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二郎和尺八没想到父亲矠平晚间来到这里,站在门前音音都没让他进来,听了十分吃惊,不住叹息。音音抚额嗟叹道:“人的内心真是因义而能不计耻辱,为效忠故主,竟将此次之功让给儿子,自己却沉船投到户田河里自尽。因不知内情,所以看到他的亡魂,我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加以辱骂,这都是由于我心狠和怀恨他造成的。连家门都没让他进,怎能安心地走上冥途?太令人痛心了。”她这样地小声说着,不住地叹息。曳手和单节听着心都碎了,既吃惊又悲叹,无法排遣心中的哀伤。单节想想说:“听说世上时有冤魂出现,但亲眼看见这还是头一次。矠平连对夜间被无情地拒绝也毫无怨色,说有事悄悄相告才来到这里,乞求让他进来一会儿,看样子十分可怜。我想等婆婆消消气后再让他进来,便小声告诉他领他到柴草棚里去暂且容身。也没工夫给他送点吃的,就忙着接姐姐去了。回来后事情很忙,还没顾得上去看他,心里在惦记着。这是做梦,还是幻影?虽然听到他已不在人世,但好像他还在那里。另外那个人肩上背着两个包袱,当时我把它接过来,悄悄藏在装东西的小柜橱内了。东西是否也和父亲大人一样一齐不见了,还是仍在那里?虽然这件事很费解,但这样猜测也是罪过。尽管没什么用,夫君你还是去看看好吗?我们都去看看如何?”她说着就要起身。尺八急忙阻拦说:“这是做什么。你疯了吗?现在到柴草棚去还能看到父亲吗?若怀疑你就自己去,谁同你一起去?真是多此一举。”单节不便同他争,回头看看柜橱,曳手会意地说:“明明有这件事,单节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的,与其去柴草棚,莫如先看看身边的柜橱,有没有那两个包袱不是很容易知道吗?拉开着看!”她急忙想站起来,力二郎将她制止住说:“你真是有些孩子气,那样较真有什么用?现在不去刨这根儿,以后也会知道的。急了只会增添烦恼。”她受到丈夫别具深意的斥责。曳手答应着,但对这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还是歪着头寻思。音音也紧锁眉梢说:“单节说确实从那个人手里接过了包袱,这就怪了。死后阴魂不散装作云游的法师给家乡送纪念品这类事,在小说里见过,因此世上也不能说没有。然而不知为何力二和尺八都不同意开柜橱看看。想看已经消逝之物虽是无益之举,但又有何妨?我同意了。媳妇们,跟我一同去打开看看!”说罢起身,曳手和单节跟在后面,来到柜橱旁边。力二郎和尺八拗不过母亲,心里十分着急。五更的钟声和远处的鸡叫随风传来,听得很清晰,已经即将破晓了。

动身的时刻已经到了。哥哥慌忙看看弟弟,心里默默地向家人告别,悄悄地忙着动身,拿起斗笠,一边扎着已经松了的绑腿,一边叹息。婆媳三人对他们的情况毫不知晓,走在前边的音音,拉开柜橱的门,摸着黑一摸果然有两个包袱,拿出来给单节看看说:“是这个吗?”单节拿过去左右看看说:“我接过来的时候是夜间,除包袱的颜色看不清楚外,其他都还记得是这两个包儿。”音音听了嗟叹道:“已经去世的灵魂拿来两个包袱留在这里,真是莫大的怪事。打开看看里边有什么?”单节战战兢兢地把系得很紧的结解开,曳手帮着把两个包袱一同打开一看,露出一对男人的头颅。婆媳立刻吓得面无人色,一同高声喊叫退了回来。

