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道节同着庄助、小文吾、现八、大角等带领六七十名士兵来到五十子城,信乃令士兵开城门迎入城内,简要禀报了攻城的经过和计策进行得如何顺利,竟一战而获得全胜,以及开仓济贫和宽大处理了降兵等情况。道节看看庄助等四位犬士说:“列位都听到了么?为故君报仇虽是我个人之事,但论军功却不及犬冢,从今日起我应自降一级,你们以为如何?”他对信乃的功劳称赞不已。庄助等四位犬士也一致称赞信乃之功,既感佩又高兴。过了片刻,道节复对信乃述说了定正被击败的情况,和河鲤佐太郎孝嗣的忠孝与蟹目夫人和权佐守如自杀之事,以及毛野为表示对河鲤守如的知己之情,而推辞不来此城和他所发表的议论等等。然后道节说:“我追赶定正仅射落其头盔,恨未能将头盔射穿。而你却捣毁了他的巢穴,赈济了民困,实是难得之快事。然而为何不毁壁填壕,反扑灭大火,不将降卒尽皆杀戮以示武威?你太手软啦!”他如此抱怨,信乃听了谏诤道:“古之仁人志士,不提倡动用杀伐,要使化育与天地同流。然而今日之战只为杀死一个仇人而杀害了许多人。干戈实是凶器,因为漏掉了仇人,便移怒毁城,杀戮降兵,这是暴行。你的孝义又到哪里去了?不能以逞凶而为武,以残暴而为勇。近世的楠正仪主赶走足利义诠,驻扎在其故都时,并未烧毁佐佐木道誉之官邸。唐山秦之蒙恬(注:应是白起之误),活埋了赵之降卒四十万人,终于因受谗害而死。此城之千百士卒,因不忠无勇且又都贪生怕死,所以才多数丧生,但是其中也有蟹目夫人和守如父子那样的人。他们主仆宁愿玉碎而不求瓦全,令人哀悼。因此为了那位贤惠夫人和守如那样的忠臣,也不能毁壁填壕,让这些降卒们守着,任他人来取,能说不是义勇而是妄言么?”他说着向左右看看,大角听了赞叹道:“犬冢兄之宏论实胜似千金。昔保元年间之猛将为朝主公,武勇无比,善于拉强弓是盖世罕见的。然而他只射当面之敌,而不射不与之抗衡之敌。经常崇信神佛,尊敬皇威,所以被称之为世之良将。倘若为朝无此高尚品德,只不过是一代之枭雄而已。因此世间常说,穷鸟入怀,猎户不捉。怎能杀戮降兵呢?纵然毁壁填壕,我们今天从这里离开,明天又修起来,还是管领回来住,岂非徒劳而无功?”庄助、小文吾和现八听了也一同向道节谏道:“犬冢和犬村二位仁兄已将道理说尽,应该听从才是。方才犬阪曾嘱咐我们,附近与定正有联系的各城必然来增援,应立即回师,赶快撤退才能获全胜,无须长时间作此争议,快快凯旋回师吧!”众人异口同声地进行劝说,道节这才改变态度,微笑点头道:“你们说得有理,我听从大家的。方才由于漏掉了仇人,一时心急说了些没用的废话。圣人曾经教导说,士有诤友,其身不失令名。我有这样的好友十分荣幸。譬如毛野自未生下来时就有两个仇人,而且又不认识,然而他却只身报了仇。我的仇人是大诸侯,不易接近,前在白井郊外,虽然刺杀了,但非真正仇人而是其替身。这次有三四个盟兄弟和落鲇等帮助,并有许多士兵助战,按计行事,进行得十分顺利,虽射中了逃跑的仇人,但只得其头盔而未获其首级。这大概也是运命之所致吧?昨日犬阪给我相面,说我心虽有宿愿,而计谋不易成。不成似已成,未杀仇将亡。他的相词说得十分玄妙,似乎成败早已前定。昔唐山晋之豫让,想杀其仇人未果,仅刺及仇人之衣,虽终于伏诛,但豫让毕竟是义士。我大概胜过豫过,射中仇人而得其头盔。可用它代替其首级,枭首于高畷之滨,以慰君父之神灵,还有何可怨天的?”他若有所恨地郁郁不快,怅然地看看身后的军粮库,反复读了两三遍刚才信乃所写的告示后,对信乃说:“你攻克此城,在这里留下名姓,此文此意极妙。我虽不及你之才,但想在其左边再加上几笔。”说着从铠甲的衣领中取出块石墨,也在粉墙上写下几行字,上写着:

