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实夫人五十子经人告之八房的情况,大吃一惊,忙披衣来到伏姬居住的闺房,见到侍女们挤满了门口。治部少辅大人〔义实〕 也在室内,伏姬安然无恙,狗在父女之间,父女正在问答中。夫人想把话听完,悄悄地听着,潸然泪下。全然不知的侍女们,为了让狗出去,突然向左右让开通道,夫人来不及躲避,跑进去趴在伏姬身上放声大哭。义实深感惭愧,只是看着而默默无言。伏姬抚摸着母亲的背说:“您都听见了么?不要太难过。”在她的安慰之下,母亲抬起头擦擦眼泪说:“我若没听到,怎能这样悲伤呢?伏姬呀!你是个贤惠的女儿,为了使你父的旨意表里如一,赏罚之道公正严明,你竟毁名舍身。这虽是对父亲的孝行,但谁能赞许这种悖理反俗的行为?人生在世,无有不为父母着想的,你就不体谅母亲的苦情么?那样就太狠心了。你年幼多病,母亲费尽心血将你哺养成人,出落得这么标致,如花似月,怎能白白牺牲了你,而不悔恨呢?这都是鬼怪在作祟,使你迷了心窍,赶快醒醒吧!多年来祈求神佛的保佑都没用了吗?”一面告诫,一面哭泣。母亲的反复责备和她那慈祥的心,使伏姬也不禁掩袖哭泣说:“听到您的这般教导,女儿更感到罪孽深重,不顾父母的悲伤,到后世定会留下恶名,并非不感到悲痛。然而这是命运的安排,实难逃脱的报应。请您看这个!”用左手轻轻取下颈上挂着的念珠放在右手上,说:“我在年幼时,有个奇怪的老翁,也许是役行者的化身,他赐给我的这个水晶念珠,我一直带在身边。在计数的珠子上有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八个字。字既非刻的,也不是用漆写的,好像自然出现的。这些年虽用手磨,也未消失。可是在消灭景连时,突然发现仁义等八个字不见了,而出现了不同的字。从那时起我就挂念起八房来,这大概是个奇怪的前世注定的报应吧!我的悲伤不是从现在才开始,曾多次想等到时候一死了之。可是手攥着刀又想到,不行,这一世的罪孽如不在这一世解决,则会带到来世,永无完结之日。我如同暴风雨中的落花,命运如何就由神佛和父母去决定吧。所以才等到了满目凄凉的这个浮世的秋天。您如能体察到这些,怨恨就会立即消灭,就请您不要悲伤啦!您就把白白疼爱了十七年的女儿,不当作您的女儿,而当作前世的冤家吧。如果现在就断绝母女的恩义,我们一刀两断,就让我一个人去蒙受耻辱,也是为了来生得好报。即使置身于弥陀手中的芒草之下,也希望佛能保佑消除罪孽,不再使后世感到遗憾。我只有这一个请求,就答应我吧!请您看看它。”递过去的念珠上还留着泪痕。还未从百八烦恼的迷惘中解脱出来的母亲,用怀疑的目光凝视着伏姬的脸儿说:“有这等事?为何不早告诉父母?那个念珠上出现的是什么字?”这样一问,义实立即要过去,反复仔细地看了看说:“五十子,你就不必悲伤了。仁义礼智的字已经消失,出现的是‘如是畜生发菩提心’八个字。这样想来,人有八行五常,而菩提心,一切众生,人畜都不能没有。因此女儿的业因,今生如在畜生的引导下进入菩提之道,来世也就如意了。真是富贵荣辱,人各有其果。从女儿十五岁那年的春天起,邻国武士、各处的大小诸侯或为己、或为子,不知有多少人来提亲,我全都没有答应。今年想让金碗大辅做东条城主,并将公主许配给他,以报答有功拒受封赏而自杀的孝吉。由于说错了话,将爱女许给畜生是果也是因。五十子大概很恨我,那你就好好看看这念珠上的文字,自己去领悟吧!”虽然这样恳切地安慰开导,但她还是不能消除内心的痛苦,泪流如注,声音颤抖。她知道不能总这样下去,伏姬今晚就要走,在忙着做准备。伏姬不愿活着再回来,只说了声:“就此告别了。”丢掉玉搔头,只穿了一件白小褂,把那串念珠挂在脖上,只带了一些纸笔和一部《法华经》,其他什么也没拿。把护送的随从也辞掉了,一个不带,她不知往何处去,只是跟着八房走,心想:“所到之处则将是我死的地方了。它如不离开这里,我也活不过今宵。”她下定这样的决心走了出去。时已将近黄昏,母亲五十子舍不得女儿,拉着她的袖子,哽咽地哭泣,多年伺候她的侍女们,也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抱头痛哭,但又有何用?这时伏姬不想同大家一样泪湿衣襟,强忍着悲痛,安慰、辞别了母亲,由侍女们送到了外边。

