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丁田町进召集大冢的乡亲父老们,由卒川庵八宣布:“蟆六的小厮额藏,经查明是杀害其主人蟆六夫妇的叛逆,而且他又杀害了前阵代主仆,另外还在圆冢山下杀人多名,其罪戾非一。因此明日将把此犯处以极刑。背介前不久既已身亡,则不再咎其罪。前由汝等看管的蟆六的奴婢无罪,皆放回故里。此外蟆六的庄园及其家私一概没收,按清单上交。蟆六之妻侄犬冢信乃这个歹徒是额藏的同党,汝等可暗中查访他的去向,有能逮捕归案者给予重赏。倘若隐匿不报则与信乃同罪。”他这样严厉地念着通告,乡里们都目瞪口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有个人气愤不过,便把麻布的裙角往上提一提靠近走廊说:“虽是命令不敢违抗,但是在蟆六和龟筱被杀害的那天夜间,额藏刚从外地回来,为主报仇之事女婢们大体都知道,上次询问她们未能明确禀告是怕受连累。再问问她们就不会错了。再说犬冢信乃之事,他早已去浒我,那夜没有在家,这奴婢们也都知道,谁能说他是同党呢?还有蟆六的庄园不都是他的,其中的三分之一是信乃继承其父番作的,长期被蟆六霸占。信乃是大冢的嫡孙,从未做过坏事。虽然应由他接替庄头,但已去浒我。如蒙召用也就罢了,倘若回来请解除对他的怀疑,由信乃担任庄头,这是众人的要求。这次的凶杀案他没有参与,许多人可以作证。明镜模糊了就照不清人,千虑也有一失。望再明察,实感恩不尽。”没等他说完,庵八厉目高声喝道:“你这个家伙真奇怪,额藏的罪恶早已由背介供认,何况还有不少罪证。因此他咎无可辞,已自己招认,还去问谁?蟆六的女仆们都说一点儿也没看见主人被害。如果又有新的说法,那就定是尔等贿赂买通的,想保住那个十恶不赦的罪犯的人头。信乃之事也是这样,他拐走滨路,在圆冢山杀了人,他是从犯,这根据那天晚间额藏的留书即可查明。你竟胡说他没做过坏事,想让他做庄头,这是百姓犯上想代替国主,行使权柄,其罪匪浅!如再胡言,一定逮捕下狱,你这厮要命吗?”他怒气冲冲地拍着席子以权势进行恫吓。乡民们不敢再争议,乖乖回乡。这件事在众人中广为流传,无不切齿愤恨,人们拉着胳膊凑在一起共同商议,有人道:“那么何不将此事向镰仓控告,救救额藏。咱们对那夜之事虽没看见,但是簸上想娶滨路,同媒人军木同来庄头家,酒宴到深夜,此事何人不知?说是去品革顺便到那里,都是无影的捏造。如能救出额藏,犬冢东家的冤枉也就不争自了啦。有愿意去的,咱们赶快去镰仓。”一人提议,众人响应,没一个不打算去的。在喧嚣吵闹之际,乡中长老安抚说:“你们大家的不愤之心是可嘉的。但是纵然日夜兼程去镰仓,往返二百四十多里,明天就问斩,也救不了他。俗语说:‘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击毙一只虎又来了一条狼。簸上和丁田,其奸凶刻薄不相上下。今去镰仓向领主哀诉,是否能被采纳很难估计。宫六是阵代,额藏是小厮,即使是为主报仇也有以小犯上之罪,何况他被深深诬陷,不是立即能够解除的。这犹如一团乱线,拉得急了,越拉越紧。人没救出,反而自陷其身,使老婆孩子痛苦难过。切莫轻举妄动,追悔莫及。”他晓之以利害,乡里们十分愤恨却又无可奈何,也就作罢了。

此时已是七月二日〔正是丶大由行德乘船去大冢之日〕 。这一日的巳时前后,町进和庵八、社平、五倍二等聚集在议事厅,部署斩杀额藏之事。町进说:“他一定有妖术。因此由卒川君监斩,带领三十多名士兵,要严防意外。从昨天乡民们提出的无礼要求来推断,他们平日受额藏的蒙骗,定会有人擅自袒护他。总之禁止随便游动,也不许人们围观。我也带领所有人马在城外巡逻。这样加强戒备,纵然额藏有妖术,在临刑时也难以施展。簸上君是为兄报仇,军木君本身有仇,你们可任意刺他。”他们都心领神会,毫无异议地接受了指令。当下社平趋膝向前说:“守备的远虑是有道理的。然而额藏是笼中之鸟,落网之鱼,即使有点法术,也不能怎样。请您不必过虑。”他大言不惭地夸口献媚,五倍二也欣然领命,各自告辞回府进行准备。当日中午过后,就像屠宰场里可怜的羔羊一般,额藏从牢里被拉出来,他被手铐和脚镣绑得紧紧的,由五六个狱卒押着,三十多名士兵把他团团围住,被押赴庚申冢刑场,监斩的卒川庵八身穿信浓产的麻布夏衣,外罩有皱褶的花条纹无袖长衫,上等的和服裙子,下脚镶着彩边,高高地提到腰上,佩带长短两口紫铜鞘的刀,竹制的涂漆斗笠把帽带系得短短的,左右跟着两个侍从,拿着枪、柳条箱子和马扎,奴仆们前呼后拥威武地缓步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的是簸上社平,也是身着铠甲,手臂和腿带着护具,裙子的下脚高高掖起来,打扮得不亚于庵八,腰中佩带的一口短刀,是社平那次见额藏的腰刀锐利,将它掠夺过去的,这天也带在腰间。因为那口短刀的刀柄上装饰着金色的梧桐花叶,刀柄用梵文刻了一个字,所以名叫桐一文字。是大冢匠作三戍多年秘藏的宝刀,给了女儿龟筱。龟筱多年用以防身,那次想杀害信乃,她悄悄借给了额藏。