这时,身后传来两声痛苦的叫声。同时突然闪出鬼火,又把她们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儿?”回头看看,方才还在的力二郎和尺八忽然不见了。接连出现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谁能不惊恐万状?“力二郎!尺八!”“喂,我的郎君!”三人同时大声呼唤,可是他们已无影无踪。她们非常难过,困惑不解地说:“难道是梦吗?”三人茫然不知所措,在迷惘中音音忽然想到那两颗头颅,拿到灯下仔细看看说:“喂,曳手和单节!你们看出来了吗?这两颗人头一个也不认识。人死了有灵,矠平的亡魂怎能拿来这种讨厌的污秽之物?一定是可恨的狐狸知道咱们想儿子,思丈夫,心中忧虑无法排遣,才演了这场恶作剧。果真如此,那现在不见了的儿子即非真人,看见的矠平也恐怕是幻觉。拿着灯从走廊到院子,然后再去柴草棚看看有没有狐狸的踪迹。走吧!”在婆婆的催促下,曳手和单节忽然明白过来说:“还是您先想到了。不知道是妖怪,悔不该谈了那么多话,走吧!”她们一同将待往外走,听到外边有人说:“站住!请等一等。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们虽然很聪明,但是判断得不大合乎情理。喂!我给你们解开这个谜吧!”她们被人唤住,拉开门一看不是别人,而是神宫河原的矠平。“这是怎回事儿?”两个媳妇更加惊慌失措。音音看着他毫不慌张地冷笑说:“可恶的野狐狸肆意魅人,怎能容你几次得逞?如不赶快离去,就活剥了你的皮把你冻死,可别后悔。”一边骂着一边将准备好的两三寸长的匕首拔出来,怒目而视。这时矠平抬手说:“且慢,且慢!我哪里是妖怪?用刀吓唬我没用。你有护身御敌的匕首,我也有护身御敌的刀。请看!”说着他把拄着的手杖刀嗖地拔出来,往旁边的硬木柱子上砍了一刀。熟练的功夫,锐利的刀尖,在有树节的地方砍进去五六寸,又迅速把刀收回来纳入鞘中,莞尔笑道:“太刀是有武德者的名器,它能检验不虞,以防备不测。所以妖怪遇到它是会现原形的,自然也就不会被冤鬼、狐狸所愚弄。这总可解除怀疑了吧!”说着他走进屋内,虽然面容憔悴,但是人老雄心在,毫无惧色,立即坐在上座。曳手和单节吓得捂着脸,闭着嘴,呆若木鸡。然而音音却毫不大意,半信半疑地跪着往前凑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矠平,略微点点头说:“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和姥雪你已如同路人,如今竟毫无顾忌地为我带来两颗人头做礼物,这是为何?这是疑点之一。况且你已经在夜间投河自尽,有个叫犬川庄助的过路浪人,悄悄报告公子,我全都听到了。然而你却安然无恙地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又是为何?这是可疑之二。另外你投河之事不只从犬川那里听到,力二郎和尺八也把当天的交战情况同我讲了。可是两个儿子连早饭也没吃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现在又看到了你,此是可疑之三。你不是妖怪,那么化做两个儿子的,究竟是何物?我不明白。”她这样一质问,矠平看看那两个首级说:“你的怀疑虽有道理,但不知为何,我从武藏拿来夜里交给单节的不是这两个包儿。另外是否还有?到藏东西的地方找找看。”单节惊讶地想着,又拉开那个柜橱的门,曳手也一同用灯照着到处找,也没那个东西。是否放错了地方?打开装被子的破柜橱一看,果然有包儿。包袱的颜色虽不一样,但两个包儿也系在一起,十分相似,单节忙用双手轻轻从搁板上拿下来递过去说:“是这个吧!”矠平看了说:“不错,是这个,先放在那里!”单节说:“真不明白,实在是怪事。我晚间接过来的如果是这个,就该放在存东西的小柜橱内,什么时候换了地方?而且四个包袱十分相似,那两个是谁拿来藏在那里的?真奇怪!”她说着往旁看看。音音和曳手也十分惊讶地说:“从昨晚到今晨怪事真太多了。大概都是妖怪作祟,可不要疏忽大意。”她们这样地提高警惕,三个人吓得挤在一起战战兢兢的,对矠平是人是鬼,还是难以消除怀疑。

过了片刻,矠平忽然想起来,拍着膝盖说:“音音!你不要那样怀疑。我虽未想到另外还有包袱,但其中定有缘故。我今天来时,有个身材魁伟的武士,腰间带着两个包儿,从白井那边来走到我前面。在那之前,路上还听说白井那里发生了仇杀之事,前后一想,我立即想到那人是否是道节主公?我便跟在后边寸步不离,那时天已经黑了。大约在初更左右,那个武士来到丛林的坟旁,我就躲在树后窥探。天阴夜暗,虽然看不大清楚,但他把腰间的包袱取下来,似乎在祭坟。当时我细想,那个人的祭奠之物如果是仇人的首级,我就没有猜错,一定是道节,便想过去问问。这时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从坟后出来,想夺取包袱。那个武士不让他拿,就争斗起来。双方的膂力和武艺不相上下,在黑夜里拳脚不乱,实令人惊奇。但时间长了必有一伤,便想把二人拉开问问姓名,我就凭着这把老骨头,跑上去把这手杖伸到二人之间,打算把他们拉开。这时不料肩上背着的两个包儿突然掉下来,慌忙到处去摸。这时那个不明身份的人挥刀砍到了石柱上,在石头迸发出的火花中,看到那个武士提起两个包袱霍地站起身来,就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这大概是火遁吧?获得这种奇术的人,除了道节还有谁?虽未问他名字,但无疑一定是他,心里这样肯定后便怀着思慕之情,片刻未停就朝这里赶来。那个劫包袱的人也从茂林中出来,虽不住地追我却没追上,便没继续往这里追。我赶到这儿的门旁时,单节偷偷可怜我,将我领到柴草棚去休息。这时听到管庄园的人来传达白井的命令,我放心不下,就偷偷从那里出来,从后门、院子注意屋内的动静。在那以前接连来了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人是道节主公,认为好似歹徒的那个,竟是犬冢的朋友犬川庄助,原名额藏。由于他们的相遇,偶然听到了白井的仇杀、途中的危难以及托犬冢的信还没捎到等情况,使我又惊又喜,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本想进去参见,但又仔细想想连自己原来的妻子都在骂我,就羞愧得打消了念头。后来道节主公为寻找犬冢等同犬川一起急忙出去。这时我想把儿子之事告诉音音,可是几次走到走廊都没脸进来。正在犹豫不定之时,两个媳妇带着力二和尺八来了,多么可悲可泣。我很不放心,便躲在房檐下的树篱笆后边,想一心一意地通宵念佛。诚如常言所说:‘无事不烧香,有事抱佛脚’,这都是由于我罪孽深重。现在想起来,我在茂林中掉的包袱可能被道节少爷拾起来了。当时我摸到道节少爷的包袱就背在肩上往这来,夜间漆黑递给单节也没发觉。如果不是这样,放的地方怎会错呢?据此推断,那两颗首级一定是道节少爷杀的那两个敌人,莫怪那两个包儿不是真包袱皮,而是单褂的衣袖,这就足可证明是少爷的包儿了,我说的一定没错,如果还怀疑的话,就把我那两个包打开。那样对我和儿子的事情就立刻明白了。快打开看看吧!”音音听到他这么一说,与夜间听到庄助和道节的对话一对照,怀疑已稍有解除。然而曳手和单节伸手想解开拿到灯下的两个包袱时,又吓得缩了回来。音音在旁边趋膝向前打开一看,又是两个人头,吓得不知是怎回事。三人又定睛再从左右一看,多么凄惨啊!竟是力二郎和尺八的首级,脸色虽然变了,但清清楚楚是他们活着时的模样。婆媳三人悲痛得肝肠寸断,无限思念地齐声哭叫:“可怜的夫君啊!我的儿呀!”拿起难舍的头颅放在膝盖上,把蓬乱的鬓发往上拢拢,一边看着一边哭,泪如雨注,哭得死去活来。矠平也十分悲痛,低着头紧咬剩下的几颗牙齿,极力抑制自己的悲痛,显得十分激动。人生若梦,谁也逃脱不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他紧闭双眼,泫然泪下后又在哽咽抽泣。