复仇雪恨,非忠与孝耶?以寡克众,非智耶?拔城不略地,非礼耶?不诛降卒,而赈民,非仁耶?为怜贤良之自尽,不毁城郭,非义耶?进退以一日,非信耶?捐功不利己,非悌耶?吾有此八行兄弟,可敌百万骑也。谁蔑如八行者?两管领弑君夺职,先世后嗣,其辜可知。

犬山忠与追书

大家看了很感兴趣,一致赞叹说:“无论犬冢,还是犬山,写的都不是风流文字,简单明了,表达了勇士之本意。”连几十名士兵都兴高采烈地一同拍着刀背,齐声欢呼胜利,经久不息。

道节等已整好队,带领队伍将待撤退出城,信乃想找那个外道二,对他所尽之忠给予奖赏,可是他大概是想掠夺手边的钱财,便深入火中竟被浓烟熏死了。降卒们好歹发现了他的尸体前来禀报。信乃听了不禁嗟叹道:“那外道二实非忠诚义烈之辈,只因惜命,竟然做了敌人的奸细,城陷后冥罚就来到眼前,还没等领赏,就被战火焚身。临危变心帮助敌人者,都将是这个下场啊!”他把外道二之事向道节等说了后,其他四位犬士也都对报应来得这般迅速而感到惊叹。

