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知识都离不了分辨(discerning)——在人心中我们还注意到有另一种能力,那就是分辨,辨识它所有的各个观念的能力。它如果只是混乱地一般的知觉到某一事物,那是无济于事的;它如果不能清晰地知觉到各种差异的物象和其性质,则它亦便不能有什么知识。照这样,则打动我们的各种物体纵然仍同现在一样不停地活动,人心纵然仍在不断地继续思维,我们亦不能有什么知识。一般人所认为系天赋真理的一些很普遍的命题,其所以明白确定,亦只是完全凭这种分辨彼此的能力。但是人们因为不考究那些命题所以能获得普遍同意的真正原因,因此,他们就把这个原因完全归之于天赋的单一的印象;其实,人们所以有普遍的同意,完全是因为人心有这种明白的分辨力,完全是因为它能由此分辨出两个观念是相同的,或是相异的。不过关于这一层,我们以后再详为论说好了。

2 机智(wit)和判断的分别——至于要问,人们有时所以不能精确地分辨各种观念,还是因为感觉器官的迟钝或缺陷,还是因为理解不够敏锐、缺少运用和不加注意,还是因为有些人们的天性天然就仓促鲁莽;则我可以不在这里加以讨论。我只可以说,这种作用亦是人心在自身所能反省到、观察到的作用之一。这种作用对于人心的其他知识是有很大关系的,因此,这种官能如果一迟钝,或者我们不能适当地运用它来分辨各种观念,则我们的意念便被混淆,我们的理性便被纷扰,我们的判断便被错领。如果我们可以说,敏捷的才智在于能自由调动记忆中的各种观念,则我们亦正可以说,一个人比他人的判断较为精确其理性较为明白,大部分亦正在于我们能保持清晰的观念,亦正在于我们能精细地分别出各种观念间些小的差别来。这样就可以解释人们常见到的一个现象。就是机智多端、记忆迅速的人们,并不常有最清晰的判断和最深刻的理解。因为机智只在于观念的集合,只在于敏捷地把各式各样的相似相合的观念配合起来,在想象中做出一幅快意的图画、一种可意的内现。至于判断,则正与此相反,它只在于精细分辨各种观念的微细差异,免被相似性所误,错认了各种观念。这种进程同明喻和暗喻是正相反的;但是机智所以能活跃地打动想象,所以能迎合众意,其动人之点、娱人之处,正在于明喻和暗喻。因为机智所呈现出的美丽,在一看之下,就能动人,并不需要苦思力索其中所含的真理或理性。在这种情形下,人心便不再往前观察,它已经很满于那幅可意的图画、轻快的想象。因此,我们如果以严格的真理规则来考察它,那正是无理取闹。由此我们就看到,机智之为物一定不能完全契合于这些规则。

3 只有明白性能防止混乱——各个观念所以能成为明白的、确定的,只是因为人心能精确地分别它们。观念如果一明白,则感官纵然在不同的情形下,会从同一的物象传来与平常差异的观念(有时是如此的),并且现出错误的样子来,人心亦不至于对它们发生纷乱或错误。因为一个患热症的人虽然尝着他素所食的甜糖是苦的,可是在他的心中,苦的观念仍同甜的观念是一样有分别的,正如同他吃了胆汁一样。一种物体纵然在此时产生了甜味的观念,在另一时产生了苦味的观念,可是这亦并不能使甜与苦两个观念混淆起来,正如同一块糖虽在心中产生了白和甜,或白和圆等等观念,而那些观念仍是清晰的似的。又如浸润了的山葵(lignumnephriticum)在心中所产生的橘黄色和天青色,亦是两种清晰的观念,正如由两个很有差异的物体得来的一样。

4 比较作用(comparing)——人心还另有一种作用,可以把各种观念的范围、程度、时间、空间以及其他情节,加以比较。凡包括在关系 项下的那些观念都依靠于比较作用。至于要问比较作用的范围如何之广,则我在以后还有机会来详细讨论。

5 畜类亦能比较,不过不完全——畜类的比较能力究竟到了什么程度,那是不容易决定的;不过我想它们的比较能力一定不甚高。因为它们或许亦有几个十分清晰的观念,可是在我看来,只有人类的理解有一种特殊之点,就是它在充分分辨了各种差异的观念之后,能看到它们完全不同截然为二,因而可以来辗转考究它们是在何种情形下可以互相比较的。因此,我想,畜类在比较其各种观念之时,一定以物象附有明显情节的范围为限。至于人类所可观察到的另一种比较能力,则是属于概括观念的,它只能用于抽象的推论,因此,我们可以猜想,畜类或者没有这样能力。

6 组合(compounding)——其次,我们还看到,人心对它的观念还有另一种组合 的功能。它借这种功能可以把它由感觉和反省得来的简单观念合拢起来,组织成复杂的观念。至于扩大作用 (enlarging)亦可以归在这个组合作用之下。因为在扩大作用中,组合的结果虽不能产生出较复杂的观念来,可是它仍把各种观念互相结合起来;只是所结合的观念,种类相同罢了。就如把一些单位加起来,我们可做成一打;又如把一些派齐(perches)的观念重复起来,我们可以形成一个斐郎(Farlong)的观念。

