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士兵狙冈猿八,当晚回到洲崎大营,向军师犬阪毛野禀报了在那海滨之事。他用毛野教给他的猿乐,钓出了扇谷的奸细天岩饼九郎,使他上了钩,想为友胜等引见,同船去了五十子城。他禀报得很详细,毛野也不觉笑了,说:“我的计策真好似引诱狐狸的猎人,很凑巧帮助了浦安等,实在是意外之幸。这是你的功劳,但必须保密。”让他守口如瓶不能对别人说,给了赏钱,猿八高兴地回了他的营寨。这时还没到夜阑人静的时候,所以毛野便去大寨参见义成。恰好义成独自在帐中于灯下观看兵书,立即宣他进见。当下毛野将今晚已让贞住带领一百五十名精兵与大角派来的那两个人同去那里;同时又拨给东峰萌三和船贝六一百五十名士兵派往指定地方;另外让音音与曳手和妙真与单节,前后分别乘船去了五十子城,在妙真等的船上由浦安牛助友胜跟着予以帮助;还有士兵狙冈猿八,用猿乐钓出了扇谷的奸细天岩饼九郎,使她们得到方便等等,悄悄禀奏完毕后,他又接着说:“让音音等四个妇女前后分做两批去是出于如此这般地考虑。然而有那时技太郎之事,所以大石宪重等还在怀疑,恐怕对千代丸丰俊的投降不一定相信,臣对这一点很担心。虽好似黑夜投石,但想让猿八用猿乐试试看,没想到进行得很顺利,这就完全可以放心了。”义成听了笑着说:“是的,猿乐的计策有人会说来得太巧了,可我不那样认为。能猎狐的猎户,虽不认为这里一定有野狐狸,但是把诱饵放在套子上等着,相信狐狸必来一定会上套。你今晚的计策就是这个道理,虽然并不能确知敌人的奸细一定在那里,但与计策巧合,丝毫不错,这也非凡智之所能为。前次已经说过,用鸟子秋天捉小鸟,是同样的道理。由敌人的奸细引见的妙真、单节和友胜自不待言,音音和曳手也会因此被接纳。真是好计策!”义成如此夸奖,毛野惶恐地叩头说:“这不是由于臣之善用计。这次的拙计从一开始就得到成功,是由于国主的盛德和苍天的保佑。用计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义成听了忙说:“不然,不要那么说。善于用计虽必为圣贤所恶,然而孙子说,兵不厌诈。是以孔圣不是也说,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吗?因此善于用计如果是从善,必然被允许。如施展奸计当然是有害的,岂能一概而论?另外我想,距敌人进攻的初八已为期不远,现正值大寒季节,想进行水战是敌人的浅见就无须说了。然而自家士兵如误落海水,一定会立即被冻死。即使不落海中,手脚也会被冻裂,不便操干戈。你曾想过这一点吗?”毛野答道:“是的,寒天进行水战,彼此虽都感不便,但如您所知,本国冬暖的气候是不会变的。日前操练水军正值初冬时候,这里的海水温和,骑马涉渡,马腿不冷不冻。因此血气方刚的士兵都能下水泅渡。如今虽是大寒季节,而水反感温和。更何况施行八百零八人的拙计,海水都会被烧热,这一点无须过虑。”义成听了感到言之有理,二人一直闲谈至深夜。