闲话休提,五倍二那天也是身着衣裙,腰佩长短双刀,打扮得很威武,可以说和社平是一对。他们都自带随从,拿着短枪、竹枪和马扎,先后陆续出城。庵八等来到庚申冢,距冢五六丈远有棵老旃檀树,把额藏拴在树上,由三十多名士兵手持捕棍紧紧围起来,禁止来往行人。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上房或爬树观看。当下卒川庵八坐在马扎上,让狱卒们把额藏的镣铐去掉,用绳索捆了几圈看守着。庵八声色俱厉地说:“喂,额藏!你的罪该判五逆。大石将军有批文在此,你好好听着。”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判词念给他听。额藏不住嗟叹说:“虽在浇漓的战国末世,也还是日月普照。而你们这些人心如虎狼,屠杀良民,却美其名曰法度。以善为恶,所以诬陷善良,骂我是忤逆;以恶为善,因而赞美奸恶,称之为君子。昔日东海的孝妇被诬杀,遂大旱三年;杞梁之妻恸哭,长城忽然倒塌。冤民感天动地,你们的报应不远了。尔等都是斗筲小人,不足挂齿,大石将军竟以豺狼捍城,这种家风某真难理解。”庵八听了,气得眉梢倒竖,厉声道:“你死到临头还一派胡言。不要再说了,赶快来人哪!”他从马扎站起身来,焦急地喊叫。狱卒们把捆着额藏的绳索的一端扔到树枝上,用力往上吊,脚马上离地吊起六尺多高,就好像身背着树干。这时社平和五倍二都将衣裙掖起来,打扮得轻装利落,煞有介事地把大腿裸露到带有龟甲的护腿之上,挟着竹枪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二人一左一右一同瞪着额藏喝道:“逆贼额藏!你这就会知道什么是天罚了。对国来说你是大罪犯,对我们个人来说你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尝尝用这长了三年的竹子做的竹枪将你刺死的滋味吧!”无辜的额藏就如同屠宰场内的牛羊,釜中的鱼鳖,三寸呼吸一断,则万事休矣。这时好似天日为此暗淡无光,乌云油然升起,远处观众的泪水如同沛然雨下,由茅屋的房檐落到地下,又好像从树上滴落的露珠滋润着树下的土地。

这时,社平和五倍二娴熟地拿着竹枪,左右一齐把竹枪一捋,对着额藏的侧腹“呀!”的一声刺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从五十步开外的东西两堆稻草垛后面,同时射出两支响箭,弓弦声响彻刑场上空,箭翎摇了一摇分别射中五倍二和社平的肩头。虽不是要害,但伤势很重,一时也挺不了,二人惨叫一声抛枪跌倒。庵八等大惊,站起来说:“这是怎回事?”一看箭上系着个五六寸的纸牌,上写着:

奉纳若一王子权现,所愿成就。

“原来不是真的敌箭,而是反抗国主,袒护贼子的百姓所为。赶快把他们擒来!”庵八高声下令,士兵们分别向东西两堆稻草垛扑了过去。又一阵神箭将不少士兵射倒。士兵们东躲西藏地退了回来,狼狈不堪。这时从推倒的稻草垛后出来两个武士,都将弓扔掉,拿着准备好的竹枪,声音清脆地说道:“荼毒善良的酷吏,尔等休要惊慌。额藏何罪之有?尔等狐假虎威滥施刑罚,因私恨而凌辱贤良,尔等的胡作非为,已招致神怒人恨。因此我们以结拜之义,替天拯救涂炭,猎杀虎狼,以大快人心!若问我们是何人?有本郡大冢人氏犬冢信乃戍孝和下总浒我的浪人犬饲现八信道在此。弓箭和枪都是王子的法宝。现以尔等的五毒竹枪,还治尔等之身。”他们这样破口大骂后捻动竹枪冲了过去。庵八更加大惊失色高声喊叫说:“敌人的箭已用尽,围住他,将他们杀死!”士兵们挥动棍棒反扑过来。现八说:“尔等别那样张牙舞爪地不知好歹了。”他左迎右挡不费吹灰之力,转瞬间就刺倒五六个。庵八在远处看着,敌方虽仅两个人,但是骁勇难当,他唯恐看守不住额藏被他们夺去,心想莫如赶快把他结果了,以除后患。于是举起所持的竹枪,赶快来到旃檀树下。这时忽然从后面出来个人说:“酷吏庵八且慢,现有与犬冢、犬饲结拜的生死好友犬田小文吾悌顺在此,拿你的脑袋来!”他这一声恫吓,吓得庵八“哎呀!”一声不觉跳了起来,步履踉跄地回头看看,见他比信乃和现八体格魁伟,面貌洁净,是个肥胖的大个子,挥动拴着个奉纳牌的王子竹枪,一枪紧跟一枪地刺过来。庵八用竹枪赶忙招架。他的随从和五六个狱卒,也操起各自手中的武器来助战。小文吾毫不畏惧,精神抖擞,刺倒了这个又去追赶那个。在此期间,信乃和现八把抵挡他们的敌人杀得四处逃散,想跑过来刺杀庵八,迎面接住他们的却是五倍二和社平。他们两个这时已苏醒过来,拔掉肩头的利箭,拔刀过来交锋。信乃和现八瞪着他们说:“尔等是我们所寻找的仇人,过来吧,跑不了你们。”二人从东西大喝一声扑了过来。社平和现八交锋,五倍二接住信乃,战了不到十个回合,五倍二的刀被打掉,想仓皇逃跑,但哪里跑得掉,被一枪从后背穿透腹部,倒下打滚痛苦挣扎。信乃把他扎在地上说:“你该知道,这是为伯母报仇。”嗖地抽出刀来,敏捷利落地把五倍二的头砍下来,社平见到吓得提力就跑,现八紧紧追上,将其打翻在地,一枪刺死,然后去追击四处逃散的敌兵。这时信乃已把额藏从树上救下来,解开捆绑的绳索。现八也回来夺过社平的双刀递给额藏。与此同时,小文吾已将抵挡他的随从和狱卒杀得一个不剩,庵八也几处受了重伤,想跑力不从心,倒下立即死去了。其他一些小卒四处逃跑,他们既非交锋的对手,就任其逃走而不去追赶。小文吾扔下手里的枪,来到树下与大家相见。信乃安慰额藏说:“好险啊!犬川兄。我和他们的情况一时也说不清楚,慢慢再详谈。这位是浒我将军的亲属犬饲见兵卫老人的养子,也是你曾相识的故人糠助的亲生子犬饲现八信道。那位是下总行德人,古那屋文五兵卫的长子犬田小文吾悌顺。这两位朋友也和我们一样,有痣、有珠子。因此这些天帮助我救了你,真是莫大的欣慰!”经过引见,额藏恭敬地跪着说:“我有何德竟能承蒙这些未曾谋面的豪杰如此厚爱,使我得以九死一生,这都是犬冢兄的洪恩,他日有难,我一定不吝杀身而相报。”他无法掩抑自己的喜悦心情,称赞兄弟的义气,被感动得不禁热泪夺眶而出。现八和小文吾慰藉他说:“我们也十分幸运,与你有兄弟的宿缘。略尽微薄之力都是出于兄弟的义气,绝不是施恩惠。狠毒的社平、五倍二和庵八等用竹枪杀人,违背了天理人愿,所以未能杀害你却被竹枪刺死,这岂非王子之神罚吗?我们曾事先商量过,想救你而无应手的长兵刃,所以就在王子村旁买了农户所卖的枪和弓箭,使大敌溃败。我们不便在此停留。赶快渡户田河到邻郡去。走吧!”额藏十分感激。信乃和现八在前边带路,快步往西北方走去。就在他们大约走了一二里路时,只见尘土飞扬,从大冢又新来了二三十名追兵。这是听到逃回城去的士兵报告后,町进大惊便又火速派兵让他们将歹徒杀死,且都带着火枪前来追赶。城兵们靠近四犬士,达到射程后,枪口对准他们,一字排开将待开火,突然下起倾盆大雨,火绳被雨浇灭。正在城兵们被意想不到的骤雨浇得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时,电闪夺目,雷声隆隆,雨越下越大,城兵们更加慌乱,都到树下去避雨。这时头顶上一声霹雳震撼天地,被雷击死很多,幸存的也昏了过去躺在那里。四犬士心想又来追兵恐怕难逃,便以周围的松树为掩体,被雨淋着,等待敌人。由于天雷相助,他们没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敌人。这也是神仙的保佑,因此遥拜泷野川的王子权现,默祷但愿今后武运昌盛。然后一同急忙赶路来到户田河,这时已雷停雨小,接近黄昏。他们想赶紧过河,可是环顾四周并无渡船,这是战国时期常有之事,因领主有令不准偷越国境,所以才没有渡船。何况方才雷雨交加,连个人影都没有,往哪儿去找渡船?他们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东张西看,把河滩跑了几遍,也都往返徒劳了。这时町进又亲自带了一百五六十名官兵飞马追来,遥远就听着喊道:“歹徒们!尔等已无路可逃了。怕尔等有种种妖术呼风唤雨,或借王子的神助,再来伤害很多士兵,所以我也做了万全的准备,不失时机地亲自带重兵追来,尔等已是袋中之鼠,赶快束手就擒吧!”士兵们也一同摇旗呐喊,声势很大。四犬士见此光景说:“河上无舟,陆上有敌,已进退两难。只要我们有刀和命在,就奋战到底,死而后已。如不为义而死,则命比鸿毛还轻。我们是结拜兄弟,能同日同时死是我们的心愿。现在恰好是黄昏,道路泥泞对我们有利。做好准备冲出去,出奇制胜地穿插到中军,目标只盯住丁田一个人,使他们的大队人马不起作用。”他们互相激励,以不惜一死的决心等待敌人的到来。这时不知是谁拨开水边繁茂的芦苇,吟唱了一首歌:

若不划来一叶舟,孰人造访江上秋。

有人吟着歌将船靠到岸边。四犬士回头一看惊讶道:“那也是敌人吗?”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船夫急忙召唤说:“你们几位快上船来吧!纵然你们有万夫难当之勇,与众多的敌人相比也是九牛一毛。与其牺牲性命,莫如赶快上船”。听声音很像神宫的矠平。信乃、现八和小文吾很快看出是他,真是苍天相佑,便与额藏一同跳上船去。矠平拿起棹来,胳膊一伸,船就离开了河岸。町进率先赶到岸边,在马上扬鞭喊道:“快回来!”矠平毫不理睬,从船底拿出四套蓑笠递给四犬士道:“现在正是顶风,无论怎么划船也不会很快到对岸。虽然雨霁天晴了,但为防御敌箭,请赶快穿上。”信乃等更加高兴地说:“真想不出矠平老伯是怎样知道我们的危难的?竟然这样神速巧妙地前来相助。”矠平含笑道:“想得有道理,你们不久前离开小人的家望南而去,因对你们路上不放心,所以便悄悄跟在后面。看到你们在小山冈旁边休息,在那里的密谈我也偶然听到了。你们是结拜兄弟,为救额藏万死不辞,有勇有谋,实令人钦佩。你们商量想住在泷野川的辩天堂,看清了你们是大智大勇的豪杰,就更加仰慕。回到家里,我想:‘他们想去救额藏,但是城中戒备森严,不可能潜入牢房劫出来,因此一定是想在执刑之日劫法场,将额藏抢走。他们都是无敌的豪杰,所以虽然相信他们的计划一定能够实现,但是那里离城很近,如再派来重兵追赶,则将寡不敌众。即使将追兵杀败逃走,最近户田河少有渡船,倘如再追到那里也就无路可走。那时若无人搭救,义士们的性命便难保。’因此我就悄悄去泷野川,窥探你们的行动,又去大冢打听执刑的日期。今天把船靠在这里等着你们。突然雷雨交加,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你们在岸边徘徊,心里十分牵念,如再晚来一步,就将被敌人截住。好危险啊!”他这样地坦诚相告后,信乃、现八和小文吾更加深受感动,他们又把矠平的侠肝义胆告诉了额藏。额藏也非常钦佩他,对他的恩惠感到高兴。船靠北岸,四犬士也无暇详细叙述自己的喜悦心情,回顾矠平说了声再会,就弃舟登岸。