当下音音勉强振作起来说:“原来儿子也被杀害了,本想儿子能给我一点安慰。你说说他们是怎样战死的?”曳手和单节凑到矠平身前说:“以为不在人世的父亲大人平安地回来了,以为平安回来的丈夫,却重现了死颜。从武藏拿回来的礼物,竟是两颗人头。请您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回事?大人您说呀!”她们这样地紧迫追问,声音嘶哑,哭得前仰后合。看到媳妇哭得这个样子,矠平眨眨噙着泪水的眼皮,几次擤着鼻涕,想开口可是由于胸中郁闷,便用拳头捶捶胸部才长出一口气说:“这些事情你们不问也会详细说的,不然我为何厚着脸皮到这来?音音!你不要哭。媳妇们也忍住眼泪听着。大约人的幸与不幸和荣枯盛衰,如同缠在一起的绳索。我从前犯了罪,虽被饶恕也于心有愧,就想把老来立的这点功让给儿子,便决心投户田河自杀。但由于多年熟悉水性而不得死,不料被漂到浅滩到了东岸。我感到十分可耻和悔恨,抱怨神佛不该救我的命。浑身湿淋淋的,暂且在岸边站着。虽然知道报应还没有受够,但也不会活多久。难道不投河就死不了吗?想去同大冢的城兵拼杀曝尸在那里了却残生。可是凡夫的心却被舐犊深情痛苦地牵缠着,想看看他们奋战的结果,就去到原来的岸边。战斗早已结束,到处不见人影,只有敌我双方横躺竖卧的尸体。我儿被杀死没有?实在不放心,就在黑夜中寻找他们生死的痕迹。我逐个检查,但由于天黑,系铠甲的绳色看不清楚,尸体分辨不出来。因此便暂时留下这条该死的老命,等打听清楚儿子的存亡之后再说。心中打定主意后,于是在那天拂晓我跑回神宫河边的家中。次日化好装我便去大冢,从街谈巷语打听到,在户田河畔之战中守备丁田町进被力二郎杀死。然而他的兵马留在东岸与尺八交战时,力二郎前去相助,兄弟俩奋力厮杀,转瞬间砍倒许多士兵,虽频频取胜,但是町进的部将仁田山晋五率四五十名士兵从大冢来救援,连放火枪,力二郎和尺八身受重伤,终于不支,同身边的敌人扭在一起,都倒下了。于是部将仁田山晋五割下力二和尺八的头回到大冢。为了夸耀他的功劳,将力二郎的首级伪称是犬冢信乃,将尺八的首级伪称是小厮额藏。听人说今天挂在庚申冢边的旃檀树下示众。真可耻,竟死在儿子的后边了,我满腔郁愤,肝肠寸断。独自寻思儿子被枭首之事,悔恨也没用,但是要湔雪佞人假冒犬冢、犬川二豪杰之耻,把此事告诉家里和那些人。因想到这些便暂时活了下来,但是实感度日如年。于是待夜阑人静,悄悄走到庚申冢的那棵旃檀树下,取下儿子的头,用准备好的包袱皮包好,提着往前没走多远,附近守夜的两个狱卒便挟着捕棍追了过来,喊:“歹徒,站住!”紧急情况下,我便把两个包袱藏在草里,毫不犹豫地回身拔出朴刀。人虽老武功却还在,一刀将前边的狱卒砍倒,回手一刀将另一个狱卒连手带棍一同砍掉。接着又是一刀从左肩头到乳下如同劈干竹子一般,血水迸出,一声未响就翻身倒下。总算稍微得到点安慰,擦擦刀上的鲜血,收起朴刀,从草丛中取出包袱带着,沿户田河夜以继日地走了三四天,来到此地。这都不是为了我个人,如不将此事告诉自己的亲人,谁会知道力二郎和尺八是为忠义而死的?和音音已多年断绝音信,虽然不愿见我,可是我不告诉她又告诉谁呢?从权逾越常规是为了人情,见义而行是为了公道。心想为了故主和儿子,这两者都是义不容辞的,所以就厚颜无耻地来到这个家。可是未等我开口告知往事就遭到一顿痛骂。虽被拒诸门外我也没死心。这一夜在柴草棚内歇息,从旁偷听偷看,看到故主,儿子的亡魂,悲喜交加,不可名状。感激涕零之余觉得是件怪事:力二郎和尺八虽已死了五日,然而魂灵还没离开此地,以复活的面貌暂且出现,安慰母亲和妻子,岂不是孝和义么?那时我在外边站着听他们谈话,从门缝仔细看着,忍不住想打个招呼,进来一同坐下。可是又一想我把他们的头带来,一见到我必然立即消逝,所以就没敢贸然露面。哭也没敢出声,虽没人催促,而金鸡报晓却惊动了亡魂忙赴冥土。我清楚看见明亮的鬼火从窗户出去,心里的悲痛远远胜过你们,因为你们一直还蒙在鼓里。”

