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在能成为科学和知识学以前,首先需要回答许多问题,这些问题一方面被决断一切的独断论者所遗忘,另一方面怀疑论者则只有冒着被指责为不理智、邪恶,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的危险,才敢加以暗示。

如果我不愿肤浅草率地对待某种自以为了解得比较透彻的事情,如果我不愿秘密掩盖和默然回避自己明知存在的困难,那么,我说我的命运就是必须在这些公开的演讲中涉及许多这类几乎还完全没有涉及的问题,而毕竟不可能完全解决它们,甚至还会冒理解不对和解释错误的危险;虽然在这里我乐于对问题穷根究底,但也只能为进一步思考提供一些暗示 ,为进一步教诲提供一些指示 。各位先生,倘若我设想你们当中有许多通俗哲学家,他们丝毫不用费力,丝毫不用思考,单凭他们所谓人类的健全理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切困难,那么我登上这个讲座就会往往不无胆怯。

在这些问题之中,尤其有如下两个问题,在它们得到回答之前,是不可能格外有什么根本的自然权利的;这两个问题是:第一,人凭什么权力把物体世界的一个特定部分称为自己的 身体?他怎样把他的身体看做是属于他的自我的一部分?因为身体毕竟同自我恰好是对立的。第二,人是怎样假定和承认自身以外的同类理性生物的?因为在人的纯粹自我意识里毕竟不能直接产生这种理性生物。

今天我应该确定社会的人的使命,而要解决这一课题,则必须先回答后一个问题。我把理性生物的相互关系叫做社会。如果不预先假定在我们之外确实存在着理性生物,如果我们没有能够区别理性生物同所有其他一切不参与社交活动的非理性生物的显著标志,社会这个概念是不能成立的。我们是怎样做出这种假定的呢?这些标志又是什么呢?这就是我首先必须回答的问题。

“不论是在我们之外存在着类似于我们的理性生物,还是存在着区别理性生物同非理性生物的标志,这两者我们都是从经验得知的”——那些还不习惯于严格的哲学研究的人们当然可以作出这样的回答;但可以说,这样的回答是草率的,不能令人满意的,它根本不是回答我们的 问题,而是属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他们所能援引的那种经验,甚至连利己主义者也是确实具备的,因此利己主义者现在还总是没有根本被驳倒。经验仅仅告诉我们,在我们的经验意识里包含着在我们之外还有理性生物的观念 ,这是没有争议的,任何一个利己主义者也不会否认。问题在于:这个观念以外的 某种东西是否符合于这个观念?是否在我们之外还存在着不依赖于我们这种观念的理性生物?即使我们还没有想象到这一点。对于这类问题,经验不能告诉任何东西,因为经验毕竟是经验,这就是我们的观念体系。

经验充其量只能告诉我们,有些结果类似于理性原因引起的结果;但是,经验永远也不能告诉我们,引起这些结果的原因是作为自在的理性生物真实存在的,因为自在的生物本身并非经验的对象。

正是我们自己,才把诸如此类的生物带到经验世界里;用我们之外存在着理性生物这一事实去解释某些经验的,也正是我们 。但是,我们凭什么权力 去作这样的解释?这个权力 在运用以前必须详细加以证明,因为它的有效性是以这种证明为基础的,而不能单纯以实际运用为基础;看来我们还没有能够前进一步,而恰好又停留在我们上面提出的问题上:我们是怎样假定和承认我们之外的理性生物的呢?

哲学在理论方面已经无可争议地通过批判家的透彻研究而得到了解决 (5) ;所有至今还没有答案的问题必须根据实践原理加以回答,不过在这里我指的只是历史实践。我们应当试一试,我们能否根据这些原理真正回答业已提出的问题。

按照我们上次演讲的精神,人的最高意向就是力求同一,力求完全自相一致的意向;为了使他能永远自相一致,还要力求使他之外的一切东西同他对这一切东西的必然性概念相一致。在他之外的东西不仅应该同他的概念不矛盾 ,以致符合于 他的概念的客体是否存在都好像对他无关紧要,而且在他之外的东西也应该真正提供某种符合于他的概念的东西。包含在他的自我中的一切概念,都应当在非我中得到一种相应的表现,即映象。他的意向就是这样规定的。

