冤,“他们这是不想让我在这世上活下去了吗?”
一只精瘦健壮而又毛发蓬乱的公鸡,先是以嘹亮的啼鸣回答了她,紧接着便活像一个刚离开啤酒馆的神情恍惚的醉鬼,侧着身子晃晃悠悠地从鸡舍里挤了出来。它朝两个女人瞪着凶狠的眼珠子,在原地先是踏了几步,接着像老鹰一样张开了翅膀,但并没有飞走,而是在院子里跑了起来,转着圈地跑,就像一匹被缰绳勒住了的马儿。接连跑了三圈,它停了下来,似乎是觉得反胃,张嘴就开始呕吐,一边还呼哧直喘。一会儿工夫就吐得周围血迹斑斑,紧接着仰天躺倒,两只爪子像桅杆一样笔直地指向了太阳。女人们的嚎哭响彻整个院子。而回应她们的,则是鸡舍里汇成一片焦躁不安的“咯咯哒”和“扑棱棱”。
“看看,这不是中邪了还能是什么?”老太婆面有得色,“快去把谢尔盖神父叫来吧,让他给做一场法事。”
傍晚六点整,太阳那张火红而又丑陋的嘴脸已经低低地卧进向日葵花丛幼嫩却也同样丑陋的嘴脸里。养鸡场的院子里,教堂的院长谢尔盖神父结束了祷告,从套头的长巾(4)里钻了出来。几个好奇心强烈的人正探头探脑地从破旧的围墙上和墙缝里朝里面张望。悲痛欲绝的神父太太,紧紧贴住十字架,把一张破旧不堪的卢布塞给了谢尔盖神父,这张卢布已经被湿哒哒的眼泪泡得泛黄。这个举动让神父不免心有所动,他叹着气,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意思大概是说,这是上帝降怒于世人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神父的表情像是对上帝震怒的原因已然一清二楚,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又不愿意泄露天机。
随后,外面的人群散去了。因为鸡都是很早就睡觉的,所以谁都没发觉,神父太太德罗兹多娃邻居家的鸡舍里,有三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很快也死了。这几只鸡先是和德罗兹多娃家的鸡一样哇哇呕吐,但由于鸡舍是封闭的,所以它们死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那只公鸡从木架上倒栽葱跌下来,以同样的姿势一命呜呼了。至于寡妇家的鸡群,则在祷告结束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夜幕降临前,鸡舍里变得死一般寂静,家禽僵硬的尸体成堆成堆躺倒在地。
清晨,整个小镇像遭到了雷劈,被震醒了。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诡异而又惊悚的地步。到了午时,整条人员街上,只街道尽头一栋小房子里有三只鸡还活着,那里是财政检察员租住的房子,即便是那三只鸡,也没能熬过下午一点就断了气。到了晚间,斯捷克罗夫斯克镇已经变成了马蜂窝,一个令人胆寒的词嗡嗡地响彻全镇——瘟疫。于是,德罗兹多娃的姓氏就上了《红色斗士报》,文章的标题是:“难道真的是鸡瘟?”消息就这样传到了莫斯科。
* * *
佩尔西科夫教授的生活已经变了味,变得奇怪,变得不安,变得躁动。总之,这样的状态下是根本没办法好好工作的。第二天,也就是他摆脱了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后,便不得不把研究所实验室里的电话线给拔了,把听筒也摘了。晚上乘坐有轨电车经过狩猎市场时,教授抬头便望见挂着《工人报》黑字标语的高楼顶上正在播放着他本人的形象。教授浑身哆嗦,脸色铁青,眨巴着眼睛,一头就要钻进出租车。背后却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原来是装着机械假肢的圆球裹了毯子跟着钻了进来。楼顶雪白的屏幕上,教授正慌忙用两只拳头遮挡紫色的强光。随后又打出一行醒目的红色字幕:“佩尔西科夫教授出行途中,为我们的知名记者斯捷潘诺夫船长披露详情。”果不其然:一辆散了架的小汽车顺着沃尔洪卡街驶过基督大教堂时,里面出现了正拼命挣扎的教授,那副嘴脸简直就是一匹走投无路陷入绝境的狼。
“这帮畜生,简直不是人。”动物学家咬牙切齿忿忿骂了一句,坐车远去。
