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表贼妇船虫,去夏在越后,犬川庄助义任杀死酒颠二等人时,她同媪内逃来武藏。在距丰岛郡司马滨不远的谷山附近,购得一间茅屋,赖以栖身。自此二人便成了夫妻。他们不务生计,坐食山空,过了半年,不义之财已快用尽。因无法过活,夫妇又偷偷商议干更大的坏事。从此船虫便扮作街头的野妓,每夜站在海滨,不仅只为了拉客,而且如见其怀中有钱,便在交媾时与他亲吻将其舌头咬断,杀死后弃尸海中。媪内就成了王八窑主,在附近候着,倘有不得手的,便协力将其弄死,一个也跑不掉,所以无人知晓此事。这附近是熬盐的地方,无人居住,再加上他们做此事不久,这一对虎狼夫妻,虽已在天网之中,但尚未遭到应得的报应。今晚她又在这里张网,想捕获猎物。为防御寒夜的海风,她将熬盐的木材偷来点起篝火,化好了晚妆,坐立不安地等待着过往的来客,这司马滨乃是偏僻的渔村,在道兴准后的《回国杂记》〔此书非宗祇的游记〕 中有这样一首歌:

久负盛名熬藻盐,芝浦渔人载满船。

从这首歌便可想象出当时之情景。司马滨虽是卑贱人聚居之村落,但这里的海边居民谋生,不只靠熬盐,也有捕鱼之利,所以世间至今还把芝虾、芝鱼称之为名物。与此海滨毗邻的品革、马骊、涩谷等村,是当时去镰仓的必经之路,麻布、五十子、大泽村〔赤坂之旧名〕 都离此不远。所以从各国来的海船常在此海滨歇息交易。然而到了天黑后,除了海鸟和海涛便无人前来。但自船虫这个娼妓来到这里,好色的年轻人已有耳闻。世人都好奇,有不少想来看看的,但被拉进来,让她夺取了财物。也有过往行人被留下在此过夜的,先是吃惊,继而上了圈套,虽是为了嫖妓,但由于贪花好色,不仅腰间的盘费被夺走,并丧了性命。《回国杂记》中写道:浅草野路的孤舍,石枕虚情,自古以来不知杀害了多少人,后来才被人知晓。人中之大虫,女中之毒蛇,世间甚多,无不惧之。这是后事,只是附笔志之。

大约是在正月二十日前后,发生了这样一事:船虫又同平素一样,从点灯时候走出家门,在海滨等待客人。这里有两座左右并排用草苫着的方圆九尺的佛殿。左边供的是地藏菩萨,右边是阎王的木像。大概是因从前在至德年间〔后小松上皇时代〕 ,贝冢光明寺的圣聪上人路过此地,亲切教谕拉网渔民们轮回报应的道理,劝他们祈祷冥福,所以海滨居民才每月集资,过了几年终于在这海滨建起了两座佛殿。地藏和阎王乃一佛二体,慈爱和严杀虽各有异,但都是教化众生之主。在世间罪孽多者,死后受地狱之苦。在阎王殿遭到折磨,永无超生之日。同时有旧恶者,如能惧昔日之非知道忏悔,一心向善,那么即使一旦堕入地狱,地藏菩萨也会将他救出来,可以得享天堂之快乐。为人一点小恶也不要作,积小恶而成大恶,必将得到恶报,哪怕对小善也不可懈怠,积小善而成大善,必将得到善报。因此无论是天堂、地狱,还是阎王、地藏,皆为心之所致,不必他求,而唯求之于心,或可成佛,或成为饿鬼。世之以捕鱼为业者,为消灭杀生之罪,手脚腾不开也可用嘴念佛。为不忘此意,在那上人的劝说之下,建了这两座佛堂,谁能等闲视之?然而船虫和媪内却毫不顾忌,竟站在这两座佛堂之间勾搭客人。不仅淫邪污秽了佛门净地,而且图财害命,实属罪大恶极。法度不及于偏僻之地是乱世之通病,但只要神佛共怒,就会恶有恶报,否则人们会说天道对赏罚也有私弊。