人也有理性概念,有合理行动和合理思维的概念,他一定不仅想在他自身之内实现这种概念,而且也想在他自身之外看到这种概念的实现。在他之外还可能有与他类似的理性生物,这也属于他的需求。

人不能创造这类理性生物,但是他可以把理性生物的概念当做自己观察非我的基础,指望找到某种符合于这个概念的东西。理性的原始的、最初表现出来的,但纯粹消极的特性,就是合乎概念的行动,就是合乎目的的活动。凡是带有合目的性的特点的东西都可能有一个理性的首创者;凡是根本不适用合目的性概念的东西,当然不会有理性的首创者。不过这个标志具有双重意义:把多种多样的东西协调为统一的整体,这是合目的性的特点;但这种协调有好多类型,它们可以用纯粹的自然规律——恰恰不是机械 规律,而是有机 规律——来解释。因此,我们还需要有一种标志,以便确实能够从某种经验中推断出它的一种理性原因。自然也是按照必然规律 ,在它合乎目的地发生作用的地方发生作用的;理性则总是自由地 发生作用的。因此,把多种多样的东西协调为通过自由可以造成的统一的整体,这仿佛是理性在现象世界中最可靠、最确实的特点。只是人们要问,应当怎样区别一种在经验中通过必然性产生的结果和另一种同样在经验中通过自由产生的结果?

一般说来,我根本不能直接意识到我之外的自由,我甚至不能意识到我之内的自由或我固有的自由,因为自在的自由是解释一切意识的最终根据,因此根本不能属于意识领域。然而我能意识到,在我的意志对我的经验自我作某种规定时,我除了意识到这个意志本身以外,意识不到另一个原因;而这种对原因的无意识,只要预先作适当的解释,就可以叫做对自由的意识;我们在这里也打算这样来称呼这种无意识。从这个意义上说 ,大家可以通过自由,亲自意识到自己固有的行为。

如果我们从上述意义上意识到的我们的 自由行为,改变了现象世界给予我们的实体的作用方式,使这种作用方式不能再根据它以前所服从的规律来解释,而只能根据那种被我们 作为我们的 自由行为的基础的,并与以前的规律相反的规律来解释,那么,我们对这种改变了的规定就只能用这样一个假设来解释,即:那种作用的原因同样也是合理的和自由的。用康德的术语来说,从这里就产生了一种合乎概念的相互作用 ,一种合乎目的的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正是我称为社会的那个东西。这样,社会这个概念现在就完全得到了规定。

可以假定在自己之外存在着类似于自己的理性生物,这是人的基本意向;人只能在一种条件下作这样的假定,那就是人是按照我们上面所说的意义,同其他理性生物进行交往的。所以,社会意向属于人的基本意向。人注定是 过社会生活的;他应该 过社会生活;如果他与世隔绝,离群索居,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完善的人,而且会自相矛盾。

各位先生,你们知道,不把一般社会与那种由经验制约的特殊社会——大家称之为国家——相混淆,是多么的重要。不管一个非常大的大人物怎么说,国家生活不属于人的绝对目的,相反地,它是一种仅仅在一定条件下产生的、用以创立完善社会的手段 。国家也和人类的一切典章制度一样,是纯粹的手段,其目的在于毁灭它自身:任何一个政府的目的都是使政府成为多余的 。现在确实还不是这样做的时候,而且我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万年或多少万万年才会到达那个境地。这里所说的根本不是把思辨原理运用于生活的问题,而是修正思辨原理的问题。现在虽然不是这样做的时候,但毫无疑问,在人类a priori〔先天地〕标明的前进路程上总有那么一站,到那时所有的国家组成都将成为多余的。到那时,纯粹的理性将会代替暴力或狡猾行为,作为最高仲裁者而得到普遍承认。我之所以说纯粹理性将被承认 为最高的仲裁者,是因为即使到那个时候,人们还会犯错误,从而伤害自己的同胞;但是,他们一定都起码有善良的意志,使自己证实自己的错误,而且一旦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就会纠正过来,补偿损失。在这个时候没有到来以前,一般说来我们甚至还不算是真正的人。