就在那天晚上,回到位于普列奇斯坚卡的家中,动物学家看到了女管家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留的条子,一共十七张,都是电话号码,全是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打来的,外加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的一份口头声明,抱怨她已经受够了。教授本想把这些留言一撕了之,但他中途住了手,因为看到了其中一个电话号码旁标注着:“人民保健委员”。
“这是什么?”这位科学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当晚十点一刻,门铃声响了起来。来了一位穿着体面光鲜到让人觉得刺眼的先生,教授被迫和他进行了交谈。教授接待他,完全是因为他的名片,上面(没有标注姓和名)印着:“驻苏维埃共和国外国代表机构贸易处全权长官”。
“真是撞了鬼。”佩尔西科夫破口大骂,把放大镜和几张图表扔到绿色呢绒桌面上,然后吩咐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
“把他带到这里来吧,来书房,就是那个全权长官。”
“我能怎么为您效劳呢?”佩尔西科夫没好气地发问,那语气让长官打了几个哆嗦。佩尔西科夫把眼镜从鼻梁推到额头上,又把它放了回来,仔仔细细打量起来者。只见那人油头粉面,全身珠光宝气,右眼上还架着一副单片眼镜。“这人怎么就那么面目可憎呢。”佩尔西科夫没来由地讨厌这副嘴脸。
来人的开场白拐弯抹角不着边际,先是请求允许抽一支雪茄,于是佩尔西科夫只好非常不情愿地请他坐下。接着来人便开始了冗长的致歉,说他来得太晚了:“不过呢……白天也无论如何抓不到教授啊……嘻嘻……帕尔东(5)……是遇见(这人笑起来活像鬣狗在抽抽嗒嗒地哭)。”
“是啊,我很忙。”佩尔西科夫干净利落地打断他,对方再次哆嗦了一下。
可是他还是厚着脸皮打扰眼前这位著名的学者:“常言道——时间嘛——就是金钱……我抽雪茄不碍事吧,教授?”
“呜——嗯——呜。”佩尔西科夫的回答算是默许了对方。
“教授——您是发明了生命之光吧?”
“饶了我吧,哪来的什么生命之光?!这全都是报纸记者的胡编滥造!”佩尔西科夫激动起来。
“啊哈,不是吧,嘘——咳——呵……”他太清楚这种谦虚了,这分明就是所有名副其实的学者都擅长对外展示的形象……“这有什么好谦虚的呢……今天还收到不少电报呢……世界各大城市,比如华沙、里加(6)就已经传遍了关于生命之光的消息。佩尔西科夫教授已经名扬四海啦……整个世界都屏住呼吸关注着佩尔西科夫教授的研究工作呢……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学者在苏维埃俄罗斯的境遇有多糟糕。安特尔努苏阿吉(7)……这里没有外人吧?……好可惜,这个国家不懂怎么珍惜科学家的劳动,所以有人很想和教授沟通一下……有一家外国政府,想为佩尔西科夫教授提供完全无私的援助,用以支持实验室的研究工作。就像《圣经》上说的,何苦要在这里对牛弹琴呢。那个政府很清楚,1919到1920年间,在那场……嘻嘻……革命中教授遭受了什么样的冲击。嗯,当然啦,这事情会严格保密……只要教授把研究结果介绍给政府,作为回报,它一定会资助教授。教授不是已经发明了一个暗箱吗,要是能看一下这个暗箱的图纸,那也挺有意思啊……”
说到这里,来人便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白花花的纸钞……
“这是一点小意思,五千卢布,就当是定金吧,教授请当即收下……也不用给我收条……教授您要是提起什么收条之类,倒会让我这个全权贸易长官不好意思的呢。”
“滚!!!”佩尔西科夫猛然间一声可怕的怒喝,把客厅里钢琴细巧的琴键都震出了共鸣。
来人刹那间就从眼前消失了,速度之快,以至于一分钟后,气得浑身发抖的佩尔西科夫甚至开始怀疑,这人是真的来过,还是自己的一时幻觉。
“这是他的套靴吗?!”过了一会儿佩尔西科夫又在门厅里嚎叫起来。
“是他忘记穿了吧。”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吓得直哆嗦。
“把它们扔出去!”
