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多数人都有一些不可解的地方——差不多人人都会看到别人的意见、推论和行动,有一些似乎很奇特的样子,有一些实在诞妄的样子。别人只要有这种些小的瑕疵(只要同我们稍有差异),则我们人人会禀着慧眼观察出它来,并且会根据理性的权威,鲁莽地来鄙弃它。实则我们自己的教条和行为亦许更不合理,不过我们从看不到这一层,而且从不能相信这一层。
2 这种现象并不全由于自爱——自爱心理在这方面虽然亦很有力量,不过仍不是完全的原因。因为心理公平而且雅不欲过事自夸的人们,亦常犯这种毛病。我们常见人们虽然把理性的证据,明如皎日地置在一个有价值的人面前,而他亦会肆意狡辩、执意不服,这真是不能不令人惊异莫名的。
3 亦不由于教育——人们亦常把这种违反理性的情形归之于教育和偏见。这种说法虽然大部分是很对的,可是仍没有达到病况的底蕴,亦不能清晰地指示出,它是由何处生起的。教育自然常是这种毛病的正当原因,而且偏见亦正是这种情形的一种适当的普遍的名称。但是我想一个人如果想寻根究的地追求这种疯狂心理,并且指示出这种缺点的本质如何,它如何由很清醒、很有理性的人心中生起来,则他应该再稍进一步往前研究。
4 有几分疯狂——如果同理性相反,可以叫做疯狂,而且事实上亦就是疯狂,那么我如果以疯狂这个逆耳的名称,来称这种无理性的情状,那亦是值得人原谅的。在一切情形下,人人辩论起来、行动起来,如果亦同他们在特殊情形下常常表现的那样;则他们宁该入疯人院,而真不配同文明人来接谈。而且我此处所说的,还不是受了强烈情感的人们,还只是在平静生活中过日子的人们。不过我这种说法究系可以原谅的,因为我在第二卷第十一章、第十三节中,顺便考究疯狂的本性时,我已经看到它的根源、它的原因,正和此处所说的这种情形的根源和原因一样。因此,我虽然以逆耳之名来称呼这种情形,并且背着人情,来污蔑人类的大部分,可是我这种说法亦不是不可原谅的。在那时候,我只是考察疯狂本身,并不曾丝毫想到我现在所研究的这个题目,可是那时候的考察毕竟把现在这种见解暗示出来。我想这种弱点既是一切人所不免的、这种污点既是全人类所具有的,因此,我们不妨以适当的名称来称呼它,以便刺激起人们较大的注意,来防止它、来缓和它。
5 它是由于各观念的错误的联合而起——我们的一些观念相互之间有一种自然的联合;要来推寻这些观念,并按照在它们的存在中有基础的特有的联络和契合,把它们联合起来,那正是我们理性的职务和特长。除了这种联合以外,还有另一种联合,完全是由机会和习惯来的。有些观念原来虽然毫无关系,可是人心竟能把它们联合起来,使人不易把它们再行分开。它们永远固结不解,任何时候只要有一个出现于理解中,则其“与伴”常常会跟着而来。如果它们联合起来的数目在两个以上,则全队观念都不可分离,因而同时呈现出来。
6 这种联合是如何形成的——观念的这种强烈的集合,并非根于自然,它或是由人心自动所造成的,或是由偶然所造成的,因此,各人的心向、教育和利益等既然不同,因此,他们的观念联合亦就跟着不同。习惯在理解方面确立其思想的常径,在意志方面确立其决定的常径,并且在身体方面确立其运动的常径。这些都好像是元精的运动行列,因为这些元精一发动以后,就可以循其惯由的途径,一直继续下去。这些途径因为久踏致平,所以在其中运动起来,亦比较容易而且自然。就我们在思想方面所能了解的而言,各种观念似乎是由此种途径产生于心中的。它们纵然不真是如此产生于心中的,我们亦可以借此种说法来解释:它们在一进入那个途径以后,何以会按照习惯的常轨,一个一个依次而来;正如我们可以借这种说法来解释身体的那种运动似的。一个音乐家如果惯听某个调子,则那个调子只要在他的脑中一开始,各个音节的观念就会依着次序在他的理解中发现出来,而且出现时,并不经他的任何关心或注意。这个正如他在身体方面一样,因为他在风琴键子上开始弹开一个调子时,他的十指亦可按着次序进行,而且在进行时,他的遐想亦是在别处漫游的,并不着意于此。就这个例子看来,这些观念,同十指的有规则的弹动,似乎多半以元精的运动为其自然原因,不过究竟是否如此,那我是不愿在此决定的。但是这种说法究能稍帮助我们来存想智慧的习惯和观念的联络。