闲话休提,却说正月二十是休假日,无论渔户和农家,就连买卖家的学徒,都放假一天。一些放荡的小伙子都想到这里来挑逗、狎亵这个野妓。前来寻花问柳的络绎不绝。船虫的生意不错,但没有揽成一宗大号买卖,都是丢下二百钱就走了。这兴隆的生意,夜深后也就人迹稀少了。这时走过来两个人,是近村的保甲长,年约四十多岁,提着灯笼边走边谈,船虫赶忙喊道:“喂!那两位老爷,请到这儿来!”这二人满不在乎地走上前去说:“你就是很出名的那位大姐吗?”二人举起灯笼一同仔细看了半晌,其中一人以感叹的神色说:“锡右卫门爷!你看她多么标致。最近虽有所耳闻,但还初次见到。在对过路人卖笑的野妓中,竟有这等花容月貌的标致美人,确实很罕见。是谁家女子落到干这种勾当的下场?”锡右卫门点点头,回头看看嗟叹道:“帐八翁说得不错。在浮世中,有令人堪怜的美女,正如在大雨中的水沟里有金鱼,在垃圾堆里也生美人草。最近听说,在难波津〔今之大阪海岸〕 的一个角落,每夜都有野妓出现在街头,其中有个美女,其同伙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可以说是苛栗中之明珠,嫖客们都去戏弄那个美人,大约十几天后,那个美人便不再来了。在那儿留下一首歌,写在一个什么东西上,认识和不认识她的都凑过去看。那首歌是:

度世艰辛活命难,卧床夜夜何曾干?

看了的人都深感怜悯,是什么人落到那种下场?觉得非常可惜。这样的奇谈虽多半是好事者编造出来耸人听闻的,但也绝非谎言,如今从这位大姐便可想见。难波津的那个美人,以一孔换取二十四孔(即二十四文钱)进行卖淫,她们都是一路货色,全是些便宜货,太便宜啦!”船虫将他们俩拦住说:“喂,两位老爷!别尽说空话,站在这儿挡着咱的生意。在这艰难的世道中,有些东西很便宜,几个钱就可以买到手,但客人却还是不肯买。只看不尝尝怎会知道它的风味?不要光是空口夸奖,如果认为便宜,就替换着请吧!咱还没有开张呢!”她说着抓住帐八的衣袖就往身边拉。二人都大吃一惊,锡右卫门帮助那个落网的同伙,撕扯着同喊:“饶命!饶命!”他们好歹把袖子挣脱开,连灯笼也扑灭了。这两个只看不买的顾客,也顾不得点灯笼,往回跑着说:“快走吧!家里的老婆、孩子在等着呢。” (1) 这二人就如同堕入地狱一般,惊魂稍定,口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向佛殿遥拜。这时月亮还没出来,夜虽黑,但他们路熟,便仓惶地寻路而去。船虫无可奈何地往那边看着说:“这两个不正经的老东西,老不知耻,净耍嘴皮子。要你们立即得到报应,摸着黑回去。从现在来的客人才是肥货。点上火等着!”她如此自言自语地拾了点熬盐的木头,燃起篝火以御寒风。这时传来野寺的钟声,已是深夜二更时候。船虫心想:“今宵已夜深人静,只拿到几个固定的钱,没遇到肥生意,真可怜!那个野汉子不知一直待在哪里?知道咱夜里出来拉生意,也不到这里来,定是又到哪儿去寻花问柳了。不然便路上出了事被留在那儿了。实在放心不下,等得让人家心烦。”虽然她急得腑内生烟,但犹如篝火所升起的轻烟,转眼便随风消逝。同时天空的浮云也被风吹散,露出了二十日的明亮月光。