综上所述,通过自由所造成的相互作用 是社会的积极的特性。相互作用以自身为目的;行动是按照相互作用完成的,单纯由于这个目的 ,行动才得以完成。但是,说社会就是它固有的目的,这绝不否定相互影响的方式还可以有一种特殊的规律,这种规律将给相互影响提出更明确的目标。

基本意向是发现类似于我们的理性生物或人 。关于人的概念是一种理想的概念,因为作为理性生物的人的目的是达不到的。每一个体一般都具有其关于人的特殊理想,这些理想虽然没有内容上的差别,但毕竟有程度上的不同;每个人都会按照他自己的理想来检验他承认为人的人。每个人都凭着这个基本意向,渴望在任何别人身上找到同这个理想相同的东西;他千方百计地试验别人,观察别人,如果发觉别人低于 这个理想,他就努力把别人提高到理想的程度。在这种智慧生物和智慧生物的斗争中,总是那种属于较高、较好的人的智慧生物取得胜利;这样通过社会就产生了人类的完善 ,同时我们也就发现了整个这样的社会的使命。如果才智较高、较好的人对才智较低的、不发达的人看来没有什么影响,那么,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我们的判断迷惑了我们,因为我们往往在种子还没有来得及发芽和生长以前,就期望立刻得到果实,另一部分原因则是由于才智较好的人也许较之不发达的人处于过分悬殊的更高发展阶段;他们相互之间的共同接触点太少,他们相互之间所能发生的影响太少——这是一种非常阻碍文化发展的情况,关于怎样防止这样情况,我们到适当的时候将予以说明。但一般说来,当然总是才智较好的人取得胜利;当他看到光明与黑暗的公开战斗时,这对人类和真理的朋友就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安慰。光明最终确实会取得胜利;我们当然不能确定胜利的时间,但是,当黑暗被迫进入公开斗争的时候,这就已经是胜利和胜利在望的保证。黑暗是喜欢昏暗的;如果黑暗不得不接触光明,这就说明它已经失败。

总之,我们迄今全部研究的结果是:人注定就是为社会的;人根据自己的使命(在上一讲阐明的)在自身所应完善的那些技能,也包括社交技能 。

这种为一般社会的使命尽管出自人的本质中最深邃、最纯粹的地方,然而作为纯粹的意向,终究是服从于永远自相一致的最高规律或道德规律,而且必须通过后者进一步得到规定,被列为固定的规则;一旦我们发现这一规则,我们也就找到了社会的人 的使命,而这种使命正是我们现在研究的目的,也是迄今所作的一切考察的目的。

社会意向最初是消极地 决定于这种绝对一致的规律的,它不允许自相矛盾。这个意向的目的就是相互作用、相互 影响、相互 取予和相互 受授,而不是纯粹的因果性,不是纯粹的能动性,好像别人只能对这种能动性采取消极忍受的态度。这个意向的目的是发现我们之外的自由理性 生物,与他们进行交往;这个意向的目的并不像在物体世界里那样,是为了确立主客从属关系 ,而是为了确立平等协作关系 。人们如果不愿意让自己所寻求的自身以外的理性生物成为自由的,那就只有寄希望于自己的理论技能 ,而不是寄希望于自己的自由的实践技能;人们如果不愿意与这些理性生物交往,而是想把他们当做机灵的动物加以驾驭 ,那就使自己的社会意向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然而,我要说,人们为什么要使这种意向自相矛盾呢?与其如此,人们还不如根本没有这种高级意向;在此种情况下,人性在我们身上就还完全没有被培养到很高的程度;我们自己还处在半人性或受奴役的低级阶段。我们自己还没有达到成熟阶段,感觉到我们的自由和自动性,因为不然的话,我们一定会希望看到我们周围有类似于我们的,即自由的生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是奴隶,并且想继续做奴隶。卢梭说,有人把自己看成是别人的主人,但他比别人还更是奴隶;卢梭似乎还可以说得更正确一些:任何把自己看做是别人的主人的人,他自己就是奴隶。即使他并非总是果真如此,他也毕竟确实具有奴隶的灵魂,并且在首次遇到奴役他的强者面前,他会卑躬屈膝。只有这样一种人才是自由的,这种人愿意使自己周围的一切都获得自由,而且通过某种影响,也真正使周围的一切都获得了自由,尽管这种影响的起因人们并不总是觉察到的。在他的眼光里,我们可以更自由地呼吸;我们丝毫不觉得自己受到压抑、阻碍和钳制;我们感到一种成所欲成、为所欲为的非凡乐趣,而这一切并不妨碍我们对我们自身的尊重。