7 畜类的组合能力是薄弱的——在这方面,我想畜类亦是远不及人的。因为它们虽亦能接受、能记忆各种简单观念的组合体(就如狗的主人的形状、气味、声音,就可以做成狗对于它的主人所有的复杂观念;不过那些性质亦许只能成为它认识主人时所凭的一些标记),可是我并不以为它们自己能组合那些观念,使它们成功为复杂的观念。即在我们想象它们具有复杂的观念时,它们对于几种(相连)事物的知识或者亦只是以一个简单的观念为标准的,而且它们亦不见得能凭视觉清晰地分辨那几种事物,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因为据确实的报告说,你如果使幼狐吃狼子的乳,使它们逐渐成长,则那个狼亦会哺养它们,同它们玩耍,一如同自己的仔畜一样。又如各种动物,如果一次能生产多数仔畜,则它们似乎亦不知道仔畜的数目。你在偷它们的仔畜时,如果被它们看见或听见,它们自然要十分关心,但是你如果在它们不在时偷了一两个仔畜去,而且在偷时,并没有任何声响,则它们似乎觉不到遗失了仔畜亦并觉不到自己的仔畜数目减少了。

8 命名(naming)——儿童们如果借屡屡不断的感觉,把各种观念确立在记忆中,则它们便逐渐学会使用各种标记。因此,他们如果有技术能使言语器官发出清晰的声音来,则它们便开始运用言语把自己的观念表示给人。这些语言的标记,他们有时是从别人借来的,有时是自己造成的。就如我们常见,儿童们在初能说话时对各种事物所用的那些新奇而不寻常的名词便是。

9 抽象作用(abstracting)——我们所以用言语,乃是要把它们当作内在观念的外面标记,乃是要用它们来表示由各种特殊事物所得到的那些观念,因此,我们所接受的各种特殊观念如果各个有一个独立的名称,则名称一定是无穷尽的。为避免这层困难起见,人心便把由特殊物象得来的那些特殊观念造成概括的。不过在改造时,人心一定得把它们看成是心中独立的现象,同其他事物没有关系,和真正事物的一些情节,如时、空以及其他相连的观念,亦没有关系。这便是所谓抽象作用 借着这种作用,由特殊事物而来的各种观念才能变成同种事物的概括代表;而且这些观念的名称——概括的名称——才可以应用于同这些抽象观念相契合的任何东西。在这里人的理解只把心中这些赤裸裸的确定现象储藏起来(常以名称附在它们上边),并不问它们是如何来的、由何处来的、同着什么别的现象来的。储藏了以后,它便以此为标准,来把真正的事物按照这些模型,分门别类起来,各个授之以名。就如人心今天在白垩中或雪中所见的色同昨日在乳中所见的一样,则它便会单独考究那个现象,并且使它代表其一切同类。后来,它又给这种颜色以白的名称,因此,它便以此音来代表那种性质——不论我们想象它在何处,或在任何地方遇见它。普通的名称或观念就是这样形成的。

10 畜类不能抽象——如果人们要问,畜类是否可以由此途径,亦略能组合(或扩大)它们的观念,则我想我可以肯定地答复说,它们是完全没有抽象能力的,而且人畜之完全分别正在于人有这些概括的观念,而畜类的官能是达不到这种精妙地步的。因为我们显然看不到任何痕迹,可以使我们相信它们能运用代表共相的概括的名词。由此,我们很有理由可以想象,它们并没有抽象能力,或造成普遍观念的能力,因为它们并不能应用言语或其他概括的标记。

11 它们所以不运用,不知道概括的名词,其原因还不能说是在于它们缺乏适当的器官,以致不能发出清晰的声音来。因为我们虽见许多动物亦能形成声音,足够清晰地发出言辞来,可是它们并不能运用这些言辞,来代表概括的观念。而在另一方面,则人们有时虽然因为感官缺陷,不能言语,可是它们仍可以应用别的标记,来代替概括的名词,以表现其普遍的观念;这种能力正是畜类所缺乏的。因此,我想,我们正可以假设畜类和人的分别正是在这方面的;它们(人和畜)所以完全分离,正是因为有这种特有的差异,有了这种差异,才使它们界若鸿沟。因为畜类如果毕竟有一些观念,而不是单纯的机械(如一些人的假设),则我们不能不承认它们稍有一点理性。在我看来,有一些动物似乎在一些情形下,亦能稍行推理,正如它们之有感官是一样的。不过它们的推理只限于感官传入的那些特殊的观念。高等动物亦受了这些狭窄的限制,而不能借任何抽象作用,扩大那些界线的能力。