“我能扔哪儿去啊。他还要回来拿的。”
“那就送到房管委去。记得要收据。立刻把这双套靴拿走!交给房管委!间谍的套靴就交给他们管了!……”
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一边划着十字,一边拿起这双奢华考究的皮套靴从消防通道的后门走了出去。她在门后站了一会儿,随即便把套靴藏进了消防工具箱里。
“交了吗?”佩尔西科夫余怒未消。
“交了。”
“收据给我。”
“咳,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房屋管理书记是个文盲呀!……”
“立刻。马上。给我,把收据,拿来。随便去找个会写字的狗崽子替他写!”
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出去。一刻钟后她回来了,拿来一张字条:
“收到佩尔西科夫教授交来粪靴一又(8),纳入公共基金。科列索夫。”
“这又是什么?”
“取物牌子啊。”
佩尔西科夫抬起腿来把取物牌跺得稀碎,又把收据压到镇纸下藏好。一个想法紧接着便冒了出来,他那尤为凸出的额头上顿时布上了愁云。他扑向电话,一通铃响把研究所里的潘克拉特闹醒了,他问:“一切都还顺利吗?”潘克拉特在听筒里哇啦哇啦嚷嚷了好一阵子,倒是也能听明白他在叫嚷什么,意思大概是说,一切都还挺顺利的。不过佩尔西科夫放心了还不到一分钟,便又皱起了眉头,赶紧抄起电话,冲着话筒连声说:
“请帮我接一下,就是那个,卢比扬卡(9)。梅尔西(10)……我不知道这事情该找你们当中哪位说……我这里来了一些可疑的家伙,穿着套靴,是的……第四大学教授佩尔西科夫……”
通话突然被戛然中断了,佩尔西科夫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咬着牙悻悻地咒骂。
“您要喝茶吗,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把头探进书房胆怯地问道。
“我现在什么茶都不想喝……哼——哼——哼,让他们统统见鬼去……这些人一个个都像发了疯一样。”
不多不少刚过十分钟,教授在自己的书房里又接待了新的来客。其中一个显得和颜悦色,滚圆的身材,很有礼貌,穿着一件朴素的弗伦奇式(11)防护军装,下身一条紧腿裤。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夹鼻镜,看上去像一只水晶蝴蝶。他给人留下的总体印象还不错,让人想起穿漆面靴子的天使。另外一个是矮个子,穿一身便服,脸上的神情尤为忧郁,看上去就好像身上这套便服让他觉得不自在。第三位来客的行为比较特别,他没有走进教授的书房,而是留在了昏暗的门厅里。在这个位置上,书房里灯光照到的一切,和香烟薄雾笼罩的一切,都能被他尽收眼底。第三位来客同样穿着便服,但脸上一副茶色夹鼻镜却格外引人注目。(12)
书房里的两位来客几乎要把教授折磨疯了,他们一边翻来覆去审视着名片,一边刨根究底地盘问着五千卢布的事情,还一次又一次强迫教授描述来人的外貌特征。
“鬼才知道呢。”佩尔西科夫反反复复说着同样的话,“嗯,他那张嘴脸让人反胃。像是个退化了的人。”
“他的一只眼睛是玻璃的吗?”小个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鬼知道呢。不,好像,不是玻璃的,眼珠子滴溜转的呢。”
“是鲁宾斯坦吧?”天使模样的人转头小声问穿便服的小个子。但小个子却阴沉了脸摇头否定。
“鲁宾斯坦是不会不要收条的,绝对不会不要的。”他嘟嘟哝哝地说,“这肯定不是鲁宾斯坦干的。这家伙来头更大。”
那双套靴的细节引起了来客爆炸式的巨大兴趣。天使模样的人立刻拨通房屋管理处的电话,简明扼要地命令:“国家政治保安局即刻传唤房屋管理书记科列索夫来佩尔西科夫教授住处,请带上套靴。”满脸苍白的科列索夫一会儿便出现在书房里,手里拿着那双套靴。
“瓦先卡(13)!”天使模样的人轻声叫那个坐在门厅里的人。那人懒洋洋地站起身,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晃晃悠悠走进书房。茶色镜片严严实实遮住了他的两只眼睛。
“怎么?”他一副大梦未醒的样子,不过倒也言简意赅。
“套靴。”
茶色眼镜把套靴扫了一遍。这一刻,佩尔西科夫觉察到,从镜片后面刹那间斜射出一道光芒,这道眼光绝无半点睡意,恰恰相反,那是一双令人惊叹的,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只是片刻间,那眼光便熄灭了。
“怎么样,瓦先卡?”