人可以利用非理性的东西作为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但是却不可利用理性生物作为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他甚至不可利用理性生物作为达到理性生物自身的目的的手段;他不可像对待无机物质或动物那样,对他们施加影响,以致不顾他们的自由,而只是利用他们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6) 。他不可能使任何一个理性生物违背自己的意志,而成为有美德的、聪明的或幸福的。这种努力是徒劳无益的;除非靠自己的劳作和勤勉,谁也不可能成为有美德的、聪明的或幸福的;因此这是人所力不能及的——撇开这类事实不谈,即使他能够或以为能够这样,他甚至于连想也不应当这样去想,因为这是不合理的,他会因而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

形式完全自相一致的规律同时也从积极的方面 决定着社会意向,这样,我们就得到了社会的人的真正使命。所有属于人类的个体都是互相有别的;只有在一点上他们完全相同,这就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完善。完善只决定于一种方式,即它完全自相等同。假使所有的人都能成为完善的,假使他们都能达到自己的最高的和最终的目标,那么他们彼此之间就会完全等同,他们就会成为唯一的统一体,成为唯一的主体。而在这时,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至少按照自己的概念,力求使别人变得更完善,力求把别人提高到他自己所具有的那种关于人的理想的程度。因此,社会的最终的、最高的目标就在于同社会的所有可能的成员完全一致和同心同德。但是,既然达到这一目标,达到一般的人的使命,是以达到绝对的完善为前提,所以,这一目标就像绝对的完善一样,也是不能达到的,就是说,只要人不停止其为人,不变为神,就是不能达到的。因此,同所有个体完全一致虽说是最终目标 ,但不是社会的人的使命 。

但不断地接近这一目标,无限地接近这一目标,这却是人能够做得到的,而且也是人应该做到的。这种接近于同所有个体完全一致和同心同德的过程,我们可以称为联合的过程。因此,这种在热诚方面应当变得日益坚实,在规模方面应当变得日益广阔的联合过程,就是社会的人的真正使命;但因为人们只是在他们的最终使命方面做到一致和能够一致,所以,这种联合只有靠完善才能办到。因此,我们可以根据同样的理由说:共同的完善过程就是我们的社会使命,这个过程一方面是别人自由地作用于我们,造成自我完善的过程;另一方面是我们把他们作为自由生物,反作用于他们,造成别人完善的过程。

为了达到这一使命,为了日益达到这一使命,我们就需要有一种只有通过文化才能获得和提高的技能,即需要有一种双重的技能:一为给予 的技能,即把别人作为自由生物而加以影响的技能;一为获取 的技能,即从别人对我们的影响中获取最大益处的技能。关于这两类技能,我们将在适当的地方专门加以论述。特别是,在第一种技能水平已经很高的情况下,大家也必须努力为自己保持后一种技能;不然的话,大家就会停顿不前,向后倒退。很少有人完善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他起码能在某个也许不重要或容易被忽略的方面,几乎不依靠任何别人而得到提高。

各位先生,除了这种全人类对自身的普遍影响,这种永不止息的生命和努力,这种在给予和获取上的热烈竞赛——人所能享有的最高尚的东西,这种以自由为总发条的无数齿轮的相互普遍衔接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美妙和谐,除了这些思想以外,我很少知道还有更为崇高的思想。任何人都可以这样说,不管你是谁,只要你具有人的面貌,你毕竟是这一伟大共同体的一员;不管影响是经过怎样不可胜数的成员传播的,我终究还是由此影响着你,而你也终究由此影响着我;只要谁的面额上带有理性印记,不管它印得怎样粗糙,他对于我来说就不是徒劳无益地存在的。但是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呵!我们确实有真正为善和日益变好的共同呼声,并且将来总有一天确实会到来那么一个时刻——不管再过几百万年,时间算得了什么!——到那时我将把你吸引到我的活动范围里来,到那时我会为你谋幸福,也能从你那里得到幸福,到那时那种相互自由给予和自由获取的绝佳纽带也会把我的心同你的心联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