话分两头,这一天〔十二月初五〕 在五十子城,清晨赐给赤岩百中符节和船旗去邈姑峰后,定正与显定商议部署水陆人马。这里通过细作报告也知道了敌方的准备。统帅里见义成把大营设在安房的洲崎,由军师犬阪毛野胤智、防御使犬山道节等跟随防守。军兵大概有一万二三千人。陆上据守国府台,由义成之嗣子里见义通任统帅,由老臣东六郎辰相、带兵头领杉仓武者助直元等驻守。在其城外的矢斫河前有防御使犬冢信乃戍孝、犬饲现八信道等把守。内外军兵不足一万人。另在行德口有防御使犬川庄助义任、犬田小文吾悌顺为大将,在矢斫河下流至行德的河边布下了阵势,军兵总计不过七八千人。其他在安房、上总的四十八个城池依然如故,由城主和头领们守之,海边设防毫不松懈。稻村城由义成的次子、里见次丸和老臣荒川兵库助清澄等同二三千名士兵守之。泷田城由义成之父、里见治部大辅义实和隐退的老臣、杉仓木曾介氏元、堀内藏人贞行等跟随守之。守城的士兵据说仅一二千人。根据上述情况,去往洲崎的水军统帅是管领扇谷修理大夫定正。定正之长子式部少辅朝宁、小幡木工头东良、大石源左卫门尉宪仪、武田左京亮信隆为大将,这一队的军兵三万余名,分乘战船数百艘,计划从本月初八拂晓向洲崎进发。其次进攻下总的国府台,由管领山内兵部大辅显定和足利左兵卫督成氏为大将,有显定之嗣子上杉五郎宪房,和白石城介重胜、成氏的重臣横堀史在村、新织帆大夫素行等跟随。两队军兵约三万八千人。另外向行德进攻,由定正之嗣子上杉五郎丸朝良和千叶介自胤为大将,有大石石见守宪重、原播磨介胤久、相马郡领将常、稻户津卫由充等跟随,两队军兵二万余人。再加上陆续前来参战的,水陆两军约达八九万人,竟佯称十五万骑。人马的部署已如此商定。这天早晨,显定父子、成氏、朝良、自胤,从柴滨乘船,或由两国河逆流而上,或直接去中川,想立即拿下要害。坐不上船的许多士兵则徒步前往。其中成氏因为大石宪仪有违前言,定正和显定对他不大恭敬;而且又没有当上这次的统帅,所以满肚子是气,在左右无人时便对他的老臣横堀在村说:“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抱怨由于横堀谏诤的龃龉,才落到这般地步。然而在村毫无愧色,悄悄劝解主君说:“您的气愤是可以理解的。臣据客观形势暗自猜想,定正和显定,原来并无对我君不恭之意,但因近国的诸侯前来聚会,为不失其兵权,所以故意未尽尊敬之礼。向国府台进攻的队伍,他已让我君做了统帅,显定将是副将。而且水路虽距安房较近,然而那只有四个郡。而上总是安房的五六倍,有四十余城,乃鱼米之乡。因此从下总进攻,如很快占据了上总,其军功将是定正水战的十倍,无疑兵权会立即落到我君之手。大功可不拘小节,大礼不辞小让,小不忍则乱大谋。请暂且忍耐,将此事交给微臣,将自有道理。”他这样巧言令色地哄着一说,成氏稍解其愤,便乖乖地与显定父子同去国府台,将从而悔之晚矣。

却说扇谷的内管领 (1) 、持资入道道灌,令其子薪六郎助友代理,这日来到五十子城。助友昨天离开糟谷,今天才到达,却毫无愧色。他参见定正转达父亲的意见说:“家父道灌日前曾屡次上书谏言,不该讨伐里见,竟未被采纳,事已至今则毫无办法。然而为人臣者,知其君之非,犹不尽孤忠之辞,而共同等待灭亡,是不义而且愚。想那义成父子乃稀世之良将,与本家无怨无仇。何况他有仁义八行的八犬士辅佐;东、荒川、杉仓、堀内等也都是以一当十的良将,可足以保卫其封疆。然而今以乌合之众,同时从水陆进攻,想一举取胜,比以卵击石、夹火掷水还无济于事。以臣之愚见,想那里见并非心腹之患,而成后患者是显定和北条长氏。可是您却卑躬屈膝地同他讨伐里见,这是只看眼前而忘了背后,岂不是错误吗?倘若此战幸而取得胜利的话,兵权反而会被显定夺去。如战争失利不但因而与里见结仇,及至我方的众将叛离,领地被削去时,则将后悔莫及。