这时从高畷那边来了个旅客,似乎在忙着赶路投宿,肩上前后搭着两个包袱。当他走过来时,船虫赶快迎上去说:“请您到这边来!”说着她就动手拉包。那人吃惊地看看说:“汝是何人?如此不礼貌。夜深了,在这海滨也不害怕?尤其是个孤身的女人,见了旅客就拦,难道是旅店接客人的吗?”船虫笑着说:“别说那些傻话。说起来有点儿让人害羞,奴家的男人是出身于武士之家的浪人,侨居在这附近。家境贫寒,他又卧病一年多离开了人世。家中留下个老婆婆,三年来瘫痪在床,而又双目失明,无力医治,所以就背着婆婆,每晚到这海滨的盐滩来卖身。这是为了老人,您就可怜可怜吧!”听她这样哀求,那客人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看,确有几分姿色,实是难得的一朵夜来香。而且她要不了几个钱,就可暂且委身于他。如不品尝一下,便有如进入宝山,空手而归。他这样寻思着,便莞尔笑道:“原来却是少有的孝行,听了你这番话,如果不买,会说我是不知情趣和没有善心的野蛮人。那么你的临时住处在哪里?”船虫笑着说:“即使很害羞,在那盐灶后边铺着席子,也可以臂当枕,到这边来吧!”于是拉着他往背阴处走去。过了一会儿,那个旅客惊慌地高声叫道:“你这个淫妇好大胆!我的舌头如果不是缩得快,险些就被你咬掉了。你看!舌头尖儿都咬破了,流了血,疼得要命。最近听说在这海滨一带出了贼妓,用此法害人。想悄悄试探一下虚实,所以今晚扮作旅客,被你拉来同宿,世间的传说果然不差。你不是那种一般的廉价娼妓,床上的应酬很殷勤,互相吸吮舌头,待想要将嫖客一口咬死时,才使他恍然大悟,你竟是世间少有的贼妇。你看错了人,我是五十子城戴罪立功的释放犯 (2) 善恶平,将你带到五十子城〔扇谷定正的驻地〕 去,可得到许多赏钱。不要动,把胳膊背过来。”他大骂着将她按住,取出带着的捕绳,眼看就将把她捆起来,船虫吓得扯着嗓子喊叫:“您不要随便怀疑,奴家怎会干那种坏事?那是进入佳境时,您的舌头不注意碰到犬齿而受了点伤。每晚奴家的生意兴旺,那些土娼忌妒而如此陷害,您且莫莽撞,那会后悔的。”她嘴里花言巧语地哄着,突然翻身钻了出去,回手给了他一拳转身就跑。善恶平岂能让她跑掉,猛追过去。就在这时身后响了一枪,可怜那善恶平从后背到胸前被打穿,惨叫一声翻身栽倒。

事情来得过于突然,船虫愈发吓破了胆,茫然站在那里。不大工夫,一个手提火枪的人走过来。一看不是别人,而是恶仆媪内在赶一头红毛的牛,来到眼前。船虫借着月光认了出来,喜不自禁,又捡了条命,迎上前去说:“媪内你来得太好啦。多么危险啊!”于是便把那善恶平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然后又说:“他是五十子城的释放犯,名叫善恶平,似乎嗅到了这里的一点儿机密,装作旅客前来刺探。我哪里知道?又施展出那一套,差一点儿把老本儿都搭上了。虽然感到后怕,但还算万幸。从明天起,在这儿就待不下去了。你为何今晚不到这儿来?你到别处去寻欢作乐,让我在这儿白受累,你倒逍遥自在,好狠心啊!”她如此抱怨和谴责。媪内听了微笑说:“你不要如此责怪我,今晚我来迟了是有原因的。这个月没捉住肥鸭子,仅赚五六百的零钱,连酒钱都不够。心想哪怕捉住只野鸡也好有点儿下酒的菜。所以从中午就提着这个火枪,出去寻找猎物,可是什么也未遇到。白浪费时间,憋了一肚子火。回来时到酒肆,把腰里带的钱都掏出去,喝了一顿,这时已是初更了。出了酒肆走到冠松附近,听到路旁有个农户夫妻正在吵架。我随便走到那家的附近,从后门往里边看看,夫妻打得正欢,连打带哭,真是吵得四邻不安的阖家大吵架。左邻右舍的老头儿、老婆儿都来了,虽然百般劝解,按住不让再打,但是夫妻都像喝醉了一般,把拉架的也当作了对头,还是骂着、吵着没完没了。这时我想乘着这吵闹的机会,何不顺手拿点儿什么,以弥补今天的一无所获?看看有什么可拿的好东西,但见后门内的牛棚中有这头红毛的牛,全身油光锃亮,非常健壮,是头罕见的大牛,不用说是尤物。牵出去一转手就可得十枚金币(注:每枚一两)。于是便将这头牛悄悄从后门牵了出来。那一家人都被吵骂声遮住了耳朵,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再加上都已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就是以后暂且也不会知道。夜很黑,路上也不必担心,跑回到这里来时,趁着亥中的月影,远见你正遇到危难,不用问便早已猜到,定是所用的办法失灵而遭了难。我便毫不犹豫地用火枪将其击毙。这火枪是去夏在北越准备去夜袭时,童子子交给我留作看家的,长期放着,今晚总算用上了。那个叫善恶平的小子,既是五十子城的释放犯,原来也不是好人,将其尸体隐藏起来,虽似乎可以放心,但嗅出这里机密的,恐怕不止他一个人。因此从明天起就改行别到这里来了。这且不说,我本想连夜把这牛赶到千住去卖了,明天赶快回来,再把那尸体扔到海里。但是倘若那牛的主人追来便又会出事。这头牛暂且藏在哪里好呢?你四下看看好好想想。”他言语匆忙地如此窃窃私语。船虫听了笑着说:“真是头好牛。藏到哪里好呢?”二人一同四下观看,在岸边有个熬盐用的草屋。夜间锁着没有看着的人,那是个好地方。媪内立即前去把锁头拧开,船虫帮着把牛牵到草棚内。