却说町进与士兵们共同高声呐喊让船停住,船夫好似根本没听到便划走了。于是町进敲着马鞍子怒气不息地喊:“用箭射他!”命令一下,四五十名士兵在岸边排开,虽连珠放箭,但因距离较远,都白白落入水中。他见此光景大发雷霆地骂道:“你们这些废物,把杀害那么多士兵、劫走死囚的逆贼放走,我也咎不可辞。河虽很宽,但渡口一带河水很浅。跟我来!”说着他飞身上马跃入水中,六七十名健壮的士兵也都跟着下水。然而骤雨过后,河水暴涨,要比他想象的深得多,士卒们都渡不过去。有的用弓拄着,有的拉着胳膊互相帮助以免被水冲走。只有町进一骑,好不容易追到河的中间。矠平已远远看见,急忙从船底取出弓箭,把弓拉得满满的,嗖的一声放出一箭,箭向町进的胸部射来。但铠甲很坚固,没有穿透,所以他拔下箭来继续往前进。矠平一箭未将敌人射倒,有点发慌,待射第二箭时,忽然一个壮士浮出水面,向町进的颈后狠狠打了一钉耙,被他仰面拉入水中,壮士拔出腰刀便将他的头砍下来。那壮士在水中的动作很敏捷,夺过町进的马,在水中翻身骑上,将跟在后边渡河的士卒用钉耙纷纷拉倒,被水冲走,敌人龟缩往岸边逃回,他便在马上追赶。然而城兵下水的和留在岸上的都在岸边将他围住进攻。这时从芦苇荡边又突然跳出个猛汉,横枪直入。城兵们被驱散,趁他们慌乱之际,尽管只有这两名勇士,但长枪的枪尖将敌人击倒或刺翻,千变万化神出鬼没。虽然大将被杀死,但城兵仗着他们人多势众,有进无退,呐喊厮杀。四犬士在北岸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两个勇士一齐赞叹,呼唤在水边停着船的矠平说:“虽然在乱世常有行侠仗义之士助弱折强,但似老伯的所作所为已很鲜见。哪里来的这两位壮士,为拯救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杀了我们的仇人还在同为数众多的敌军交战,真是世间少见的勇士。老伯一定知道他们的来历吧!”矠平听了微笑说:“他们就是我以前说过的力二郎和尺八。小人已经老了,便同他们商量了今天相助之事。他们血气方刚,早有为丰岛和炼马两家报仇之心,极为憎恨大冢的守备们,因此非常同意。他们躲在芦苇荡中见机行事杀了町进。”信乃等听了,大惊道:“这么说来,二位舍身相救也是我们的恩人。而且听说又是老伯的至亲,倘若有何意外则追悔莫及。嫁祸于人,而自己苟且偷生,既非勇士应有的作为,我们也深以为耻。请快把船划回对岸,与他们同生死共患难。不可再犹豫了。”矠平摇头说:“不行,船不能往那边划。见义勇为虽是你们的意愿,但他们与敌人搏斗却是为了让你们逃走。若再到那里去同归于尽,则彼此都无益。可惜这两个年轻人,杀了町进也就行了,何必再深入敌阵,不是白白送命吗?对匹夫之勇真是毫无办法。不必管他们,你们走吧!他们和小人不是只因出于豪侠气概才救你们,而是认为你们是世上的豪杰才甘愿以命相抵。如能将这封书信捎给音音,他们和小人也就心安了。如今将你们渡过了河,又阻击了追兵,我已不能再回神宫。况且他们如果先死了,那么靠谁养活我?我还有何值得贪生的?早已想好,今天就是我临终之日。当然把船留在这里,你们回来还可以用,但又恐怕被敌人弄走。因此我想与船俱沉河底,以示必死的决心。再见吧!”说着他将船划向河中。四犬士听了既感激又吃惊,在岸边踮着脚说:“喂!矠平老伯,您等等。您说得虽然有理,但我们怎能看着老伯你们三人去死而自己逃走?我们还有话说,把船划回来吧!”三人这样异口同声地呼唤。矠平也不回答,把船远远划到河中,拔掉预先准备好的船底的栓塞,水从船底涌进,连人带船很快淹没在波浪之中。四犬士怆然泪下,在暮色苍茫中,只听得沙沙作响的芦苇声伴随着河风送来的前方激战的刀声、箭声。在夜幕渐深的黑暗中他们已分辨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了。

尽管如此,四犬士却不肯离去,依然怅惘地站在那里。忽然信乃振作一下精神高声说:“这实在是时也,命也!我们多次以为必死却脱离了危难,不料矠平竟死在河中,而且两位勇士目前也吉凶难卜。但切不可拘泥这些礼让小节而在此河边等待到天明。人死不能再复生,对二位勇士也无法支援。想想矠平留给我们的话,去荒芽山是可以报恩的。咱们到那里去吧!要连夜去,以防不测。快!快!”经他这一催促,现八和小文吾也颇以为然。其中额藏回头远望信乃说:“据说樊哙为大功而不拘小节,为大礼而不辞小让。想起这些,对矠平的投河自尽和勇士们的行为虽不胜惋惜,然而空自隔水悲叹也未免太女人气了。”他表示惭愧弗如,与现八、小文吾等一起离去。