这个叫作瓦先卡的人有气无力地回答:
“嗯,什么怎么样。这是佩连日科夫斯基的套靴。”
公共基金就这么转眼间失去了佩尔西科夫教授的馈赠。套靴被报纸层层包裹了起来。身穿弗伦奇式军装的天使高兴得眉飞色舞,他站起身去握教授的手,甚至还发表了一通小小的演说。大意是说:这件事应当记教授大功一件……教授现在可以完全放心……研究所里也好,家里也好,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他们一定会采取措施,他的暗箱会处于绝对安全的保护之下。
“那么,能不能把采访记者都给枪毙了呢?”佩尔西科夫问道,两眼从镜片上方看着对方。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来人逗得开怀大笑。不仅脸色阴沉的小矮子,就连那个茶色眼镜也在门厅里笑出了声。天使模样的人笑得满脸放光,他解释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来找我的这个骗子究竟是谁呢?”
这下大家都不笑了,天使模样的人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其实是这么回事,那人只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无名之辈,根本不用在乎……尽管如此,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恳请教授先生对今晚的事情严加保密,几个人说完便离开了。
回到书房后,佩尔西科夫又拿起了图表,可他还是没法埋头研究。电话机又亮了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教授做起了媒,说要是他愿意娶一个有激情解风情的寡妇,就能坐收一套七居室的房子。佩尔西科夫冲着话筒咆哮起来:
“我建议您去罗索利莫教授(14)那里接受治疗……”刚挂断,第二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不过这次佩尔西科夫的态度缓和一点了,因为打来电话的是个知名度相当高的人,而且电话还是从克里姆林宫打来的。那人客套了好久,用同情的口吻详详细细地询问了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工作,还表达了自己探访实验室的愿望。挂上电话,佩尔西科夫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又把听筒摘了下来。彼时,楼上一户人家传出了震天响的号角声,和一片瓦尔基利亚女神的刺耳尖叫——那是毛纺托拉斯经理家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大剧院里瓦格纳的音乐会(15)。一阵阵悲号和一声声震响从天花板上散落下来,佩尔西科夫受不了了,他叫来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扬言要和楼上的经理打一场官司,要把他家的收音机砸烂,哪怕就是去阴曹地府他也要离开莫斯科,因为这显然是有人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扫地出门。他摔碎了放大镜,一头栽倒在书房的沙发上,伴着从大剧院传来的著名钢琴家温柔却又铿锵的琴键声,他睡了过去。
层出不穷的怪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佩尔西科夫坐着有轨电车来到研究所时,在台阶上碰到了一个并不认识的人,那位先生头戴一顶很时尚的绿色圆顶礼帽。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佩尔西科夫,但却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所以佩尔西科夫也就忍耐了。但是在研究所门厅里,除了神色慌张的潘克拉特以外,另外有一个同样戴着圆顶礼帽的人站起身迎上前来,还彬彬有礼地向他打招呼:
“您好啊,教授先生。”
“您有事儿吗?”佩尔西科夫一点没有客气,一边问,一边在潘克拉特的帮助下把大衣从身上拽下来。但是圆顶礼帽很快就让佩尔西科夫没了脾气,他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在教授耳边小声说,教授实在不必那么激动,因为他,圆顶礼帽,在此间的任务正是为了让教授摆脱各色讨厌缠人的来访者……教授现在可以放宽心了,不光对办公室的门放心,就连对窗户也大可放心了。随后,陌生人以极快的动作把上衣的内襟朝外一翻,向教授展示了一枚小小的徽章。
“嗯……你们安排得倒是挺像样。”佩尔西科夫闷声闷气地叹服,紧接着又天真地问道,“那你们在这里吃什么呢?”