却说信乃、道节、庄助、小文吾、现八、大角带领数十名兵丁往高畷撤退之际,从五十子城下到那里的海滨,沿途的商贾、庄客们,感激信乃赈济之德,都在路旁迎送,各自以箪食壶浆,表示对他们的感谢。信乃和道节对他们婉言谢绝,不受东西。在此之前,道节来五十子城时,曾吩咐十几个士兵让他们寻找己方战死者的尸体,看看在谷山附近生擒的仁田山晋五的情况,并做好枭敌人之首的准备。这时那些士兵已将所吩咐的差事办完在高畷之滨待命。道节们撤退到那里的海滨后,想先斩晋五,让人把他带至面前。晋五方才被道节射中被俘时,被拴在谷山脚下的一棵树干上,仅由一个士兵看着,今被带至这里的海滨,即将问斩,但是大概因为箭伤疼痛难忍,故而低头不语。道节登时离开折凳,站着厉目对仁田山晋五说:“汝前在户田河滩,帮助丁田町进追捕无辜的罪人额藏等时,我的世代老仆姥雪与四郎的两个儿子十条力二郎和尺八,因为久战疲惫被你杀死。这虽是汝之职责和为主尽忠,然而汝却只求虚名,贪图荣利,将力二和尺八之首级冒充额藏和信乃,枭首欺主,因而受赏得到重用,成了大石家的权臣。这是小人胆大包天的奸计,岂能饶恕汝之罪行。那个额藏是我的盟兄弟,就是这位犬川庄助。犬冢信乃也在这里。汝所缉拿的不是他们;汝之所作所为是奸诈的,所以才被这位犬川追赶,为我之箭所伤,这是造化的巧妙安排,是汝自作自受,今天要由我砍下汝之狗头,以为十条力二和尺八报仇雪恨。”他这样地责骂,晋五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地颤抖着说:“在下已知罪,请您饶命!”未待他说完,道节已拔出刀来,寒光一闪,仁田山晋五的人头已经落地。一同观看的信乃、庄助和现八,想起六年前在户田河滩的那场危难和荒芽山的情景,以及平和音音的遇难之事,还有曳手和单节不知去向,至今音信皆无,不由得心上泛起一层愁云,一时难以驱散。当时没有在场的大角,对善恶报应的如此昭著,深感人世之凄凉,而自觉怅然。其中道节慢慢拭刃纳入鞘中后,在由士兵伐树建造的枭首台上,让士兵第一个挂起敌军大将扇谷定正的头盔,其次是仁田山晋五的首级,还有被杀死的仇人的随从地上织平、末广仁本太、二阶堂高四郎、三浦三佐吉郎等,武士品级的头颅二十多颗。以定正为首,凡是知道姓名的,都立个名牌。征伐之事已告一段落,道节令人找来这附近的两三个里长,对他们说道:“我是已故炼马将军的余党,名叫犬山道节。今日复仇之战,取得很大胜利,斩杀二十多颗首级,已在这里枭首示众。只恨漏掉了定正,但他已被我射落了头盔,姑且用它代替其首级。要由年轻渔民轮流看守,不能让人偷走。明日清晨如有人来取头盔,可将我的话告诉他,让他拿走。在此之前不得松懈!”他如此叮咛嘱咐,渔民们吓得跪在地下,几乎把头都埋到沙子里,满口应诺。这时他才想到该凯旋而归了。往岸边看看这里没船,船都远在柴浦那边。于是道节便同其他五位犬士,赶忙带兵顺着海岸往前走了一里多路,那边很快看见,便将船划过来。登时岸上的士兵同来时一样分乘两三艘船,道节与其他五位犬士和毛野、有种们同船,互相祝贺,异常高兴。道节先问有种,我方战死和受伤的有多少人?有种答道:“方才领命的士兵们前去寻找,从海边抬来我方八个伤员。虽伤势较重,但不是要害之处,没一个阵亡的。便立即给伤号们服药,包扎伤口,将他们扶上在下昨晚乘来的那条快船,由一个人护理着已回了穗北。”道节听了点头道:“你安排得甚好。可是这些船说好在高畷的岸边等着,为何不在那里而靠到这里来了?”有种听了说:“这是另有缘故的。”说话间船已划至海上,却不向北划,而急忙向假名川的方向划去。道节更加惊讶,赶快追问这是什么缘故?毛野没等有种回答,忙对道节说:“犬山兄!船没停在约好的地点,故意在柴浦等候,如今又回北边去,都是小弟安排的。”道节听了紧锁双眉道:“请说说,这是什么缘故?”听他这样焦急地追问,毛野含笑道:“你还没想到么?你我虽然击败了大敌,但仇人的同伙儿并未被杀尽。倘若他们知道我们的去向,告知扇谷家,必然再派重兵前来。那时我们没有一个可御敌的城郭,以百余人的劣势兵力,据守在穗北的一个庄院内,即使半天也抵挡不住。纵然战死我们也义无反顾,决不后悔,但是冰垣老翁和落鲇夫妇岂不都成了瓮中之鳖,我们有何脸面这样做?因此便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行踪,而未把船拴在约定的海滨,用苫布将船苫上,远待在柴浦海上。然后打算把船划到羽田的海上,在那里过一天,夜间再回穗北,无人知晓不是可以放心么?此议君以为如何?”他说出了自己的深谋远虑后,道节和其他五位犬士都对毛野的有远见而感叹,说:“世人常说胜不卸甲,我们竟没注意到这一点。还是他有心计,值得佩服!”大家众口一致地赞许着。