第四十四回 雷电社前四隽会语 白井郊外孤忠窥仇

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时势人情,莫不如此。却说信乃、额藏、现八和小文吾等,那天晚间连夜择小路望上野、信浓进发。时值七月初二,夜黑不辨五指,约摸走了四十里许,忽然在山中迷路,摸索中已经天明。一看来到一座不知名的高山的山腰。登上山顶,从飘浮的云隙间往西北眺望,遥见有座荒凉冷落的村庄。他们又在山腰四处徘徊,见山上有个破旧失修的神社,华表上挂了块匾,可以认出是雷电神社四个大字。信乃仔细瞻仰说:“列位是否想到了,这里无疑是桶川东南的雷电山。那边所见的村落一定是桶川乡。昨天在庚申冢那边突然落下神雷将众多追兵劈死,是稀世的天恩。昨夜迷路,不料今天在雷电社前天明。这是什么因果缘分呢?令人颇为费解。”他说得很有道理,其他三犬士也一边瞻仰,一边感叹,并掬起泉水净手净面,在神坛前恭敬地叩头礼拜,一同祈祷。稍过片刻,四犬士退到树下,又往四处张望,见神社后边有茂密的枣林,另外,茱萸和杨梅树也不少,果实都熟透了,已有一半脱落。于是他们摘了些枣和茱萸果充饥,远比平常吃的甘甜可口。他们忽然消除疲劳,感到神清气爽。山窝里阳光见得晚,连个樵夫或牧童都未见到。飞鸟藏在绿树丛中啭声悦耳,彩云自青峦升起,不知飘向何方。真是静谧乃山之德,尽管哪里都有名山灵峰,但此时此地可以说是难得的佳境。面临胜境,他们都一致赞叹,或坐在石头上,或倚在枯树旁,互相交谈,颇感欣慰。