这时有个提着六尺棍棒的人向这边走来。媪内遥远看见说:“一定是那牛主人赶来了,俺且躲起来,等他过去再把尸体投到海里冲走。你在那儿没事儿,但不要让他看出神色来。”这样告诉她后,他便躲到阎王殿的背后去。不大工夫,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农夫,面色红黑,如同熟透了的红枣儿,身材高大好似码头上立的桅杆。他与从前的当麻蹶速力士相似,面貌很威严,满脸怒气,圆瞪双眼,目光咄咄逼人。左右看看走过来问船虫:“喂!海边站着的那个人,我问你,你是人们所传说的那个野妓吧?看到方才有人赶着一头红毛的牛从这里过去吗?看见往哪里去了?”船虫听了摇头道:“没见到那个人,大概你走错了路吧,赶快到别处去打听吧!”那人听了并没有走,拄着所拿的六尺棒,站着沉吟一会儿说:“这太奇怪啦!在麻生,众人皆知我是冠松附近的农夫,名叫鬼四郎。我家近年养了头红毛的牛,是本地罕见的尤物,村民们把那头牛和我的名字合在一起,一直管它叫赤鬼四郎。因此在地方上,一说人鬼便知道是我,一说牛鬼便是我的那头牛。它如此有名,耕耘自不必说,用它拉车驮货,也可顶普通牛两三头,所以对我有很大好处,全靠着它谋生。今天是正月二十放假日,人们都出去玩儿,让牛也歇歇筋骨。我们夫妻一直到天黑还在喝酒取乐,突然发生口角,我连打带骂耍起了酒疯,不料惊扰了四邻,趁着那个工夫偷儿从后门把牛牵走。待架不吵了才知道牛没了,所以便追到这里来。在途中我逢人便问,不少人说在天大黑之后,有个男人没点火把牵了头牛,慌里慌张地往司马滨那边去了。你从天黑就在这站着,怎会没看见呢?”他如此责问着。船虫冷笑道:“您怎能这么说?若是来个猫或老鼠什么的,或许就看不见,有人牵了那么大一头牛到这来,谁能看不见呢?但是,司马滨地方很大,有几百米远,这么长的一个海滨,不到各处好好找找,一口咬定您的牛到这儿来了,您大概是在做梦吧?您也没雇奴家给看牛,真是岂有此理!”她这样尖酸刻薄地责难了一通。鬼四郎也无法发火,咋着舌头说:“你这样说就没办法了。那就到别处去找找吧。真是多余之事。”他嘴里嘟哝着,将要往回走,那牛可能多年来已熟悉了主人的声音,忽然从草屋内“哞!”地叫了起来。鬼四郎一听声音,愣住了,往那边直愣愣地看着。船虫也同时吃了一惊,心想:“糟啦!”心里十分着急,可是那牛鬼又叫了两三声。鬼四郎一听没错儿,高兴地说:“那正是俺的牛。你把它藏在那儿了,还恬不知耻地骗人。你是个淫妇,又是那个贼的同伙。先把牛鬼拉出来,再分辨是真是假。你等着吧!”他怒气冲冲地往草屋门口走去。船虫阻拦道:“别太随便啦!那是这里的渔人驮熬盐的木柴所用之牛,夜间拴在那个小屋内。司马滨一带有很多牛,只有您的那头牛才叫啊?”不待她说完,鬼四郎愤怒地厉声道:“你这贼妇好大胆子,事到如今还想巧言欺骗,谁听你的?休要拦我!”他粗暴地将她甩开推倒,又走上前去刚待推开草屋的板门时,屋后响了一枪,鬼四郎被击中,仰面栽倒,鲜血四溅,立即身亡。媪内从阎王殿附近看出事情已经暴露,无法脱逃,便将鬼四郎击毙,然后提枪走过来,给刚刚站起来的船虫拍拍屁股上的泥沙说:“今晚真晦气!你上了那个释放犯的圈套,被追得走投无路;我偷的那头牛,因为叫声而被发觉,若无这杆枪,就不知如何来祓除这两次灾难了。今晚大概就是如此了。把这两个尸体丢到海里以后,我牵牛去千住,你回家吧!”船虫听了点头道:“那个畜生如果不叫,就把他骗住了。它嘶叫让人知道它的所在,所以鬼四郎才被击毙。诚然野鸡不叫不会被打死。狩猎还是在春天好,说不定这海岸一带还有来寻找情侣的好鸟儿?夜还没有太深,先将尸体扔了吧!”他们正在彼此悄悄商议之际,远见有个灯光,从高畷那边,向海岸这边而来。借着皎洁如昼的月光一看,是个腰佩双刀的旅行的武士,头巾系得深深的,背着个小小的包袱。当时船虫赶忙拉拉媪内的袖子说:“你看!那不是只好鸟吗?我赶快迎上去拉拉看。你把尸首隐藏起来。”媪内明白,四下看看拿起两三张破苫布把鬼四郎和善恶平的尸体盖好,又提着火枪,退到阎王殿的檐下躲了起来,窥视动静。