这时他们在船内都已经落座,信乃和毛野二位犬士与大家相互见礼,表述了初次会面的寒暄之意,因彼此有宿缘,志同道合,所以一见如故,亲如骨肉。道节和庄助、小文吾、现八、大角等一起对毛野述说了信乃火攻五十子城,不损伤一兵一卒,转瞬间攻下城池,不诛降卒,且开仓济贫等仁义之举,以及在军粮库的粉壁上,写告示留名和道节又写了附书等大快人心之事,轮流着加以复述,毛野听了深受感动地说:“我们兄弟都自然得到一颗宝珠,其性格虽稍有不同,但都是好样儿的。尤其是犬冢兄可以说是金中之紫磨,玉里的夜光,即使这样说也决不过分,实非吾等之所能及。”他如此进行夸奖,信乃赶忙阻拦说:“犬阪过奖啦!犬阪兄文武双全,学识渊博,阴阳、卜筮以至说相无所不通,且有军师之才。实是禽中之鸾凤,兽中之麒麟。还有犬山兄的刚毅果断,行动神速;犬川兄在行妇冢的智慧和孝行;犬饲兄在芳流阁的勇敢,其才其武都十分难得;犬田兄不好显能,但在不得已之时,表现十分突出,行德的摔跤,石滨的临难,就是很好的例证。另外犬村兄谨慎老实,寡言慎行,实是君子风度。人心之不同虽犹如人面,但眼横鼻直孰亦无异。统率人品的八行之德,我们兄弟各得一颗有八行文字之宝珠,因此如果妄论孰长孰短,就如同评说释迦讲经,孔子论道,所以还是不分轩轾为好。”大家听了都十分佩服,说:“这实是公正的评论,若无这两位才子,吾等岂能听到如此妙评、妙论?以后应该互相勉励,不要做出有愧于所持的宝珠的行为才是。”说罢大家哈哈大笑,又转入其他话题。稍过片刻,庄助对道节耳语说:“犬阪兄所虑之事是值得担心的。落鲇兄上岸在品革阻击敌人时,如果报了名姓,他是这里乡士的女婿,与我们不一样。敌方是会知道他的庄园住处的。倘如此,则似乎留有后患。你没问过此事么?”道节听了皱眉道:“我倒没有留意此事。快将余七郎叫来!”说着便往后看,毛野很机灵地从旁拦住道节说:“犬山兄!此事无须再问落鲇兄,我已问过他,没有对敌人报名,他说只是说为故君丰岛将军报仇,就请放心吧!”庄助和道节听了笑着说:“你是机灵,哪一点都不疏忽。”这时恰好落鲇有种从另一条船上端来了酒饭,摆了满桌子,让七位犬士进餐。在其他船上的士兵也在连吃带喝,互相祝贺今天的胜利。在欢饮之间,船已来到羽田海上。于是七犬士让有种也落座一同用餐,席间又把唯有毛野不知道的事情:据说丶大法师已离开甲斐而去了结城,蜑崎十一郎照文回了安房之事也告诉了他。其中小文吾和庄助,说出了那个石龟屋的次团太和鲫三等之事。小文吾说:“由于犬阪兄的巧妙搭救,次团太的无辜被缚虽然有了被释放的机会,但因蟹目夫人和河鲤大人的去世,此事恐已难成,实深感遗憾。”他们如此闷闷不乐地在谈论着。毛野从旁听到说:“犬田兄和犬川兄!这一点请你们放心。昨日在汤岛社前,派往越后的使者妻有复六随同鲫三,一定晓行夜宿抓紧赶路。因此即使蟹目夫人逝世的消息传到片贝〔即箙太夫人〕 ,在此之前那个使者也会到达越后的。所以次团太定会得到赦免。另外那个妻有复六并不知我的真名实姓,所以即使知道这边的消息也决无妨碍。就算蟹目夫人逝世的消息早就传到那里,箙太夫人也是女人,对蟹目夫人生前想救次团太之命的遗愿,她怎会不听?恐怕反会引起她的恻隐之心,立即赦免。无论怎样事情都将必成,请不必多疑。”他如此进行安慰,小文吾和庄助答道:“你言之有理。”便都感到比较放心了。从这些话题开头,于是便天南地北地高谈阔论,不觉到了日暮。这天正好是没有月光的黑夜,对他们来说反而是难得的机会。大家说着往回开船,借着涨潮前的顺风,三条船挂起席帆,掌好舵便往北边驶去。

话分两头,却说扇谷定正在高畷的东头,被犬饲现八和犬村大角的一队精兵正追得十分危急之际,幸而被河鲤守如父子所救,总算死里逃生。在守如的十五六名士卒的保护下投奔忍冈,仅跑了一个时辰就进入那座城。他虽然放了心,但是方才被犬山道节射中时,以为仅是丢了头盔,幸而没有射穿。然而自己却是瞎欢喜,原来道节的那支响箭射得很厉害,所以现在头上肿得很高,疼痛难忍,躺在书房内话都说不出来。官员们大惊,找医生尽一切办法进行诊治。因此无人敢提重新调动人马去收复失陷的五十子城。而且他们还担心有劲敌再向这里进攻,便四门紧闭,城墙上都派兵严加防守。