当下额藏恭敬地对信乃说:“昨天情况紧急,不得详谈相会的喜悦心情,这里人迹稀少,正是可以密谈之处。何不在此畅抒胸怀。犬冢兄为何不在浒我逗留,而同犬田、犬饲这两位朋友前来搭救,使我死里逃生?对此十分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信乃听了含笑道:“言之有理。我在浒我也有难以逃脱的大难。因此流亡到下总的行德。在那里又遇到危险,幸得三四位豪杰舍命相助,才得以脱离危难。”他长话短说地谈了丢失村雨宝刀、与现八厮杀搏斗滚落船中、结识文五兵卫和小文吾之事,以及妙真和房八夫妇与大八犬江亲兵卫、丶大法师与蜑崎照文之事,同时也说明了事情的根源是来自伏姬和念珠与八房这只狗,这一切都同安房的里见有宿世的缘分等等。现八和小文吾二人补充其遗漏。额藏听了不时骇然吃惊,或潸然泪下,感到房八真不愧为义烈,对有亲兵卫这样一个年幼的犬士至感欣慰和无限怀念,对文五兵卫和妙真等罕见的高尚情操,也赞叹不已。同时对丶大二十多年不辞辛劳的云游、照文是母亲的堂弟辉武之子,都领悟出了其中的宿缘,真是悲喜交加,情不自禁。更何况因敬慕现八和小文吾的孝顺义勇,他感到彼此情同手足。这时信乃又搭言道:“我在行德时,做梦也没想到故里发生了凶案,只想同你悄悄会面谈谈别后的情况,才由犬田兄用船将我同犬饲兄一起送来。当到达神宫河岸时,被渔夫矠平唤住,这才详细听说了姑父母的丧生和你的忠义,如此忠义之人,反而被冤枉入狱,因此同犬饲、犬田密议,在泷野川的辩天堂斋戒祈祷了七天,如此这般地策划才将你救出来。另外还有矠平、尺八和力二郎等人的帮助,这你都已知道。我们四友相逢比什么都令人高兴。这是里见将军招聘的沙金,受蜑崎大人的委托暂时存在我手中,请收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沙金递给他。额藏恭敬地接过去,但没有立即收起来。他说:“我尚未给里见将军立一介之功。这些天你们为我花费了不少盘缠。今后我同你们进退与共,不当钱财分家,还是由犬冢兄拿着吧!”他执意不收。信乃摇头道:“你我既是刎颈之交,彼此就不该介意。我虽为你向蜑崎大人辞谢,但因如此这般之故不得已便收下了。我们都未立寸功。赏赐给你的东西,怎能总放在我这里,以后没有盘缠时再互相帮助吧。这怎么是钱财分家呢?方才说暂且辞退将军的招聘,是因我们兄弟还没有会齐。赶快收下吧!”他这样说,额藏也就只好收下,将沙金揣在怀里,不觉叹息说:“正如方才所说,从珠子的文字推想,与我等宿缘相似的,一定共有八人。将犬江氏之子加在一起,已有五个人。关于此事还有一件奇谈。前不久,我在圆冢山下偶然碰见一位犬士。其情况是这样的。”于是额藏简略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我与信乃在栗桥分别的那一天,在千住就已经天黑了,不觉走错了路。在路过圆冢山时,见到左母二郎持村雨刀杀死滨路。犬山道节忠与砍倒了左母二郎后,与滨路互相通名,原来滨路是道节之妹。我详细窃听到道节父母的身世和滨路的节义、道节的孤忠。道节想用村雨宝刀为其已故的主君炼马倍盛报仇,狙击管领扇谷正定。滨路没答应他的要求就死去了,道节将她火葬。我为了夺回村雨宝刀,与道节交战时,护身袋被道节的刀把挂住,被他带走了。另外我砍了道节肩头上的瘤子一刀,从伤口飞出颗珠子,奇怪地落入我手中。彼此的珠子被调换,道节的珠子上有个忠字。他用火遁之术逃走,然后我砍下左母二郎的首级挂在树上示众,并留下了如此这般的字迹。本来是想避免别人对滨路的猜疑。没想到却因而为町进提供了控告的证据。”说罢简要的经过后,接着又说:“我在被监禁的日子里,受到水火的酷刑,疼痛难禁,心想必死无疑,便将那颗珠子含到口中,立即就感到泰然自若,气力和平素一样旺盛。另外用珠子往身上一擦杖伤就立刻痊愈而不留伤痕。因此町进等以为我有法术。真是十分奇妙,请你们看看!”他忙取出发髻中所藏的珠子给他们看。信乃、现八和小文吾一同看过,齐声赞叹。当下信乃泫然泪下,不住地眨巴眼睛说:“为何与我辈有缘的妇女都那么薄命呢?伏姬不是凡人,可以说是神的化身。然而听到她临终的情景,实令人痛心。还有沼蔺和滨路,无论才貌或是节义,都是世间少有的,没过二十岁就死于非命。没有比他们再不幸的了。滨路的生父既是炼马家的老臣犬山道策,其出身并不卑贱。我并非惋惜那个女子是绝世丽人,只是缅怀她那坚贞义烈的情操,不到结婚之期,对自己的未婚夫也守身如玉,决不贪求一夜之欢,为我守节,不惜牺牲正值华年的生命。幸而犬川兄那天夜间从那里路过,不然谁能将她临终的情景告诉我。我靠诸位相助,将来即使发迹也不再娶妻。为了传宗接代,不得已纳妾也就足矣。这是为了那个义女,而效古人寒食足下的微意罢了。我并不惋惜误中奸人之计而丢失的村雨宝刀,而更思慕那位犬山道节。这颗珠子既在他的皮肉之间,虽对他不太了解,但他姓犬山,因有忠字的珠子而名叫忠与,无疑是一位犬士。然而不知何时才能与他见面,令人感到遗憾。”说着激动得眼睛里噙着泪花。小文吾和现八也为信乃的赤诚所感动,一同感叹。过了片刻,现八对额藏说:“听犬冢兄说你与我生父糠助关系密切。我不仅知道了生父的名字,而且去扫了墓,这都是犬冢兄的恩惠。并同犬田一起以结拜之义,几次去祭扫令堂的坟茔行妇冢。我想那个犬山道节也一定是有宿缘的兄弟。现在虽不知其去向,但定会有见面之日。”小文吾听了接着说:“我们有共同因果的六名犬士,都各有自己的兄弟姊妹,虽非一地所生,但彼此一脉相通,胜过真正的同胞。因此犬川兄和道节把珠子换了,仍有那颗珠子的灵验。这是同根同脉的表现,有此为证还有何怀疑?只是山林房八和矠平等三四位义士,各自的因果有深有浅,不能进入犬士之列。然而房八有其子犬江亲兵卫,只是对具有豪侠气概的矠平所知甚少,其因果缘分难以彻悟。还有力二郎和尺八也是骁勇的壮士,可惜是大概阵亡了。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们以三条性命托付我们呢?这就更使人费解。犬冢兄你以为如何?”信乃听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矠平所期望的虽不得而知,但仔细想想,他本姓姥雪,原名世四郎,这是他自己说的。我养的那条狗,四只脚是白的,所以名叫与四郎。两者是同音,都读作‘よしらう’。另外世间常言:‘雪是狗的姨。’ (1) 他姓姥雪,姥与姨同音,岂不是与狗有缘?另外力二这两个字颠倒过来便是方。把尺字的移到上边去就是户。把户和方合在一起不就是房吗?还有把尺八的八字放在房的前边,就成了八房二字。即使有些牵强附会,不也是和狗有缘吗?以后定会知道其中的因果缘由。这并非当务之急,可暂且置之度外。”这种意想不到的妙论,使小文吾和额藏、现八十分悦服他的才干。额藏又拿着腰刀给信乃看说:“这是昨天在庚申冢附近,犬饲兄敏捷地夺取了社平的双刀送给我的那一把。当时在混乱之中没有留神细看,今天早晨仔细看看,这把刀是上次在栗桥客店偷偷给你看的桐一文字名刀。在前不久的六月十九日夜,我就是用这把刀杀死簸上宫六、砍伤五倍二的。我被囚禁时,让社平夺去。现在又如此地因果循环落到我手中,这不又是一奇吗?然而这把桐一文字刀是你祖父匠作世代相传的名刀而授予龟筱的。听说有如此这般的来历,对你来说比茂陵千金还可贵。我还有社平的一把太刀,有它足够了。那口村雨宝刀落到道节之手,暂时难以物归本主。就将这口刀送给你,请收下吧!”说着把刀递给信乃。信乃欣然用双手接过去,仔细看看说:“犬川兄,你真是一位义士。用我姑母托付给你的刀,当场报了仇,这是值得钦佩的功绩。我在浒我遇难之际,不但丢失了宝刀,连腰刀也打折了。到行德之日腰间未带寸铁,蒙犬田兄赠给我两把藏刀。昨天杀五倍二时试了试,真是难得的利刃。刀把上镶着金龙,刀把口刻着紫金的鱼子纹和金雪篠的花纹,两口刀的装饰是一对。有这两口刀就够了,但桐一文字刀是祖先的珍宝,碍难舍弃。承蒙厚意,就把你这口腰刀换着带吧。把我这把送给你,请收下。”说着把自己的腰刀递给额藏。他接过去,边看边皱眉说:“我在六七岁时曾听别人说过,现在看到这口刀的装饰,虽然没刻着锻造者的姓名,但颇像左文字刀。刀尖是否有点疵?是否那太刀也没刻着锻造者的姓名?”他这样一问,信乃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果然如你所说有点疵。两口刀都没刻着姓名。”额藏听了高兴地说:“这又是件奇怪之事。我的亡父犬川卫二多年秘藏着两口刀。刀把的装饰什么样、刀把口又是什么样,都是小时候听母亲说的。虽未刻着锻造者的姓名,却定是左文字刀。今见这口腰刀颇似先父的遗刀。雪篠是我们的家徽。刀尖有点疵是因家父喜好打猎,一天在刺杀已被箭射伤的野猪时,刀尖刺到旁边的石头上,而有了点瑕疵。后来家父为诤谏堀越将军〔指足利政知〕 不从而自杀,丢失了那两口刀。母亲时常提起来说: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到哪里去了呢?为此而叹息不已。这已是往昔之事,不期今日在这里见到先父的遗物。面对双刀,既可喜而又十分可悲。犬田兄是从什么人那里买到这两口刀的?真是奇迹!奇迹!”他激动地擦着流出来的泪水,不住地赞叹。信乃、现八和小文吾也感慨这个奇遇,侧耳倾听,互相注视着。突然小文吾使劲一拍膝盖说:“俗语说:‘灾后三年,时来运转。’它符合塞翁失马这个故事的寓意。前年秋季我认识个商人,带来这两口刀说:‘这两口刀就是亏本甩卖也得卖三十两黄金,今因有急需,给我十五两黄金就卖给你。’我越看越爱,就照价买下。回去告诉父亲文五兵卫,没等我说完他就厉目斥责说:‘我们家原来虽是武士,但现在却生活在市井之中,你是町人之子。花费十五两黄金买这无用之物,真是件蠢事,赶快把刀退回去!’但我还是舍不得,就偷偷藏起来。不久前作为见面礼赠给犬冢兄,没想到那两口刀竟是犬川兄令尊大人的遗物。这好似俗语所说的‘灾后三年,时来运转’,双刀为我增光,使我十分喜悦。”他说明了它的来历。额藏更加激动地说:“如此说来,此乃犬田和犬冢二位朋友的厚赐,不胜感激!见此刀就如同看到已故的家父。”说着直眨巴眼睛。信乃又用右手轻轻取下腰间的太刀说:“犬川兄,这口太刀也非我所佩带之物,和社平的刀换换吧!我虽然有桐一文字刀就够了,但是为了免得你过意不去才留下这口太刀。武士在战场上杀了敌人夺得剑戟,传给子孙,是子孙的光荣。我虽未杀死社平,他与五倍二的罪恶相等,也是仇敌之一,就让我把那口刀佩在腰间吧。它胜似古人凶勇的骷髅杯,就送给我吧!”经他这一劝说,额藏也就不推辞,二人把刀换了。现八回头看看说:“别人慷慨相赠的礼物,自己又同样豪爽地转赠他人。犬由兄送的见面礼,从犬冢手中又转到了犬川之手,这样地三传而物归原主。世人见利而忘义,所以交的都是酒肉朋友,一生也难遇挚友。今见三刀之奇遇,更加深信宿缘。你们可以传给子孙当作美谈,可喜可贺!”他这样频频赞许。额藏更加喜形于色说:“由于诸位贤兄相助,我不仅死里逃生,从今日起也解除了小厮的苦役。从前在总角时虽曾私自与信乃兄相商,把名字改做庄助义任,但因怕主人蟆六干预,故不便公开披露。不料今日得到父亲遗留的双刀,就改名叫我犬川庄助义任吧!额藏是庄头随便给我起的名字,现在想起来,那个名字很不吉利。额是前额之意,本是露在外边的,而叫做额藏是把前额藏起来了。既是隐士之状,又颇似死人的蒙头布。果然以不测之罪将我打得死去活来。庄助的庄通壮,是旺盛之意,助是大家来帮助,哪及这个名字好,就这样改定了。”众人听了一致赞同。从这一天起,额藏就改名叫庄助。商量已毕,信乃、现八同对小文吾说:“以前就屡次劝你回行德。本来说暂时送我们来,可是已经九天了。令尊大人和妙真一定都等得很着急,而且也似乎违背了与丶大高僧和蜑崎大人之约,他们一定很不高兴。既已救了犬川兄,也如愿以偿了。回去吧!”庄助也极力劝他回去。小文吾却还是不听,说:“你们说得虽然有理,然而行德安然无事,这里却还不安定,把你们送到荒芽山后再分手。俗语说:‘塑佛像容易点睛难。’做事有始无终还算什么大丈夫。矠平的遗言尚未奉行,没见到荒芽山的光景就从这里回去,就如同塑好佛像还没有点睛,不要再劝我了。”似乎他已经深思熟虑,才加以拒绝的。信乃等也就毫无办法,只好由着他。在这样的长谈中,不觉秋日西斜,已是申时前后。四犬士又商量了一番:如在此深山露宿,则有猛兽毒蛇之虞,今晚还是在桶川投宿。于是一同起身在神前叩拜,各自默默祷告:“雷神有灵,当保佑我们,武运美好如所降甘霖,威名远扬似电闪雷鸣,波及普天之下。”他们又摘了些野果充饥后,便从小路下山奔向桶川乡。