听他这么一说,两个儿媳妇都哽咽地哭了起来。音音在哀悼悲痛中稍微振作抬起头来说:“曳手和单节,你们不要那样哭了。从前说妻子的眼泪会落到死人的身上,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那样,还是为他们祈祷来世比什么都重要。不分贵贱凡是为武士之家做事的,如不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就不能成为杰出的忠义之士。他们虽没有跟随主公奋战到底,但是遵照主公的教导,仗义勇为,为给主公推荐杰出的朋友而将生死置之度外;况且那一天又不是一般的敌人,而是仇人麾下的武士大石兵卫守备,不但把他杀死,并代替犬冢和犬川这两位英雄而光荣地死去,我儿立了大功。父亲是好父亲,儿子也是好儿子,只是我太没脸见人了。矠平并没有忘恩负义,想把功劳让给儿子,之所以未死可能是得到神佛的帮助。不然就是力二和尺八的孝心,在那里变作船或竹筏救了唯图一死的父亲。但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由于自己的无知和偏见,对已不在人世的儿子毫不怀疑,而对尚且健在的父亲,却认作是鬼或是妖怪加以怀疑,实在太愚蠢了,望祈宽恕。”她痛哭流涕地、坦诚地道歉,曳手和单节也都哭肿了眼睛。这种悲伤实是世间罕见的重逢和死别。姐妹俩说:“您二位从豆蔻年华相爱,如今经过多年都已白发苍苍如同雪后的青松,互相解除隔阂重新相见了。我们从旁边听着都十分高兴。只可叹我们的夫妻缘分太短,自从别后杳无音信。牛郎和织女每年七夕还能见上一面,可是死者连个影子都没留下,就一去不再复返,连死了都不能共赴九泉。红颜薄命,与其让我们留在世间终日悲伤,莫如同朝露一齐消逝。像我们这样连日月都照不到的人,还活个什么趣儿?即使肉体化为泥土,如果心不变的话,那么来世也总有见面的机会,莫如死了的好!”说着二人从左右伸手去拿矠平的朴刀,被矠平推开后,音音也一同加以制止,这才稍微镇定一些。

当下矠平高声说道:“你们说得虽然似乎有理,但没有前后仔细想想就打算寻短见,纯属女人的一时糊涂。力二郎和尺八如果不是日本的杰出人物,就不能死后思念故主,想念母亲而与你们见面。若因此反而使他们的妻子早日丧命,他们能够显灵吗?对这些都不好好想想,怨天尤人,轻生乐死,岂不是愚昧?你们违背丈夫的本意,死而何益?这与我投户田河,似同而实异,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仔细想想,我带来的儿子的首级,竟成了道节主公带来的仇人首级。将它拿错是主仆忠信孝义的感应,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更何况生死有命是有定数的。代替丈夫侍奉婆婆,为丈夫祈祷冥福,这才是真正的烈女。还听不进去吗?”他这样焦急地劝诫,曳手和单节迫于义理,无言答对,哭得更是抬不起头来。音音也从迷惘中明白过来,天已发亮,看到纸窗前放着的包袱说:“媳妇们,不要哭了。先看看那个。力二郎和尺八虽然不见了,但两个行李还留在那里,把它打开看看。”姐妹俩擦擦眼睛看看说:“留下这点纪念品有什么用?若没有它有时便会忘记,有了它就更使人难过。人都不在了,留下的是什么呢?”二人一同将行李放到灯下,又潸然落下泪来。曳手声音颤抖着说:“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在地藏祠的茂林旷野中,我同妹妹救护那两个病人,在扶他们上马时,马不让他们靠前,原来畜生早就知道是死人,吓得不让骑而发狂。现在才明白已经没用了。”单节听到姐姐这样抱怨,哭着说:“因为马不让骑,所以这两个包没用马驮就由我背着。现在好像比那个时候还重了。婆婆和父亲你们也来看看。姐姐咱们一同把它打开。”姐妹俩打开一看,是两副用黑皮条连缀的铠甲,上面沾满了鲜血,并有六七个被火枪打穿的洞。另外还有用小铁链连缀的护肩和护腿。看见它使她们想到丈夫在阵亡时的壮烈情景,就更催人泪下。音音心里也十分难过,紧紧腰带强作镇静地说:“这么不听劝告的媳妇,就是哭上一辈子能哭出个头吗?这样奇怪的事情,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为了解开母亲和妻子的谜,才留下这两个包袱,儿子真是神仙。做妻子的毫无丈夫的雄心壮志,是十分可耻的,还不赶快收起眼泪来。”虽然她用豪言壮语对媳妇劝说,而自己的心却已经碎了,不住地揩鼻涕。做父母的怎能不心伤?矠平想到自己觉得十分可耻,难过地嗟叹说:“音音的话说得好,这两副铠甲和护肩、护腿我曾见过,是力二郎和尺八从池袋逃出来时藏在我那里的,在户田河之战,将它穿在身上,终于阵亡身死。他们将它留给妻子,是想用以表示要你们代替丈夫保全生命尽忠尽孝。因此你们就该活下来,在埋葬丈夫的头颅之日,把我也一起埋了吧!”说着拔出朴刀便要剖腹,这时正好被音音回头看见,她“哎呀”地叫了一声,曳手和单节也忙扑过去,哭着叫着从左右搂抱阻拦,大声哭着说:“您这是做什么?方才您还在劝说我们,怎么自己竟想动刀自杀,是何道理?请住手!”姐妹俩奋力阻拦,总算好歹将刀尖插在席子上,累得气喘吁吁。矠平摇头说:“你们放开我,不要伤着。我方才说过的你们没听到吗?两三天前我就该死在户田河上,之所以活到今天,是为了儿子。多年来未曾来向故主请罪,也是出于恩义,疏远毫不意味着不忠。在此期间主家灭亡,儿子到我那里后得以参与大义,这时才是我杀身报答旧恩之时,还想贪生到几时?我已年老力衰,不能跟随主公在身边效劳,殉死乃义士之素抱,并非临哀乐死,岂能让人将我看作如女人一般。你们快快闪开。”他瞪着眼睛咆哮。曳手和单节按不住,喊叫着回头看看婆婆。音音按捺不住,冲上前去说:“倔强的矠平,殉死虽是你心甘情愿,但未得到主公的赦免就在我家自杀,这是目无法度,侮辱故主,要罪上加罪。另外管庄园的来传达了仇家的命令,已经天亮还不见公子回来,令人十分担心。你要真的没有忘掉旧恩,就该代替已死的两个儿子,留在故主的身边,到了该死之时再死不迟,现在就死未免太轻举妄动了。”被她这么一责怪,矠平微笑着说:“诚如你所说的,我和你是不该私自见面的,死在这里岂不是留下瓜田纳履的嫌疑?我已没脸再见公子。莫如现在离去寻找犬冢等的下落,将儿子之事和我的宿愿告诉他们然后再死,也只好如此了。”总算暂且打消了死的念头。曳手和单节放开拉着他的拳头,一同用言语劝导他,矠平这才答应把刀纳入刀鞘。正在告别将要动身时,突然有人踢开走廊的拉门,进来三个歹徒,他们扎着头巾在正面打个结,用绳子束着衣袖,都打扮得轻装利落。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来的庄园的根五平带着丁六和颙介。根五平得意洋洋地高声喊道:“尔等吓坏了吧!从昨晚就猜到必然如此,所以就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这里。然后从后门又钻进来,在地板下边待了一宿,一五一十地都听到了。音音和矠平都是炼马的余党,道节的同伙,将他们都捆起来带到白井去。”说着他取出腰间带着的捕绳,用手滴溜溜地一抖,抡起来的胳膊就像当车的螳臂一般。丁六和颙介也跟着唱起了滚运木材的小调,把走廊的地板蹦得嘎吱吱地作响。