再说,那个武士正急忙赶路,哪里知道在这黑夜的海滨还站着人?待刚走过时,船虫忙迎上前来说:“喂!请您到这边来!”说着,她拉住袖子不放。武士惊讶地回头看看说:“好奇怪呀!你是什么人?”船虫听了微笑道:“说来难以开口,奴家是为了孝敬老人而卖身的娼妓。”那武士听这声音很熟,举起手提的小灯笼一看,说:“你不是船虫吗?还认识我小文吾吗?”说着用左手取下头巾,露出他那威风凛凛的仪表。船虫一看果然不错,吓得“哎呀!”一声,拔腿想跑。小文吾手疾眼快,扔下灯笼,伸出长臂抓住她的衣领,拉至腋下不许她动,怒不可遏地厉声说:“船虫!你在越路想刺我未成,被囚在庚申殿内,又骗取犬川庄助的同情,将你送到家中。那天夜间酒颠二们被庄助杀死,你听说后就同媪内那个同党逃跑了。虽在次日清晨通过生擒的小喽罗和溷六、穴八的招供才得知此事,但已不知你的去向,深以为憾。如今在这里狭路相逢,乃是上天的冥罚。你怎么挣扎也是跑不掉的,死了那条心吧!”他一边责骂着,解下刀绦,把她的双手背过去,正在捆绑之际,躲在阎王殿檐下的媪内,见此光景虽很震惊,但毫不慌张。通过那个武士的报名,知道他是小文吾,便想进行狙击。他悄悄走上神殿的台阶,坐在那里装了两粒子弹,正进行瞄准。这时殿内还藏着个武士,威严地佩着朱鞘的双刀,斗笠戴得深深的,从方才就在窥视着。今见媪内将待开枪,便从里面踢开格子门闯了出来,抓住媪内将他摔了个仰面朝天。媪内丢下火枪惊叫,就像被老鹰捉住的猴子,被抓起来犹如投石子一般,扔到离此五六丈远的对面的地藏殿的台阶下面倒在那里。这声音把那殿上的格子门都给震开了。里面也有个武士,从佛像前面走了出来。他们的行装一模一样,也是深戴斗笠的微行打扮,把站起来想要逃跑的媪内踢了个筋斗,踩住其后背不许他动。看他在呻吟着,便呵呵笑道:“好久不见啦,你这恶仆媪内!还认识某犬冢信乃吗?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说着摘掉斗笠。在阎王殿那边的那个武士,也解开斗笠带慢慢走下台阶,对小文吾说:“好险啊,犬田兄!我们从黄昏时候就在这殿内啦。”说话的不是别人,乃是犬山道节忠与。犬田小文吾登时把船虫捆好,左右看看喜不自禁。不觉莞尔笑道:“你们来得正好。二位何故夜间躲在这佛殿内?”在他们交谈时,信乃也用准备好的绳索,把媪内紧紧捆好,踢倒在地上,也到这边来与小文吾见面。