却说信乃、庄助和现八、小文吾等,次日从旅店早起,深戴斗笠出门上路。既非火速赶路,也就如同隐世之身,游览名胜古迹,观赏秀丽的山水风光,非只一二日,在那月初六,走到上野国甘乐郡的白云山,便去参拜明巍神社〔明巍今称之为妙义〕 。明巍山在白井城之北,其西北方背靠碓冰郡,与该郡的荒芽山南北相对。有尊意僧正所开创的庙宇,又是南朝名臣隐居的地方,是赫赫有名的古迹。有千年的上下石级四五段,每段有二十八级到一百六十级不等。环顾峡谷周围的峭壁,状如凿穿,仰望横天高岭的山峦形势,好似刀削。烟霞缭绕,泉中细石历历可见,实天上之灵迹,人间的奇观。访其神殿和摄社 (2) ,地主神叫波古曾,本社所供奉的是妙义权现。外面有山门,进去有立着四天王的随身门和哼哈二将的仁王门,社内有神明宫 (3) 、日本武 (4) 、天满宫 (5) 、稻荷神社、辩才天、饭纲不动 (6) 、观音、圣天 (7) 、大黑天 (8) 、金毗罗 (9) 、人麿 (10) 等的祠堂。还有本地、神乐、护摩的三堂和绘马亭 (11) ,以及神前的供水和菅原道真研墨所用之水等,不胜枚举。神殿和佛堂虽已年深日久,但在战国的浇季之世也未被狂乱的暴徒破坏。再看那里的名胜奇峰,有仙人泷、大黑岩、地藏岳、塞河原、阿弥陀岳、大日岳、弯曲岩、金刚峰、释迦岳、天狗岳、天烛峰、高笼岩、五台峰、金玉峰等,一般将这一带称为圣地。仰观险峻的灵峰,万寻青壁,凸凹刺天;下望空洞的幽谷,千仞绿苔,穹窅眩目。葛藤挂处人迹罕到,荆棘所缄鸟路方通。其奇观妙景,虽亲自耳闻目睹,却似梦非梦,似实而虚,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本拟详描此景,怎奈笔拙无能为力。如今写出来的这些,只不过是在月前所拾到的零金碎玉而已。四犬士在圣地上下游览了一遍,已是未时将尽。因此便在中岳附近的茶楼坐下歇脚。茶楼有望远镜,设在对着山麓的一石台上,以备租给茶客观景。庄助拿过望远镜从山间往下眺望,平素看不见的山下小路都历历在目。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武士将要过山门后边的溪水桥朝前走去。庄助正若有所思地仔细观看,不料那个人回头瞻望一下神社,从斗笠下看到面孔,好似犬山道节。他为何到此?庄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很快出了山门不知去向。庄助非常遗憾地不住叹息,小声告诉信乃、现八和小文吾等,那三个犬士也十分惋惜,后悔竟失之交臂。心想他是否还能回来,虽然他们也拿过望远镜往下看,却再也不见踪影。当下信乃沉吟道:“从望远镜看到的人,若想去跟上行踪,从这里到山门就有八九里路,虽是飞鸟也追不上。今天听到风声,据说管领扇谷定正最近离开该国,驻在白井城。道节是否想狙击两管领才在这一带徘徊,窥探时机,以便为君父报仇。由此推断,犬川兄所见的武士,定是道节无疑。咱们赶快下山到白井一带去,说不定会遇到他。快走,快走!”在信乃的催促下,那三个人也毫无异议,一同离开了茶楼。望着远处的山脚,沿着千百级石阶走下山去。