7 有些反感亦是这种情形的结果——人只要仔细一考究自己或他人,他一定会相信,习惯在许多人心中确乎可以形成各观念的联合。许多人所表现出的同情和反感,大部分或者正是由于这种缘故。我们常见这些感应的作用很强,而且能有规则地产生出结果来,好像它们是由于自然作用似的。不过它们虽然被人称为自然的,可是它们的起源不是两个观念的原始联合,而只是它们的偶然的联合。因为两个观念或则由于初次印象的力量,或则由于后来放纵的力量,会固结不解,在人心中常接踵而至,好像它们是一个观念似的。不过我只说,大部分反感是如此的,并不是说一切反感是如此的。因为有些反感确乎是自然的,是依靠于我们的原始组织的,是与生俱来的。不过大部分反感虽被人认为是自然的,可是它们多半是由早年未经注意的一些印象或狂张的幻想来的,因此,我们如果仔细一观察,应当承认这些印象是它们的原因。一个成年人,如果食伤了甜蜜,则他一听到蜜的名称,他的想象就会立刻使他的胃口发生了病情和呕吐,而且他根本就不能想这个观念。他在想起这个观念时,别的厌恶观念、疾病观念、呕吐观念,立刻会相因而至,使他烦心起来。不过他仍然知道这种弱点是由何处来的、这种病况是如何得来的。这种情形如果是他在儿时由食蜜过度得的,则这些结果虽然都一样可以发生,可是他会把原因误认了,会把那种反感认为是自然的。
8 在现在这个论题中,我所以提到这一层,并不是说,我们必须要精细地把自然的和后天的反感分开。我的目的,乃在于另一方面,就是:负有教育儿女之责的人们,应当知道,自己该如何精勤地观察青年心中不适当的观念联合,并且细心地阻止那种不适当的联合。在这个时候,他们所接受的印象是最易经久的。关于身体健康的那些印象,谨慎的人们虽然亦注意到,并且加以防范,可是我觉得,特别关属于人心的那些印象,特别能影响理解和情感的那些印象,人们并不曾予以应有的注意。不但如此,我想纯粹关涉于理解的那些印象,在多数人,是全被忽略了的。
9 错误的一个大原因——要把本不相关、互相独立的一些观念错误地联合在心中,那实在有一种危险的影响。这种联合的力量很大,往往使我们在行动中、在情感中(道德的和自然的)、在推理中、在意念中,牵强起来、乖错起来。因此,这件事情几乎是世上最值得注意的。
10 举例——幽灵鬼怪的观念和黑暗并无真正的联合,亦正如同和光明无联合似的。可是一个傻姑娘如果常以此渲染儿童的心理,使这些观念常在一块儿发生起来,则他在一生中,或者不能再把它们分离开。黑暗的观念会常把那些可怖的观念带来,它们会紧紧联合起来,因此,他不但不敢想鬼怪,而且亦不敢想黑暗。
11 此人如果受了彼人的明显损害,则他往往会来回思想那个人和那种行动,而且他既然在心中念念不忘这两个观念,所以它就会把它们黏合在一起,使他们几乎成为一体。他一想到那人,则他从前所受的那种痛苦和拂意亦会立刻发生在他的心中,因此,他几乎不能区分他们,而且他不只厌恶那种痛苦,亦厌恶那人。因此,人们往往因为轻微可谅的情节,生起憎恶来,因此,世上常有继续不断的争执。
12 一个人的朋友如果死在某个屋子内,则他在那个地方,往往会感到痛苦和疾病。在自然中,这些观念虽然都各不相关,可是那个地方的观念如果一呈现在他的心中,它就会连带地把那个痛苦和不悦的观念亦带来(如果曾有这种印象),他会在心中把它们淆乱了,并且不但不能忍受那个痛苦的观念,而且亦不能忍受那个地方的观念。
13 为什么理性不能把人心中的纷乱改正了,而时间反能——这种结合一经确立,则它只要仍然存在,我们的理性便没有任何力量来使我们不受它的影响。人心中的各种观念只要在那里存在,它们就会按着它们的本性和情境,发生作用。在这里我们就看到,时间何以能改正了一些情感,而理性反而不能。我们常见,一些人在别的情形下,虽然很容易听从理性,可是在某些情形下,理性纵然正确无误,亦不会影响了他们。儿女是母亲天天眼中的宝贝、心中的安慰,因此,他如果死了,会使他母亲肝肠断绝,会给她以说不尽的苦楚。在这种情形下,你要用理性来安慰她,那正如你向一个上了刑具的人劝其舒适,并且希望以合理的谈论来缓和其骨节分裂时的惨痛似的。那种享有的意识和那种损失的意识,只有在日久弛懈以后,才从时常复现于记忆中的儿女的观念分离开。不到这种程度,则一切理论无论如何合理,都是白费的。在一些人,这些观念的联合是从不能再解析开的,因此,他们便毕生在悲哀中度日,并且带着不可挽救的悲哀葬于荒丘。
14 观念联合的另一些结果——我有一位朋友知道一个人曾经因为受了极痛苦的手术,完全治愈了自己的疯病。这位先生自从好了以后,毕生中常常感激这次治疗,以为那是他一生所受的最大的恩惠。不过他无论如何感激、无论如何有理性,终久不敢见那位施术者。因为那个人的影像可以把他在他手所受的那种痛苦的观念引起来,而那种痛苦又是太大、太难忍受的。