再说庄助、现八和大角这三位犬士,因小文吾走得快,不觉被落在后边。待走到这里小文吾唤他们过来,告诉他们捉到了船虫和媪内的经过,以及得到信乃和道节的帮助之事。庄助、现八、大角听了,都一齐惊叹,对信乃和道节陈述了重逢的喜悦心情后说:“某等因为如此这般之故,想去寻找丶大法师,而离开了指月院,一路紧走,昨夜在八王寺投宿。今晨天未明便出发,当来到石原驿时,听到后面有人商议说:‘去四谷没用,最好从矢口奔高畷,然后去司马滨。’某等四人听了一同回头看,身后并无人来。心想可能是神示的吉兆。便不嫌路远来到矢口,这时天色已黑,心想即使到深夜也要赶到穗北。方才走到这里的海边,小文吾走得快,一直走在前边,不但生擒了这个仇上加仇的贼妇,而且不料因有二位贤兄相助,才从媪内的枪口下得以幸免于难,可以说在石原驿听到的吉兆,一点也不假,实在可喜可贺!”大家都互相祝贺。小文吾含笑说:“某等到此海滨之事已经说了。犬冢和犬山二位仁兄也在这里,甚是奇怪。方才已经问过,但还没来得及说,这究竟是何缘故?”道节听了低声说:“你的疑问很有道理。某与犬冢因有约会,在此等人已久。这件事十分机密,容以后相告。目前不能疏忽的是这男女二贼。他们杀人之事犬冢也已看见。请把大致情况说给这几位。”信乃听了点头道:“犬田、犬川、犬饲、犬村四位兄弟听着,你们不也都被这个贼妇骗过吗?因此关于她的罪恶和狠毒,你们虽很清楚,但恐怕还有不知道的。去年夏末,船虫的丈夫酒颠二等被犬川兄杀死时,她与同伙的凶犯从越后的藏身处逃跑了。这些事日前犬饲和犬村兄已从丶大法师那里听说过,我们也都知道,所以着重说说船虫和媪内远逃到此地后,他们夫妻所做的坏事吧。”于是他便将船虫当野妓勾搭客人,如何夺财害命和今晚对一个叫善恶平的释放犯又施展出那个手段,害命未成反而自己遇难,这时媪内偷了头牛回来,用枪将善恶平击毙之事,简单扼要地作了介绍,然后指着媪内说:“这个强盗在麻生的冠头村附近,窃取了一个叫鬼四郎的农夫的一头红毛牛,牵到这里来。那鬼四郎追到这里,受了船虫的欺骗,正想回去时,在草屋内藏着的那头牛大概听到主人的声音,忽然叫了起来,因而被发觉。鬼四郎想把牛牵回去,媪内躲在这阎王殿附近,开枪把鬼四郎击毙。某等在殿内看到此事气愤填膺,想跑出来将他捉住。这时犬田兄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小文吾听了咬牙切齿地说:“这船虫三次做强盗之妻,不仅帮助作恶,还害某两次,实是罕见的贼妇。”他如此怒骂着。现八也摩拳擦掌地说:“这妖妇不仅三次做盗贼之妻,并在赤岩做妖怪的后妻,虐待犬村兄夫妻,竟逼死了贞女。”庄助听了圆瞪双眼说:“去年她骗了我,从庚申殿送她到了藏身的贼窝,作为对他们的惩罚,虽然杀了酒颠二和其余的一些小贼,但是却让她跑了,真有些遗憾。天罚时节已到,终于将她捉获,真是一大快事。可贺!可贺!”众人都精神振奋,只有大角在独自叹息。船虫从神色上看了出来,便对大角说:“犬村君!奴家对这些年所作的罪恶,虽已追悔莫及,但你我总有母子之情分,如果还没忘的话,就为奴家求个情,救救命吧!”