圆顶礼帽对这个问题回报以哈哈一笑,说会有人来换班的。
以后三天的日子简直太美妙了。克里姆林宫两次派人来看望教授,还有一次是几个大学生来找佩尔西科夫考试。大学生们无一例外地在考试中折戟沉沙,他们的脸色让人一看就知道,佩尔西科夫教授在他们的心中已经升华为近乎迷信的恶煞。
“你们还是去当检票员吧!动物学你们是学不会了的。”教授的声音从办公室里飘出来。
“他一直都这么严厉吗?”圆顶礼帽问潘克拉特。
“呜——别提了。”潘克拉特回答:“就算有人能硬撑着考及格,这小家伙出来的时候,也一定已经摇摇晃晃走不动路了。他肯定全身汗流浃背,立刻会跑去啤酒馆喝一杯。”
教授忙忙碌碌处理这些琐事,三天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可是到了第四天,他又被拉回到了现实的生活中,其原因是从大街上传来一个细长的尖声呼叫。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这个声音从赫尔岑大街响起,穿过了窗户,飞进了办公室。这个声音的运气挺不错:佩尔西科夫最近几天确实累坏了。此时此刻,他刚好在休息,熬得通红的两眼无精打采懒洋洋地四处张望着,坐在扶手椅里抽着烟。他再也受不了了。所以探头看向窗外的时候,他甚至还抱着一些好奇心。他在人行道上看到了阿尔弗雷德·布隆斯基。从尖顶帽子和笔记本上,教授立刻就把这位显赫名片的持有者认了出来。布隆斯基和颜悦色而又恭恭敬敬地朝窗户鞠了一躬。
“啊,原来是您啊?”教授问道。他已经提不起力气怒发冲冠了,倒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又会有什么事情了呢?躲在窗户后的教授觉得自己是安全的,阿尔弗雷德不能拿他怎么样。外面那个常驻的圆顶礼帽马上把耳朵朝布隆斯基转了过来。后者的脸上浮起一片讨好的笑容。
“我只需要两三分,亲爱的教授。”布隆斯基在人行道上扯开了嗓子,“我只提一个小问题,纯粹是动物学的问题。还请您不吝赐教?”
“那您说吧。”佩尔西科夫答应地干脆,却不无挖苦,他暗想:“这混账东西身上还有一点美国人的做派呢。”
“亲爱的教授,您对母鸡有啥看法?”布隆斯基把两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叫道。
佩尔西科夫愣住了。他一屁股坐到窗台上,随即又滑下来,按响了电铃,一根手指指着窗外叫道:
“潘克拉特,把人行道上的那个人放进来。”
布隆斯基来到了办公室,佩尔西科夫异常夸张地展示了自己的亲昵态度,几乎冲着对方吼起来:“请坐下吧!”
布隆斯基受宠若惊地绽放笑容,坐到了转凳上。
“请您为我说明一下。”佩尔西科夫问道,“是您在给那些报纸写文章吧?”
“正是。”阿尔弗雷德恭敬地回答。
“那我就不明白了,您甚至连俄语都不会好好说,还怎么能给报纸写文章呢。什么叫‘两三分’,什么叫‘对母鸡’?也许,您是想问‘关于母鸡’吧?”
布隆斯基尴尬地笑起来,不过依然保持恭敬的态度。
“瓦连京·彼德罗维奇(16)会修改的。”
“瓦连京·彼德罗维奇又是谁?”
“文学作品主管。”
“那,好吧。不过,我自己也不是语言学家。撇开您的彼德罗维奇先不谈,那您究竟想要了解有关母鸡的什么问题?”
“什么都行啊,只要您告诉我的都可以,教授。”
布隆斯基掏出铅笔来做好了准备。佩尔西科夫的眼里竟然跳出了几丝胜利的火花。
“那您来找我是找错人了,我又不是鸟类专家。您最好还是去问耶梅利杨·伊万诺维奇·波尔图加洛夫吧,他在第一大学。我个人所知实在有限……”
布隆斯基感佩不已地笑了:“开什么玩笑——所知甚少!”为了显示自己其实很清楚这是亲爱的教授开的一个玩笑,他在笔记本上划下一道粗线。
“不过,要是您有兴趣,那我就稍微讲一点,关于母鸡或者有冠的禽类……这属于鸡形目的一种。雉科……”佩尔西科夫用洪亮的嗓音打开了话匣子,他的两眼并没有看着布隆斯基,而是望向远处,似乎正面对着上千人宣读他的讲义,“属于雉科……фазианидэ(17)。这些鸟类都长着肥厚的皮质顶冠,还有两片肉髯:长在下颌……嗯……不过,有时候在下颌的中间处只长一片肉髯……好吧,还有什么可讲的。翅短而且丰满……尾巴不长不短,稍稍呈阶梯状,甚至,在我看来,更像是屋顶的形状。中部的羽毛呈镰刀弯状……潘克拉特……去模型室把705号标本拿来,就是那只可以拆卸的公鸡……不过,您不用看了吧?……潘克拉特,不要去拿标本了……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您还是去找波尔图加洛夫吧。嗯,好吧,我自己只了解六种野生鸡……嗯……波尔图加洛夫了解得更多……有印度的,还有马来群岛的。比如,班基苏霍亚什鸡,或者也叫卡津图鸡,它生长在喜马拉雅山脚,印度全境,阿萨姆邦,缅甸也有……叉尾鸡,或者也叫加卢斯·瓦利乌斯鸡,生活在龙目岛、松巴哇岛和弗洛勒斯岛。爪哇岛上有一种叫作加留斯·埃涅乌斯的鸡非常漂亮,我还可以向您推荐一种很漂亮的鸡,生活在印度东南部,叫作宗涅拉托夫鸡……我回头可以给您看图片。至于说锡兰岛嘛,我们知道那里有一种叫斯坦利的鸡,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
布隆斯基瞪圆了眼珠子,坐在那里刷刷地记录着。
“还能告诉您些什么呢?”