15 许多儿童把学校中所受的痛苦归罪于他们受责时所研读的书本,因此他们就把这两个观念联合起来,并且很讨厌书本,而且以后一生中从不能再安心来研读书籍。因此,读书就成了他们的一种痛苦,实则他们如果没有这种经验,读书或许是他们的很大快乐。此外,我们还见到,有些屋子虽然亦很舒适,可是有些人竟然不能在其中研读;有些杯碗虽然很洁净、很好使,可是有些人竟然不能在其中饮水。而他们所以如此,亦正是因为有些偶然的观念同那些物象联合起来,使它们成了可厌恶的。我们常见,某甲如果在某种情节下,有时为某乙所胜,则某乙虽在别的方面并不比某甲为优,可是某甲只要同某乙见面或相处在一块儿,就会垂头丧气。因为权威和尊敬的观念同某乙的观念联合在一起,因此,经过失败的某甲便再不能把它们分开。
16 这类的例证是可以到处遇见的,因此,我如果再多叙述一个,那并不为别的,只是为的它奇怪得使人可乐。有一位青年人学跳舞,并且学得极其精到。不过他在学时,屋子里适逢有一个旧箱子。这个很奇特的家具的观念和他的一转一动都混合在一块儿,因此,他虽然在那个屋子里跳得很好,可是只有在那个箱子在那里时,他才能那样,而当他在别的屋子里跳舞时,如没有同样的箱子置在那里,则他亦不会跳好。如果有人猜疑这个故事,修饰太过度、情节太为可笑,则我可以说,我所报告的正是几年前听一个很清醒、很有价值的人说的。我敢说,好问的读者们纵然没有亲遇过相类似的事情,亦听过相类似的传说,因此,他们会以自己所经、所闻的来辩护我的报告。
17 观念联合在智力习惯上的影响——由此种途径所形成的智力的习惯和缺点,虽然不常为人所注意,可亦是最常见、最有力的。“存在”和“物质”这两个观念如果被教育或反复的思维强烈地联合起来,则它们只要在人心中那样联合着,人们就会对于有限的精神,形成荒谬的意念和推理。儿童在幼时如果因为习惯在上帝的观念上赋了一种形象,则他们的心里会对于神祇形成极荒谬的观念。
你如果相信一个人是不会错误的,则这个人的观念和“不能错误”的观念会联合起来、盘踞了你的心理,而且你所想象的那个完全无错误的人,如果使你相信“一个物体可以同时在两处存在”,则你亦会不经考察,盲目地以毫无保留的信仰,来相信那个命题为确定的真理。
18 在各种教派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点——哲学上或宗教上各教派间那种不可调和的反对,多半就是由这一类错误而不自然的观念的联合来的。因为我们不能想象,他们的信徒个个会故意欺骗自己,并且故意反对明白的理性给他们所呈现出的真理。各人的利益自然在这方面有很大的关系,不过我们仍然不能想它能使全社会人都颠倒是非,使人人都异口同声地公然坚持一种虚妄的说法。我们至少得承认,有些人真是照他们所自夸的去做的,就是说,他们是真心诚意地来追求真理的。既然如此,一定有些原因才能使它们的理解盲目,才能使他们看不到自己所认为实在真理的原是虚妄的。不过在精确地观察之后,我们会看到,人的理性所以受了禁锢,诚实的人所以会盲目地背弃了常识,正是由于我们此处所说的这种情形。就是说,有些互相独立、互不相关的观念,因为习惯、教育和其党派中不断的喧哗,会在人心中密切结合起来,永远出现在一块儿,因此,人们就不能在思想中把它们分开,好像它们是一个观念似的(它们的作用亦真好像是一个观念的作用)。这种情形使谵语有了意义、使谬论得到解证、使胡言得以自符、使世界上最大的(几乎是一切)错误得到基础。它纵不至到了这种程度,至少它亦是最危险的一种东西,因为它只要得势,就会使人们不能观察,不能考察。两个本不相关的东西,如果永远联合着呈现于眼前,如果眼官常看到本来不相属的东西联合起来,那么你从何着手来改正两个观念中的错误呢?因为它们在心中已经有了习惯性的联络,使人们不知不觉地将此作彼了。他们如果受了这种情形的欺骗,则他们便不能有真正的确信,而且他们在为错误而行争辩时,会以为自己是热烈地给真理辩护的。在这种情形下,两个互异的观念既然混杂起来,而且借着它们在人心中的习惯性的联络,实际上结合为一,因此,它们就会使人的脑中充满了虚妄的观念,使人的推论充满了虚妄的结果。
19 结论——我们既然叙述过我们观念 的原始的种类和范围,并且在各方面考察过我们知识的这些工具或材料(我不知是否可以如此称呼它们),因此,按照我原订的计划,我应该立刻来指示出,理解怎样应用这些材料,并且我们由此可以得到一些什么知识 。在我起初约略地观察这个题目时,我亦原想照这样做,不过在我较进一步以后,我又看到,在我们的观念和文字 之间,实在有一层密切的联合,而且在我们的抽象观念和概括的名词之间,还更有一种恒常的关系,因此,我们如果不先来考察语言的本质、功用和意义,则我们便不能明白地、清晰地谈论我们的知识,因为知识成立于命题(命题又是成立于文字的),因此,在下一卷中,我们就要先研究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