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译文覆校脱稿,距拙译柏拉图的《泰阿泰德》与《智术之师》合册出版已足足十五年了。这十五年的光阴于忧患困顿中虚度了,私心窃感可惜,学术界抱同感者恐尚有人在。“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人虽老而心不老,在国家、民族的光明前途上,在朋友与科研、出版机构的鼓舞、鞭策下,拟将劫余的柏氏对话录旧译稿陆续覆校、整理出来,求教于读者。拙译《泰阿泰德》与《智术之师》合册之译者序末句有云:“平生素抱尽译柏氏全书之志,假我十年,容以时日,庶几有以成斯举。”如今十五年过去了,我已七十三岁了,此志不渝,犹盼假我十年至十五年,黾勉从事;斯愿能遂与否,则非我个人精神上的意志所能决定。
春夏之交,商务印书馆二位编辑先生南来,枉过寒斋,面谈出版事宜,曾允立即动手整理旧稿,不料二位刚刚北返,我的旧疾前列腺增生和肠胃功能衰退加剧,新病腰椎增生、左下肢动脉僵化又起,腰痛腿酸,坐、起艰难,步履不便。故人马君时民介绍上海名医刘招金先生之高弟孙玉静女士以粒子点送疗法为我诊治,每周两次以业余时间携仪器就我医疗。女士不惮烦旁,风雨无阻,炎天弗辍,于兹两月有余,诸症或痊愈、或大瘥,始能伏案攒故纸。马君与孙女士高谊隆情极为可感,理合在此一申谢意。目前,我的健康情况大见好转,已与孙女士商妥,秋凉后以此疗法为我医治历时三十年的冠状动脉硬化性心脏病。此症若胠,则上文所重申的志愿也许能达得到。
本篇,我原认为未成熟的旧译之稿,未敢率尔问世,蒙朋友与科研、出版机构的督促,乃覆校娄卜经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柏拉图集》(PLATO)的希腊原文,并参校其对照之H.N.Fowler的英文译文,以及补翁丛书(Bohn's library)柏拉图集之H.Cary和牛津大学教授周厄提(B.Jowett)的柏拉图对话之英文译文。还有其他零星的权威英文译本,以及拉丁文译本、法文译本,一则因逼仄之居无专用的书房,所需书籍别庋他处者不能取来利用,再则为时间与精力所限;而前一原因是主要障碍,这可有什么办法呢?!
本篇依《泰阿泰德》与《智术之师》两篇合册的拙译旧例,把周厄提译文之前的“分析”转译作“提要”,本篇译文之后原有“译后话”,似乎尚非赘疣,亦留之。
本篇旧译稿覆校了希腊原文,没有发现有关系的谬误,旧译稿字句删繁以求简洁;原文之意却无遗漏。以中文译西文,最忌带“西文气”,拙译中文极力避免“西文气”,使不识西文者能读得懂。
言、文合一毕竟是空想。言语见诸笔墨,不可能一如口语,必须适当剪裁,加以提炼。文明各国语文莫不如此。我国白话运动之初,有人提出“降低文言、提高白话”的方案。我当时虽在童年,窃认为有见识的方案,嗣后做白话每本此方案秉笔。海内名公或有规其文言气息过浓者,请即以此方案奉答雅意,且亦以此自白。平生素不相信习惯不能改,尤不赞成不必改之说。譬如,鄙人四十年每天吸烟两包四十支的习惯不为不久,烟瘾不为不深,一闻四凶伏罪,当天戒去,为振作精神除害。
我国学术界习用之希腊人名、地名,率从现代欧洲字翻音;溯其源流,则由希腊字一转而为拉丁字,二转而为现代欧洲字,再翻为汉字,其音去希腊字原音颇远,似宜重行厘定;沿用已久者如非逼不得已,何尝不可改正?此虽细节,于译事无关宏旨,然学问之道,无论巨细,总以求真求确为贵,不宜苟且因循。
至于名词的一般译法,其欠妥者尤宜改正。例如《智术之师》的篇名,希腊原文为σοφιστής ,一般译为“智者”,按字面是对的;然而以译此篇这名,却欠妥,因其不合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师弟之意。σοφιστής 一词,他们二人以前,无胜义亦无劣义。到了苏、柏二氏,此辞便含劣义。当时自命博学多智、称师收费授徒者,苏氏鄙之恶之,他认为这流人好辩、强词夺理。苏氏深有感于“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痛恨收费授徒以知识为交易。他自认不学无术,与人交谈用启发方式,“只开风气不为师”:分析问题,划清概念及其类、别,为概念立定界说,这些是他首先开的风气,本篇对这些方面起示范作用。庄子天下篇批评各家各派学说,每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发其端,往后便多贬抑之语。σοφιστής 一词,拙译为“智术之师”窃拟天下篇之“道术”的用法,以示苏氏鄙夷所谓“智者”之以“智术”妄居师席以牟利。
翻译乃为不识原文者效劳。柏拉图的著作,识其古希腊原文者诚少;现代欧洲文的译本则颇多,佳者亦不少。古希腊文为印度欧洲语系的老祖宗,与梵文相伯仲。以现代欧洲文译柏氏书,较易、较切;通现代欧洲文者,如以英文或德、法文译本读本读柏氏书,则无须假途于中文译本。吾国能以古希腊原文校中文译本者为数不多,能以现代欧洲文——尤其是英文——译本校中文译本者,则比比皆是,若徒以现代欧洲文译本校中文译本,见其在字面上吻合,便以为可取,而不识西文者读之,或感晦涩费解,甚至成了“天书”。这没有其他原因,逐字逐句紧依原文次序,只求机械地忠实于原文字句,不顾或不晓中西文之不同的习惯、风格罢了。
周厄提之英文译本,文笔最为流利通达(英语谓之readable),就是因为此公深晓、善用英文与古希腊文之不同的习惯、风格为译。以其译文校古希腊原文,便见此公并不斤斤于字比句次,且有时略有增减,而意义却不背原文。这是他的译才之高明处。鄙人以中文译柏氏著作希腊原文,字句之间的意义谨防遗漏,一一交待清楚,亦复力求流利畅达,免使不识西文的同行读者感晦涩费解,或竟成了“天书”。这是简陋译书的标准。然而凡事言易行难,此标准果然达到与否,鄙人不自知,也不敢绝对保证。但无论如何,总是向此标准努力。
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一日午夜
挥汗写于武林道古桥畔
杭州大学逼仄之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