然而臣还想说,如今是大寒季节,以水战为主,士兵们手脚不得施展,行动很不方便,古时自不待言,在近世讨伐安房、上总也未听说有用船渡海的先例。水路虽然路近,但海岸的岩石多、波浪大,船难以靠岸,所以是很危险的。敌人是在海边长大的,人马渡水自由自在,而让不熟悉水性和地理的士兵,在这数九寒天进行水战,是既不知时,也不知敌的轻率用兵。显定可能知道此理,他不同您去水路,而在部署人马时,却去攻打国府台之敌,是其奸智之所长,想且观胜败,惜乎您竟不醒悟。”他拍打着席子,当面指责,代替父亲以孤忠之诚意慷慨陈词,详细谏言。定正听了气得满脸通红,瞪大眼睛厉声道:“助友,你太过分了。即使是你父道灌的吩咐,说话也该有些分寸。夸敌人、贬自己能说是忠臣吗?里见最近与我为仇,他把犬山道节、犬冢信乃等人拉过去,为害邻国,罪孽深重,今不伐之,将是后代子孙之患。我与显定本是同宗,彼此不和已得到谅解,如还怀疑他是否真心帮助我,将依靠何人?更何况因为如今是寒天,便弃路近之利不由水路进攻,那么何时才能直捣其老巢攻下稻村城?里见的士卒也不见得都懂水性,在寒天进行水战,我方不得施展手脚,敌人也是一样。这且不谈,我方有神仙帮助,还有术士指引,此战必操胜券。而当此即将出征之际,你口吐不吉之谰言,是难以饶恕的大不敬,难道还不知罪吗?道灌在糟谷对我的催促竟以等闲视之,至今才派汝代理,仅带了一点士兵,这是不忠之举,又说了骇人听闻的话,实难宽饶,等着瞧吧!”他虽然如此破口大骂,可是助友却毫无怯懦神色。他说:“您虽然这样说,古今之良将,哪有相信妖术和卖卜者之言的?重耳轻目,喜好奇巧者,必有奇祸。这也是您的一件错误。您责备臣来得太晚,但现在来还是为时尚早。我只是根据父亲的指教,想在您兵败时,解救您脱离危难罢了。”未等待他说完,定正暴跳如雷地忽然起身道:“让汝直言,竟敢如此大乱君臣上下之礼,这样混帐的东西,我要杀了你。”他骂着手握刀把将要拔出来,在席间的武田信隆吓得“哎呀”地喊着,以身挡住不让他拔刀,代替助友赔礼道:“在下是信昌的代理,也有迟到之罪,现在却出来为别人说情,似乎是好出风头。然而助友适才所说的,是为其父传话,不料竟惹您动怒。念他尚年幼就饶恕他吧。纵然有罪,他父持资入道有多年的军功,世人皆知。现尚未讨伐大敌,却先斩了有功的重臣之子,必被敌人耻笑,望您再思。”他这样地极尽讽谏之词,在左右的大石宪仪和箕田驭兰二也不得不帮着劝说。定正这才稍微息怒,又坐在凳子上。宪仪大声说:“薪六郎,你还不赶快退下去。”助友没有答应,却怫然环顾左右道:“微子去,箕子被囚禁;比干因谏诤而死。在我大皇国也有越后中太。宁做忠臣之狗,也不做离乱之民。以后会知道的。”他忿忿不平地站起来,缓步退出去,然后带了他的三百士兵是回了糟谷,或是停留在中途,便无人得知了。

这一日劝说定正息怒,使助友安然退下的武田左京亮信隆,原是上总厅南的城主。起初信隆错误地与那蟆田素藤结为酒肉之交,从去岁至今春,素藤因与里见有怨而叛变,在馆山举起叛旗时,信隆也因与素藤交往密切恐难免罪,便与其友真里谷信昭、千代丸丰俊等,各自据城顽抗。当与讨伐军的大将堀内贞行、杉仓直元、堀内贞住等交战时,真里谷信昭变心,做了讨伐军的内应,立即被击败。丰俊被擒、信隆好歹逃命,与漏网的士卒一同经水路,逃往相模路。甲斐国主武田信昌是他的本家,他便悄悄去府城,向信昌告知他的不幸和没落的原因,他们主仆便寄居在那里。这年冬季十一月,扇谷和山内两管领,想讨伐安房里见,催促甲斐的武田派兵增援。