这时,早已日落昏黑,透过后园树林间的月光皎洁明亮。八房早已在走廊下边等候公主出来。于是公主走到那只狗的身旁,对它说:“八房,你听着!人有贵贱之分,婚姻要随其分,皆以类为友。因此即使是十分下贱的屠夫和乞丐也没有以畜生作丈夫,给它为妻的。何况我是国主之女,不是一般平民之女。现在为了你这个畜生,舍掉生命,大概是由于前世的业报。但也并不尽然,主要是为了兑现家父的诺言。你若不辨此理,只是想满足情欲,我这里有短剑,先杀了你我再自尽。另外,即使你以一时之诚心陪伴我,也要分清人畜的界限,如能割断恋慕之欲,你则是我走向菩提之路的带路人。那时你走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你办得到么?”倒握着短剑问它。狗似乎懂得,显出很高兴的样子,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公主长吠一声,好似在对天鸣誓。伏姬把剑收起来说:“那么就走吧!”八房走在前边,越过折叠门、中门和西门,伏姬跟在后面,慢慢向前走去。后边可以听到母亲和女官们的哭泣声,义实也遥远地目送着她。中国的昭君下嫁胡国,与之相比其怨恨之深和难以言喻的别离之情也大有逊色。

伏姬虽曾辞去了护送她的随从,但是义实和五十子都对途中很不放心,悄悄派遣蜑崎十郎辉武带领不少壮士在后边跟踪而不让她发现,等其回来报告。这个蜑崎辉武原是东条的乡间武士,先在杉仓氏元的手下,因献上麻吕信时的人头立了军功,被调到泷田做义实的近侍,已有一年。义实便选他前去跟踪,辉武骑着马带领士兵,距离一百多米在后边跟着。八房出了泷田城,便将公主驮在背上,向府中的方向跑去,比飞鸟还快。辉武唯恐跟不上,频频策马加鞭,士兵们气喘吁吁地流着汗水追赶。走过几条路,来到犬悬里时,士兵被远远抛在后边,跟随辉武的只不过一两个人。马是好马,骑马的也是好手,怎能迷失了跟踪的对象?跑了一夜,在拂晓时不觉进入富山的深处。

富山是安房的第一高峰,与伊予山不相上下。攀登其山巅可看到那古、洲崎和七浦的海浪。山中全无人家,巨树参天,枝叶茂密,下边非常阴暗。荆棘掩盖着樵夫行走的山路,苔滑雾深。山路上马累倒了,于是十郎辉武就和两个士兵喘息着奋力往上攀登。山外有山笼罩在云层之中,遥远地往上一看,伏姬身背着经卷,膝上放着笔砚,坐在八房的脊背上,已越过溪流,还在向深处前进。辉武等好容易来到河边,但水深流急,似乎难以渡过,遥远地赶到这里,怎能被一条河挡住就失掉跟踪的目标回去呢?辉武急忙跳到水里,试探着涉水渡河,想拄着棍子往前走,可是被水流横着冲倒,撞到石头上,头都撞碎了,尸首被滚滚的溪流冲走。蜑崎辉武是海边人,水性本很好,可就这样悲惨地被冲跑了。士兵们看到这种情景,都不禁吓得咂嘴咋舌,回到山下与落在后边的士兵一起,第二天夜里回到泷田城,将情况禀告义实。义实没再派人前去,只是晓谕全国,作了一个严厉的规定:即使是樵夫或烧炭翁也不许攀登富山,如有进入该山者,必处以极刑。另外对蜑崎辉武的不幸身亡深表哀悼,起用其子在宫中任职。尽管如此,五十子更加对伏姬之事放心不下,谎称派人代替她去参拜行者的石窟,每月悄悄派老侍女去富山,打听伏姬的去处,想知道是否平安。但是因为蜑崎辉武被冲走,老侍女未敢到溪流的那边去。河的彼岸总是云雾弥漫,什么也看不到。老侍女们犹如拍打海岸一来一去的海浪,徒劳往返,不觉已过了一个月。