这且不提,却说扇谷修理大夫定正,最近与山内显定失和,突然退出镰仓,驻在上野的白井城。从该州到信浓、越后是定正的领地,他正大肆操练人马以防不虞。因此定正于昨日凌晨去砥泽山比赛狩猎,预定明天六日申时回白井城。定正那天身着纹纱的狩衣,下着工艺精巧的和服裙,外系豹皮的行滕,腰间挎着纳入虎皮刀袋的金饰太刀,头戴帽檐上翘的武士斗笠,下跨奥州骊的高头大马。马身上披着深红色的各种马具,银光闪闪的雕鞍耀眼夺目。他手里拿着紫色的缰绳,骑马缓步前行。跟随的近臣有巨田薪六郎助友、灶门三宝平五行、妻有六郎之通、松枝十郎真弘等,家臣三十五名,旁系的侍从五十余名。至于肩背弓箭和火枪的士卒和奴仆,则不计其数。许多助猎的士兵抬着野猪和鹿等不少猎物,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前后长达一里多路。当定正主仆走到距白井城不足四里路程,转过一片松林时,只见一个武士浪人,穿着黑纺绸的单褂,深深戴着竹编的斗笠,年龄看不大清楚,坐在大路左侧一棵古松下的石头上,右手拿着一口太刀,慢慢站起来高声道:“世间非无千里马,只是缺少识马的伯乐,今非无莫邪之剑,而是无识剑的良将。可惜我这口名刀,只好让屠户用以宰割,农妇用以掏锅底灰了。可惜啊,可惜!”他这样反复地自言自语。前边走着的两三个杂役,看见站住说:“真奇怪,你是何人?难道不知管领从围场回府从这里经过吗?离管领坐骑不远连斗笠也不摘,坐在这里手拿着刀,真是个不知礼仪的歹徒,还不赶快把斗笠摘了,跪下叩拜。”他们一齐加以呵斥。那个浪人毫不理睬,连看也不看,冷笑说:“啊,真讨厌!燕雀焉知大鹏之志?管领就那么高贵吗?当然他是你们的主子,你们一定认为他很高贵。然而两管领是浒我将军原来的老臣,京都将军的家臣。只有将军才是世上高贵的人,然而上边还有天子。天子虽无上至尊,上边却还有宗庙。宗庙是万物之父母,天地日月之神。我是个浮浪的武士,既无主君也无家仆。管领对我有恩,即以他为贵,管领对我无德,则我行我素。管领与我何干?这一带的街道不狭窄,一个流浪之人坐在树下休息,无碍交通,休得无礼!”他又立即回斥了他们,仍旧和方才一样地自言自语,而且声音越来越高。杂役们更加发怒道:“大胆的狂横歹徒,不听劝告就将你捆起来,狠狠地打。”他们怒气冲冲地从三面围过去要对他进行惩罚。这时定正的马已走到近前,说道:“何事吵闹?去管管他!”定正回头看着在马旁跟随的松枝十郎,对他做了些吩咐。十郎领命来到树下,对那个浪人说:“您是哪里人氏?管领让我来请您去当面问话。某是其近臣松枝十郎真弘。请您去见管领。快!快!”浪人说:“好吧。”忙将拿着的刀插在腰间,解开斗笠带将斗笠往背后扔开很远,这才露出他的面孔。这时远近的人都翘首注视着他,见他年纪也不过二十二三,白面孔黑胡须,眉清目秀,两眼炯炯有神,高鼻梁,红嘴唇,真是个美貌的男子。剃的月牙头稍长出点头发,显得略微泛黑,好似遮住了他那漂亮的前额。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一见便知,他非同凡俗之人。他毕竟是何人?到定正面前又说些什么?且见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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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是狗的姨”是一句谚语。雪(ゆき)与行(ゆき)同音,犬(いぬ)与往(いぬ)同音。假用这两对同音字之意,即含有“一去即不复往”之意。

(2) 摄社是神社的一种级别,介在本社与末社之间。

(3) 神明宫:供奉天照大神的神社,与伊势神宫所供奉的神灵相同。

(4) 日本武:也叫日本武尊或倭建命,第十二代景行天皇之皇子。

(5) 天满宫:供奉菅原道真的神社,菅原被称之为天满天神。

(6) 饭纲不动:即八大明王之一的不动明王,能降伏一切邪恶。

(7) 圣天:可能为金色圣天即金刚夜叉明王。

(8) 大黑天:七福神之一的财神。

(9) 金毗罗:保护航海之神。

(10) 人麿:即柿本人麿,是《万叶集》中的歌圣之一。

(11) 绘马亭:亭子里挂一幅绘马的匾额代替真马献给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