12 白痴和疯人——我们如果一观察白痴的不正常的状态,就可以发现它们是缺乏了上述各种能力的。因为人们如果不能有了明晰的知觉,如果不能把心中的观念好好保持住,如果不能迅速地调动各种观念、组合各种观念,则他们便没有什么可以思想的材料。人们如果不能分辨、不能比较、不能抽象,则他们便不能懂得语言、亦便不能应用语言、亦便不能多行判断或推理,他们只能略略地不完全地考察感官最熟悉的那些当前的事物。真的,上述的各种官能如果缺乏了或失调了,则人的理解同知识一定是会发生相当的缺点的。

13 总而言之,白痴的缺点似乎由于在智慧的能力方面缺乏了敏捷、灵活和运动,因而失掉其推理能力。而在另一方面,则疯人似乎又受了另一极端的支配。因为在我看来,疯人们并没有失掉了他们的推理能力;他们只是把一些观念错误地结合起来,并且把错误认为是真理,因此,他们之发生错误,正如一般人们之根据错误的原则发生了错误似的,实则他们的推论是合理的。因为他们虽然借着狂放的想象,把幻想认为实在,可是他们会由此合理地演绎下去。一个疯人如果想象自己是一个国王,则他可以凭着合理的推断,来需要人们的服侍、恭敬和服从;反过来说,如果他以为自己是玻璃做的,则他又会小心谨慎,只怕破坏了那个易碎的东西。因此,一个人如果在忽然受了强烈的印象以后,或在长久想象某种事情以后,使不相干的各种观念紧凑地联合起来,固结不解,则他在别的事情方面,虽然很清醒,虽然很有理解,可是他在那个特殊的方面,会如疯人院中的疯子一样疯狂。不过疯狂亦同愚痴一样,亦是有程度之差的,观念的纷乱堆积,在有些人是很厉害的,在另一些人是差可的。简而言之,痴人和疯人差别之点,似乎在于,疯人只把错误的观念结合起来,做成错误的命题,不过他仍能由此合理地来辩论、来推理;至于痴人,则几乎无所谓命题,亦几乎完全不能推理。

14 我们所采取的叙述方法——我想这就是人心在理解作用中所用的最初的官能和作用。这些官能虽然可以一般地应用于各种观念,可是我在前边所举的例证,大半都限于一些简单的观念。不过我所以在说明了简单观念以后就来说明这些官能,而不等说明了复杂观念以后,再来说明它们,却是为着下述的理由:——

第一,这些能力中有一些起初大部分只运用于简单的观念,因此,我们如果追随自然的常轨,则可以追寻出、发现出,那些能力的起源、进程和逐渐的发展来。

第二,许多人心中,简单的观念比复杂的观念要较为清晰、较为精确、较为明白,因此,我们如果先观察了人心在这方面的作用,则我们在复杂观念方面,便更其容易考察、容易知悉,人心是怎样抽象、怎样命名、怎样比较、怎样施用其他功能的;而我们所以有此次序,亦是因为在复杂观念方面,我们是容易错误的。

第三,人心在感觉观念方面所发生的这些作用,在被反省时,就成了另一套观念系统(它们是从所谓“反省”的那种知识来源来的),因此,在考察了简单的感觉观念以后,我在这地方来考察这些作用是适当的,不过关于组合、比较和抽象等等作用(方才所提到的),我以后还有机会再来详论。

15 这些是人类知识的起源——上边我已经简略地 、正确地、(我想是这样的)叙述了人类知识的起源史 ,叙述了人心的原始对象是由哪里得来的,并且叙述了它用什么步骤,逐渐储蓄了各种观念,然后再用以形成各种可能的知识。至于我的叙述是否正确,则我们必须求助于经验和观察。因为考察真理的最好途径,是要如实地来考察它们,不应该依靠自己所想象的,或依靠他人教我们所想象的。

16 求助于经验——正确说来,事物的观念所以能进入理解,我只发现了这唯一的途径。别的人们如果有天赋的观念,或印入的原则,让他们自己享受那些东西好了,他们如果自己真相信有那些观念,则我们自然不能否认他们享受了他们邻人所不能享受的权利。我所说的,只限于我在自身所发现的,而且是契合于一般人的观念的真相的。我们在考察了各时、各地、各教的人生全部以后,就可以看到,他们的观念都依靠于我们所建立的那些途径,而且契合于这个方法的各个部分和各个等级。

17 黑暗之室——我并不擅敢来教人,我不过来研究罢了。因此,我在这里仍不能不重新自白说,就我看来,知识进入理解的通路,实在只有内外两种感觉。就我们所能发现的,只有这些感觉能成为暗室 中的窗子,把光明透进来。因为我想,人的理解正同暗室差不多,与光明完全绝缘,只有小孔能从外面把外界事物的可见的肖像或观念传达进来。进到那样一个暗室中的画片如果能停在那里,并且能有秩序地存在那里(如有时所见的)则那正同人的理解中一切视觉的对象以及物象的各种观念差不多。

我猜想,人的理解所以能得到并保留各种简单的观念同观念的情状,所以能对它们发生其他作用,就是遵循着这些途径的。现在,我就进而详细考虑一些简单的观念和它们的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