再说河鲤佐太郎孝嗣,在高畷的板桥,对毛野和道节合乎情义的金玉良言,虽是敌人的话也不得不听。分手后便急忙去追赶主君。他让抬父亲尸体的轿子走在前边,自己策马前进,很快来到忍冈。暂且将父亲的尸体抬到路旁庙内,告诉寺僧暂时放在那里,便带队进入忍冈城。他向侍卫动问主君安否,那人说:“管领方才还安然无恙,进城后突然箭伤发作,现正在躺着。”他听了不便立即进见,在宫外的哨所等候主君起来,但是不见从此城派兵去攻打五十子城之敌的动静。他虽然感到这些人很可耻,但自己年在弱冠,而且尚未继承官职,不便说三道四,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夜。他心中有事,翌日天明便一个人离开那里,跨马带着自己的随从,急奔五十子城而去。孝嗣来到柴浦,先去高畷往海滨那边看看,果然有敌人挂在那里的许多颗人头。他赶快策马向前仔细一看,为首的是主君定正的头盔,以下有仁田山晋五、地上织平等二十多颗首级。其中不知是谁,在定正头盔的旁边立了个木牌,在上面写了首歌:

虽非檐上插菖蒲,敌人去后挂首盔。 (1)

孝嗣没有细看,只是不住地叹息。这时那些渔人们走来,把昨天道节所吩咐之事禀告给他。孝嗣听了很不高兴,赶快把头盔解下来,裹在包袱内让随从背着,把写歌的木牌捣毁后,进入五十子城。这时除了昨天投降敌人保住命的士卒外,逃跑的士兵听说敌人已经离去,他们也都回来了,在城内已聚集了二三百名。孝嗣找来其中的老兵,打听敌人的动静,无论逃跑的,还是投降的,都毫不掩饰地说:“小的们昨天突然遭到敌人的火攻,烟火弥漫抵挡不住,一度逃跑后,敌人很快就离开,再没有敌寇前来,所以就轮流救火,把守四门。”孝嗣听了尚有些怀疑,四处查看了着火的地方,军粮库和钱库连一点钱和米都没有了。但见在粮库的粉墙上写着信乃和道节的告示,这才知道赈济之事。孝嗣不禁感叹,心想他们虽是贼寇,但实是世间罕见的英雄。这话他没有说出来,又重新上马驰回忍冈城。一问主君的箭伤,侍卫们回答说:“管领的头疼已经好些,能起来了。”孝嗣便对近侍们说:“孝嗣有大事想禀报主君,能允许我谒见么?”定正听了他的请求,虽不想见,但是昨日在高畷的危难中是他们父子救了自己,而今既然说有大事,便不能不见。于是屏退左右亲自召见。嗣孝诚惶诚恐地趋膝向前,先祝贺主君的箭伤平愈,然后禀奏了蟹目夫人之事和父亲守如自尽时所留下的遗言,以及那缘连等偷国求荣私通北条氏的谄媚伎俩和经过。他说:“夫人早就料到此事,所以想设法除掉缘连等,曾与家父商量过。日前夫人参拜汤岛神社时,遇到个表演拔刀术的艺人物四郎,听说他是石滨千叶家的忠臣,粟饭原首之遗腹子,其真名叫犬阪毛野胤智。因为缘连是毛野父亲的仇人,所以他多年来在寻找缘连的去向。家父偶然得知此事而取得夫人的同意后,便与毛野商量刺杀缘连之事,可是这个密谈被炼马的余党犬山道节窃听到,于是突然召集其往日熟识的精兵,想在昨日趁着毛野杀死缘连的混乱之际,偷袭五十子城。可是主君不纳家父之谏,要亲自出马去捉拿毛野,便给了道节方便之机。他同其结拜的勇士夹击了主君。另外那道节的同伙有个叫犬冢信乃戍孝的勇士,仅带了二十名士兵,施展诡计突然进入五十子城,用火攻使城内的士卒被烟呛火烧,不得抵挡,死伤惨重。其余的皆弃城逃跑,城被敌人攻陷。在此之前,传闻毛野是道节的同伙,他将昨日同家父的密谈告诉了道节,所以才有此祸。夫人听了十分震惊和悔恨,因想清君侧诛杀奸佞,而将此大事托付给一个去留不定的拔刀艺人,因此被仇人得知,而危及了您的生命安全。这可如何是好?夫人想至少要死在主公之前,以便使后人知道她对主君并无二心,所以便伏刃自杀了。