这且不提,却说金碗大辅孝德受了安西景连的欺骗,竟不知敌人早已围困泷田。待有所发觉赶回去的途中,又遭到讷平等的追击。与占优势的敌人浴血奋战,随从们全都战死,只身一人脱离虎口,好歹回到泷田。安西的大军到处都是,正在围攻而未得进城。心想能够助堀内贞行一臂之力也好,便赶赴东条。但那里也被芜户讷平等的大军包围,无异笼中之鸟,也轻易进不了城。“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在泷田,单人匹马与敌人战斗,背城决一死战。现已追悔莫及,既未能完成出使的重任,又未能为主君冲锋陷阵,待两城解围主君安然无恙,那时有何颜面去见主君?还不如冲入芜户阵中与敌人死战。”但又冷静地仔细一想,自己单人匹马面对数百骑敌军,岂不是比以卵击石还莽撞的行动?就是牺牲了性命,对敌人无损,对我方也无益,实在是不忠的行为。两城缺少军粮,莫如去镰仓向成氏朝臣告急,乞求援兵打退敌军,解救危难。这是挽回所犯错误的最好办法。赶快去镰仓吧!于是由白滨乘船,不到一日来到管领衙门,自称是义实的使者,说明告急求救的来意。因无义实的书信,被怀疑并非真正的使者,借兵之事未成。又过了几天,失望地回到安房。这时景连早被消灭,一国已经平定。大辅心里虽然十分高兴,但也不好意思回去,现在也不便剖腹自杀,只有等待时机再向主君赔罪。在此期间就到故乡上总国天羽的关村,在其外祖父一作的亲戚,一个寻常百姓家暂时栖身。

这样不觉过了一年,对伏姬之事也略有耳闻,说她跟随八房这只狗进到富山的深山里去,安危存亡不得而知。因此其母日夜思念,长期染病在床。听了这些消息,大辅十分震惊,虽说是主君的失言,但让一个高贵的小姐做畜生的伴侣,并传到这里让许多下贱人议论,太令人遗憾了。那只狗虽有冤魂附体,颇有神通,但也并非无法杀掉的。心想,我登上那座山,杀死八房,迎接公主回到泷田,就是不赔罪也一定会饶恕所犯的过失。于是就煞有介事地对亲戚说“去许愿拜社”,悄悄地回到安房,带上准备好的鸟枪,进入富山的深处,寻找伏姬的住所。在山里过了五六天,突然发现在雾霭的深处,溪流的那边似乎有人。“哎呀!”地惊叫一声,赶忙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在水边仔细听着,隐约听到女子诵经的声音。

作者云:有关八犬士之缘起一段,原拟于第一辑卷五之末记述。此已揭示于卷首第十回之标题中。不意叙写故事时较预计为长,因每卷页数已确定,故今不得完结此段内容。动笔前书商于卷数本有规定,页数亦有限制,若每辑超过规定则不便销售。此要求碍难推却。故余稿移至下卷,定于明年续出。大约记述至此粗陈梗概,仅为这部小说之开端,此后略谈八犬士之家世,嗣后又经多年,八子降生于八方,时有聚散与相约,终成里见之家臣。八人之列传或前或后,有长有短,现尚未熟虑及此。经年累卷方得完稿,将如予之前著《弓张月》,祈读者谅察。时文化甲戌之秋九月十七日,搁笔于鸟屋。