第五十回 白头情人遂合卺 青年孀妇入菩提

音音没想到竟被仇人的奸细钻了空子,没什么可说的,她让曳手和单节待在后边,自己手握着匕首想站起来,敌人要靠近就刺他。矠平回头看见,立即将他们隔开,毫不慌张地把衣襟踢起来掖上,向前走了两三步对根五平等冷笑说:“还挺威风的,一个村夫来抓人,真是不自量力,不知深浅。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要想自己找死的话,那么也不难,纵然不愿无故杀生,若是仇人的同伙,那就悉听尊愿送你们上西天。”他把右手拄着的朴刀换到左手夹在腋下,虽然已拉开一副决斗的架势,但根五平见他人老并未放在眼里,毫不犹豫地下令道:“把他收拾了!”丁六和颙介从左右举起斧头砍过来。矠平闪开,拔出朴刀,左躲右挡,躲闪了两三下后,把冲上前来的丁六从侧腹斜砍了一刀,他被砍得惨叫一声扔下斧头就往外跑,却从走廊跌下去腰骨断成两截倒下了。颙介回头看见,吓得想往厨房那边躲,被音音迎面刺了一刀,扎在前额上。他“哎哟”地叫了一声,转身想往外跑,从肩头到后背又被砍了一刀,伤势很重,没跑几步一头跌倒死在院子里。根五平见此光景,吓得魂不附体,拔脚就跑,却踩空了走廊滚落下去,他捶着扭伤的腰慌忙逃跑。矠平和音音提着血刀紧紧追赶。根五平已跑出院门还在往前跑。曳手和单节看着很焦急,这时不知是谁“呔!”的一声断喝,从隔扇门中间打出一只袖箭,不偏不倚正中根五平的后背,他惨叫一声挣扎了两下,便仰面朝天倒地身亡。突然有人助了一臂之力,矠平和音音吃惊地站住回头一看,见曳手和单节站起来想去把破隔扇门关上。这时有人从里面哗啦一声把门拉开,出来的竟是犬山道节。他从容地用下颌示意让曳手仍旧把门闩上,坐在上座。音音看了说:“原来是公子。”她将血刀擦擦纳入鞘内,赶忙来到主人的身旁。矠平也把刀收起来,忙往外跑,拔下根五平尸体上的袖箭,回头往四下看看,荒地的田埂上有口土井,心想那是个好地方,拉起尸体推到了里边,又回来拖着丁六和颙介的尸体,都扔在同一个井里。