家父在您出马时,因违抗君意而被您用马镫踢伤,从那天早晨就卧床不起,悔恨自己所犯的错误,并深恨毛野,于是留下上述遗言便剖腹自杀了。他在弥留之际对我说,汝要立即出城去救主君之危,倘若已来不及,便同敌人战死。家父说得有道理,所以便将夫人的尸体抬上轿子,让几个忠诚的士卒送往寄骨寺。然后又将父亲的尸体也抬上轿子,同三十多个随从冒着烈火冲出后门,在途中遇到了主君。我和父亲想曝尸主君马前的决心总算没白费,从危急中将您救了出来。为阻击追来的敌人,在高畷东头的一条小河前,同十几名士卒准备与敌人浴血奋战,可是他们并不进攻,而在观望,敌人的兵力很强,道节和毛野、小文吾、庄助等都来了。然而从对话中得知,毛野并不知晓道节想狙击主君的计谋,他二人过去只是互相知名,这时才初次会面,因此以前的传闻并非事实,不问便知。昨日在汤岛社前的密谈,是被道节窃听到而侵犯了主君。因此臣下认为夫人找毛野作刺客,刺杀缘连并没有错。计谋做得不严密而被仇人窃听到,是家父的疏忽,此罪是不能申辩的,所以臣下也决心奋战一死。可是毛野和其他勇士们很同情家父的忠诚,劝道节不要急于动手,所以道节也改变了态度,隔河对阵。臣当时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几次搭话向敌人讨战,可是他们只是答话并不想交锋,而且道节又放回了俘虏仁田山晋五时获得的战马。情况既是这样就只好离开,跨上那匹马去追赶主君。来到此城后先将家父的尸体存放在路旁的庙里,便来问候主君安否,听说正卧床养伤,便在宫门外等待您的康复。昨晚在这里过一夜,欲探明敌人的动向,所以天未明就骑马去五十子城。当走到高畷往海滨那边一看,那里挂着我方的二十多颗首级,其中有我君的头盔,臣惶恐地解下来带到五十子城,一看城中的光景,敌人的头目犬冢信乃在城中待了不到一天,开仓济贫并在粉墙上写下此事和留了姓名,同时道节也写了附书,其全文是这样写的。”他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又接着禀奏道:“五十子城已无一个敌人,现由逃散归来的我方士卒二三百名把守着四门,应火速派兵增援,以防不测,方可无虞。臣并非惜命才脱逃来到此城的。夫人的自杀是认为犬阪毛野是道节的同党,而表现了对主君的一片赤诚。然而毛野和道节之所为其志各异,夫人丝毫也没有错。如不将此情奏明我主,您怎会知道贤夫人的忠贞,反将其义烈当作了轻举妄动。因此臣才没有死,今日不仅参见了主君,而且还拿回来被可恨之敌所悬挂的我主的头盔。家父因渎职之罪,即使身受刑戮,也不当赦免。然而您如能想到夫人之德,则家父的自杀也可以说是符合为臣之道的。望主公谅察。”他原原本本地奏明了事情的经过后,流着眼泪打开放在身后的包袱,恭恭敬敬地拿出头盔。定正让他放在旁边,愧赧地没有细看,对孝嗣说:“这个头盔是等持院将军〔足利尊氏的法名〕 赐给先祖国清寺佳山道昌老侯〔上杉安房守宪显的法号〕 的稀世珍宝,名叫箭不透,因此在昨日之战中我被敌寇射中,虽然头盔被射破了些,但却没有射透。最丢脸的是祖传的头盔被敌寇拿去,而且被挂在海滨代替枭首,你将它拿来使此耻不致外扬,深感你的这种人所不及的忠义之情。另外,此城有人传说奸恶的缘连已死。关于和北条氏和好之事,我如今才知是过失,今后一定痛改前非。蟹目夫人是因吾拒谏才想借他人之手斩杀缘连的。我妻是个有才智之人,非吾所能及。然而竟由于传闻之误而伏刃,这不仅是她的薄命,也是我的一大不幸。更何况失去守如那样精忠苦节之臣,岂能说渎职?皆因我的将星不吉,而使贤妻和忠臣殒命,这大概是妖星在作祟吧,现已追悔莫及。此事虽令人可悲,但孝嗣,汝之忠孝实令人可喜,他日必当重赏。汝且退下,让我休息休息。”孝嗣感激涕零,唯诺地退出宫去。