然而信昌因扼制北条长氏,不能亲自出征。但至少也应由其本族中可胜任的代理速去五十子城聚会。可是信昌随便答应,并不着急。召集老臣甘利尧元等商议该如何对付此事。尧元奏道:“那里见义实和义成父子是当今罕见的良将,众人皆知。何况前年旅居我国,国主也曾见过的犬冢信乃和犬山道节乃智勇双全的豪杰,您是知道的。如今他们兄弟八人都已侍奉里见,据说很受重用,这个消息很确切。因此犹如猛虎添翼,实乃劲敌,而管领以乌合之众想消灭里见,焉能取胜?我家幸有扼制北条的任务,可不派士卒,且观其成败。”他毫无顾忌地陈述己见,武田信隆拦阻他的话,而对信昌奏道:“甘利之议,虽然有理,但不派兵参战,两位管领必然怀恨。请借在下三百名士兵,代替国主去五十子城。到那里之后既不帮助两位管领,也不归顺里见。在下个人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收复厅南城,使该城仍归在下所有。请准此议。”他这样小声地请求,信昌听了很诧异地说:“你以我名义去五十子城,既不帮助两管领,也不归顺里见,而要收回原有的城邑厅南,这究竟是怎回事,我不大明白,你再详细说说。”信隆答道:“计策应该保密,到时候随机应变,尽在我心中。如事情不成,为您惹了祸的话,在下将刎颈以谢罪。机会难得,时不再来。就请允许了吧。”他向天地明誓苦苦哀求。信昌还是犹豫不决。他又征询尧元的意见。尧元沉吟了一会儿道:“此人前不择友,以致丢掉城地,流落了一年。然而他有雄心,而且有义气、有智谋。如果不是施奸计做坏事就答应他吧。倘若对本家恩将仇报,不利于国主而不义的话,则是自作自受。若侥幸成功,我们没作什么帮助,而亲族能得以衣锦还乡,回归旧城,我们何乐而不助之?可先给他二三百军兵且去五十子城。不是一举两得吗?”信昌听了说:“我也是这样想。那么就从其愿吧。左京〔指信隆〕 ,你一定要谨慎从事,切不可疏忽莽撞。”他这样恳切告诫后,给他三百名精兵。信隆欣然谢恩告辞,与从上总带来的十四五名士兵,一同离开甲斐府,故意在途中耽误些时日,于十二月初五清晨,在五十子城的众将去行德和国府台出征后,他才赶到。他参见定正托词陈述了迟到的缘故。定正对此未予追究,心里在想:“武田信昌有扼制西方的任务,他的增援已是额外负担。而且这个信隆原是上总的厅南城主,据说因被里见攻陷了城池,现寄身在甲斐的武田属下。因此他对安房、上总了如指掌,并与义成有怨,所以在临敌时必对自家有很大帮助。”所以他便将信隆暂且留在身边,想通过对他的咨询了解安房、上总的地理和城邑的多寡强弱。所以今天助友代替父亲大胆谏言,慷慨激昂,言辞激烈,定正怒不可遏,在盛怒之下想亲手斩了助友,被信隆劝阻很快消气了事,也是因为有上述关系。虽说是乱世,但笑里藏刀,饭内藏针之事还是有的。信隆的胸中究竟藏的是善恶邪正,现在连鬼神尚且难以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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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内管领在镰仓幕府的初期是掌管家务的重臣,后期则成了辅佐将军执权的摄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