这时天已大亮,金风飒爽,群雀觅食,都唧唧喳喳地落在树篱笆上。他们赶忙把三具尸体掩藏好,是怕被村人看见。音音对此连看也不看,拿着团扇给道节扇着,微笑说:“您从昨晚出去到天亮还没回来,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使我十分不安,见了您这才稍微放了点心。昨晚出现许多怪事。疑虑虽已解除,但却一言难尽。根五平等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秘密,让他们跑掉一个就会被泄露,您来得正是时候,真是好本领。”曳手和单节也在后边一齐叩头,祝贺他平安归来。道节听了说:“我昨晚深夜在某处找到了犬冢等,因此同犬川和那三位犬士在拂晓时回来。从后门进来时,听到曳手和单节的哭声,感到情况有变,所以没叫门就同他们站在里边。关于矠平之事,力二郎和尺八阵亡之事,首级被拿错了以及他们兄弟暂显亡魂,安慰妻母之事等,我们都听到了。不仅我个人,连犬冢、犬川、犬饲、犬田等四位犬士也都被感动得不禁泪下。可怜的力二郎和尺八,不但为忠义而丧命,而且多年来就想让久别的父母言归于好。这种孝心没有白费,终于使父母重逢,难道这不是儿子的亡灵所致吗?我听犬冢他们讲过,这都是往世轮回和因果报应。究其原因,我加入犬士之列,其宿因有痣和珠子为证。关于这一点昨晚犬川庄助告诉我的时候,音音你大概也听到了。矠平原是姥雪氏,原叫世四郎。谚语说:‘雪是犬之姨’(日文姨姥同音),而世四郎又与犬冢兄所养之犬同名。况且力二和尺八这四个字合起来是八房二字。八房是里见的爱犬。我们都以犬字为姓,身上又有痣,都与那只狗有不解之缘。关于笔画这一点,是犬冢兄的发现,昨晚在彼此吐露衷情时已经尽述。这虽似乎穿凿附会,但是力二郎和尺八对他们只是仅知其名却并不相识,为了让四犬士逃脱而御敌身亡,这岂止是义侠之所为?他们大概也像山林房八一样,与八房那只狗有往世因缘,若非如此,焉能为救四犬士的危难而牺牲自己的性命?想寻死的矠平未能得死,这是因儿子的忠孝,所以才得到上天的阳报。这实乃世之美谈。曳手和单节不必再难过了,小心伤了身体。要按时做佛事,长期为他们祈祷冥福,这才对死去的人有好处。我同他们是两世的主仆,是奶母之子,俗称之为一奶同胞,情义匪浅。对他们的身亡我也十分难过,好像飞鸟被击落了双翅。但只是悲伤又有何用?你们或为杰出的英雄力二郎和尺八的母亲,或为妻子,应引以为豪,莫再悲哀了。虎死留皮,人死留名。老少寿夭都是天命,应彻悟此理。孰能不死?在人世上纵然得到百岁的上寿,死后枕边遗留的也只是妻子儿女的悲哀,何时不是如此?”这样恳切地劝说着。在说话时,因悲痛而滴落的泪水掉在膝盖上,他便把脸背过去叹息。

对恩重如山的主命,音音感激得只有唯命是从。曳手和单节也十分感激却顾不得回答,只以双袖各自掩面拭泪。其中矠平一个人退得很远,在走廊这边的窗下,袖手低头默默地坐着。道节看见说:“喂!世四郎,为何不来一起围坐?赶快过来!”被他这么一催促,矠平才略微靠近些,恭敬地把袖箭还给道节说:“某不肖,该死未死,今贸然得以参见少爷,实感惭愧之至。况且二十年来久未往来,今日折节来访音音,只是想把力二郎和尺八阵亡之事偷偷告诉妻子,并想打听四犬士的去向。可是不料昨晚在田文的林荫撞见主君。我想拦住犬川,竟将首级拿错了。虽还不知这是宿缘未尽,但您却将儿子的首级带来,这也定是恩义的感应。因此在那天夜里,您就与犬川等四犬士结为兄弟,很快实现了儿子的遗忠,他们定可死而无憾。”说话间他从眼神中流露出感激的忠诚。道节也感叹道:“耳闻不如眼见,你这个老人很耿直,有志气,如今眼前见到你的所作所为,更是深信无疑。年轻时谁都会犯点儿过失,何必时至今日还感到那样羞愧难当?你并没有忘记旧恩,偷偷帮助儿子为我尽心,其忠心和功劳都很大。因此足可用以赎你往日所犯的那一条罪。所以我代替亡父之灵,赦免你被驱逐之罪。从今日起就以音音为妻,以安慰力二郎和尺八的在天之灵。他们也一定很高兴。”矠平听了急得前额冒汗说:“没想到被驱逐之罪得以赦免,对此虽然非常高兴,但我已是头顶秋霜,对浮世已无所期待之人。况且儿子被敌人杀害,无常的风暴,使花萎香消,两个儿媳成了寡妇。我怎能不知羞耻地娶妻?这大概是您以为我没得到恩准,昨晚就偷偷来找音音是思念旧情。太使人惭愧了。”他言辞急切地埋怨着。音音也摸着脸羞答答地说:“婚姻之事我真不愿意听,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这是多余的事情。”她嘴里这样嘟囔着,想要站起来走开。道节忙将她唤住说:“老妈妈不要发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岂能随便开玩笑,戏弄你们二老?你和矠平一日不成为夫妻,力二郎和尺八就将枉费为忠孝而杀身的苦心。他们只有母亲而没法称呼父亲是莫大的遗恨,其亡魂的出现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因此他们有母无父,和从今日起既有父也有母,可为父母尽孝,两者相比其利弊不是非常分明吗?难道只有为了淫乐才是婚姻?如再推辞就不是为儿子着想的慈母。为力二郎和尺八的忠孝为重,就请你屈从我意吧。另外矠平来访音音,当然不是为了个人的情爱,这有充分的证据,我怎能怀疑?其证据就在这里。”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书信,拆开给音音看,说道:“我昨夜与犬冢兄初次见面时,还给他村雨太刀,互相畅述衷情,而且问到矠平之事,犬冢兄详细相告,并当面拿出了给音音的信。我并非有所怀疑,而是想知道书信的内容,就代替音音拆开看了,是力二郎和尺八问候母亲的信。在另一张纸上附言引荐四位犬士,笔迹不同,一定是矠平写的。引荐书上也是以力二郎兄弟之名,矠平没有署名,猜想老人定是要避免嫌疑,所以由此得知矠平是清白的,并且可以了结他的弘愿。他悉心悔过,隐居在神宫河原,不另侍新主人,为子而不请求归籍,为音音而不再娶妻。做到这种程度,如不嘉赏则必违天意。力二郎和尺八的灵魂如还没走远,你们就回来听着!离别二十多年的父母今已言归于好,无疑是尔等难得的孝心的报应。可惜的是你们不在座,看不到你们的笑脸。”说着他把两颗首级拿过来,把盖着的包袱皮揭开一点仔细地看着,心里十分难过。壮士虽没哭出来,但比恸哭还痛苦,矠平和音音懂得这个道理,深受感动,再也无法拒绝。曳手和单节忍耐不住,虽是徒有其名的丈夫,其亲手笔迹也是个纪念,越看越感到难过,悲痛不已。