尚未等她说完,大角瞪着眼睛厉声道:“你这个毒妇住口!我在故里时,如不是被有杀父之仇的妖怪魅住,怎会认你作继母?有幸妖怪终于暴露,在报父仇之时,本不当饶恕你,但那时尚不知缘连是犬阪兄的仇人,同时对你在阿佐谷谋害犬田兄之事也不曾知道,所以就答应缘连的请求,将你给了他。对此事已深感后悔,焉能再救你的命?现在所叹息的是,你和媪内,与世人同是一样地穿衣吃饭,但是你们的心比虎狼还狠,没有如此毒恶的,想起来实令人可怕。难道误以为我在可怜你吗?真是个痴心妄想的残暴歹徒。”他如此进行叱责。信乃劝阻道:“事到如今,已无须同她争论。媪内有在四谷的野外伤其主人泡雪奈四郎、夺取盘缠逃跑的旧恶,因此其罪较船虫有过之而无不及。将他们都碎尸万段,以惩其恶。还有何可犹豫的?”道节听了点头道:“这个自然。但是他们还不如畜生,由我们这些仁人君子动手,玷污了刀却甚是可惜,这岂不犹如以牛刀割鸡?提起牛来,恰好媪内盗窃的牛尚在这里。对它来说,这两个贼人也是它主人的仇人,就让牛把他们顶死吧!”他还说出了进行的方法。小文吾、现八、庄助听了都说:“对!”便拿出腰刀上带的小刀,割开船虫和媪内衣服的脊缝,信乃也帮着,与小文吾一同拿着笔墨,在这对盗贼夫妇的后背上,简要地写下了他们的罪状,把他们捆在阎罗殿檐前的两棵杉树上。道节当即让大角从草屋把藏着的牛牵到这儿来。这时船虫见已饶恕不了她的罪恶,便怨恨小文吾和大角们而破口大骂。但已死到临头,也有些难过,便只是看着媪内。再说那媪内,被道节把胸部摔伤,肋骨折断了,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面如土色,仅能喘气儿。道节左右看看说:“不知五位犬士兄弟可曾想到没有?这船虫和媪内非同寻常的罪人,其罪恶是古今罕见的。他们活着就迈进了地狱,今在这阎王殿前,用牛角将他们劈了。这是对重罪所施的大刑,前面虽有地藏菩萨也救不了他们。就如此判决啦!”信乃听了来到牛的身旁,仔细看看说:“方才听这牛的主人鬼四郎夸奖它,才知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尤物。村民们把它与其主人的名字合在一起,管它叫牛鬼。具是名诠自性,可比作阴曹地府的狱卒牛头、马面。虽是畜生,汝若有知,当知他们是汝主人的仇人,就把这贼夫、贼妇劈了吧!明白了吗?”他如此亲切地告谕,同时小文吾和现八站在牛的后边,用手向牛屁股猛拍了一下。那牛鬼被拍得牛性大发,虽然不会说话,但瞪着媪内和船虫,立即用长长的尖角,向周身猛顶,从腋下到肩头,顶进去再劈,怒牛之势,凶猛异常。受到这地狱般的折磨,船虫和媪内痛苦得眼睛红了,脸色由红变白,喘着粗气在大声喊叫,顶过几次后就渐渐断气了。连如此勇猛的六位犬士,见此情景都感到目不忍视,不觉把眼睛闭上了。

* * *

(1) 借用了《万叶集》中山上忆良“罢宴歌”中的词句。

(2) 利用释放出来的犯人,作为检察厅的密探,以利于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