“我还想了解一点关于鸡的疾病。”阿尔弗雷德小声说道。
“嗯,我不是专家啊……您可以去问问波尔图加洛夫……不过……嗯,绦虫、吸虫、疥虫、蠕螨、鸡螨、鸡虱,或者还有羽虱、跳蚤、鸡霍乱、黏膜性哮喘白喉炎……肺部真菌感染、结核病、鸡癣……各种病症都有可能啊……(佩尔西科夫眼睛里闪耀着火花)……比如说,还有颠茄中毒、肿瘤、佝偻病、黄疸病、风湿病,还有舍恩莱因氏发癣菌……这种病很有意思。要是染了这种病,鸡冠上会长出小斑点,就像霉菌斑那样……”
布隆斯基掏出一块花花绿绿的手帕擦去额头的汗珠。
“那么,教授,在您看来,眼下这场灾祸的起因究竟何在?”
“什么灾祸?”
“怎么,教授,您没有读报纸吗?”布隆斯基惊讶了,连忙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消息报》
“我从不读报。”佩尔西科夫紧紧皱起了眉头。
“那是为什么,教授?”阿尔弗雷德和蔼地问道。
“因为报纸上都是胡说八道。”佩尔西科夫不假思索地回答。
“怎么会呢,教授?”布隆斯基温柔地轻声反驳,打开了报纸。
“这是什么?”佩尔西科夫甚至都没有站起身来。这下轮到布隆斯基的眼睛里火花闪耀了。他用一根尖尖的、涂了亮色油彩的手指重重地指着一则特大标题:《鸡瘟蔓延共和国》。标题横贯整版报纸。
“怎么回事?”佩尔西科夫大惑不解,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
* * *
(1) 作者暗示十月革命后许多地名都开始以革命者的名字命名。斯捷克罗夫(1873—1941),曾任《消息报》负责人。
(2) 玛特廖娜的爱称。
(3) 奇奇金是当时著名的商人,在莫斯科开办了乳制品连锁店。
(4) 神父法衣的一部分,垂在胸前,绣有十字架。
(5) 法语的俄语音译,意为:抱歉。
(6) 分别是波兰和拉脱维亚首都。
(7) 法语的俄语音译,意为“这话也就我们私下聊聊”。
(8) 套靴一双写了别字,说明此人的确是个文盲。
(9) 莫斯科市中心的一个广场名,十月革命后苏俄国家政治保安局总部所在地。
(10) 法语的俄语音译,意为:谢谢。
(11) 以英国元帅弗伦奇(1852—1925)命名的军上衣。有扣带,有四个贴兜。弗伦奇曾任英国陆军元帅。
(12) 有学者指出:这一段关于三位调查人员外貌的描写与三位左派领袖——托洛茨基、卡梅涅夫和季诺维耶夫比较相似。
(13) 瓦西里的昵称。
(14) 格·伊·罗索利莫(1860—1928),苏联著名神经病学家,医生,儿童神经学奠基人,莫斯科大学教授。
(15) 即歌剧音乐《瓦尔基利亚女神们的飞翔》,德国著名作曲家理·瓦格纳(1813—1883)的作品。在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女神们为英雄助战,并且把阵亡将士的英魂引进瓦尔加拉宫,飨以酒宴。作家布尔加科夫自幼喜欢瓦格纳的作品,深谙其作品的意义。
(16) 这里暗指与布尔加科夫的价值观相去甚远的著名苏联作家卡塔耶夫(1897—1986)。
(17) 拉丁文Phasianidae的俄语音译拼写,意思为:雉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