道节提高嗓门说:“啊!你们真不懂事,这大喜的日子,还难过什么?还不拿酒来!”曳手和单节这才止住眼泪说:“昨天想等您回来,给您敬酒,稍微准备了一点。”道节点头说:“这太好了,赶快备酒。”单节听了忙往地炉里添柴升火,曳手去厨房拿来酒壶,姊妹俩烫好酒,把酒杯托在托盘上给老夫妇祝酒,可是有酒无肴。曳手和单节窃窃私语想出去弄点来。道节听到说:“不必去弄酒菜,这里有现成的,矠平从田文茂林拿来的首级是很好的聘礼。有驮一和三宝平的头颅做酒菜,胜似骷髅杯,谁不以为珍贵?赶快就座吧!”他让音音和矠平相对而坐,但怎么看也好像缺点什么。伐树要有斧头,娶妻不能没媒人,回头看看谁来做媒呢?这时在隔扇门那边有人吟诵道:

雪融白发还旧貌,连理松生郁郁葱。

年事虽高同偕老,吾侪祝贺不老松。

连袂走出、一同落座的不是别人,走在前边的是犬冢信乃,依次是庄助、现八和小文吾。他们都对矠平说:“恩人别来无恙,不期在此相会,枯树开花插头上,实可喜可贺。昨日逃脱白井之难,天黑迷路,走过了这里,幸而遇到同来追赶的庄助和犬山兄。那里是渺无人烟的山阴,不怕被别人发觉,点起野火四下一照才与犬山兄相见,互吐衷情,总算实现了渴望已久的心愿。虽然我们一起天没亮就到这里,正赶上你们在悲伤哭泣,甚感吃惊,就在院里暂且等待。对二位令郎那件为孝义而死的奇迹,我们真是听得惊心动魄感喟不已。这时,那几个歹徒利欲熏心,为捞到机密而自来送死,这倒不足挂齿,却唯恐再有敌人前来,便暗自戒备,所以现在才出来晤面。二位令郎真是世上少有的义士孝子,为使我们脱险而在那里丧命,实令人悲痛。更何况为使久别的双亲言归于好,亡魂竟出现了一夜,更是少见的孝心。今为实现其遗志,我们四人愿为这件婚姻做媒,略表寸心以报答孝义的力二郎和尺八,幸勿见拒。”他们一同恳切地说明来意,愿主持这个婚礼。矠平满面含羞地说:“大概是由于前世的罪孽深重,该死未死而儿子却被杀害,更不该行此合卺之礼,怎奈故主之命难以推辞。现在又由四位英杰为我们做媒,过望之幸运,实不敢当。”他推托不愿接受。道节加以阻止并为之致谢答礼。向四犬士引荐了音音、曳手和单节。四犬士对她们的不幸表示哀悼和亲切的慰问,并对着力二郎和尺八的首级谢恩,如同对待活着的人一样,言词间流露的真诚,使众人都感动得哽咽落泪。曳手和单节也顾不得斟酒,低头哭泣。音音也不住地擦着眼泪,把道节托付给四犬士,嘱咐他要把人情节义铭刻在心里。对这种休戚与共的悲欢苦乐,道节和矠平泪眼模糊地互相看着,不住地叹息。于是由四犬士主持婚礼,为音音和矠平举行了合卺之礼,祝贺他们白头偕老,婚礼结束后道节非常高兴,又举杯向四犬士劝酒。曳手和单节到厨房去端来饭菜,请他们重新用餐。音音跪在地炉旁边为他们烫酒煮茶,款待得十分殷勤周到。道节告诉四犬士说:“世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古今虽然很多,但像矠平和音音这样的夫妻是很少见的,还有一段佳话要说给你们听。力二郎和尺八与我同年,遵照家父的意愿,他们很早就娶妻了。音音全心全意地哺育了我。矠平痛悔前非,做了渔人而未侍奉新主,也未另娶,亡父道策听到传说,暗自怜悯他们。但是即使饶恕他们,要想使之成为夫妻也是件难事。所以就早给其子娶妻,以安慰其父母。然而力二郎和尺八结婚的第二天就辞母别妻,未能与家人再会就为忠义而杀身。也许是为其孝心所感动,终于实现了他们欲使父母成婚的遗愿,这不是一件奇事吗?”众人听了都感叹不已,赞许道策的恻隐之心。稍过片刻,信乃道:“成败多是难以预料的。譬如姥雪父子的存亡和我们的危难都是如此。那天矠平翁托我捎了封信,犬川兄比我先来此地,与老妈妈见面,然后由犬山兄带路去寻我们。另外那封信先由犬山兄拆阅,然后才交给收信人观看,事情好似有点龃龉,但并未失掉机会,这就叫随机应变。机变是不能事先预知的。因此,根五平等虽然一个没漏都被杀死,然而在此久留还是十分危险。”他这样小声一说,庄助也趋膝向前说:“那个定正是个劲敌。即使还没有将其击毙,犬山兄一个人就杀死了越杉和灶门以及众多的敌兵,可以说已经报了仇。另外若想彻底讨伐定正,那就等到八犬士会齐之日,我们共同辅佐里见将军,然后再大规模地发兵征讨。现在不合时宜。”现八同意这个主张,他说:“二位兄长说得甚是。应该先将力二郎兄弟的首级偷偷掩埋了,然后让女眷们逃离此地。”说着他往旁边看看,小文吾也点头道:“我带着姥雪夫妇和两位孀嫂去行德,那里是个好去处。把她们托付在父亲文五兵卫和妙真那里,完全可以放心。赶紧做准备吧!”四人一齐劝说,道节只好从其议,于是将此事告诉矠平和音音等。他们又商量了去处,认为:“把力二郎和尺八的首级葬在敌人之地不大好,还是烦犬田君带到行德去,葬在那里为宜。”幸好有马,把衣服和用的东西由马驮着,让曳手和单节轮流牵着,别落在后面。于是音音便准备行装,并做饭团子当午饭,为每人分别包好。曳手和单节给马棚里的马穿好草鞋,喂好草料,牵到走廊附近拴在房檐下的柱子上,然后一同跪在音音和矠平的身前说:“想自杀却被二老制止,我们已经从命不再自寻短见。但无论如何也想从今以后为尼,以为丈夫祈祷冥福,请答应我们这件事吧!”说罢就拿着手里准备好的刀子把发髻割下来,与力二郎和尺八的头放在一起,包作两个包袱系在鞍子的前穹上。矠平和音音感叹不已,想制止已经来不及。道节等五位犬士,也赞叹她们的贞操节义,感到十分可怜。