再说定正突然召唤守卫忍冈城的老臣根角谷中二丽廉和几个有司前来,将河鲤佐太郎孝嗣的忠谏告谕他们说:“如今五十子城内已没有敌人,只有我方的残兵守着四门,因此当火速派兵增援以防不测。同时对烧毁的各处要赶快修复,以三十天为限。我如不赶快回到该城,加强对西面的防御,则会受邻国敌人之侮。如怠慢了土木工程,便向汝等问罪。要选那才能足以胜任的做工匠头。另外听说蟹目夫人的尸体放在寄骨寺,要造上好的棺椁,召集臣民举行葬礼,还有河鲤守如其殉节可悯;同时其子孝嗣是救我出水火的唯一有功之臣,让他继承其父的领地,再给五十贯钱作守如的埋葬之资。将守如葬在蟹目夫人的灵庙之旁,以昭这主仆二人之贤良忠贞于后世。其他事情由汝等商议办理,不得玩忽职守,快去!快去!”大家领命退下,先抽调人马增援五十子城,由根角谷中二带队。修复城内之事交由十几名有司,带领士兵五百人分别策马去往五十子城。他们很快来到五十子城,问留在那里的士兵们,敌人跑到哪里去了?这时才听说在高畷海滨枭了己方的许多首级。于是大家商议,即使立即派人去取下来,但既已过了两天,也恐为世人耻笑。倘若置之不理,则恐怕更是管领之羞,不知如何是好。原在五十子城有个掌管诉讼的官员,名叫美田驭兰二,自作聪明地小声说:“哎!这件事很巧。昨日清晨天还没亮,柴浦的里长禀报了一件奇谈:原来有一对叫媪内和船虫的强盗夫妇,大概在那儿受到了阎王的冥罚,都被牛顶死,在尸体上写下了他们所做的坏事。这是件前所未闻的怪事,想派验尸的去查看虚实,可是听说因犬阪所闹之事,管领亲自出马,结果城也遭到火攻。既已闹到这般光景,也就顾不到去检验虚实了。如今我想:可派人去柴浦,不管那件事的虚实如何,将那强盗夫妇的头砍下来,用以替换我方的首级,看到的人必然认为这是阎王的显灵。你们看此议如何?”大家听了都十分赞成,说:“此计甚妙,赶快照办!”于是便让一个叫穴栗专作的掌管诉讼的卑职小吏,带领三四个兵丁去柴浦。经查看,那媪内和船虫丧生的虚实,事情十分奇异,无疑是阎王的显灵,专作惊叹不已,便砍下了媪内和船虫尸首上的人头。这时已经天黑,专作等将那两颗人头拿到高畷海滨后,先把己方首级卸下来,在其发髻上系块石头,悄悄投入海中,然后把媪内和船虫的两颗首级挂在枭首台上,把他们背上所书的罪恶写了个牌子立在那里,便一同回了五十子城。次日清晨,看见的人有的惊讶,有的冷笑,坏名声更加昭著。不知是何人在所立的牌子上贴了张纸条,写了一首匿名的讽刺歌:

生前如有此妙术,丑郎将换美男头。

此乃世人所常做之戏。扇谷的那些恶吏,把事情弄巧成拙,竟做出这等令人耻笑的丑事来。不过,趁此机会也向世人揭露了媪内和船虫的罪恶,这大概也是造化的默契。毕竟这二凶被枭首。其后话如何,且听下卷分解。

* * *

(1) 房檐(のきば):与离开的地方(のきば)是同音,此处利用了谐音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