当下音音看着曳手等往马上驮东西,频频叹息说:“关于那匹马的事情我曾向公子说过,再对这些客人讲讲吧。它是故主的坐骑,多年来由我饲养的骏马。去年炼马没落,为了不让敌人掠走,由两个媳妇骑着突出了重围。因此即使流落到这个地方,因是故主的遗物,家怎么穷也要喂养,曾想给公子当坐骑。没想到昨晚把儿子的亡魂驮回来,今天又驮着儿子的头到他乡去。如今这个世道畜生也怪可怜的。”抚今追昔,唠叨的都是忠义之事,大家更感到她的忠心耿耿。其中矠平恳求道节说:“应该让妇女们去下总,我代替儿子随主君去,给同行的各位背背行李,到哪去都可以。”道节听了说:“这可不必,我们就如同行云流水,今日从这里分手,各奔他乡。我已同犬冢兄谈了别后之事。除了现在的六犬士外,还有两位有同样因果的犬士。这只能以智相招。我们随便游历各国锻炼武功,总有一天会遇到的。因此还是以不带随从为好。你同音音一起去行德吧。”他这样说服,四犬士也从旁加以劝止。矠平大失所望,怅然不肯离去。道节看到说:“世四郎!你不要那么难过。我们如果把三宝平和驮一的首级扔在这里就走,会说我们是仓皇逃走,把它挂在院门上枭首。”矠平听了起身拿着两颗首级,挂在大门的钉子上。这时都已做好起程的准备,道节凄然地回顾四犬士说:“我有一件忏悔之事。因有家传的秘书而得到火遁之术,那种法术是左道旁门,非武士之所为。它只能临难脱身,而不能克敌制胜,不但没用,而且是令人可耻的。因此现在就把那本书烧了,以便永远与左道异法决裂。诸位请看!”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火遁的秘书,往还在燃烧的地炉的火中一扔,火焰腾起。

就在这时,追捕的官兵也悄悄赶到。一队十几个人,从篱笆墙后和树丛中突然走出,喊着:“奉令前来捉拿尔等!”说着已登上走廊,跃跃欲试地想上前捉拿。五犬士说声:“来吧!”便迎上前去,转瞬间以熟练的太刀在前额、肩头、小腿上飞舞,碰上就被砍倒。他们遇上武艺超群、海内罕见的勇士,谁能幸免?头被一个个地砍下来,五犬士用衣襟擦着血刀,还没等他们把刀收起来,就闻到远处在鸣锣击鼓。大家侧耳一听,原来敌人早就知道他们藏在这里,前来追捕的不只是这几个兵,后边还有大队人马从白井开来。现八轻轻爬上檐旁的松树看看,跳下来莞尔笑着说:“没想到调来这么些兵,大约有三百余骑,把路都挤满了,已经来到跟前。然而我们同心协力怎会杀不败他们,真带劲儿。”他紧紧蜷着胳膊,毫无惊慌的神色。当下信乃把缴获的刀赠给小文吾说:“我蒙受犬山兄的厚义,又得到村雨太刀,现有三口刀。独你没有另佩短刀,如果遇到敌人,太刀被折断,则用什么防身?先把它带上。”说着递给他。小文吾感谢地接过去插在腰间。这时矠平和音音披挂上力二郎和尺八留下的铠甲,麻利地系上护肩和头巾。音音取出秘藏的长刀挟在腋下。矠平腰间带着朴刀,跪下对着急不已的道节和其他四犬士谏诤道:“请恕我冒昧多嘴,轻敌者必亡,无谋者必危。然而诸位虽英勇无敌,有降伏鬼神的手段,但寡不敌众。用五个指头进击,若一指折断,则后悔莫及。我们夫妇在此守着,只要有命在就能挡住敌人。在敌人还没靠近之前,请赶快从后边逃走吧。虽然她们是个累赘,但曳手和单节就拜托给您了。”他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四犬士没等道节回答就摇头说:“您在说什么?前次蒙受再生之大恩,还一点未报,况且您又牺牲了两个儿子,我等十分懊悔。这次岂能把敌人交给您二位老人家而苟且逃生?”他们都一致坚决反对。道节听了也不同意,彼此都寸步不让地极力劝说对方。曳手和单节也表示要与大家一齐死,矠平和音音听了是如何回答的?毕竟姥雪夫妇的存亡和五犬士的去留如何?且待续篇第六辑之卷首分解。全稿姑且置诸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